此篇文章,乃是多日前應臉書朋友詢問書法相關問題而寫的,不知不覺就湊成四千多字的文章。問題聚焦在:「學習者在自己摸索與老師教導之間,最大的差異為何?沒有師承,要如何才能進步?」以下是我的初步想法和淺見,部分摘露於臉書,部分則無,在放上網誌前,略為潤飾增改。就直接在除夕這天PO出,並祝各位朋友新年快樂。
我覺得自己摸索和師門傳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首先是審美體會和用筆細微度之分別,嘗試時,完全順隨著自己的審美好惡,也在不斷摸索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用筆慣性,其好處是可以建立起自己的批評觀,並且很快形成自己的風格。但其缺點則是對於用筆的細部變化體會不夠,包含藏鋒出鋒的變化,行筆之使轉以及結構特點之體會,因此很容易陷入自以為是、自以為好的迷思,對自己的缺點(包含筆法、筆力、章法、布局等)所在缺少自覺,而這些都需要更有經驗者的提點。另外在學習途徑上,也容易有所偏重,比如我在跟薛老師學習之前,五體中已自臨寫過自己喜愛的字帖、風格,但由於不太喜歡碑楷,因此大都著力於行草。但薛老師不僅讓我體會到各體之精妙處,以及各體互相支援的好處,也讓我知道各體皆有可以不斷精進之極境,不能太偏好於某體。更重要的,我的楷書用筆得到改善,也掌握到更精簡卻更有效的筆法。
另外,在作品的章法呈現上,跟老師學以前,臨寫時幾乎不摺紙,而自己嘗試條幅和手卷的章法,求得近似於古人的篇章安排。但後來從老師傳授的經驗中,學到許多各種書體適用的摺紙法,以及不同的章法布局之形式安排。但我有意識地不太依賴這些摺法,也就是說,一方面學會這些摺法,當有展覽的需求時,有助於安排展場作品的形式變化。但是,當我已熟練這些摺法後,我又自覺地回到以前自己摸索章法的嘗試,希望可以不依賴摺紙而完成作品。最終,我發現這兩種方法都有助於呈現各種書體及作品章法形式之安排,端賴於我想要表現的效果效果,因而可以各取所需,為我所用。
另外,在用筆上,從師問學後,各體的基本功皆有長足之進步,打下更扎實的基礎。在以往摸索的階段中,看不出自己的缺點,看不出用筆率意之弊,看不出筆力荏弱之失,但與老師的朱批一比,原先自以為佳處,其缺點反而一目瞭然。如是,不僅體認到書道無窮、學海無涯,於就學中得以更謙遜,更篤實,更虛心地不斷鞭策自己,從而發掘自己的長處,改進缺點,更要求自己靜心以對,無須掛慮他人的評價,急於求成。比如師從老師之前,我篆書之臨習從楊沂孫之基礎直攻吳昌碩,有陣子甚為自得。然而老師看我寫的吳昌碩之後,就要求再回到基本功,最後只能按捺住表現的慾望,老老實實下苦功。說也奇怪,經過這一迴返的路程,反而體會更深,同時在收與放之間更能兼顧。最後,我體認到,打好各體之基本功,之後可以變化創發,有海闊天空之發展,只要自己不被規範所拘執,而施展不開。有此體認後,更能感受到不斷精進的好處。因此,我偶爾看到幾年前的舊作,甚至幾個月之前,都能發現一些不足之處,至少可知道,從眼力和體踐上,一日一時皆有其進境,在此過程中提高自己的眼力和藝術標準,才能不斷精進而不自滿。
另外,在跟薛老師學習之前,雖也寫大字,但所下的功夫不如之後精深,其後,經過這幾年的磨練和改變,反而更喜歡寫大字,而不習慣縮小。但從去年開始,則又回到摸索時期練過的小字,一開始轉換期間寫來不順暢,但當逐漸掌握到紙與筆、墨之間的配合協調,找到手感後,反而就可順利踏入此一關卡。此後,則大字小字可各自深化,兩不相妨,可與五體並進之學習,相得益彰。如此,在不斷精進的活動中,更會耗去不少歲月。然而,卻在新體驗、新領悟萌生時,有源源不絕的欣悅感。
當然,由於書道浩瀚無窮,師門只是其中一種途徑,我後來體會到,要藉此學到老師書學觀念和技藝的精髓,以及感受前輩書家修養風範和襟懷,但不能僅以此為滿足。由於我先前已有不少自我摸索的歲月,因此在寫課題的時候,除了老師所教授之外,也常常返回舊學,時時溫習之,老師也很肯定這種做法,並提出不錯的建議。目前我依然是雙軌進行,既學師門之所長又深化舊學。師門本身自有其書風特色,外人很容易以老師的招牌書風來涵括、評價師門中人,但如果能自覺到師門影響之長處與不足,則既能發揚師門之風,又能逐漸錘鍊己貌。
最後一個問題,沒有師承,要如何進步?
沒有師承,至少已有一定的基礎,或許要從幾個方面入手。
一、繼續打好基本功,從已有的基礎上拓展不同書體,可參照各種書體的入門字帖,尋找切合自己審美口味的書風,此階段,專力於某一、兩家是必要的,除了深化自己的基礎,亦當開拓新帖。比如已有楷書基礎的,可進到行書、草書;已有隸書基礎的,可進到篆書。已有行草基礎的,可進到篆隸,反之亦然。至少保持兩種以上的書體同步精進。剛進入不同書體的轉換期會較辛苦,但一旦度過轉換期,則會漸入佳境。改變自己的筆性和習慣,而學習不同的筋力感受和章法行氣,更有助益。
二、由博返約。在自己摸索的階段,容易見獵心喜,喜歡嘗試不同的筆法、風格,以測試、證明自己的能力。然而貪多務得不扎深,容易有浮光掠影之弊。可在多方嘗試後,確認自己的審美觀,找出符合自己性情、美感標準之名帖,專力臨習之,至少立下該帖應持續臨習十幾次以上的標準(其實如果喜歡,會愈臨愈有心得,愈罷不能)。但又毋須侷限在此,亦即是毋須僅臨該帖而疏忽他作,而是將自己返約的少數字帖,交替臨習,不斷複習而加深次數。待遇到瓶頸後,再擇逆著自己審美觀的字帖臨習,則會有不同體會。返約指的僅是臨習,但觀覽依然可以博觀,多方借鑑、思考。
三、保持讀帖的習慣,尤其自己正在臨習的字帖,在閱讀中揣摩其用筆,如不會揣摩,則以多看為要。在正式臨寫的時候,則要多方嘗試,比較自己的練習與原帖之差異,尤其著重在鋒毫進入點畫的角度、線條的起止、單字的結構上,逐漸練習積字成行、成篇。揣摩時,要體會其點畫之角度、施力大小、方向、速度、提按變化、轉折方式、收筆力量,及點畫線條彼此之空間位置之分布和交互關係、字與字之距離、左右行距行氣之關係。並在臨寫時多加嘗試,盡量以最省力的方式達到近似於原跡的效果,而避免膠著板滯,但又切忌過於一筆帶過,而應同時兼顧到力度、方向、映帶、銜接、速度變化的韻律感,而逐漸獲得自己的體悟。因此,初練時速度一定較慢,熟練後則可加快,在不斷嘗試中調整、修改,而漸近原帖之筆意。至於該寫小或寫大,各有不同的巧門和優缺點,個人可自己抉擇,究竟要以傳統文人手卷美感為主,還是以現代展場之大作品為主。我自己習慣先大後小,最後大小並進。先放大,是先訓練健挺的筆力及養成自然不做作的筆法,但會加上一些與原帖不同的體會。放大後再縮小更近原帖,則調整大字的章法更近小字,並且在放大練習時已熟悉其筆勢,縮小更容易帶入自然用筆之法。然而兩者所用之筋力部位不同,掌握其分別,自能並進。
四、請教書友或觀摩名家。如任何字帖之用筆,在多方嘗試後依然達不到近似原帖之效果,除了換一個帖之外,也可請教有經驗的書友或名家。但切記,別人的經驗僅能參考,許多書家不見得能說出其中的關鍵點,反而可以輕易地濡毫成筆。因此,觀察書家的書寫過程,感受其如何使轉用鋒、抵紙挪騰,對於自學者更為重要。但無論請教過多少書家,見過多少示範,最好事先或同時建立起自己的審美標準(透過讀帖),他人的書學觀或筆墨風格僅能作為參照,否則邯鄲學步,不能自我深化,反而失卻故步,得不償失。最好各從不同的書家中學到「部分」對自己有益的觀念或筆法(可能為其書學觀之精髓),聽取對方對自己的建議(但要注意,審美觀之落差,有些建議不見得值得參考,其實從對方的建議更可見出其審美境界其氣度),轉益多師,更有幫助,但最主要還是需從前輩大師的作品中,仔細體認其精髓,因此,經典作品需一再臨仿、參讀、體會。並保持自省自我批評的精神,勿在他人的稱讚吹捧中停滯不前。
五、面對瓶頸,超越瓶頸。自我學習的過程,大約三到五年便會遇到瓶頸,解決瓶頸的方式,是再檢視自己的基本功是否確實,比如懸腕、運用羊毫或換筆、站著寫,都可作為檢視之法,依此再對原初打下的基礎重新檢視。或者改寫其他書體或參照其他字帖,改練自己不擅長的書風或書體,或改換不同的大小、表現形式,嘗試先前比較少著墨的寫法、風格、布局安排。每一次改換,都是對自己原先的筋肉慣性和審美觀之衝擊,從中必會有新體悟。而前述從一到四所要進行的活動。則更要確實做到,不斷深化,則必能度過瓶頸。遇到瓶頸,是對自己心性和藝術進程最大的考驗,唯有更沉著,方能邁入下一階段。
六、讀書、參觀、參加展覽。讀書是一己份內可完成之事,而參展則需機緣之配合。讀書是書法必備的書外功夫,這包含與學書有關的臨池建議或雜談(參考不盲從,以自己的體會參證之),更專門的書論、書學史、美學史、批評史之論述(去蕪存菁,掌握精髓),也包含書法之外的文學作品、古典詩文集及其他典籍,可擇自己感興趣或有能力啃得下去的作品閱讀,先從有注釋的版本,再直接感受原典之思想意境。另外,其他有助於了解傳統文化精神的著作,亦有助益。參觀名家或大師之展覽,或其他書會之展覽,亦能藉此觀摩當代書法之發展趨勢,借鑑許多新觀念、新刺激和表現形式,而與自己所學參照對舉。參加書會或團體展覽,則可從書會之運作中,感受到其他有志之士如何投入推廣書法之活動,並於其間獲得切磋、論學、觀摩的機會。藉由參展的壓力,也能督促自己不斷精進,避免停滯不前。另外,參加比賽驗證自己的實力,亦是一可行之法,然而比賽受評審主觀審美喜好影響,不一定能反映真正的實力,但至少能訓練勝不驕敗不餒之態度,對自己心性之提升,亦有助益。不參加比賽亦無妨,畢竟書法最終還是自我審美境界和生命涵養之具現,獎賽的光環只能是添花之錦飾,有驚炫俗目之效,但在方家大師眼中,其評判的基準依然是作品的質素和境界。因此,書法,始終反映書家自身的書學觀和生命境界,是一個面對自己不斷深化的過程。應以古人之精華為基準,不斷拉近與古人的距離,深造愈久,亦愈自得。
其實,薛老師也說過,在其師門下無須學太久,時間到了要自立,從業餘朝向專業之途邁進。因此,從師門中獲得的啟悟,和許多可貴的教導、提點,以及藝壇掌故和前賢事蹟之眼界見聞、同門師友間的論學濡染、參與展覽之收穫,皆是未來自成一家的養分。當進入下一階段,則自己前述所談的幾點自學精進之法,亦成為不依傍師門時所需踐履之道,同時與師門之體踐融會不分,皆可惕勵自己。如是,不同階段有不同之體會,且有不同之進境,隨著人生閱歷之拓展,書法必會與時俱進。以上,略就相關問題加以回答,或有疏漏,亦自不免。僅供有心者參考,且於網誌留下一筆紀錄(因為臉書貼文稍縱即逝,網誌文章卻更便於檢索),冀日後返顧觀覽時,能照見其間的不足,如是或可見出日新又新之成長。
PS 封面攝自《書譜》第二期祝嘉學書之談。以下摘錄一段最近讀過的文字
再附上香港書篆名家馮康侯(1901-1983)的訪談片段
柳詒徵論書,祝嘉翻譯。凡此皆可以自惕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