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31日 星期四

逝水難留


          匆匆一年,又是歲暮將盡夜,網誌已留白了一段時間,但生活是無比充實的。如同我之前寫過的詩句:「逝水難留歲暮身」,此時此景,感慨分外深沉。在繁忙生活的底層,如果綽有餘裕,則任何短思片感,皆能衍化成篇篇文字,而飄散於虛空中,是最能載錄此情此境的斷想雜思。然而,如今連這筆之於文字的奢侈,亦都要刻意勾連,方能於諸事過眼的流動推移之間,開鑿出樂思留連的短章一瞬。

        或許,一直對著虛空發聲,而得不到回應的處境,讓人有些力不從心,尤其這接續而生的力量,來自於自己信念的堅持,來自於自我兌現的承諾,來自於留存印記的主觀需求,方能在逝水指掌間,不斷挽留片段樂思,而緩慢而篤定地,於日期的夾縫中錨定、墾鑿,即使回應日漸冷清,過客依舊匆匆,當初的承諾,堅持的初衷,似不曾消失。
  &nbsp然而,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撰寫文章,歸整樂思,捕捉意念,形諸文字,都需要從時間的逝水中搶奪些殘存的空間,方能於空際中迴旋,化感動於指掌。可如今,研究、教學、閱讀、撰述論文、計畫,濡染揮毫,寫舊詩、鐵筆碎石,以及家庭家務之付出,凡此種種,皆銷蝕誌文吐納的迴旋空間。雖然音樂仍不斷迴旋於耳畔,雖然有許多撰寫的構想萌生又復埋藏,然而,初衷未曾改變,只是稍感力不從心。我想,多年來,我為此投注多少時間,究竟獲得甚麼?沒有任何具體可見的所得,只有精神上自我實現的滿足。有人孳孳營營於世間,至少有名有利,得償其願。而我這一切的付出似乎化成虛空,從煞有介事的熱鬧到白茫茫之冷清。最終,僅有書寫的慾望支撐,僅有鴻爪人生的微毫載錄,是僅存的堅持。如果就此擱筆,我不愧對任何人,只愧對所有尚未形諸文字的美好音樂,所有耳際輕舞飛揚的美好。

        Siprutini(1730?-1790?)的大提琴奏鳴曲,就是難以割捨的舞動美好,與此參照的,是David Popper(1843-1913),將近一個世紀之後的魅影琴聲。Siprutini的生平資料闕漏甚多,相關的記載,只有莫札特的父親於1764年的一封信中提到Siprutini的猶太信仰問題,討論較多的是宗教信仰的議題,而非音樂。Siprutini主要活躍在荷蘭以及英國。在大提琴從17世紀發展而來漸趨技巧琢磨,得擔大任的歷史中,十八世紀最受矚目的大提琴作曲家是Boccherini(1743-1805),然而,被遺忘的Siprutini,或許也值得更多注目。巴洛克、古典時期的大提琴曲目,不脫巴哈無伴奏、海頓兩首協奏曲、以及貝多芬的五首奏鳴曲,然而,除了巴哈無伴奏最常縈迴於耳畔之外,海頓與貝多芬之大提琴曲,並未吸引我的注目。然而,Siprutini之作,卻可在初聽之時輕易地突破防線,自有其超出海頓、貝多芬之隱密魅力。這種力量,我覺得是對大提琴演奏技巧之嫻熟,讓樂思與技巧相貼合,而能於琴音悠揚連綿中,吐露源源不絕的清新溫潤。這組作品,是巴洛克餘緒與古典精神之融合,曲式上快慢快之穩固變化,交錯出情感熟稔的路徑。首章之快,往往意氣昂揚,噴薄而出,是洗練高雅的自在酣暢,也是自在舒卷的意得神馳;次章之慢,往往似留實行,於瀅廻澄澈間道出情感之繞指疊宕,那是貼體溫潤的平實之音,綿密而飽滿,在低迴留連處洗滌塵想,自有天籟般自然吟詠、沁心入骨之效(最動人者或許是第五軌之惘然) 。最末一章之快,則是洗盡鉛華的輪旋舞躍,於清新律動感中清揚灑落,與首章之快意飛揚遙相應和。Siprutini最讓人神魂隨行的奧秘,就是在嫻熟推移中,在流轉變換中,起止轉折渾化無痕,優美旋律比比皆是,這如歌的印記,讓Siprutini於巴洛克煥彩多端及古典雅致之融匯間,達到美妙的平衡,增一分則太激昂,減一分則太拘束。配合不喧賓奪主的管風琴、大鍵琴、吉他(第六軌之伴奏趣味盎然) 等伴奏,而不似古典時期不時會搶去大提琴神采的鋼琴。這時代遷運之交的曲風融匯,比之純粹巴洛克之華彩繽紛、均衡古典之紋理清晰,更逗人神想魂留,如要冠上俗氣的稱號,不妨稱之為「大提琴界的舒伯特」。

        原想在此誌文中形塑一世紀前後Siprutini V.S David Popper之並置共顯,然而一來前文之牢騷吐露太多,佔去不少篇幅,後文之神交感會,又遠牽曼引,終究指向不同的書寫心境,心境有別,自難憑神力拉回,此時便可適時擱筆。幾番跌宕,心境之改換,前一天文章伊始之情緒早已淡然,或許Siprutini清醇灑然之樂念,亦具淘洗之功。最後,記下今晚參加學生南友之夜前半場之愉快心情,以及離開會場後,於夾峙長廊中興發牽引的前人詩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正足為此時此景寫照。

        完稿於12月30日晚

        以下聽的是Siprutini 6 Solo for Cello and Bass Op 7

2015年11月26日 星期四

映佐暗連


        如果,生命是變換不息的流波,則音樂就是隨波渙衍的流光;如果音樂是變幻不息的逝川,生命就是隨變生化的疊映。當音樂找到進入生命的語言,當音樂消融成生命自身的流散不定性,則在匯聚與離散之間,在迂迴與進入間,在消解與凝定間,音樂的綿延就是生命的綿延,就是存在本身,就是自身。俱足而圓滿。

        不假外求,那指向聚攏的力量,永遠面對著心靈最深處的一泓。
        或許,只有少數最敏感的靈魂,能像Mompou(1893-1987)一般,從最內在的自省瞬間,吐鏤最孤寂的執著,最冷凝的觀照,從而向內開鑿出靜心觀覽者所能沉澱的靜定。這種沉澱,來自性靈盤旋,滌盡塵念,只在與時間融合的瞬間,雕鑿出自然流動的脈搏,以及聲韻飄散至虛無,又從空虛中綻放的微幅鼓盪。波漬水廻,在空寂相續生滅念念接湧之中,引領聽者領悟聲音具體俱存難以化約,也無人為構築的原初樣貌。但又不墜入為消解而消解,為反對而反對的極端座標,毋寧是從虛空中開鑿,若有意卻似無意,獨留聽者自悟自感。

        但這樣的孤絕心境,或許過於個人化,卻又在個人所能通往的極境中,與其他心靈共振,保留共感共體的互動可能。然而,更適合於小眾,適合於同樣領略孤寂況味的心靈,在波幅跌宕中照見自身。因而,解說呈現出少見的主觀筆觸,剝落客觀瑣事,簡化歷史訊息,略去太多自作解人的曲式分析。而更唯情、更感性、更空靈,更貶損語義的介入。鋼琴家一段自我剖白,不是對樂曲的技巧征服,而是被音樂撼動的美妙關係。對Mompou的介紹,不是嚴謹條理地凸顯其成就,而是大處落墨,細節俱足,比如點出出身於製鐘家族的生長情境,「鐘」對Mompou個人特質的共振,灌注於其生命中;點出巴黎與巴塞隆納雙城,對Mompou的庇蔭與啟迪。 解說中許多點描和摘句,讓Mompou內向又謙遜的性格鮮明活現,以及他對音樂內在力量的感悟、體證,都可見出,Mompou以鋼琴的語言,探究意識的流衍,並直入生命、心靈的本質核心,預示未來。

        然而,一開始,我是用世俗的矩矱來測度Mompou,將他納入德布西之沾溉餘緒中。深入Mompou後,才領悟:德布西只感悟到世界的表向(表層向度),而Mompou消解這種對表向的迷戀,不依憑形象的暗示,直接描摹空無、寂靜本身,直接返照音樂湧現於沉寂心靈的時刻,而更顯蕭索寂寥,人蹤罕至。

        雖然,初聽的幾次,我還無法領略Mompou之妙處,只依稀感受到其冷凝的詩意,有別於其他德布西風作曲家(Roussel、Griffes)。因而於諸多心靈漫語的瞬間,更直觀地受如歌般悠揚又抒情的旋律打動。其後,才知悉第這二軌Damunt de tu només les flors,出自鋼琴家巧手改編,來自Mompou歌曲的再生,卻又十分切合Mompou放手讓演奏家揮灑的愜意,如出自作曲家本人。由旋律翻騰所綴連的情感線型,的確比聲響散落各自映佐暗連之空間浮動,更明晰易懂,以至於下意識中,身體早已蓄積對此曲的等待。至於Musica callada(寂靜音樂)這組融入Mompou中晚期樂思的片章集錦,其孤絕淡然、凝滯欲語,泯滅曲與曲之間的界線,彼此滲透,聲響淡出又無心暗銜,容許更多冥思闇默,於音符之間穿行。有時,是一大片空白,聲響逸離,一大片現實聲響猛地浮凸於前景,反而更覺清冷明晰,意識到音符在空間中迴盪不已,此情此境,早已超越德布西式的點描,而進入提煉與擬真之原初震盪。Mompou也有偶然如潮波般飛濺噴湧的熱情火花,如第1、3軌,但依然替內斂情感的迴旋,保留餘裕。

        這該縱身泅泳的無邊聲響,雖然,寂寞了些,冷清了些,但我想,Mompou的知音,心靈的感通,於無形之間交映互證,總是有的。

        以下聽的是Damunt de tu només les flors歌曲版


        以下聽的是Volodos改編鋼琴版

2015年11月20日 星期五

昂揚酣暢


        與捷克作曲家胡麥爾(Hummel ,1778-1837)有關的作曲家網絡,亦自可串聯起古典、浪漫時期作曲家之譜系。其師長輩包含古典作曲大師莫札特、海頓,以及曾和莫札特同場競技的克萊曼第Clementi(1752-1832),胡麥爾分別在維也納(Mozart、Haydn)、倫敦(克萊曼第)向他們學習(依序是莫、克、海),而他的老師名單內還可加上Albrechtsberger(1736-1809)與Salieri(1750-1825)。胡麥爾與年長他八歲的貝多芬,關係時好時壞,但貝多芬亦曾稱賞其才華。而後生晚輩如舒伯特、蕭邦,對胡麥爾則更是崇敬。在他全盛期,被譽為當代最有代表性的鋼琴家之一,連以夜曲聞名的John Field(1782-1837,受教於Clementi,是胡麥爾的師弟),對胡麥爾的即興演出佩服不已,形容其有如魔鬼般的技巧,而這正是其後十九世紀浪漫時代最常浮竄的意象之一。

        當然,胡麥爾的古典精神,絕對無法與其後新興的超技大師李斯特相比,因而John Field的論斷,稍嫌浮誇,然而這也是時代侷限之所致。試想,如今的許多超技演奏名家,可能早已具備和李斯特比肩之技巧,現代聽眾卻習以為常,不再搬動神魔附體之類的形容詞,反而更根據唱片或樂譜,指責現場演出之錯音。因而,為達致技巧完美無瑕,許多習琴者前仆後繼較長論短,提臻技巧至十九世紀所難以達致之境界,然而,也犧牲了音樂中的人性,以及個性和領悟力所能隨生命歷程而昇華的內在洞察,因而更顯複製、類同、趨同無別。這是演奏技巧與時俱進所蘊含的侷限,一種推至極點的匱缺,腐蝕人性的無人性化。某方面,網誌中較少呈顯現當代演奏家的版本比較,這是原因之一。而既然許多演奏名家之技巧都在水平之上,陌生曲目、新穎領域由誰演奏已無分別,自可隨機採擷,任意漁獵,以開拓心靈所能輻射之邊界。

        既然音樂是繪測心靈的座標,則任何錨點,當其搔著癢處,正對一時一境之胃口,自能閃現其與心靈交會的花火,點燃生活中嶄新的瞬間。對我而言,聆聽音樂始終貼合情感的脈流,從而奔逸飛濺,匯集成酣暢澎湃的內在鼓動,如斯方可謂心靈的交會,異時的晤對,以及秘響旁通的共振。

        於是,放下自作解人及自以為是的評判拆解,突然間,胡麥爾的音樂鮮活朗潤,如同第一次躍現耳畔的新奇與熟識的混融。原來,當心靈抽離出來,以指點的口吻劃歸音樂所在的史變版圖,就自行打造了一堵牆,遮斷通往同情共感之路途。雖則我可以清楚感知胡麥爾與亦師亦友的莫札特古典精神之分野,亦可感知貝多芬和胡麥爾內在精神之差距,以及胡麥爾和蕭邦浪漫精神之間隔,用更顯淺的比附來說,胡麥爾的早年是莫札特與海頓的融會,而晚期則是莫札特加中年貝多芬,並有舒伯特的況味(第四號鋼琴協奏曲慢板樂章)。然而,音樂是最能驗證念念相續,此心流動不居卻始終與現象共存一境之瞬間綿延,因此,唯有沉入每段音樂瞬間之流轉,方能在情感的洗滌中獲得體證音樂的真諦,其餘版本比較的浮誇之詞,歷史背景的瑣碎考證,皆撼動不了此心直感的存在力量。因而,我始終是用現象學式的方式,與音樂交融,從而在聽感上涵容一部西方音樂史,唯有此秘,餘皆空言。

        原先吸引我的是鋼琴與小提琴的特殊協奏編制(1805年出版,此曲受莫札特小中提琴雙協奏曲影響),然而胡麥爾此部作品不及他成熟時期第四號鋼琴協奏曲(1825年舊曲再造)般燦爛多姿,昂揚酣暢,而更小家碧玉,有孟德爾頌早期協奏曲之神韻(胡氏是孟德爾頌精神導師之一,孟氏亦有一首d小調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見網誌舊文),然而胡麥爾比之孟德爾頌更洗鍊剛健,而孟德爾頌更純淨。第四號鋼琴協奏曲融磅薄大氣與明暢朗潤於一身,比之鋼琴小提琴雙協奏曲之溫潤歌吟,更多峰迴路轉的驚奇,然而鋼琴與小提琴協奏的編制較少,如斯此曲又為難得的珠玉。或許,當我們拋去將胡麥爾與諸多同代作曲大師相較量的偏見,直面音樂本身,更能掘發音樂直接感動生命,從生活情境中構建新天地的隱密魅力。這時,胡麥爾的音樂才真正從歷史中活了起來,才能對聽者刻印新意義。

以下聽的是胡麥爾小提琴與鋼琴協奏曲,Op.17

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迷濛惘然


        英國作曲家Michael Nyman(1944-)同時也是鋼琴家、樂評家、劇作家、音樂學者、攝影師,製片,而以電影配樂家的身分廣為人知,但他也譜寫歌劇、室內樂、交響曲等屬於嚴肅古典音樂的創作。最早與Michael Nyman邂逅的印記,就是膾炙人口的鋼琴師與她的情人(The Piano)。劇情早已漫漶於記憶之牆上,而唯獨穿透螢幕縈懷於耳畔的音樂,留下迷濛中惘然恍惚的情感連結。一直遷延許久,如細絲線穿針勾引,在音樂織錦之旅中,迂迴指向這張緞片。

        Michael Nyman的其餘音樂對我是陌生的,我也不一定會刻意蒐集他的電影配樂及古典創作。在聆樂之旅中,填補視野匱缺的定位中,Michael Nyman可以置入於自己諸多碰觸過的現當代作曲家中,而,我始終是用古典音樂的感受,音樂史的架構,來歸納收取這些新增衍的線頭,並安放自己與這些歧出旅程的位置。這些短曲集錦,穿插收錄Michael Nyman的各色鋼琴短曲(如與The Piano有關的樂曲,就被打散另置),如萬花筒版看似繁盛多彩,實則可從音樂的流轉映照間,瞥見Michael Nyman音樂語言的內裡和質地。

        如同最初的印象,那The Piano中飄揚於海灘的琴音,有著細緻、澄澈的詩意流淌,卻被安置於詭異不合常情的環境中,如斯許久,Michael Nyman的音樂就和影像包孕的訊息互滲纏雜,隱入我的聽感潛意識底層。如同這張音樂第一曲所喚起的斷片殘痕,我開始思索、釐清Michael Nyman與之前所有鋼琴歷史中的精純萃取,相比之間的離與合,逸離與回返,映照與新痕之間,仿習與變創等問題。在古典鋼琴作家的譜系中,Michael Nyman讓我聯想到蕭邦細緻天成的舞動詩情,孟德爾頌清新如歌的自然吐露,以及葛利格淡雅樸實的野趣,和德布西空靈點逗的圖景暗示。然而一開始之前,我是帶著古典的傲慢來決定Michael Nyman與自身聽感的關係:留心於區辨Michael Nyman與古典傳統不甚吻合之處,將之歸於現當代輕音樂淡而通俗的流行感。但是仔細諦聽,漸能脫離片面印象的輕率歸類,而認可俗情迷離背後的古典精神。Michael Nyman最擅長營造的,是一種迷濛空無,似無著力點,恍然如踱步在夢境中,音符飄散於霧氣瀰漫的空際中,有些情感被定格,有些記憶被喚起,有些惘然暗自延伸,有些冥思駐足低迴,音符在流動中界定空無,空無在凝聚中形塑音符,不是圖景的變換、氣氛的游移,而是情緒的觸撫、感受的張弛,翩想的複疊。

        或許,從嚴肅的古典音樂所要求的嚴謹、豐富、變化和層次,來感受Michael Nyman對情感的造設鋪寫,總感覺其音樂還是過於淺近、俗情流露和過於電影配樂,過於自我重複了些。然而,相較於一些當下悅耳聽過即忘的輕音樂,Michael Nyman已自在影像陳訴的描摹布局之外,讓音樂不僅僅是對電影劇情的表層映寫,而達到對劇情所暗示的情感幅度之烘托和直入底層的挖掘、刻寫。而讓音樂脫離影像之後,依然具有穿透心靈的力量,依然能在觸動情感的振弦之後,敞開一扇可悠緩踱步的心靈小徑。

        以下聽的是第十一軌The Departure (1997. Gattaca OST)之電影原聲帶音樂。聽專輯時就很喜歡這一首,但一直沒發現這是我曾經看過的電影千鈞一髮的主題音樂。直到搜尋影片時,才看到熟悉的電影海報,喚起曾經深受衝擊,縈懷不去的情感,這不能不說是無形中的緣繫與意外重逢。



      以下聽的是The Departure鋼琴版


        以下聽的是The Piano之主題(電影配樂版,比專輯的速度更快)

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

翼彼新苗


         漫長而無邊際的音樂洄游,翻翩入提琴大師Biber(1644-1704)之羽翼,於熟悉林囿間,瞥見陌生的麟爪,以及過往的會晤所遺落的苔蘚蔓生。似乎,光影移轉間,返照迴移之變化,移步換影之眼界,隨著不同物貌地景之觸引,或者不同版本的洗滌,於早已覺得爛熟的土壤中,開出迎風搖曳的新苗。

        記得,幾小時之前,還在向同學解說陶淵明「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的豐碩意涵,感受自然萬化舒卷展開的奧秘。或許是意象的暗渡,無形渲染,竟貼合於此刻晤對Biber奏鳴曲之心境。窗外陰雲四合,白浪捲岸,星星燈火,隔海相望,研究室闃靜沉寂,唯有低吟之樂曲,流淌如泉。

        空白,是日誌這段期間內的自然色彩,似乎也無心刻意填補些什麼,無心讓某些數字反白。然而,探尋Biber奏鳴曲之旅程,從有意激引搖盪到暫置澄澱,再到如今的順隨點染,是許多日子的尋思與等待的產物。似乎,還不到將Biber說盡摸透的階段,也就現世安穩,在繁忙的生活中留一方空白待塗抹。

        一言以蔽之,Manze版與Letzbor版最大的差別,是豐潤明麗與幽寂清瘦之分別相。Manze之流麗炫彩,氣脈貫串而搖曳多姿,彷彿在弦影弓舞中道出Biber酣暢自如的超技身影;而Letzbor之轉折有度,吐納漸層,於娓娓鋪陳中俱見章法和起轉頓挫之行止,於駐足開展中道出Biber幽邃豐饒的探索境界。Manze版讓人注意到Biber在玫瑰經奏鳴曲之外,另一方微毫中見天地之美景,而能初步滿足於對Biber音樂之偏嗜匱缺。而Letzbor版,則在Manze豐盈鮮潤之色澤中,導出枯淡卻耐人尋味之聲響刻寫。兩人氣味格調之分野,幾乎讓此曲映照兩種面貌,如不細細比對,乍聽以為是兩首不同的作品。或許,諦聽陪伴已久的是Letzbor版,早已匯入血脈。即使Manze之技巧更鮮毫畢現,流暢豐盈,但Letzbor刻意營造之樂句起伏和頓挫對比,以及對情韻刻寫暗示之用心,更讓此曲於技巧華彩之外,綻放出如苦行僧般的思索痕跡。再再讓人想到玫瑰經奏鳴曲中歷練與洗滌之昇華轉換。只是,玫瑰經奏鳴曲是套裝行程的完整大氣,而此首1681年奏鳴曲,則隱藏於曲曲變換風景的短章縫隙間,我尤其喜歡第六號奏鳴曲之二Passacagli,以及許多無暇詳舉而觸耳而得的感會瞬間。

        Letzbor或許比Manze,在我的筆下,更不吸引看倌之耳。然而兩版同樣收錄Biber以聲音摹形狀態的Representativa,其中進行曲之滑稽場景,反而節奏鮮明,動態活潑,拍點明確,其奇詭盡興之姿態,比之Manze版更有過之而不及,可見Letzbor是當為而不為,擇時而為之。此文也是當寫而不寫,擇時而吐之。時窗外闃黑沉寂,點點漁火,與校樓燈火相掩映,而音樂依舊。該下山了!

          10月22日附記,解說中提及許多Biber之前及同時代的作曲家,對小提琴脫離義大利影響皆有著力,暫抄錄其名如後,以供異時針線暗合之尋。Johann Heinrich Schmelzer(1623-1680)、Thomas Baltzar(1630-1663)、Nicolaus Adam Strungk(1640-1706)、Johann Jakob Walther(1650-1717)、Johann Paul von Westhoff (1656-1705)。其中Westhoff之無伴奏,曾經於 網誌中亮相,而Schmelzer、Walther則在多篇中約略碰觸。

2015年9月17日 星期四

迴游微芒


        究竟怎樣醞釀,怎樣縈迴在心,才是釀蜜熟採的傾吐時刻?究竟,瞬間的觸動,如何匯聚成拉引文字之充沛力量,而讓隱意識弋釣於意念之汪洋,而掬片言於手、曳成辭於心?還是,當主觀意念決定與一張唱片的對決,之後,意識底層便編織刻鏤,鋪線埋針,於無形中渙衍交蕩,只為了這必將到來的書寫時刻?

        然而,對手之強弱,決定這場交鋒所能劍擊出的火花,或者一擊不中,徒留餘芳。至少,面對這可敬的對手,反覆的晤對成為卸下防備的基本招式,成為乘隙而入的施力點。於古大提琴幽緩深沉的重拙劍式間,尋找招與招之間的破綻,以及心靈得以借力使力的迴旋,最終無招勝有招,與音樂的漫衍盈溢融會難分。

        化為文字的書寫,終究得進入一種意念指引的明晰感和條理性,這是他者介入後的關係網絡,所必然開展的非我空間。而純我的自我晤對,或可安游於意念湧現或隱或顯的遮引勾連之時刻,所輻射出的私密空間。任意緒、意念、意想、留存、亡失等各種交錯生滅的靈光,迂迴又清晰地貼近音樂的本真,與聲響從歷史中迴游而出的優雅身姿,貼體照面,而形存神留,便是念念相續的此在。

        此在,十七世紀中尚未編織排序的各種舞曲,於焉逐漸匯歸聚合,出於一種無形而難言的沉默共識。彷彿分散四處的聲音,Allemande、Courante、Sarabande,從虛無中找到彼此可以依靠棲身的順序,慢快慢,停與動、凝滯與流衍。而後加入Gigue、Prelude,分別搭建後前,再於薩拉邦德與吉格間自由穿插小步舞曲、嘉禾或波雷舞曲。Hotman(c.1610-1663)的老師Andre Maugars(c.1580-c.1645),據傳有助於路易十三的姊姊嫁至英國查理一世時而將薩拉邦德帶至倫敦。然而,真正將古大提琴之藝術性和歌唱抒情力量提升至其他樂器之上,當推Nicholas Hotman。作為de Machy 與Sainte-Colombe的老師,終究於其徒弟紛紛露臉之後,於聆樂之旅中不期而遇。他是最早建立A、C、S、G諸曲為核心舞曲的作曲家。Hotman師徒三人,外加徒孫Marais紀念Sainte-Colombe的銘辭一曲,以及同時代比Hotman稍晚的Dubuisson,五位作曲家,成為五道古大提琴曲的屏障以及帷幕,迴謢著古大提琴時而低吟苦澀,時而內在渦旋的張力圖譜。

        曾經,我想仔細繕寫四道屏障的光色與紋路。然而,每當舞曲構成一個內在自足的渦流,文字還來不及捕捉其宇宙內部的懸臂與迴旋,又進入另一個宇宙的瑰麗與深邃。如是念念輪迴,念念相滅又相續,又豈是蒼白的指涉所能盡陳!於是放棄破解奧秘之執念,敞開心胸,讓音樂不斷穿行於意識與現實的交會,於揮毫貯墨時,於緩身馳念時,於夢招神往時,渦流之迴旋,低迴之漫衍,吞舐有形世界之邊界。我依稀可辨得Hotman與de Machy更契合我心之樸質直指的探源力量(尤其第21軌2分12秒後拔高之孤絕感,Dubuisson之薩拉邦德中同樣迴腸可感),以及同樣蘊藏在Dubuisson更明朗直率的表露。而Sainte-Colombe與Marais,則更清妙雅姿,融輕颺之豐潤與沉靜之幽寂,而有細膩琢練之美。而這只是一種片段臆想,當心靈迴游於每一個小宇宙間,則所有的分別擬議,只是方便法門。拋去計較區隔之想,放下解謎破譯之別,則琴音之震動微茫,於焉盈溢,於焉生滅,於焉自存。原來,動的不是音樂,不是宇宙,而是心。當心沉靜時,音樂之舞動、宇宙之渦漩,冥然合一。

2015年9月11日 星期五

師古師心


        抓住展覽的尾巴,也抓住暑假的尾聲。

         這次主要為了「筆有千秋業」的展覽,但看到展出之作後,略為遺憾,作品太少,代表性不夠,甚至也沒有印行作品專輯。不似范寬及其傳派之展,橫跨數個展區,此展我唯一專注看得大約是王鐸小字題跋,董其昌自畫自跋,以及右老替關山月貴陽花溪圖之跋語,其餘則大略瀏覽,許多乾隆御筆甚為礙眼。

        「筆有千秋業」展場中,石門頌全幅拓本,甚有氣勢,不知與中研院史語所所藏有何不同?平常臨習石門頌皆受限於裁割後之字帖,能透過全局欣賞其章法,更有所悟。董其昌大字行書,亦讓臨習過小字董書的我,揣摩香光小字放大之法門。此展場中,尤其張照抄寫虞世南〈蟬〉一詩,躁潤變化最為自然,讓人眼睛一亮。其餘何屺瞻(焯)楷書、阮芸臺(元)行書,聊備一格,亦足以開眼界。至於鄭板橋六分半書,寫來比想像中大,行筆之細節清晰可見,觀來甚為過癮。此作倒是吸引其他觀者更多注目。至如吳敬恆篆書、曹容隸書,各有其神態,然筆力方之前賢,相去已甚遠。曹秋圃晚年之作更見渾厚樸實,此種風味於近期獎賽流風中未曾得見,然亦有後輩難以攀躋處。其中一展室展有文徵明、許初(篆書)、徐渭、黃衍相等明代書家寫杜甫秋興八首,頗有可參照之處。由於秋興諸詩早已了然於心,故參讀篆書與草書毫不窒礙,於抄錄文字版本間發現不少有趣之處(文徵明、徐渭全幅展出,其餘展局部)。返家後再拿出仇兆鰲《杜詩詳注》對照,更印證先前之觀察。首先「每依北斗望京華」,其中「北」一作「南」,但作「北」更為通行。文徵明、黃衍相皆作「南」,徐渭、許初皆作「北」。「奉使虛隨八月槎」,其中楊慎認為「槎」當作「查」,文徵明、許初作「查」,其餘二人作「槎」。該典源於張華《博物志》,當作「槎」為是。又「珠簾繡柱圍黃鵠」,文徵明本寫「鵠」,又點掉改為「鶴」,實則「鵠」字更常見,徐渭版便如此,然則作「鶴」亦為不同版本。「香稻啄餘鸚鵡粒」,「餘」一作「殘」,徐渭從之,文徵明則作「餘」,通行本以「餘」為多,然而仇書以「殘」為正。其次則是書家誤寫之處,比如「紫閣峰陰入渼陂」,文徵明誤寫「漢」陂,「日日江樓坐翠微」,黃衍相作「日日江頭醉翠微」,明顯有誤。其中徐渭行草草草,錯落變化,甚為精彩,然而亦甚多錯字,比如「叢菊兩開他日淚」,寫成「地」日淚、「信宿漁人」作「宿信」漁人、「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寫成「直北關山車金鼓振,征西羽車馬羽書遲」,多出的「車」與「羽」字,並未點去。其中「馳」,諸版皆作「遲」,然仇兆鰲以為應作「馳」才是,此僅據現場臨場所見而得,細細比對當有更多發現。如此種種,皆在參讀諸家書風筆法、章法風格之同時,增添不少趣味。

        文徵明之作成於八十多歲,依然精謹如此,錯字比徐渭少,然放逸之狂氣遠不如青藤。徐渭自由舒卷變化,一任其心,不拘法度而靈活多態,則從其逸筆草草之氣脈流轉中,自無法照應到細部之錯字或誤寫,凡此皆可從書作中,見出寫者之性格情性之偏向。每次觀賞古代名跡展,從對其筆法、筆力、用筆、章法、行氣、墨韻等兼容細微處及整全處等面向,仔細締視,皆有無窮之收穫。且觀賞真跡,比之於影印翻印本,更可留意於墨韻之變化。當熟看真跡後,即使是精印複製,亦能感受其神韻墨色之差異。而當優游於古人名跡之間,體會其線質和行氣速度,則會對今人之作筆力荏弱,以及過於重視章法之安排而失卻自然成章之韻味,更有所感。且能悟入古人之書法,隨境隨時,隨生命之成長而不斷變化之現象,如此,如何從古人中汲取經驗,而參入自己的書法歷程,而有隨生命領悟和增長之變化,以涵容書藝,師古師心,皆是未來躬行體踐之道。

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妙賞不存


        看完刺客聶隱娘,有種後座力,不斷醞釀潛伏著。

        看過的電影,屈指難計其數,但侯導此作,無論情韻之飄渺、餘意不盡之縈迴、光影景緻之迷離變換、聲響之盈滿與淡出,皆讓人有意想之外的震盪。幾個小時後的沉澱與反芻,得出一些感悟。對我而言,用唐傳奇聶隱娘傳的劇情來衡量改編,是畫蛇添足之舉。原作自有不少糟粕之處,難以登大雅之堂,如近似於幻術之變形及對決,預知後事之先見,皆世俗神異了些。但經由提煉後的劇情,即使許多線索須經由不同場景串聯參照,方能明瞭其人物關係,看似由許多場景斷片交織而成,但這只是逼近侯導意境的一個層面。實際上,場景的斷續、銜接、參照、互映,如同人物置身於其間的平原、山林、高峰的廣闊天地,盈滿期間的都是一種流動不息的行氣舒捲,看似緩慢卻不斷周行變化著,這恰與布幔燈影掩映顯隱的居室,成一語意上的對比。布幔之掩映,映照人心之複疊難測,而天地之延展,卻是涵容一切之本源。於是,我讀此劇,如讀古典詩詞,如觀山水畫,無字處自有意涵,留白處餘韻更深。如同古典詩意象並置,省略關係而暗示點逗,邀請讀者意想神留;如同山水畫遠景近景迴還相映,帶引觀者可居可游。如此看來,武俠競技之間的電光火石,數招勝負立判,原來這並非此劇之神髓。原來,古琴聲錚吟時所說的故事別有深意。我一直咀嚼著古琴迴盪時的震響,當這個故事娓娓道來時。原來,這卻是我再熟悉也不過的故事。剛好,在研究的歷程中曾注意到這個意象,范泰〈鸞鳥詩〉詩前之序:

        昔罽賓王結罝峻卯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後鳴,何不縣鏡以映之」。王從其意。鸞覩形悲鳴,哀響沖霄,一奮而絕。嗟乎!茲禽何情之深!昔鍾子破琴於伯牙,匠石韜斤於郢人。蓋悲妙賞之不存,慨神質於當年耳。矧乃一舉而殞其身者哉。悲夫!乃為詩曰……。

         一個人,沒有同類。而見其類之影,其類卻不存,或難以從其類,豈不更讓人神傷!

        然而,天地卻能包蘊沒有同類者之孤獨,以其涵容周流,無私承載,讓他們拋擲此生,寄情餘意。原來,當不斷叩問藝術極境的侯導,撞進(或共鳴於)充盈著傳統中國意境的世界,藉由聶隱娘吐納一個比原故事更深沉的天地,讓我覺得既相識,又陌生。原來,熟悉的是這生息不已的意境,早已周流於典籍中,進入自身涵詠英華之觀想體證;陌生的反而是侯導持久不懈的堅持,如同聶隱娘沒有同類的孤獨,則妙賞不存之悲感,亦應聲息相通,於蒼茫遼闊之天地間自證自悟,踽踽前行。

2015年8月30日 星期日

遙脈暗合


         舊文埋線引緒,在時間迤邐間暗自沉寂,靜待光陰發酵溫存,終究於迂迴行進間,當下撞進過往,所有曾經掩藏的線索,於焉清晰可瞥視。

        近期因房子出了些狀況,被攪擾的心緒頗不安寧,好不容易按照事先排定的行程赴溪頭遊玩,也被連續幾天的陰雨妨礙心情的朗暢張弛。加之先前一週抱病休養,卻也不能不按照計畫撰寫評鑑報告書,制式作文實無樂趣可言,遷延太久又耽誤其他排定之事務,這個暑假之後半,過得甚不暢悅。還好昨日南風印社之聚會,還能於抱病期間刻就幾方印章,順利完成課題。今日盤石書會聚會,主講先前於六月份發表之一篇書法論文,能盡抒己見,獲得肯定,甚感快慰。且拙著按照出版行程進入最後階段,已過目合約,正待封面完稿,便可付梓。評鑑報告書又近完稿階段,如此種種,尚屬讓人快意撫掌之事。此刻,挑選網誌欲付之書寫的唱片,撇去過於沉重之低音古提琴,暫時放下還未參對完成之Biber,避開與前一篇雷同之印象浮標,此張於焉水落石出。

        這條線索,就是Kucharz,這位莫札特於Don Giovanni歌劇中替他量身打造的曼陀林小夜曲,既是莫札特之密友,又是當時甚有代表性之曼陀林演奏大師。由Kucharz牽連的關係網絡,則與貝多芬譜寫四首曼陀林曲給其女弟子Clam Gallas有關,這些都在前一張專輯的解說中提及。然而當時僅從書面資料讀到的樂曲,如今可點逗跳濺,流珠於耳畔,化陌生為親切,周遊音樂之秘響旁通,當其迴腸隱接、遙脈暗合,自然生發出隱密之網絡端緒,而有更多延展觸類之可能,如此,豈不是樂事一件?

        於是,莫札特兩首曼陀林與人聲的溫潤共演,如清風般妝點著曼陀林的窗臺,貼體沁脾。貝多芬四首小曲之清新宜人(解說認為其中一首是譜寫給演奏曼陀林的好手兼好友Wenzel Krumpholz,與先前的訊息不同。而四首中篇幅最長的主題與變奏,明朗愉悅,更予人歡快感,和貝多芬一般嚴肅搏鬥的形象大異其趣),莫札特學生Hummel,替貝多芬醫生Malfatti同時也是曼陀林愛好者譜寫之奏鳴曲,典雅中不失抒情優美,於古典風味中注入熱烈昂揚之情感以及奇詭變化之轉折,比之貝多芬之作更為精彩。曼陀林之揮灑,燦爛如繁星點點,而其幽咽,低迴如渦流。而在前一次旅程中深受我激賞的Raffaele Calace(1863-1934),如今可聽到雙曼陀林組曲之第三號,Op98,時代相去甚遠,但這位被稱為「現代曼陀林演奏之父」的作曲家,投身於曼陀林之闡揚,譜寫約170首作品,醇古之氣息置之專輯中絲毫不突兀,不因步入二十世紀而讓曼陀林過於新穎而褪去新鮮感,而在古與今之對話中孕育新的生命力。最後,附贈義大利產而在巴黎出人頭地的作曲家Emmanuelle Barbella(1718-1777)之二重奏,第三樂章頗有奇趣之長標題,貌似開德國民族一個玩笑,畫面形象感十足,與作曲家甚富魅力的瘋狂評價,十分合拍。

        這或許不是引人流連忘返的經典音樂,然而,卻有解謎恍悟之效果,且透過曼陀林簡潔有力的跳盪奔馳,緩解生活中的不快與連日陰雨之煩悶,亦自具有療效。

        以下聽的是貝多芬曼陀林變奏曲

2015年8月7日 星期五

迴沿漫溢


        將Albert Roussel(盧賽爾,1869-1937)與 Charles Tomlinson Griffes(1884-1920)的鋼琴音樂相參照,曾經是尋味音樂口感的途徑,企圖從印象樂派的遺澤中辨認出兩位作曲家各自的氣息和聲紋波痕,而有潛在的對話和參證之用意。而這只是我碰觸廣袤印象流風的兩幀圖景,作為礎石,以踩踏出另一方波潮相漬的迴沿,蕩漾漫溢。

        Griffes是法德樂派之融會,終究落腳於美國,畫出短暫的光芒。Roussel也在傳承之匯聚上於法國的領土中容受德國影響(從法朗克所帶領的一群擁護者法朗克黨中,丹第d’Indy是他的老師),而同時兼容聖桑、佛瑞Neidermeyer學校的法式詩意、敏感、優美,以及丹第創立的Schola Cantorum(聖樂學校)對規範、形式、對位之講究。Roussel最欣賞的作曲家是Palestrina(c.1525-1594)、巴哈和蕭邦,從中或可嗅出Roussel與純粹法式精神之間,若隱若現的分界。也因此,在作曲生涯的後期,Roussel和Griffes一樣,轉向新古典主義,而開展出不同的音樂面貌。兩位作曲家之對照,在原先的自由挑選中無意識地配對,不料卻形成興味十足的參照關係,實在始料未及。

        印象樂風之沾溉,德布西式音畫圖景的具象暗示,Griffes捕捉眼前所見,時有以音符為畫筆,於空間中點染著色、動靜皆宜之寫生圖繪。而Roussel之鋼琴標目,則從具象暗示之明確性撤離,而更有抽象提煉之點逗性,諸如復活、時光流逝、懷疑等名稱,指向的是情感自身的搥展凝縮。就算是更為具象的指涉,如鄉村、娃娃故事、謬思女神的家(紀念德布西),也非著眼於逼真的情境和內容,而僅僅是一種隱微感覺的勾連與喚起。而新古典主義的轉向與變貌,兩人也機杼有別。Griffes的後期作品,脫離印象式輕描淡寫之表層模塑,而更簡練而揮灑地展開音樂之戲劇張力;而Roussel新古典主義流風之依歸,更沉潛進入巴洛克音樂,在舊曲式中融入創新,而仍維持一些舊典範、舊形式在精神上的潛在制約,因而有著奇異的融混和均衡感,而不如Griffes敲打出的新意。

        然而,這樣的描述仍嫌粗疏,這是概括比較之後不得不的走向。聽感的完整性,必須容受兩種音樂在心靈之海中飄揚共舞,因而,上述的參照只是印象之海中掬起點滴的光芒互映,還是將重心歸攏回此刻耳畔的流珠碎玉。

        Roussel之鋼琴小品,僅可滿足於印象派點畫式的情感綴連以及片段興想,自可從德布西所建構的音樂迷霧中,找到模糊調性、去掉指涉的聯想翩連,然而,Roussel的作曲訓練,將這種聯想納入更穩固的結構和形式之考量及愛好中,於是,情感的連類可以歸於穩固的方向,因而有著更鮮明的觸發。CD1第五軌,復活,Op.4,取材自托爾斯泰同名小說,從管弦樂版改編成鋼琴,如同CD2第八軌題獻給吉他名家Segovia的同名作,各自於不同面向散發魅力,復活的黯鬱氣息低迴延展,長篇幅的鋪陳情韻如縷,Segovia一曲承自吉他的動感韻律,短章而不失奇趣。前奏與賦格Op.46,先熾熱後冷凝;圓舞曲,選自「蜘蛛的盛宴」芭蕾音樂,輕巧優美;懷疑,無調性的空靈飄渺;娃娃故事的清新,謬思女神的家浮漾印象斷片……,似乎,與林姆斯基•高沙可夫(Rimsky-Korsakov)和 Jean Cras(1879-1932)同樣從對海洋的迷戀中轉入作曲,Roussel與海洋的聯繫不夠鮮明,至少在這些鋼琴曲的標題,見不出Roussel熱愛的法蘭德斯(Flemish)之影響,然而,我們如果從Op1時光流逝諸曲所蘊含的流動推力之不斷衍溢,或可明瞭,這種與大海相應和的力量,早已匯入Roussel音樂底層,而這也是初聽Roussel鋼琴曲之時,與Griffes在聽感上略覺不同之原因所在。


        以下聽的是Rustiques(鄉村), suite pour piano, op. 5 - II. Promenade sentimentale en forêt (c. 1906),森林中閒步之感傷,專輯上得名於此曲

2015年7月22日 星期三

燦爛昂揚


        巴洛克作曲家Dietrich Buxtehude(1637-1707)的大名,最常與巴哈相聯繫,據傳他是巴哈敬重的管風琴家,巴哈曾長途跋涉,步行前往Lübeek,只為一聽Buxtehude的演出。於是Buxtehude似乎就以管風琴名家,活在當代愛樂者的印象中。實際上,這也是Buxtehude過世二十多年之後,世人對他的記憶。

        然而,管風琴作品只是Buxtehude作曲生涯早期的成果,他還有大鍵琴及為數可觀的宗教音樂,靜待有心者探尋。Buxtehude雖被視為巴洛克時期北德最重要的作曲家,但他實際上出生於丹麥,早期的音樂教育和其父親任職之地在當時皆被劃入丹麥領地。1668年於Lübeek之Marienkirche接任管風琴演奏。音樂史上Buxtehude最值得稱道之事,就是他繼Franz Tunder(1614-1667)之後,將Lübeek當地最富盛名的音樂活動Abendmusiken(晚間音樂會,實際演出從下午就開始)發揚光大,這也是Buxtehude藉以確立其知名度的音樂盛事。Abendmusiken起源於Lübeek當地富裕的中產階級,在進行商業活動之餘,對音樂的愛好和投注。他們聚集於於聖瑪莉教堂,聆聽管風琴家的演奏,有時也有小提琴家或歌者一起演奏(唱)助陣。教堂方面為了獲得更多贊助,逐漸將此活動定型,遂演變成每年聖誕節前,連續五個週日下午的音樂會。

        Franz Tunder所帶領的晚間音樂會,演出編制上還是偏向於小型,但Buxtehude繼任後,加入更多大編制的大型音樂會如神劇、清唱劇等,拆成不同的部分演出。並受歌劇風行的影響,而有更多詠嘆調和間奏曲。Buxtehude之後,繼任的Johann Christian Schieferdecker(1679-1732)與Johann Paul Kunzen(1696-1757),不僅承繼這種大規模神劇的場面,而且請漢堡劇院的歌者來助陣,可見其世俗化的一面。由於有當地中產階級的挹注,此音樂會傳統一直延續到1800年。十八世紀,到Lübeek參與這樣的音樂盛事,是當時音樂愛好者會安排的行程之一。

        Buxtehude由於不受繁重的教會工作影響,因而能將他的創意和嘗試形諸音樂。這些宗教清唱劇,雖以宗教讚頌為題材,但音樂之生動多變,情感之洋溢深沉,人聲與樂器之搭配貼合無間,是愈聽愈有味的宗教音樂。比之巴哈嚴肅深沉的堂廡,Buxtehude在這些樂曲間,流露世俗性之戲劇力量和燦爛昂揚的情調,皆更為明晰易感。當然,在達到對Buxtehude音樂與心應和、水乳交融的階段之前,我也耗費許多時間融貫消化,僅僅讓音樂在生活中靜靜流淌,在其他更吸引我的聲響變幻之外,讓Buxtehude在聽感上慢慢紮根萌芽,終至於沛然莫可禦的時刻,音樂的輪廓突然鮮明,受音樂激引的情感也漲滿欲吐。那些Buxtehude譜寫的低迴衷心、仰望讚頌的時刻,那些淘盡小我私慾的誘引,而傾心讚揚的時刻;那些明朗高歌,昂揚歌頌的時刻,其樂思心念流轉的瞬間,其音樂為讚頌而付出,而做形式上的變化和呼應、強調之種種既簡潔又恰到好處的明示、暗示、引領與升騰,皆可放懷同感。音符與樂理的形式阻隔早已消失,只剩下Buxtehude最鮮明的音樂自身。

        這些清唱劇之篇幅不短(僅第六軌4分多,其餘皆超過十分鐘),每一曲可容納更多起承轉合之情緒樂念的遷變。因此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也情有可原。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第二軌(BuxWV34)和第四軌(BuxWV50),兩曲都有細膩優美的內斂刻畫,尤其第二軌,一開始的器樂吟詠,就鋪墊出濃郁的抒情風味,人聲加入後戲劇張力(某方面來說,第五軌BuxWV31更具戲劇性)更強烈。此曲的精髓我以為是八分後,從中段情懷的熱烈激昂轉而低回傾吐,更見細膩動人之情。而第三曲(BuxWV79)是此專輯中最明朗高昂的時刻,尤其前中後三次小喇叭響亮昂揚之飛躍,引人高舉神行,相較於其他巴洛克作曲家對小喇叭的運用稍嫌花俏或單調,Buxtehude更顯得簡潔有力,並有新奇感。不讓此曲專美於前的,第四軌也有一段小喇叭獨奏聲腔(七分五十秒左右)及其回響,在明朗氣息之外多了抒情張力,是此曲最大的驚喜,如同之前第二軌的聽感,我也覺得此曲是愈後面愈精彩。

        每次寫完巴洛克音樂之篇章,總像放下心中的大石般輕鬆無比,愈需要耐心以對的音樂,愈能從中獲得深刻的體悟。音樂照見了靈台的清明,尤其當心靈的渣籽日漸拋卻,在晤對音樂的孤獨中,映照更廣容兼蓄的幽幽小徑,體會美之自開自落,無比豐碩,無比自在。

        以下聽的是Buxtehude 之Nun danket alle Gott ,BuxWV 79,這個版本在小喇叭出場的時候加入鼓聲,更有氣勢。聽感與唱片迥異(一開始小喇叭就出場,唱片則無)。

2015年7月11日 星期六

迤邐牽連


        透過出身於捷克摩拉維亞(Moravia)的作曲家Gottfried Finger(c.1660-1730)之古大提琴曲,無意中串聯起許多音樂拼圖,迤邐而牽連的,是如下的探尋印記:Biber(1644-1704)Johann Heinrich Schmelzer(ca. 1620-1680)、以及Christopher Simpson(ca.1615-1669)William Young(c. 1610-1662),以及 August Kühnel(1645-c.1700)
  &nbsp而在此網絡中未曾接觸的,是Ignazio Albertini(1644-1685)和Johann Jakob Walther (1650-1717),以及James Sherard(1666-1738)、Philip Falle(1696-1742)和Frances Withy等。這些人名,與Finger的關係深淺不等,而與自己探尋的旅程也有緣深緣淺之別。一方面可見出Finger的音樂淵源(Biber,Finger可能研究過他的作品;Albertini,Finger改編過他的樂曲)和取法之對象(Biber、Schmelzer、Walther),也可見出Finger在英國所受的影響(Simpson、Young)和他的親密戰友(Kühnel,兩人一同從歐洲到英國)以及其傳承(Withy),還有蒐藏Finger音樂的知音(Sherard、Falle)。從Finger於1701年之前所建立的Viol琴體驗史(包含作曲、演奏、教學、出版)來看,我們可以窺得這位融合中歐技法與英國古大提琴演奏風格的Viol琴巨匠,其交會於一身的音樂圖景。

        Finger生涯的前半期,大都在其家鄉Moravia的Olomouc一帶活動,擔任宮廷樂師。Finger在此培養其多才多藝的演奏才華,兼擅gamba、小喇叭、小提琴、魯特、直笛、巴松管、大提琴以及Baryton。在中歐的音樂環境中,除了受Biber影響,也擺脫不了義大利超技演奏的流風。1682年於慕尼黑結識Kühnel,直到1685年一起前往倫敦時,兩人都還密切合作。Finger在英王詹姆斯二世的宮廷內供職,具體職位並不清楚,但肯定擔任Viol的演出。1695年一代作曲家Purcell(1659-1695)英年早逝,Finger則將作曲重心轉向戲劇和協奏曲的演出。1701年離開倫敦之前,Finger將其音樂手稿及樂器變賣,也包含他心愛的Viol。其後於1730年,Finger於歐陸諸城如柏林、德勒斯登、Innsbruck、薩爾茲堡、杜賽爾多夫最後是曼海姆等地的劇團活動,譜寫許多歌劇作品。最能代表FingerViol音樂的時期,反而是1701年以前,包含於Moravia的舊作以及於英國譜寫的作品。

        Finger的古大提琴曲,於溫醇樸實的流轉間,自能映照出Viol琴奇險澀勁的精巧和超技性,或許受到英國流風的浸潤,Finger的音樂有著沉靜溫潤的氣質,在古大提琴周折起伏的動態變化中,或一段樸實鋪展的推引之後,往往蘊藏一段抒情動人的旋律,除了第一軌Aria與變奏曲,其Aria主題讓我感受到Finger溫潤氣質自在開謝之外,如下方附加的影片之Sonata No.2 in D major,於2分27秒之後的抒情旋律,就是讓我百聽不厭的觸動瞬間。以及專輯最後一軌G大調Divisions(下方第二段影片),其沉鬱低迴之氣質,亦是臨去回眸的挽留。我喜歡Finger在技巧的周折迴旋之後,一段剖心刻骨的吐納,即使這些片段隱藏於諸多弦影錯彩交替的繁華中,或隱藏於看似無奇淡然的拉引迴旋之間,這些不經意浮起的片段,成為Finger古大提琴最出人意料卻隱合期待的抒情瞬間。Sonata No.2 in D major保留Moravia及波希米亞作曲技法,更見周折起伏的情韻變化,而Divisions in G minor則更受英國傳統影響,以Lully的義大利歌曲Scocca pur為主題,而在詠唱連篇中有內斂深沉、迴旋不絕之感,此曲尤可感受Finger如何拉引聽域,直至茫無端緒的幽深失落之境。Finger同時也擅長波西米亞一帶慣用的Scordatura調弦法,第六軌的Sonata Quinta以及8到14軌的Balletti scordati皆可見出,其中後者更是模仿Schmelzer之作,音樂也更奇詭莫名。

        相對於Biber奇詭深邃的音樂極境,Finger的古大提琴曲無疑更淺近自然,而相對於Simpson、Young溫醇內斂的英國傳統,Finger則更明暢易懂,且有技巧變幻之奇趣。Finger最擅長的,是透過短章綴連以及情緒微毫變化的推展,一曲自成一天地,而更溫醇耐聽,雖無奇詭精妙的技巧展示和深邃幽沉的情韻刻寫,但觸處自有妙境,唯聽者自得之。前幾天讀過一本評論古典音樂甚為精到的愛樂書籍,提到大多數的愛樂者,集中聽著產生於十九世紀或者十九世紀前後一段時間內的音樂作品。如加以引申,這大約橫跨莫札特到馬勒、甚或更晚到蕭士塔高維契的二十世紀中葉以前的時代,然而,我從巴洛克時代以及現當代音樂中,亦發現更多值得盤桓的聲音。尤其巴洛克時代,從古大提琴所迆邐而出的世界,是難以勾摹詳盡卻又如渦流般吸引人的美好所在,這些琴音,更需要聽者靜心以對,擺落對流俗的執迷,對知名作曲家的情結,帶著冒險的精神,投身於一個個陌生的座標和指針,才能發現,在移步換景中,曾經被歷史所掩藏的,被喧囂濁世所遮蔽的聲音,得以重新在心靈中植根萌芽,蔚成園囿;得以在幽隱而空白的音樂版圖中,劃開人跡罕至的小徑,進而曲徑通幽,迴腸相接,而這就是自己淺薄的引領所希望開展的圖景,所希望獻曝的一點體悟。


        以下聽的是Finger之Sonata No.2 in D major

        以下聽的是Divisions in G minor

2015年7月6日 星期一

溫婉堅韌(下)


        除此之外,該多談談張充和的書法。

        第一次映入眼簾,撲面而來的端雅妍謹,小楷如芳,秀逸自然地鋪展在花箋素紙上,一股超越塵俗的氣質點染在筆墨間,然而不流於纖弱空靈。反而其用筆之謹嚴、筆鋒之鮮明勢沉,均透露出寫者扎實的功力。其點畫自然秀韻天成,有似明代王寵(1471-1533)、黃道周(1585-1646)之小楷,然氣質韻致上自有其別:王雅宜更為超曠脫俗,直入晉人簡淨樸雅之格,而黃石齋於樸實寬厚之風味中,另有奇崛之氣。張充和之小楷,於秀雅溫潤中,透出堅毅沉穩之勢。沈尹默之指點,讓張充和遍學魏晉墓誌、唐碑漢隸、唐草二王,其世家閨秀之詩書教養,融合扎實之用筆,遂成此外雅潤內沉毅之質素,既有自然點染之趣,又有嚴謹扎實之筆力。其師以「明人寫晉字」形容充和書風,可謂一語見的。其小楷功力之累積,得自一甲子以上(當不僅止於此)之錘鍊,無論戰亂中於防空壕之遮蔽下,還是晚年退休之餘暇,埋首案頭臨帖不輟,抄寫崑曲名作工尺譜,靜心沉浸在書法的筆毫世界中,遂有此成就。小楷之外,也為耶魯、史丹佛大學東亞圖書館題寫隸書大字,以及戰時留存至今的行書、草書,雖無法與小楷之成就相比,亦自可見其投注於書法之心力。

        白謙慎說過,張充和之作有精有不精,實則大藝術家皆如此,其佳者,足可與前代名家相爭衡而無遜色,其不精者,或可從題贈所蘊藏的情意往返來肯定其抒情價值。張充和最可貴者,以游於筆墨的心態,對待自己的作品,凡有所求則不吝贈與、或隨興分送知交後輩,不汲於追求自我面貌,而將更多心力投注於臨帖,在與古人靜心晤對的過程中,虛己廣納,從而真正踏入中國書法的核心精神:無我而自有我在。張充和或許有得天獨厚的世家教養和私塾教育,無論崑曲之轉喉歌韻、沏茶之熟練在心、詩詞之錦心繡口、書法之名紙古墨,還是民國以來英才薈萃的時代情境,皆無煩苦慮即可在手、耳濡目染自然浸潤,這是後代的書法家難以企及之文化教養和師友淵源。然而,張充和最為可貴之處,是恬淡不與人爭的素雅心胸,但又非不食人間煙火絕俗縹緲。她會有情緒,章士釗(1881-1973)贈詩以蔡文姬比擬流離西南的充和,以表達同情,充和甚為不悅,以為擬之不倫(不過後來遠嫁傅漢思到美國,充和反而自嘲章士釗有遠見);她也會生氣,面對他人瞎起鬨撮合張、卞,她氣得離家出走。然而隨著歲月的鎔鑄,晚年的充和體現著文化教養的搖曳豐姿,在靜定中透露出人生的智慧,以及淬鍊於經典而來的簡易平實。

        此部題字選集,興發我反思的,是書法在題贈的過程中,所凝聚的人與人之間,真誠交流的情感印記,不僅僅是「小題大作」的應酬成果,而如同孫康宜所說,是「小題」卻自成「大作」。題寫者鄭而重之的書寫,揣度著書法如何映現出兩人的情誼,以及透過題字所欲彰顯烘托的對方形象。我相信,在每一次題字之前,研墨佇思之際,拈毫沉吟的時光中,浮現在充和的心間,是對題字往返的情意體認和彼此之間過從記憶的回顧。於是,題字就凝聚了不同情境、不同人物關係的情感譜系,而自有其精神意涵和抒情性。同樣的,受贈者收到書法家這份大禮,莫不珍而重之,視為珍寶。題贈者無償授予,受贈者感激銘心,書法在人與人之間串起的情感橋梁,如此純粹而珍貴。

        然而,如此慷慨而大度的贈與,在現今的時代已難重返。當書法作為一可論價沽買的藝術品,此種情感交流的意涵漸次隱沒。一方面,寫者創作時必得朝向可銷售、易具備市場價值等方向構思內容與形式,另一方面,購買者思考的是作品之保值或收藏性。原先純粹而單純的情感往復,在題贈與受者之間的情感對話,漸趨消失或變質。寫者不輕易贈與,畢竟這與其市場價值有所牴觸,而透過生產行為的客製化或重複性,減損其隨境賦情之豐富性和獨特性;而藏者既得之論價比貨,亦斲喪其感激銘心之情,以及流動在兩者之間的情意鼓盪。雖然每一幅作品,都是書家心血錘鍊之結晶,理應獲得付出心血的報償,以作品溝通情意的時代畢竟早已遠離(雖然我更傾慕此一時代,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時代許多非專業或專業的書家,必須以此為生或作為貼補的實況)。然而,當藝術真能無待而求,或者才是其藝術性和抒情性最濃烈的時刻,這不是商品資本、市場價值所能衡量的表層意義,而是透過時空的挽結,在歷史的縱深所含蘊的精神性之豐碩盈滿的時刻,讓人感受到書法,作為一藝術,卻又超出藝術(尤其是現代觀念視域下)的靈性所在。至少,當我從後之視昔的眼光,審讀這些題字、贈與及其抒情質感,我能深刻感受到這種純粹又踏實的美好,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互動,所留下的歷史風華和動人餘韻。

        透過瞻眺張充和的雅潤形象,以及苦行僧般投入於書法的堅持,不禁讓我反省,在無意間受時代影響,而漸漸沾染上世俗心態,不知不覺受他人眼光牽引,而忽略得之於典籍、前賢典範的感召,忽略含咀於經典沃灌中,所能提攜振拔的性靈昇華。或許,這個世界誘惑太多、紛擾太多,得到的肯定太少,堅持此價值的同道太少,可砥礪貞定的典範又日漸遠離。然而,對我而言,張充和無所求、退於無可退之文化精蘊的生命體踐,揭示出無往而不自得的書法體證歷程,無形中揭露出一條看似隱蔽實則清晰的道路,在近期的晤對中幽隱含光,燦入心扉。





補記

        關於張充和的書法,僅能分享從書上拍到的作品。實際上網路搜尋可見到更多她的小楷,比如如下的網頁即載錄不少。
http://big5.huaxia.com/zhwh/whrd/2015/06/4457587.html
關於網路上介紹她的文字,除了前述網頁歧出的引領,還有不少遺珠,有心者自可探尋。

2015年7月2日 星期四

溫婉堅韌(上)


        上個月17日,傳來張充和(1914-2015)過世的消息,臺灣的網路,僅有風傳媒一篇長文,附上許多歷史照片、書法圖錄,詳述張充和的出身、經歷、交遊,以及崑曲和書法成就(見http://www.storm.mg/article/53865)。其餘的報紙僅寥寥數筆,簡略帶過。這篇報導我仔細讀過幾次,愈發驚異於張充和所牽繫的二十世紀民國史及北美漢學界,其間所包孕的諸多文化人士之交流往復、歷史遇合的軼聞與故事,積澱了舊時代到新時代的人文情境之變化,是十分精彩且引人入勝的。且在圖錄中,重新感受其書法韻致之美好。我找出今年三月購買的《張充和題字選集》,批閱審讀下愈發不可自拔,點燃起自己對其人其字的興趣。並對孫康宜(1944- )編註的《張充和題字選集》之題字,所孕育的書法抒情意涵,有了新的體認。感動與思考之匯聚,遂成此一長文。

        當初留意到張充和,不過是沈尹默(1883-1971)諸多學生中的一個姓名而已,當時純粹從書法的角度,將張充和安放於大師沈尹默流風之下,對其人其事並未深究。如要挑選學書名作,沈尹默的楷書、行書,會是我取法之參考,卻也無暇顧及他的學生。然而,在我仔細檢視與張充和有關的文化情境和藝術成就,我不得不承認,如從書法史之面向,改換了觀照歷史的角度,張充和的文化定位和歷史影響,或許不下於其師沈尹默,反而青出於藍,獨具意義。作為合肥四姊妹(美籍歷史學家金安平專著所稱)中的么妹,舊時代家族閨秀的文化養成,在時代轉換之際,格外有其幽隱溫雅的魅力。葉聖陶(1894-1988)曾說:「九如巷張家四姊妹,任誰娶了她們任何一位,都會幸福一輩子」,這其實反映才女對文化中人的吸引力。的確,能匹配合肥四姊妹的男性,幾乎都是文化佼佼者,長女元和與崑曲名家顧傳价(原名顧志成)結婚,次女允和與語言學家周有光(1906年生,目前尚健在)結縭,三女兆和之夫,更是鼎鼎有名的小說家、歷史學家沈從文(1902-1988),張充和和美籍漢學家傅漢思(Hans Hermannt Frankel,1916-2003)之伉儷情,則是北美學界之佳話。

        然而,張充和和三位姐姐的教養過程,截然不同。出生八個月後,便過繼給叔祖母李識修(李鴻章之姪女),當時李識修之丈夫兒子皆已亡歿,她便盡全力栽培張充和,延請考古學者朱謨欽(吳昌碩的高足)為塾師,又請前清舉人教授詩詞。十六歲,叔祖母過世之前,張充和熟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學習書法、丹青、音樂,尤其愛讀《牡丹亭》。此段與眾不同的私塾養成教育,培養了充和沉穩淡泊的性情,在時代洪流的席捲下,依然能堅持自我,不為所動。十六歲後返回老家,進入其父親也是著名的教育家張武齡(後改名張冀牖)所創辦的樂益女中就讀,其中前述的葉聖陶即在此任教。其三位姊姊都接受西式教育,性情較為外向活潑,而充和卻更為沉靜,不喜嬉鬧。而在愛好崑曲的父親影響下,張充和將紙本上的曲目文詞與曲譜演出、聲腔轉侯結合,奠定一輩子的崑曲涵養。其大姊元和,更是能粉墨登場的好手,相較而言,性情淡泊不喜公開演出的充和,更喜愛暱友間的真心晤對、識曲聽真。

        十九歲時,三姊兆和與沈從文婚後居住於北京,張兆和決定報考北京大學,國文滿分但數學零分,但時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的胡適(1891-1962)破格錄取,隨得以進入這當時名師濟濟的學校就讀(胡適、錢穆教思想史,馮友蘭教哲學、聞一多教古代文學、劉文典教六朝詩)。但是性好沉靜的她,並不喜歡當時北大沸沸揚揚的政治集會和活動,讀了三年就因病休學。抗戰前,她曾經擔任南京中央日報副刊的編輯,戰時則與三姊一家流寓西南,任職於重慶國立禮樂館,並打開她崑曲、書法、詩詞的知名度。梁實秋(1903-1987)、汪曾祺(1920-1997)都曾被張充和的演出打動,她演出的「遊園驚夢」,成為彼時文化界的盛事。張大千(1899-1983)在聽過她的演出後,寫真相贈。然而戰時影響張充和最深的,是書壇前輩沈尹默的教導並指點批改詩詞作品。每隔一段時間,她要冒著敵機轟炸的風險,搭乘一小時的公車,到歌樂山沈宅學藝,沈尹默的教學,影響充和最深的是執筆法及用筆觀念。充和的老師朱謨欽,以絕佳的古碑拓片讓充和臨習,打下深厚的基礎,但直到沈尹默,才讓充和見識到法度謹嚴和中鋒用筆,在錘鍊書法基本功的重要性。沈尹默雖融碑帖二王書風之長,但起始並不以二王書風教導,而讓充和從魏碑墓誌著手,打下小楷的嚴謹基礎。而充和更藉此養成掌豎腕平之執筆法,終其一生,堅持不輟,而錘鍊出沉著的小楷筆力(從《張充和題字選集》中的照片可見)。此時沈尹默的行草風格,也體現在她的創作中,孫康宜在《張充和題字選集》中摘選的條幅作品,可見沈氏流風。

        抗戰後,張充和返回北平,於北大教授崑曲與書法,1947年,認識時常在沈家走動的傅漢斯(其後,在充和的建議下,才改「斯」為「思」),兩人隔年即結婚。傅漢思原籍德國,精通數國語言,並彈奏一手好琴。才貌雙全的張充和身邊追求者眾,著名的詩人卞之琳(1910-2000)即對她深孕情愫,然而張充和並不欣賞卞之琳,覺得他過於孤僻,不夠開朗,且所寫的詩缺乏深度。這反映出兩人思想性情之差距。反而剛剛投入中國文化的傅漢思,以其開朗和真誠打動了佳人芳心。婚後兩個月,1949年初,兩人落腳美國,於耶魯大學任教。矢志傳承中國文化的張充和,在艱困陌生的環境中,憑著一股堅韌的毅力,努力紮下根芽,逐漸讓美國人認識到傳統中國文化中,崑曲和書法及其他藝術之美。這包含1981年春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仿蘇州網師園的「明軒」,演唱《金瓶梅》中的小曲,明代古樂得以悠揚於異域。也包含1992年3月於耶魯大學展出的「中國篆刻藝術展覽」,首度向西方介紹篆刻之美。2006年1月於西雅圖舉辦的「古色今香」書畫展,以及2009年耶魯大學舉辦的「題字選集」書展。更不用說張充和在美國任教的六十多年間,透過教學所積澱、傳揚的文化影響,早已成為北美漢學界難以磨滅的印記。

        孫康宜編註的《張充和題字選集》,載錄了許多圍繞在題字周遭的情感往返和藝壇佳話,以及身處北美學界中,張充和與其他漢學家、崑曲學者深刻而動人的互動經歷。比如為二哥沈從文所寫的輓聯,竟巧妙的暗嵌「從文讓人」四字,恰是沈從文性情最鮮明的寫照。與摯友章方敘(靳以,1909-1959)知交的動人情誼,從重新修補繕寫一甲子前為靳以而寫就的「聞鈴」工尺譜一事,再次重溫記憶中的點滴,充盈了悠深的抒情性。比如對白謙慎(1955- )的引薦和藝術上的指點與交流。和語言學家李芳桂(1902-1987)伉儷在崑曲上的交流,建立兩代交誼。更不用說,圍繞在這本書所迤邐而出的一大串姓名及相關人事網絡,如「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贈與董橋(1942- )的著名聯語,如張充和書寫陶淵明〈歸去來辭〉小楷,在黃裳(1919-2012)、董橋之間失與得、購與贈之間流轉的佳話,如孫康宜對張充和創作小楷認真扎實的近身觀察,以及張家姊妹在臺灣、北美前緣再續的軌跡,還有諸多崑曲學者如焦承允(1902-1996)胡忌(1931- )、洪惟助(1943- )等與充和在崑曲藝術上的切磋,名學者如施蟄存(1905-2003)、許倬雲(1930- )、余英時(1930- )、史景遷(1936- ),名作家如蕭乾(1911-1999)等人的交遊及情誼,以及圍繞在《歐美漢學家自選集》等諸多漢學家如康達維(1942- )、顧彬(1945- )、王德威(1954- )、蘇源熙(1960- )、羅多弼(1947- )、普鳴等,如何透過選集題字,與她結下書緣文緣,如是種種,皆是對近現代藝文界、學術界最可貴的人文精神傳遞往返之側寫。淡泊素處、以游藝心態從事崑曲、書法、詩詞的張充和,如同余英時所說「以通御專」的傳統知識分子、文人之學養,並不自居為崑曲家、書法家、文學家,反而比這個時代中的專家學者,蘊含更多傳統文化最精萃的質素。讓我們體會到,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當許多有志之士汲汲於趕上世界潮流,被這股熱潮所掩沒的張充和,透過生命如花般悠緩綻放、凌霜彌堅,踐履了傳統文化最可貴的氣質,是如此靜定美好、溫婉又堅韌。

2015年6月22日 星期一

寧謐波燦


         作為印象樂派在美國的跨海播種,三十五歲早逝的Charles Tomlinson Griffes(1884-1920),是美國作曲家Aaron Copland(1900-1990)敬佩的前輩之一。如果Griffes擁有像Copland般的高壽,或許美國音樂史將會改寫。Griffes的作曲名聲,連二十世紀初到紐約巡迴的魯賓斯坦都略有所聞,還稱他是美國近期最值得一聽的作曲家。而在Griffes過世前的後期風格,卻已超越印象樂派,直指新古典主義的簡潔明晰,不重複自己而不斷精進的Griffes,被流感奪去性命,實在是美國樂壇的損失。

        Griffes生長於紐約200哩外的Elmira,十五歲接受鋼琴課程,師從Mary Selena Broughton(1862-1922),Broughton曾受李斯特的學生Karl Klindworth(1830-1916)教導,後者同時也是華格納的密友。藉由Broughton的指引,Griffes獲得進入德國音樂、文化的敲門磚。1903年,Griffes舉行幾場音樂會大獲成功,祛除了父母的疑慮,並在其老師的幫助下,踏上柏林音樂之旅。Broughton要求Griffes多參觀博物館、聆聽音樂會,他更因而參觀動物生態園,在其日記中記錄下對白孔雀的驚嘆,而這深刻的印象,成為後來同名曲作的靈感來源,而這也是Griffes最受歡迎的樂曲之一。

        在Broughton的奔走下,Griffes被烏克蘭鋼琴家Ernst Jedliczka(1855-1904)收為弟子。Jedliczka亦是Klindworth的學生,Griffes被安排參加一場學生鋼琴音樂會,為此Griffes勤奮練琴。然而Jedliczka過世後,Griffes改參加Leschetizky(1830-1915)的學生Gottfried Galston(1879-1950)之大師班,然而該音樂會對技巧之要求甚嚴,Griffes因而從演奏轉向作曲。雖然他有絕佳的演奏能力,卻很少參與公開演出。

       Griffes在柏林認識一同志密友Emil Joël,亟欲尋找一更著名老師的他,接受Emil Joël的建議,拜Engelbert Humperdinck(1854-1921,著名歌劇糖果屋的作者)為師,他們只上了約九堂課,但根據Griffes的自述,Humperdinck的教導讓他獲益匪淺。於1907年返回美國之前,Griffes在柏林演奏、教學,融入德國的文化氛圍。他多次欣賞理查史特勞斯指揮歌劇莎樂美,且成為Griffes早期歌曲的靈感來源。而他在歐洲尤其受德布西、拉威爾、史克里亞賓的音樂吸引,這些都成為Griffes的作曲養分。

        本張唱片收錄的Griffes曲目,其中幾曲甚至在Griffes過世多年後才出版,如鋼琴奏鳴曲於作曲家過世後一年方出版,而三首前奏曲甚至到1967年才問世。這或許跟其出版商G. Schirmer唯利是圖,對Griffes之作興趣缺缺有關。在出版早期的五首歌曲之後,Griffes提交的三首鋼琴曲(Three Tone-Pictures,Op5)被出版商拒絕,他曾尋求作曲家Arthur Farwell(1872-1952)的意見,但最終讓此曲獲得出版機會的,是大師Busoni(1866-1924),在聽過The Vale of Dreams及其他作品後,Busoni立刻去信Schirmer,推薦Griffes的作品。此曲和Fantasy Pieces,Op6及其他作品,遂得以順利問世。

        如同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之古大提琴曲,Griffes之作也是半年多來持續晤對的場景。連同其他受德布西影響的印象流風,不同的作曲家,相近的圖像音繪,在消化以音樂為畫、圖景摹意之聲的過程中,我對印象樂派的隔膜,稍稍化解。Griffes是這四位作曲家,最陌生最感興趣的一塊拼圖。德布西的音畫風格,表現在Op.5中的三曲圖景,毋寧是恬靜、神秘、隱約、朦朧的玄想式韻味,第三曲夜風則是寧謐中激起的急速風行。Op.7的Roman Sketches之四首,亦是相近風格的展現。其中第一首(第7軌)白孔雀,其寧謐特質和神秘感亦相當突出,這首Griffes最知名的代表作,當時的鋼琴家如Myra Hess(1890-1965)、Samaroff(1880-1948)皆留下錄音(1929、1930),作曲家自己亦有紙卷錄音(1919)。然而,吸引我的是Fantasy Pieces中的船歌(Barcarolle),波粼洄漾之動感,匯聚成燦爛奔濺的水花,輝映華美,在在讓人想到蕭邦同曲經典之作。也因為此曲的觸動,讓聽感對Griffes音樂的歸類,出現不同的光譜:不再是德布西般的沉思刻寫,而在靜態描摹之外,展現出奔逸華彩的色澤變幻(Op.6中的Scherzo亦具有狂想熱烈的性格,是此張專輯中的異數)。另一道吸引我的景致,是Op.7之3,Acqua Paola的噴泉,是對李斯特艾斯特莊園噴泉一曲之禮讚,琴音之噴濺飛揚,如許純粹,如許燦爛,珠玉跳波,光影折射,映照煥彩,煞是美觀。

        當Griffes逐漸拋離印象樂派的影響,轉向更簡練的新古典,其鋼琴奏鳴曲可為代表。此曲拋棄以音樂模塑形象的作法,而轉向抽象的表達,更粗率不假修飾,脫離聽者的預期。即使招致音樂家的非難,此曲亦在二十世紀諸多奏鳴曲中獨樹一幟,等待聽者的挖掘。我尤其喜歡第二樂章,沉滯中的流動,流動中的深穩,簡約與厚重之間的張力,足可一瞥此曲的獨特魅力(此曲第一樂章亦十分精彩)。對我而言,諦聽Griffes這些印象篇章,彷彿透過琴音,進入他勾勒事物形貌、觀察物態的天地,感受Griffes當初瞥見白孔雀的驚異和發現新物類之喜悅。

        以下聽的是The White Peacock,由Olga Samaroff演出


以下聽的是The Fountains of the Acqua Paola

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低鬱淵流


         似乎,印象中還沒有一張唱片,經得起如此細嚼慢嚥,而仍意猶未盡,始終有齒頰留香餘韻綿長之感。沒有一張唱片,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卻又捨不得擱置一旁,捨不得被後繼之聆聽淹沒追趕。總在一番向外巡弋遨遊的旅程中,返照這潭沉靜幽深之孤井,卻瞥見暗處光影搖曳,寒凝處冷香細泌,悠緩時微塵輕聚,流淌時泉消冰解,旋舞時颺袖展翼,奔逸時雲起風生。有如許聲響變幻不定之姿態,就有如許淺衷幽情於空際中渙衍盈溢。

         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之古大提琴曲(viola la gamba),用一個字眼來形容,就是澀。蔡邕論書法,拈出「疾澀」二字,正可做為此音樂之註腳。大Couperin之曲,很少暢快飛揚之疾勢,其快也不盡興快意,但與其澀勢凝滯沉緩之迴流匯聚相比,相對速度上的流動(第5、11、15軌,尤其後者,是少見的奔逸傾瀉),依然有揚起明朗之韻味。其澀勁,是向內渦流盤旋的,彷彿施盡雕鑿渾成之力,方足以在大提琴低厚之巖壁上開鑿出流動煥彩之力量。又如氣功之勁力內斂,積蓄飽滿之時方能推掌慢移。而「澀」的方式有別,續力揮運之角度、空間不同,借力使力之支點亦有別。有時輕移而沉滯,有時逆挽而反推,有時頓切直下,有時堆疊漸層,有時拉引突頓,如此,任何一迴旋,一停頓,一迴返,一拉弛,每一轉身、每一凝滯、每一頓挫,都是情感與力量拉引擠縮之時刻,由此層疊出密度與張力交錯疊置的立體空間(第1、4、14、18、20軌等),以及疾中有澀、澀中有疾之多面向軌跡(第2軌是最具代表性的樂章,還有第6、12軌)。

        我突然省悟白居易「幽咽泉流冰下難,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之詩境,大Couperin之古大提琴曲之凝澀意境,更如一泓深潭,深不見底,難以窺測,遠超乎白居易文詞所能描摹。也難怪初聽之時茫然無所對,難以捕捉指實,難以讓意念凝聚成形,而只是讓音樂之幽緩推移,逐漸推開塵俗瑣事,推開不耐煩難以對焦的心緒,推離其他盤據我腦海的聲響,讓音樂,靜靜地流淌於微塵間,即使尚未明瞭、掌握、感動於音樂,也未調整頻譜至對應的頻率,但我並未急著牢籠它、破譯它、對抗這種挫敗感,而只是不定時拆開封套,放入唱盤,讓Couperin再次提醒自己的不足,再次萃煉耐心與虛懷。

        印象可及的一百八十多或更久的時光中,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與音樂晤對,有時後略有所感(第2、7軌),我就會記下數字,留意樂章順位,其他毫無所感之樂章,則靜待下次的層疊積累。終究,聽覺身體感之沉澱,會讓音樂之凝滯解凍,一如心間可以預期盼望的行徑,聲音仿若不是從唱盤流出,而是來自於靈魂深處的露滴。在這默然感悟的時刻,我知道,所有的空虛晤對,終將轉化成觸動心弦的震響,輕輕一推,便能從醞蓄已久的共鳴腔,擠壓出一長串文字、意念、意象,足以暫時錨繫音樂之浮響情翩,但卻只能捕風影於微毫。

        原來,聆聽音樂,是不斷叩問自己心靈邊界、思想底線的旅程,一旦騷亂難耐、塵欲塞懷,最需要靜心晤對之音樂,瞬時成為毫無所感之一片空白,成為背景悠悠浮動之漠然,而僅是被新的生活印記快速蓋過的浮光片影。因此誤解、冷感這樣的音樂,真是冤之枉哉,原來關鍵不在音樂,而在聽音樂之心,是否真能澄懷以對,找到解鎖開門的痕跡。

        和同代古大提琴大師如Marin Marais(1656-1728)、Antoine Forqueray(1671-1745)相比,大Couperin之作,無疑更幽深晦暗、低鬱淵流,很少明朗清暢或展技奇詭,既非天使,也非魔鬼,而更像苦行僧、哲思者,孤寂地叩問自身,尋求徹悟的力量。兩首組曲和兩首雙Violes曲交錯排列,根據前文數字線索的暗示,可知第一首組曲最讓我駐足神留,其次是第二號組曲,巧的是,兩首都是1728年更晚期之作。最觸動我心緒的樂章是第一組曲終曲第七軌,從溫柔明晰之主題開始,引領聽者進入一段崎嶇迂迴、跳波相濺之山水,「Passacaille & Chaconne」所織構複合的世界,無形中充滿隱密的魔力,吸引我不斷重溯迴返。第二組曲最後二樂章(第14、15軌),比之「Passacaille & Chaconne」之迂迴流動,更峭折險澀,尤其終曲,營造出張力十足之動態感,內斂奔湧,滾勢不絕,結束前遏止挽停之力道更見精彩。

        當粗礪磨成珍珠,耀然的光彩讓觀者側目停留,然而如何錘磨打鑿,如何披沙揀金,如何沉潛醞蓄,層疊積澱之過程,心路移形換影,對我而言,更見珍貴。

以下聽的是Francois Couperin "Pieces de Violes" (Savall)  Chaconne from Suite #1

2015年5月13日 星期三

豐潤瑩溢


        當拉威爾「鏡」最後一曲「鐘谷」,最後一顆像嘆息的尾音餘韻輕颺,演奏家的手指緩緩離開琴鍵,聲響之漫溢卻清晰地迴盪於耳畔,而後淡出空無。此時,片刻的靜默,於掌聲揚起之前,是讓人屏息以對的空間,這是指揮家和聽眾之間難得的默契,不被不識相的討好聲所摧毀,不被突然湧現的鼓掌聲所夭斷,那是整場音樂會中,我最願意留存且重溫的一刻。

         然而,這場精彩無比的音樂會,其後接連四首安可曲只是其中的小小亮點,是催化意猶未盡情緒的美好觸媒,還有更多豐潤的體驗等待記載。從貝多芬第二十四號奏鳴曲第一顆音符響起的時刻,我就知道,這長久的等待,這最終得以填補的小小匱缺,於焉可以暫時滿足,只因我臨時起意的念頭閃現。

        許久未在現場聆樂的接續書寫中,填補上片言隻字,其中實有不得不然的生活現況。無法共同參與,隻身前往也是難得的奢侈,此次音樂會與前次書寫之間,唯一一次舉家前往,參加的是親子音樂會。除了墊高椅墊之新奇感以及藉此機會重溫幾首大提琴與不同樂器搭配之樂曲,也意料之外地聽到新曲目,但幼兒騷動不安和家長熱烈參與的特殊反差,也構成不同的聆樂風景。偶然間瞥見音樂廳即將於六到九月翻新整修的消息,先前對此事略有印象,但不甚措意,突然間發現其迫在眉睫,遂急忙搜尋音樂會,找到這場耳聞其妙卻未躬逢的Jean-Efflam Bavouzet(1962- )獨奏會。

        Bavouzet的德布西早有定評,此次曲目將貝多芬、布列茲、德布西、拉威爾齊聚一堂,已自可見其不同凡俗的規劃。雖然很少專力涉足於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更是聞所未聞,但Bavouzet精妙豐采、收放自如的技巧,更見機心,也讓樂曲更易入手。在觸鍵上,聲響扎實精粹,飽滿豐潤,音色絢爛變化多端,尤其踏瓣之運用,更讓聲響之餘韻綿延飽滿層疊。演奏手勢不花俏,舉重若輕,恰到好處,在彈奏揮灑間,鏗鏘巨響與細膩音粒交織疊現,既壯觀動耳又情韻自然。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等強調技巧揮運之音樂,搭配Bavouzet自由揮灑之手勢變化,無疑更有視覺與聽覺臻至之雙美。比如布列茲之奏鳴曲,極高級低聲部之對話對比,是平常少見的景致。這些技巧名曲,Bavouzet彈來看似輕鬆愜意,但時時可見構思經營之匠心。

        兩首貝多芬,也同樣是嶄新之體驗,較少聽到的第二十四號奏鳴曲,彷若是全新樂曲之重新洗禮,讓我反思先前對此首樂曲之冷落,以及貝多芬所蘊含之機心。而第二十八號奏鳴曲,蘊藏我最喜愛之賦格形式,作為第二十九號之浩大格局之前導,平常之聆聽也多所忽略。透過Bavouzet之精築剖析,讓我一瞥貝多芬晚年情思精純深邃之側影。由於第三樂章之熟悉,領聽時之神會應和,是難以用筆墨形容的,彷彿音樂就潛藏於肌膚肌理之間,於心念斗轉間照應成形,與意念、拍點合流,共軌跡、合轍同在,喚起久未碰觸、細細梳理貝多芬靈心意境之感受。

        然而,畢竟我對貝多芬之心靈軌跡,曾經有晤對參詳之時刻,即使過於久遠,即使多所隔閡,然而沁入骨髓的鳴應,依然能發揮一麟半爪之參照。印象中,德式貝多芬,是較為樸實內斂的,更為壓抑孤絕,而Bavouzet豐潤瑩溢之色澤,則多少減輕這種內向自省之深意,有得必有失,因此,即使如Bavouzet所言不曾詮釋蕭邦,但其音色之豐潤和觸鍵之暢朗,若施之於蕭邦,或有獨特之味道(同哩,拉赫曼尼諾夫亦然)。施之於貝多芬或舒伯特,則稍嫌瑰麗沁出太滿,缺少直指人心之感動力,及從孤絕中逼出人生領悟之昇華。此言雖小,或可喻大。不過,到讓我體會到法式貝多芬之不同韻味。

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餘波漣漪


        Onslow(1784-1853)的鋼琴與小提琴二重奏,或許不應該視之為小提琴奏鳴曲,而是小提琴與鋼琴比翼共翔的貼體之音。

        鋼琴並非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小提琴後,扮演妝點門面或稱職的伴奏者,鋼琴的奇趣巧思,和小提琴的優美旋律分庭抗禮,既與小提琴共享抒情韻律的潮漲脈動,也激發出超技般的絢爛火花。

        當十九世紀初的法國樂壇,沉浸在歌劇的戲劇張力和聲腔華彩,以及更大場面的感官享受(流行德國作曲家Gluck,1714-1787、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1792-1868、德國作曲家Meyerbeer,,1791~1864之作,以及法國自身的歌劇傳統Lully,1632-1687、Rameau,1683-1764之影響),Onslow是少數逆著潮流的作曲家,耗費心力譜寫諸如奏鳴曲、三重奏、四、五重奏之室內樂曲。想當然耳,Onslow的這些室內曲在其過世後便被遺忘,然而,在當時的音樂文獻中,流傳至德國的這些室內樂曲,卻受到熱烈的歡迎,甚至有評論認為Onslow的這些樂曲,足以與當時已有定評的大師如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等並列而無愧色。Onslow不是唯一逆著法國音樂風氣的作曲家,如白遼士(1803-1869)及Alkan(1813-1888),都走著與主流不同的道路,其中,只有白遼士的奇詭才華載諸音樂史。

        這兩首重奏曲,都比先前介紹過的Onslow小提琴、大提琴奏鳴曲更動聽。這是樂思的圓熟和質的提升,也是兩件樂器在不斷磨合中漸趨水乳交融之無間無隙。其中,Op.29(1824) ,其抒情內蘊和情感張力,更讓人難以忘懷。浮現心頭的參照座標,或味覺譜系,是酣暢高歌的舒伯特,如蜜糖般彌滿空際,是所有讓人醉心的渾成旋律之來源;加些明朗飛揚的莫札特,有著不知愁的靈巧天成,如食材自身或山或水或田野之原初本色;一絲絲蕭邦之迷離耽溺,是佐味餘韻之酒釀,讓旋律更沁入心脾,更勾攝魂魄。再佐以孟德爾頌堂皇高貴的正統氣質,讓舌尖之味蕾品賞這諸種觸感之交融,而養成更挑食之胃口。不得不說,Onslow的這兩首重奏曲,每一樂章皆有新發現,有似曾相識如逢故人之親密感。Op.29,題獻給當時的年輕女鋼琴家Camille Moke(Marie-Félicité-Denise Moke,1811-1875,Moscheles、Kalkbrenner之學生,曾與白遼士訂下婚約(1830),但在白遼士前往羅馬期間改嫁(1831),白遼士曾激憤地想槍殺她並自殺。她同時也是蕭邦夜曲九(1833出版,作於前一二年間)之題獻對象,孟德爾頌、舒曼、李斯特都對她十分稱賞),芳齡才十三,其後成為鋼琴家、出版商Camille Pleyel(1788-1855,曾向Dussek.學習,Pleyel琴之製造商,繼承其父親Ignace Pleyel之事業,也是蕭邦之好友,蕭邦曾在其擁有的音樂廳演奏,且終身喜愛Pleyel琴之音色)之妻子(兩人於1836年離婚,Camille Moke且留下了不貞、妖婦之形象)。此曲第三樂章之椎心刻蝕,漸層深入,讓人悸心之感,唯有舒伯特的少數樂章能相比擬;第四樂章之逝水流動,水花噴濺於舟行快意之憑眺極目,是如此明暢優游,自在稱心。逝水匆遽難以拉挽,乘流而下莫可回舟,不知不覺間已流向汪洋,流入心間鼓盪不息之波潮中。

        Op.31(1825),蝕心刻骨的深刻感和動人旋律,或許不如前一曲般鮮明(但依然耐聽),然而也有打動心靈的片時半刻,第四樂章,就是清新又迷離的難捨觸動。同樣是流暢輕颺的姿態,卻更迴瀾起伏、波潮嶙峋,在跌宕間蘊蓄不斷拍擊而至的激昂力道。彷彿被表面的粼粼光彩所吸引(一開始輕旋盤舞之律動無比迷人),但其內在卻掩藏著難以測度的渦流迴旋、難以攀登之絕崖險壑,被騙進一與表層之輕旋波影不甚吻合之浪捲潮翻、巨石橫空,其情感後座力足以翻攪沉船,擊毀礁岩,即使只有片時瞬間的失足,當一再襲捲潮漫,浪潮止息時亦餘波漣漪,難以平復。

        或許,當我們將Onslow歸入古典傳統,或浪漫先驅時,很容易忽略其超出浪漫時代的預示或洞見,如同舒伯特依違於兩者之間,難以定位。這樣的作曲家,很難用古典的、浪漫的標籤框限,只能用心靈的量尺來測度。

        以下聽的是Op.29第一樂章


        以下聽的是Op.29第二樂章

2015年4月22日 星期三

觸撫記憶


         生命的浮光片影,從指尖觸手處如絲綢般滑落,紋路肌理撫然可感,些微的凸起,在掌心游移間,從闇然冥漠到匯聚成形,從痕跡宛然到條分理明,於焉可感、扎實而沉甸。恍如經緯交錯之川途河分,恍如聚落連帶之迤邐散佈,有似脈野輻輳既分又合,觸處自可成一世界,記憶之觸、生命之觸,無所不在,似逃離觀想的捕捉,然而隨處都在。

        是否,也可以用碰觸記憶的方式碰觸音樂?是否,觸撫音樂的同時,也觸撫音符間的紋理、音符之外的天空、音符與記憶之藤蔓共生的幽暗森林、音符與生活波紋相衍的震盪往復?於是乎,在書寫中的空白,總有即將逸離卻必須挽留的片刻,在被擠壓成微毫殘金之前,尋求還原、重現的圖痕宛然,或許,這才是觸撫記憶最真實的動力,一種為了讓存在抵禦日常單調的催眠力量,而重新認肯從回想的當下,透過觸撫綰結可以被留存的時間,可以重新感應的今昔交會。

        翻動厚重書籍與鍵盤交互往返的觸撫,平滑的紙張與塑膠間隔間的交替叩問,握筆抄寫的瞬間,是備課過程的斷片。近似於此的,是校對過程中抽動抬起各種書籍,對照查找的眼光與翻檢頁碼尋求快速定位的網羅感,同時也打字,少了筆感之堅實感、並抄寫,筆尖與紙張彈跳之速度變化,在手可觸。校對的觸撫是將近半個月多的主調,備課填補前半,臨時插入的醫院簾幕拉動手感、小孩住院期間牽手散心,則是意料之外的新觸感,所幸比預期早結束;意外新增的是久違的音樂廳座墊觸感,拜小孩欣賞大提琴選新娘之劇目所賜。而零散間隔卻持續應和的,是執刀崩石,刀之迴互與石之受力,使筆濡染,毫之張弛與紙之容受、印社聚會觥籌交錯之觸感……皆是不同的觸撫記憶,或輕或重,或堅實而凝冷或鬆軟有溫度。更不用說隨著寒涼時氣之陶染,所鋪展的感受之邊界,無有盡頭。似乎,聚焦於觸感之包覆,向記憶彼端拋去的撈捕之網,更為隱微難測。然而,始終有音樂,作為潛伏的背景,作為看似不在卻無處皆在的聲響綿延,涵容這些記憶之觸、聲響之觸。

         Johann Pachelbel(1653-1706),巴哈之前南德音樂學派的代表人物,在世時備受同代音樂家肯定。與巴哈家族中人來往,教過巴哈的兄長Johann Christoph,透過他對巴哈的啟迪,間接顯現Pachelbel對巴哈的影響。

         Pachelbel出生於德國Nuremberg,於Altdorf大學接受音樂教育,於1677年展開音樂事業,於Eisenach(巴哈出生地)、Erfurt(1678)等地擔任管風琴演奏,並於Erfurt教導Christoph,與巴哈家族結緣。1690年移居Stuttgart,於女伯爵Magdalena Sibylla贊助下於宮廷擔任管風琴師。為了躲避法國侵擾,於Gotha避難,之後返回Nuremberg,於1695年開始於聖Sebald教堂接任管風琴演奏直到過世。Pachelbel譜寫的音樂,以宗教聖樂、管風琴、大鍵琴、室內樂為主。

        這組六首變調調弦(verstimten=mistuned;Scordatura)曲,是其生前少數出版之作,以追求音樂之樂趣而譜寫。雜糅法國組曲與義大利奏鳴曲之風,樂章名稱快板、慢板或詠嘆歌調(arias)、夏康,是與義大利的聯繫;而法國舞曲如Allemande、courante、saraband、gavotte、gigue、ballet,則可見出法式流風。這些樂曲,沒有巴哈深邃的樂思,而更顯世俗明暢,簡易溫潤之風,但又不時浮現賦格之音聲交疊,而有更多餘意可尋。當經典名曲卡農,霸佔對Pachelbel音樂的想像,甚而改寫Pachelbel的形貌。唯有這片段的偶然邂逅,在弦彩交映、低迴長吟之清淺氛圍中,縈繞繚會於生活的點滴逝水間,進而漫溢虛散,融而為一。於是半月紛忙的時日,過隙無痕的推移,已化入生活節奏底層的Pachelbel,得以讓我仔細體會聲音觸撫日常,與心念電轉冥合,而在每一次或觸非觸、或想非想之間,鋪設其感悟之流。那是沉穩幽深,如清潭泓映之靜定(第28軌,深沉凝思之延展),也是飛揚哨歌,如昂首闊步之自在(第31軌,第五號組曲之Aria,其輕巧自在讓人過耳難忘);是低迴感傷之情感縈迴(第14軌,旋入心靈底層之愁悵),是跳濺流珠之生色幻彩(第6軌,靈巧對話之繽紛、追逐與交會)是不經意流淌的雲浮風生,也是交織疊映的石積木偃。於是,聲響似乎有了質感、體積與重量,甚而扎實而沉甸,從心間銜接世界,與生命流動不息。

        只要與此心同在,則可隨音而觸、因聲而感,觸撫過往與未來,不同維度的生命體驗,於焉匯聚。

以下聽的是Pachelbel: Musicalische Ergoetzung - Partita I for 2 violins & b.c. in F major

2015年4月1日 星期三

璀璨光度


        是Whitbourn(1963- )的音樂,帶領我穿行翰翰住院的這四五天光景,在幽邃深遠的人聲招喚與撫慰中,這是心靈最好的止泊處。

        其他音樂似乎褪去吸引力,似乎顯得有些世俗、著意、隔膜與外在,然而Whitbourn透過人聲的疊置、應和、追誦、強化,以及拉引,所鋪展出的深廣世界,幾乎是難以蠡測描繪的大千變化。一曲即是一涅槃,一頓悟,一開展與凝然,一外顯與內聚,一花開與花落,一潮漲與潮落,莊子所言:「至大無外」及「至小無內」,在超越與迴返間,完美自如地匯聚於一身。

        幾乎在第一次聆聽,Whitbourn的音樂就深深吸引聽域的流連,不光是封面宇宙圖景所暗示的璀璨星群,及其所隱藏的深遠想像吸引我一探究竟,「Luminosity」一詞所蘊涵的本體實在及超越意涵,也引發我浮想聯翩。光度,亮度、光輝、光源,不僅是任何發光體的存在屬性,也是闃暗宇宙中,璀璨之星群,唯一引發人類性靈超越、仰望的力量來源。因而,Whitbourn的音樂,激引的不是宗教情懷(雖然作者譜寫對象或主題,大都與宗教情境有關),而是宇宙意識。宇宙意識,是唯一超越宗教,卻又內在於宗教中的體驗和思想根源,跳出宗教的小我、膜拜情懷,消解對偶像的仰望,消解自我,沉入無邊無際,更廣袤深遠的虛空,在消解中得到生命底蘊的昇華及內在性靈的自足。Whitbourn的音樂,很輕易地帶領聽者,逃離、跳脫有形世界的枷鎖和繫縛,進入空靈空無卻盈滿的他界。超昇於一切具體的浮名榮利、爭奪計較、貪嗔怨恨、癡望喜捨,最終得以清明地俯瞰世間的盛衰得失、生死離別,進入更悲憫、更洞察、更灑脫的眼界和心胸。即使立足於西方宗教文化的土壤,卻不妨礙Whitbourn透過音樂,沉訴更多超宗教、超體驗的內在冥思,而這也是讀者可以自在生發的無邊想像。

        在Whitbourn的音樂中,簡單卻有力的作曲技法,簡明卻深刻的樂念,擺落對作曲技巧的依賴,純任樂思之擺盪、凝聚、匯集而升騰。從中可以瞥見聲響自身具足的力量,彷彿從幽遠中浮現、飄渺,飄浮而成形,或未成形;彷彿從虛空中拋擲而出的霹靂叩問,震響鳴籟,齊鳴轟遝,將人拋入大哉問的叩問與寂然不語中。第十軌後,開啟Luminosity巡弋宇宙,也探測心靈之內外旅程。這首約三十分鐘的聲樂曲,幾乎是此張唱片的精華。Whitbourn探究的,是與善良人性相結合的光度、光芒之象徵意義,如何從幽暗的人性邊緣中躍升至宇宙之中心,成為指引人性之必然仰望對象。跟隨音樂從虛無中湧現,寂然凝慮的創始,進入萬物萌生孕育之雜然生命力,而後是生機湧現、綻放之大千世界,如何震響闃暗之宇宙,在山鳴谷應的沛然匯聚中,道出萬物自足自適之美好。此曲從幽寂到鼓盪之高潮,僅從第十軌中即可瞥見其樂思之純粹、飽滿力量。其後之諸曲,都是對此樂思的發展與應和(其中第十二軌後半是其再現和強化、複疊與掘深)。管風琴、中提琴、弦樂齊奏與鼓之震響,人聲之鋪展連綿,成為此曲最精彩的對話關係。尤其中提琴,幾乎是抒情樂念之傾訴主體,所有烘托情感的獨白與陳訴,在中提琴之娓娓道來中,更是屬於孤寂蕭索的主體秘境,在宇宙之深遠圖景中,提供內在情感不斷迴旋自省的叩問。

        光度之外,一到九軌之光影電幻中,皆有其一沙一世界之隱密空間,各自引發心靈不同程度的冥思和消解。其中,第七軌雖僅短短三分鐘多,卻在飄渺複疊之追認與延展錘深的歷程中,讓我瞥見情感縱放迴轉之雋永力量,在向上盤升與迴返內在之間,取得巧妙的平衡。在孤寂自證與涵融世界之辨證中,從情感自身最隱密的內裡,幅射、涵括世界最深沉的本質。映照出心靈無遠弗屆的包覆力量(尤其1分35秒後,足以讓心靈震顫)。只此一曲,在探測心靈之編年史中,Whitbourn應可不朽。

        於是乎,藉著音樂,思緒得以遠颺幻化。藉著光度之旅行,靈魂得以穿越線性宇宙之維度。我似乎可以瞥見,當人類得以在星際中遨遊旅行,千百萬個輪迴後,另一個自己,從星際飛船之舷窗,望向深邃宇宙之邊際,群星如鑲鏤在黑緞錦布中的珍珠,映照出宇宙之旅的壯闊和幽邈。耳畔迴響的,是Luminosity從幽暗中升起的波瀾起伏。聯結此世與彼世,音樂,向千百萬光年之後,拋出邀請。


        以下聽的是Luminosity之Lux in Tenebris

2015年3月15日 星期日

四幅圖景


        四位作曲家(依序是法國Germaine Tailleferre,1892-1983;法國Henri Tomasi,1901-1971;日本Toshiro Mayuzumi黛敏郎,1929-1997;美國John Williams,1932- ),四種樂器中的三種(低音號Tuba-John Williams、薩克斯風Saxophone- Tomasi、木琴Xylophone-黛敏郎),都是平常很少涉足的聲響冒險(第四種是Tailleferre的豎琴曲)。從一開始陌生隔閡的距離,到愈聽愈順耳的體會,期間的轉變,自難以為他人道。

        別出心裁地摘選四首二十世紀的協奏曲,是此張唱片的亮點,然而除了John Williams之外,其餘較陌生的姓名,也多少讓人卻步不前。然而,John Williams的音樂印象,多來自他的電影配樂如星際大戰、超人、印第安那瓊斯系列、辛德勒名單、決戰時刻、藝妓回憶錄等,不曾接觸過他更為嚴肅的古典式創作。這首低音號協奏曲,可見出John Williams在古典音樂的創作技巧之上,含蘊的現代先鋒音樂之技法,融會兩者而有既舊且新的聽感印象。John Williams的電影音樂,既有傳統浪漫時代磅薄大氣的開闊氛圍,又能勾勒出細膩綿長,又具歷史深度的抒情旋律(其中藝妓回憶錄讓我印象深刻,其次是辛德勒名單之主題),且能營造緊張刺激又具張力的新鮮、現代感,在電影音樂之譜寫成就上,John Williams必有其一席之地。這首低音號協奏曲,譜寫於1985年,低音號靈活生動的變幻和表現力,讓我大吃一驚,完全沒想過低音號具有和樂團匹敵的能力。其音色之變化,低而不沉滯,高而不尖銳,整張唱片中和薩克斯風的表現較為接近,但後者多些鼻音感和金屬色澤,且具有慵懶的氣質,而低音號則更具透明感,更寬厚深遠。在低迴吹奏與齊響共鳴之戲劇張力間,以及奇詭之現代感間,取得動態平衡。

         Tailleferre是法國六人團中唯一的女性,六位中較具知名度的是普朗克Francis Poulenc, 1899-1963、米堯Darius Milhaud, 1892-1974、奧乃格Arthur Honegger, 1892-1955,較不知名的是Louis Durey, 1888-1979與Georges Auric, 1899-1983以及Tailleferre。除了奧乃格更偏向德奧精神的影響之外,其餘五位皆偏向於史特拉汶斯基式的新古典主義。Tailleferre的創作以形式簡短的鋼琴、歌曲、室內樂和管絃樂作品為主,她經歷兩次婚姻,但都深刻體會到婚姻對女性作曲事業的阻撓與影響。這首1928年譜寫的豎琴協奏曲,是整張唱片中最明晰雅致、簡練優美的作品,尤其第二樂章,其清新如夢般的氛圍,是可以讓人休憩放鬆的淡然時刻。Tailleferre此曲之流暢華美,隱藏在節度均衡的曲風後,與其他三曲更鮮明的現代性格相對照,此作之古典氣息於焉可感。

         Tomasi出生於法國馬賽,早期以作曲知名,後期則以指揮家的身分活躍。他的曲風多樣多元,融會德布西、拉威爾、佛瑞、法雅、普契尼等法國傳統,又接觸葛麗果聖歌,並汲取科西嘉音樂傳統,以曲風多變、對比鮮明、色彩豐富著稱。這首薩克斯風協奏曲(1949),可見出Tomasi音樂之酒神特質,淋漓興到而恣意揮灑,在變幻莫測中,薩克斯風從醉意迷濛,到狂熱激昂,戲劇張力十足,營造出奇詭悠遠、又新穎莫測、磅薄鏗鏘的世界。

        黛敏郎出生於日本橫濱,是日本戰後音樂界的代表人物,也在歐洲與北美取得知名度。他曾到巴黎音樂院學習,受到Olivier Messiaen(1908-1992)與Pierre Boulez(1925-)影響,但不滿意西方教育,遂返回日本。黛敏郎的音樂取法多元,從日本傳統音樂、新浪漫管弦技法,到印度與峇里島,以及電子和前衛音樂,都是他汲取之源頭。他以一曲涅槃(Nirvana)交響曲打開西方音樂知名度。從其曲名所出現諸如涅槃、輪迴、曼陀羅等觀念來看,黛敏郎借用印度、佛教之體驗,從音色之塑造來呈現音樂反映時間之流漸層變化,而暗示宗教體驗之超驗性、神秘性。黛敏郎之木琴協奏曲(1965),初聽之時最為驚豔,木琴通透又響亮之明淨、靈巧,比之豎琴更為飽滿生動、變幻多方,讓人應接不暇。其聲響交疊的幻影,搭配上日本音樂與中國傳統之潛在血緣,毋寧更具親密感。仔細聽聽該曲中段,從五分開始,木琴難以想像的滾奏式抒情,圓潤瑩澈,是道地的東方色彩。只此一曲,已可體會黛敏郎善於鋪陳音色之特質。更不用說終段,完全發揮木琴敲擊樂器之神髓,讓人驚異的動態律動。
  &nbsp四種音質、四種音色、四位作曲心靈、四幅音樂圖景,交錯出二十世紀音樂迷人的一面。這些樂曲,或許都不是該作曲家最具代表性最具個人風味之傑作,然而僅此一瞥,亦足以讓人感受蹊徑有別卻園囿豐彩之美。

       以下聽的是黛敏郎之木管協奏曲第三樂章



        以下聽的是Tailleferre之豎琴協奏曲(封面與音樂無關,可放心服用)

2015年3月5日 星期四

記憶溯洄


        音樂,不是飄散在時間虛空中的震動軌跡,不是源自發聲體的聲波擴響;音樂,不是唱盤上周轉不息的讀取與位移,不是包裹在唱片膠殼中的解說紙張與CD碟片的觸摸實體。音樂,既包含這些,又不只如此。在音符串連成曲,聽感由之溯空無、捕意蘊,由點而溢成多維度空間的世界。而隱藏其間的,是包含整個音樂、與之相倚伏盤旋的生命斷片,由記憶、觸發、留存、互動、媒引,而終至於鋪設在生活周遭,成為不經意碰觸,卻俯拾皆是的流動。
        這也是音樂。或者,生命的本質就是音樂性的。
        或者,當音樂與生命黏附,刮骨無法刻蝕移除的,
        就是音樂。
        以及生命本身。


        而這張唱片,就不經意地記錄生命與音樂難以剜除的筋肉相連。尤其與體驗、記憶、生活疊影複構織體的一切。

        幾乎每一次,當唱片第一軌,Sonatina Op20之一,第一樂章清揚響起時,在一旁讀、寫的妻子,放下手邊的工作,若有所思地說,這首我彈過。我想,聽音樂的當下,妻子必陷入一種現象學所說的,由當下喚起過往,讓過往的回憶在當下駐足的片刻,重又分泌其新意義的過程,在此過程中,這首樂曲既有突然從記憶中活現的錯覺,也會有重新體認新樂曲的感受。於是,音樂成為一座橋梁,通往被掩藏塵封的孩提時代,彼時自有其指尖熟稔的相應快感。同時又挽結當下思索停頓的回顧此在,而音樂已自蒙上灰暗的簾幕間隔。

        我想,當時妻子心智中體驗與回憶交織的電光錯影,絕對比我拙劣的摹寫筆法更錯彩流光。至少,在撰文欲喚起此段遇合之源頭,追溯捕捉恍惚依稀,我也經歷了類似的意義分泌與重寫改塑的交替過程。

        當時,妻子突然放下工作,帶著一臉驚異的我,到鋼琴旁,掀起琴蓋,翻撿舊譜,落座便彈。突然間,比唱片更響亮的琴音,音箱無法收納的琴流鼓振,就在耳畔迴響。雖然,仔細諦聽時,可以發現唱片上雖不如真實鋼琴扎實鮮明的聲響,但觸鍵質感更為明亮凝練、盈潤飽滿,演奏家之功力昭然可知。然而,我所以為的冷門作曲家,丹麥Friedrich Kuhlau(1786-1832),原來不那麼冷門。

        音樂所搭建的時空網絡,遂在時脈潛移間,交織成難以言說的情感縱深。對於妻子,是耳畔驀然傳來的熟悉,勾連出難以抑制的回憶盤旋,而對於自己,則是巡弋唱片之洋的旅程中,再一次,不經意地闖入多年之前,那個練琴小女孩的世界。我所以為的冷門樂曲,原來是初學鋼琴三四年,便可觸指揮彈的短章。原來,熟悉與陌生之間的間隔和重新挽結,需要人生來做解答。

        當然,作為十九世紀丹麥最傑出的音樂人物,與Christoph Ernst Friedrich Weyse(1774-1842,以創作交響曲、歌劇、藝術歌曲為主)並列,Kuhlau除了歌劇、戲劇音樂之作外,更偏向室內樂、長笛(有長笛界的貝多芬之號)、鋼琴曲等。Kuhlau創作的鋼琴曲,自己劃分成小奏鳴曲與奏鳴曲二類。前者以其短章簡練,多上下行音型,而適合鋼琴初級技巧之彈奏,而廣為知名,比如作品編號20的三首奏鳴曲即是(譜寫於1819)。而作品55六首奏鳴曲(1823)、60之三首奏鳴曲(1824)、88四首奏鳴曲(1827),則被歸入後者。其中,作品60(此專輯中收錄二首),均包含主題與變奏曲之樂章,主題皆取自Rossini歌劇Armida,這些作品在技巧上更有難度。Kuhlau之音樂,受羅西尼與韋伯影響,也包含凱魯畢尼(Cherubini,1760-1842),更不用說貝多芬。Kuhlau於1825年於維也納認識貝多芬,此後成為向丹麥保守樂界介紹貝多芬音樂的主要人物。

        這些深具古典精神的樂曲,讓我聯想到莫札特奏鳴曲與孟德爾頌無言歌,觸鍵之純淨、雅致,是莫札特神韻之留存,而潛藏的詩意歌韻,則更近似於孟德爾頌的浪漫氣質。Kuhlau之鋼琴曲,雖無炫人的技巧,但只要演奏得當,依然可見出其燦爛奪目的色澤,而不僅僅是訓練手指之用而已。尤其演奏家Erik Fessel(1933- ),是Paul Badura Skoda、Demus、Brendel等大師的高足,又蒙Anda指點過,其內斂不花俏又溫潤瑩澈的觸鍵,正適宜表現Kuhlau音樂低調平實之外的餘韻和耐人咀嚼的清新感。(因此,網路上諸多影片,便相形遜色)

        當初,因為特定的機緣,讓我注意到Kuhlau,這位獨眼作曲家,從幼年起就以隻眼觀天下,但能與漢堡樂界和維也納貝多芬等人交遊,而打開眼界,這對於日後成為宮廷作曲家,引領丹麥國民樂派的特定地位,絕對有關係。在Kuhlau的這張唱片中,疊置了不同時空情境的情感體驗及記憶溯洄,於是音樂也不僅僅是音樂,不僅僅是唱盤轉動的聲響、不僅僅是封面文字的介紹,而包蘊更多,更多獨自欣賞與晤對交流之來回映照,更多過往與當下的多重往返,更多記憶與回憶的穿行與震盪,更多時空體驗的延展與塑形。每一次音樂揚起,都是生命的重新刻寫、意義的重新衍生,而網誌所能捕捉的殘影,只能是時空體驗之流的一小分支,但已自成一世界。

        以下聽的是Kuhlau小奏鳴曲Op20之一

2015年2月21日 星期六

反常合道



        茫茫人海中,友朋間氣性投合,契交神往之緣分,如斯難得,要像我和這張唱片一般,幾番晤對竟成知交,現實中幾乎不可能。然而,與其他Viol琴音樂已先結成的舊緣相比,Charles Dollé (ca 1700-ca 1755)的古大提琴曲,輕易贏得我的信賴,更勝過先前介紹過的 Marin Marais (1656- 1728)、Forqueray (1672-1745)與 Mr.Demachy (以結識先後為序),箇中原由,值得一探。

        很少古大提琴曲的音樂,像Charles Dollé一般,聽第一次就捕獲我的注目,我納悶這位作曲家怎麼如此不見經傳,但又如此千變萬化、引人入勝?聽第二次以後,我就鎖定特定幾軌,暗自留意,作為印象停泊的港灣,以及後繼聆聽的指標,留下幾個數字密碼:03、09、19、24。隨後,相關數列繼續填入6、18……。在邊翻檢內頁解說邊聽音樂時,又再遞進4、15、16…,幾乎每次新聽,都會發現更多遺珠、更多不捨離去的段落。這三首組曲,第一曲的清暢、第二曲的幽深、第三曲的律動奇詭,在我心中是一層深似一層,直到第三首,我更在律動不已的驚異中,深陷Charles Dollé的迷魅中。

        解說中有些有趣的訊息,摘錄如下:
        1、Charles Dollé的生平資料闕如,僅能判斷他是法國人、擅長Viola da gamba的教學與演奏、可能跟Marin Marais學過。

        2、17世紀,魯特琴席捲法國的同時,具有和魯特琴均衡、節制相近特質的Viol,以及左手演奏技巧的互通,引生魯特琴家同時演奏Viol的現象,也讓Viola開始在法國形成演奏學派之遞衍。從Nicolas Hotman(1610-1663)到Demachy和Sainte Colombe同門師兄弟,以及Sainte Colombe最偉大的弟子Marin Marais,而後Charles Dollé,則是跟隨Marais的弟子之一。在當時,Forqueray與Marais是鼎足為二的大師。

        3、當時已有Marais如天使,Forqueray如魔鬼之評價,有趣的是,Petr Wagner援引此譬喻,形容Charles Dollé是內在住著魔鬼的天使,綜合、複合了當代兩位大師之所長。此評的確深中要點。

        Charles Dollé的作曲特點在於,每首組曲皆為八樂章。傳統組曲常見的形式中,僅保留了阿勒曼(Allemande)與薩拉邦德(Sarabande),以及純樸的Musette與Tambourin,諸如波雷(Bourée)、吉格(Gigue)、小步舞曲(Menuet)、夏康(Chaconne),皆未採用。反而更常出現Rondeau。

        4、第二組曲第7樂章,曲名Tombeau de Marais le Pere,或為紀念Marin Marais而作,如同後者,也曾以類似曲名,紀念過Sainte Colombe和Lully(1632-1687)。據此猜測Marin Marais可能為其師。

        也因為解說的指引,我注意到這首紀念曲。綿長幽深的線條,顫動的語氣、似嘆息、似低迴,六分多鐘,音樂低沉擺盪於一種暗鬱的色調中,或許過於綿長,過於暗鬱,過於低迴,我因而錯過此樂章,錯過這太過豐富盈滿之憶念氛圍。然而,該組曲之前奏(第九軌),凝重氣息,觸耳留目,或許已預告其後隱藏的悲涼情景。在此之前,是解說中稱之為讓演奏者望而卻步的技巧名曲,而在此之後,從暗鬱到動態旋舞的釋放,又是如此渾成自如,此處成為理性介入之後最難人尋味的段落,不是沒有原因的。

        的確,Charles Dollé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艱澀展技的燦爛奪目,像Forqueray般引來讚賞和奇詭莫名的快感,潑辣而刺激。而是將技巧的運用,隱藏於其音樂之牽連映緒之間,在反常合道的拉引與回歸中,藉簡易明晰的抒情與律動鮮活的交替變化,引發情感深層的共鳴。我最喜愛的第三組曲第三樂章(第十九軌),正是在前一樂章看似穩定均衡又突出反常奇詭語態的律動中,拔高一層,以極具現代感的力度變化和張力模擬,揪引著心靈的翻騰覆移,箇中之妙難以言宣,那是音樂的肌理與心靈張馳同步互進的渾然為一。雖僅短短不到一分半,其震顫卻遲久不歇。

        另外,第三組曲最後樂章,同時也是此專輯最後一軌,也有其奇詭變幻之力量。第一次初聽Charles Dollé,在靜夜中迴盪其迂迴加速之舞姿,欲舞與不舞之間,留下撼動心靈的弓弦複影。我依稀記得當時的驚訝與震撼,也依稀記得當時立下發文分享的志願。遷延至今,終得如願。

        我想,Charles Dollé在樂曲中大量運用Rondeau的技法,也有助於音樂的簡明易接受和直率真切的特質,並營造一種衝力與拉力交錯迴旋的聽感,由之如渦漩引人時時返顧,而愈走不出其低音大提琴所迴盪振響的幽微世界。那是一個曾經繁華、曾經風采怡人的燦爛,如今隔岸遠觀,竟也帶些蕭瑟、冷清。但或許,還有少數人,可以點燈,照亮對岸曾有的雅致與娟秀、風華與溫潤、奇詭與反常,如是,這樂海中的偶合交誼,一曲入魂,自有其存在價值。

        以下聽的是第一組曲第七、八曲

        附帶網路上的巧遇,聽完前曲後,一時興起,點入作曲家同名影片,出現小琴夾腿間之少見的演奏形式,其音樂同樣優美動人,分享如下

2015年2月18日 星期三

書法答問



        此篇文章,乃是多日前應臉書朋友詢問書法相關問題而寫的,不知不覺就湊成四千多字的文章。問題聚焦在:「學習者在自己摸索與老師教導之間,最大的差異為何?沒有師承,要如何才能進步?」以下是我的初步想法和淺見,部分摘露於臉書,部分則無,在放上網誌前,略為潤飾增改。就直接在除夕這天PO出,並祝各位朋友新年快樂。

        我覺得自己摸索和師門傳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首先是審美體會和用筆細微度之分別,嘗試時,完全順隨著自己的審美好惡,也在不斷摸索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用筆慣性,其好處是可以建立起自己的批評觀,並且很快形成自己的風格。但其缺點則是對於用筆的細部變化體會不夠,包含藏鋒出鋒的變化,行筆之使轉以及結構特點之體會,因此很容易陷入自以為是、自以為好的迷思,對自己的缺點(包含筆法、筆力、章法、布局等)所在缺少自覺,而這些都需要更有經驗者的提點。另外在學習途徑上,也容易有所偏重,比如我在跟薛老師學習之前,五體中已自臨寫過自己喜愛的字帖、風格,但由於不太喜歡碑楷,因此大都著力於行草。但薛老師不僅讓我體會到各體之精妙處,以及各體互相支援的好處,也讓我知道各體皆有可以不斷精進之極境,不能太偏好於某體。更重要的,我的楷書用筆得到改善,也掌握到更精簡卻更有效的筆法。

        另外,在作品的章法呈現上,跟老師學以前,臨寫時幾乎不摺紙,而自己嘗試條幅和手卷的章法,求得近似於古人的篇章安排。但後來從老師傳授的經驗中,學到許多各種書體適用的摺紙法,以及不同的章法布局之形式安排。但我有意識地不太依賴這些摺法,也就是說,一方面學會這些摺法,當有展覽的需求時,有助於安排展場作品的形式變化。但是,當我已熟練這些摺法後,我又自覺地回到以前自己摸索章法的嘗試,希望可以不依賴摺紙而完成作品。最終,我發現這兩種方法都有助於呈現各種書體及作品章法形式之安排,端賴於我想要表現的效果效果,因而可以各取所需,為我所用。

        另外,在用筆上,從師問學後,各體的基本功皆有長足之進步,打下更扎實的基礎。在以往摸索的階段中,看不出自己的缺點,看不出用筆率意之弊,看不出筆力荏弱之失,但與老師的朱批一比,原先自以為佳處,其缺點反而一目瞭然。如是,不僅體認到書道無窮、學海無涯,於就學中得以更謙遜,更篤實,更虛心地不斷鞭策自己,從而發掘自己的長處,改進缺點,更要求自己靜心以對,無須掛慮他人的評價,急於求成。比如師從老師之前,我篆書之臨習從楊沂孫之基礎直攻吳昌碩,有陣子甚為自得。然而老師看我寫的吳昌碩之後,就要求再回到基本功,最後只能按捺住表現的慾望,老老實實下苦功。說也奇怪,經過這一迴返的路程,反而體會更深,同時在收與放之間更能兼顧。最後,我體認到,打好各體之基本功,之後可以變化創發,有海闊天空之發展,只要自己不被規範所拘執,而施展不開。有此體認後,更能感受到不斷精進的好處。因此,我偶爾看到幾年前的舊作,甚至幾個月之前,都能發現一些不足之處,至少可知道,從眼力和體踐上,一日一時皆有其進境,在此過程中提高自己的眼力和藝術標準,才能不斷精進而不自滿。

        另外,在跟薛老師學習之前,雖也寫大字,但所下的功夫不如之後精深,其後,經過這幾年的磨練和改變,反而更喜歡寫大字,而不習慣縮小。但從去年開始,則又回到摸索時期練過的小字,一開始轉換期間寫來不順暢,但當逐漸掌握到紙與筆、墨之間的配合協調,找到手感後,反而就可順利踏入此一關卡。此後,則大字小字可各自深化,兩不相妨,可與五體並進之學習,相得益彰。如此,在不斷精進的活動中,更會耗去不少歲月。然而,卻在新體驗、新領悟萌生時,有源源不絕的欣悅感。

        當然,由於書道浩瀚無窮,師門只是其中一種途徑,我後來體會到,要藉此學到老師書學觀念和技藝的精髓,以及感受前輩書家修養風範和襟懷,但不能僅以此為滿足。由於我先前已有不少自我摸索的歲月,因此在寫課題的時候,除了老師所教授之外,也常常返回舊學,時時溫習之,老師也很肯定這種做法,並提出不錯的建議。目前我依然是雙軌進行,既學師門之所長又深化舊學。師門本身自有其書風特色,外人很容易以老師的招牌書風來涵括、評價師門中人,但如果能自覺到師門影響之長處與不足,則既能發揚師門之風,又能逐漸錘鍊己貌。

        最後一個問題,沒有師承,要如何進步?

        沒有師承,至少已有一定的基礎,或許要從幾個方面入手。
         
        一、繼續打好基本功,從已有的基礎上拓展不同書體,可參照各種書體的入門字帖,尋找切合自己審美口味的書風,此階段,專力於某一、兩家是必要的,除了深化自己的基礎,亦當開拓新帖。比如已有楷書基礎的,可進到行書、草書;已有隸書基礎的,可進到篆書。已有行草基礎的,可進到篆隸,反之亦然。至少保持兩種以上的書體同步精進。剛進入不同書體的轉換期會較辛苦,但一旦度過轉換期,則會漸入佳境。改變自己的筆性和習慣,而學習不同的筋力感受和章法行氣,更有助益。

        二、由博返約。在自己摸索的階段,容易見獵心喜,喜歡嘗試不同的筆法、風格,以測試、證明自己的能力。然而貪多務得不扎深,容易有浮光掠影之弊。可在多方嘗試後,確認自己的審美觀,找出符合自己性情、美感標準之名帖,專力臨習之,至少立下該帖應持續臨習十幾次以上的標準(其實如果喜歡,會愈臨愈有心得,愈罷不能)。但又毋須侷限在此,亦即是毋須僅臨該帖而疏忽他作,而是將自己返約的少數字帖,交替臨習,不斷複習而加深次數。待遇到瓶頸後,再擇逆著自己審美觀的字帖臨習,則會有不同體會。返約指的僅是臨習,但觀覽依然可以博觀,多方借鑑、思考。

        三、保持讀帖的習慣,尤其自己正在臨習的字帖,在閱讀中揣摩其用筆,如不會揣摩,則以多看為要。在正式臨寫的時候,則要多方嘗試,比較自己的練習與原帖之差異,尤其著重在鋒毫進入點畫的角度、線條的起止、單字的結構上,逐漸練習積字成行、成篇。揣摩時,要體會其點畫之角度、施力大小、方向、速度、提按變化、轉折方式、收筆力量,及點畫線條彼此之空間位置之分布和交互關係、字與字之距離、左右行距行氣之關係。並在臨寫時多加嘗試,盡量以最省力的方式達到近似於原跡的效果,而避免膠著板滯,但又切忌過於一筆帶過,而應同時兼顧到力度、方向、映帶、銜接、速度變化的韻律感,而逐漸獲得自己的體悟。因此,初練時速度一定較慢,熟練後則可加快,在不斷嘗試中調整、修改,而漸近原帖之筆意。至於該寫小或寫大,各有不同的巧門和優缺點,個人可自己抉擇,究竟要以傳統文人手卷美感為主,還是以現代展場之大作品為主。我自己習慣先大後小,最後大小並進。先放大,是先訓練健挺的筆力及養成自然不做作的筆法,但會加上一些與原帖不同的體會。放大後再縮小更近原帖,則調整大字的章法更近小字,並且在放大練習時已熟悉其筆勢,縮小更容易帶入自然用筆之法。然而兩者所用之筋力部位不同,掌握其分別,自能並進。

        四、請教書友或觀摩名家。如任何字帖之用筆,在多方嘗試後依然達不到近似原帖之效果,除了換一個帖之外,也可請教有經驗的書友或名家。但切記,別人的經驗僅能參考,許多書家不見得能說出其中的關鍵點,反而可以輕易地濡毫成筆。因此,觀察書家的書寫過程,感受其如何使轉用鋒、抵紙挪騰,對於自學者更為重要。但無論請教過多少書家,見過多少示範,最好事先或同時建立起自己的審美標準(透過讀帖),他人的書學觀或筆墨風格僅能作為參照,否則邯鄲學步,不能自我深化,反而失卻故步,得不償失。最好各從不同的書家中學到「部分」對自己有益的觀念或筆法(可能為其書學觀之精髓),聽取對方對自己的建議(但要注意,審美觀之落差,有些建議不見得值得參考,其實從對方的建議更可見出其審美境界其氣度),轉益多師,更有幫助,但最主要還是需從前輩大師的作品中,仔細體認其精髓,因此,經典作品需一再臨仿、參讀、體會。並保持自省自我批評的精神,勿在他人的稱讚吹捧中停滯不前。

        五、面對瓶頸,超越瓶頸。自我學習的過程,大約三到五年便會遇到瓶頸,解決瓶頸的方式,是再檢視自己的基本功是否確實,比如懸腕、運用羊毫或換筆、站著寫,都可作為檢視之法,依此再對原初打下的基礎重新檢視。或者改寫其他書體或參照其他字帖,改練自己不擅長的書風或書體,或改換不同的大小、表現形式,嘗試先前比較少著墨的寫法、風格、布局安排。每一次改換,都是對自己原先的筋肉慣性和審美觀之衝擊,從中必會有新體悟。而前述從一到四所要進行的活動。則更要確實做到,不斷深化,則必能度過瓶頸。遇到瓶頸,是對自己心性和藝術進程最大的考驗,唯有更沉著,方能邁入下一階段。

        六、讀書、參觀、參加展覽。讀書是一己份內可完成之事,而參展則需機緣之配合。讀書是書法必備的書外功夫,這包含與學書有關的臨池建議或雜談(參考不盲從,以自己的體會參證之),更專門的書論、書學史、美學史、批評史之論述(去蕪存菁,掌握精髓),也包含書法之外的文學作品、古典詩文集及其他典籍,可擇自己感興趣或有能力啃得下去的作品閱讀,先從有注釋的版本,再直接感受原典之思想意境。另外,其他有助於了解傳統文化精神的著作,亦有助益。參觀名家或大師之展覽,或其他書會之展覽,亦能藉此觀摩當代書法之發展趨勢,借鑑許多新觀念、新刺激和表現形式,而與自己所學參照對舉。參加書會或團體展覽,則可從書會之運作中,感受到其他有志之士如何投入推廣書法之活動,並於其間獲得切磋、論學、觀摩的機會。藉由參展的壓力,也能督促自己不斷精進,避免停滯不前。另外,參加比賽驗證自己的實力,亦是一可行之法,然而比賽受評審主觀審美喜好影響,不一定能反映真正的實力,但至少能訓練勝不驕敗不餒之態度,對自己心性之提升,亦有助益。不參加比賽亦無妨,畢竟書法最終還是自我審美境界和生命涵養之具現,獎賽的光環只能是添花之錦飾,有驚炫俗目之效,但在方家大師眼中,其評判的基準依然是作品的質素和境界。因此,書法,始終反映書家自身的書學觀和生命境界,是一個面對自己不斷深化的過程。應以古人之精華為基準,不斷拉近與古人的距離,深造愈久,亦愈自得。

        其實,薛老師也說過,在其師門下無須學太久,時間到了要自立,從業餘朝向專業之途邁進。因此,從師門中獲得的啟悟,和許多可貴的教導、提點,以及藝壇掌故和前賢事蹟之眼界見聞、同門師友間的論學濡染、參與展覽之收穫,皆是未來自成一家的養分。當進入下一階段,則自己前述所談的幾點自學精進之法,亦成為不依傍師門時所需踐履之道,同時與師門之體踐融會不分,皆可惕勵自己。如是,不同階段有不同之體會,且有不同之進境,隨著人生閱歷之拓展,書法必會與時俱進。以上,略就相關問題加以回答,或有疏漏,亦自不免。僅供有心者參考,且於網誌留下一筆紀錄(因為臉書貼文稍縱即逝,網誌文章卻更便於檢索),冀日後返顧觀覽時,能照見其間的不足,如是或可見出日新又新之成長。

PS 封面攝自《書譜》第二期祝嘉學書之談。以下摘錄一段最近讀過的文字



再附上香港書篆名家馮康侯(1901-1983)的訪談片段



柳詒徵論書,祝嘉翻譯。凡此皆可以自惕自勉。

2015年2月16日 星期一

迴光暗合


        人生中有許多意外的插曲,讓預定的軌跡偏離,卻在偏離後浮溢出不同的光譜,旅程也因而生色煥彩。

        在付完計程車資後,總算鬆了一口氣,我猜司機也是,畢竟臨時被客人要求駛入山中,在不確定目的地如何抵達的焦慮中,懷想著可能的方向、軌跡,在山路前行。突然發現一個可以讓客人下車的地方,懸宕的心情得以鬆解,應該是快事一件。的確,當瞥見菁桐,這個平溪線地圖尾端的站名時,隨跳錶數字愈益蹙眉的我,發覺這是一個最好的止損點。正猜想該如何找到通往車站的小徑時,一眼望見菁桐車站,指標矗立,遂急忙決定下車點。待司機迴轉到民宅與小路之交會口,緊繃的心情瞬時消解。雖然,付的車資絕對不在預估中,但臨時起意,也只能往好處想。

        一進到民宅與小路之入口,回首下車處,猛地,被記憶中的景象撞擊,我驀地發現,原來此地此景,這個視角,所瞥見之道路和塑像,先前早已見過。這是往昔與當下之交會鎖連,如同現象學所說的,在當下之所見中,喚起過往之體驗、記憶,過去始終與當下揉合一體。我體會到,在驚異和巧合的感受中,記憶之景象、感受,與當下疊置交錯,彷彿正走在從前的道路上,呼吸著過往的空氣。原來,換個角度,世界就可以不同。

        原來,不同的角度,原先以為是不同的景象,然而轉個身,卻是同一個世界。多年前與菁桐、平溪線等地結緣的記憶,早已蛻脫成模糊的光影,留下曾經到過,但……的印象。如果不是趕不上九點的木柵站台灣好行,當機立斷改換交通工具,這往昔與今日的時空連結,其隱藏的奧秘,不會在我面前敞開。

        既然比預定的行程提早,在覓食解決口腹之慾的過程中,小小車站剛從早晨中甦醒的純樸模樣,遂比記憶中更清新,更了無人煙,只有維修工程搭起的圍籬,以及橫入巷內的垃圾車,佔據遊賞之餘的光景。果真沒有像樣的早餐店,只得草草買些乾食果腹。然而,在覓食的過程中,只見婆婆媽媽帶領一群比翰翰還大的小學孩童,熱熱鬧鬧地衝入車站,躍上月台,跳入鐵軌,一陣陣的嬉鬧聲驅趕了原先的清幽闃靜,正式宣告觀光模式的啟動。對此地驚豔的感受已褪去,也無暇循舊跡重遊,當火車入站,雀躍的翰翰已迫不急待衝入,往下一站平溪邁進。

        依稀彷彿,平溪線踅遊的多重記憶中,在其中一站盤桓甚久,原先以為平溪站是失落已久的拼圖,然而,觸目盡是新體驗,我像與回憶之洋拔河,從中撈捕殘珠遂殼,卻怎麼也拼湊不出絢爛的星火。唯一觸手可得的,是腦海中放映的食尚玩家採訪片段,與小城尋幽的遊客疊映互見,於焉,得出小小的結論,準是由於記憶的錯置和媒合,我到了一處以為來過卻不曾屢足之地。在陌生和好奇的眼光中,交疊著熟悉的錯覺感受。我瞥見著十字街道口,帶領三名外國遊客的台灣人,正交代稍後最適宜的會面地點。突然意識到,在外國訪客的眼中,此地或許會分泌出更適合深度旅遊的鮮味。而我僅能淺嚐一口。

        隨後,搭下一班車前往海科館,讓小孩一下子蒐集兩條鐵道的踏遊紀錄。然而,這本非今日的行程。改變的關鍵,來自於菁桐店家善意的建議,讓出遊清單中,原先曾浮現卻又取消勾選的地名,得以打敗其他名勝,再次放入選單。在隨後的車行軌跡中,我馬上印認,原來曾經以為的大站,是十分站,而大華到三貂嶺的美景,猴硐的天橋、貓群,都在記憶深處翻騰著,幾乎要躍上眼眸。最後,目送著這些最熟悉的景象閃逝,彷彿目送回憶一幕幕出出入入,流過又黯淡。突然間,我可以指認大學時代,將近二十年前於十分班遊,自己於瀑布前留下的輕狂身影,也可以細數,婚前與妻子兩站行遊,完全是貼近在地景點的新鮮感受。而這一切,無法舊跡重屢而再勾出今昔疊合的奇異感。然而,旅途中,此種感受始終縈懷不去。

        甚至在書寫的當下,感受依然強烈。而海科館,完全從他人介紹的地名,搖身一變成為此行最驚艷的景點。遠眺即是海洋漁港,從山到海,竟也豁然開朗,晨間匆遽間所種下的鬱悶情緒,早已煙散。這新景點,除了海科館之外,還有許多規劃而未建置完成的區域,如果一一搭建完工,想必是適合假日休憩的新場所。區區一個下午,僅能看場海洋劇場3D生態影片,逛逛主題館中與地球科學、海洋科學相關的展覽,約略走馬看花,無法一一操作互動解說,汲取知識,雖然小孩瘋的還是兒童廳的滑梯。

        返程,於瑞芳轉搭返台北的自強號,不禁想起大學時代某一年與社團同學一同遊歷平溪,回程疲累地挨擠在電車中。然而,簇新於地下敞開的明亮站體,以及銜接到捷運松山線的新動線,在在提醒我台北這幾年交通地景的遷變,返家之途,多了新的選擇,疊加上新的記憶。屈指一算,一個半小時前,還在海科站,看著火車從隧道口點燈駛近。我遂了悟,記憶縱使從遙遠的邊界中蜿蜒流洩,流入返顧回眺的眼眸,或帶來意外浮現的殘影餘光,而激起跌宕洄渟的漣漪,終究無法挽留在手,終究需得從當下的體驗遁逃,重又回到封罈沉埋的暗鬱中。然而,一丁點勾連挽接的痕跡,便會在迴光暗合中,傳達此在身軀的歷史維度,是沉甸甸的,厚達數十年的記憶紋理。也難怪,這短短一天的行程,卻帶給我揮之不去的沉重感,需得藉由書寫來洗滌,來磨認今昔對比的強烈張力。而這一切,都從一個偶發的決定開始。


2015年2月8日 星期日

網誌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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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7日 星期六

古典遺珠


         出生於波蘭但澤的作曲家Antonio Casimir Cartellieri(1772-1807),其父親為義大利,母親為拉脫維亞人,自幼的音樂教育就從同為歌唱家的雙親開始,先母後父。然而父母感情不睦,在Cartellieri十幾歲的時候,一說他因受不了雙親的爭吵而離家出走,一說他被母親帶到柏林。這位因早逝而夭折其音樂才華,終被遺忘近兩百年的作曲家,與其他作曲家的潛在聯繫如下:

         1、教過Cartellieri的老師,據稱有Salieri(1750-1825)和Albrechtsberger(1736-1809,貝多芬也曾與他學過對位)。

        2、1795年3月29、30日,Cartellieri的清唱劇在維也納演出。作為劇間串場演出的,是正式以鋼琴家身分登台的貝多芬。

        3、Cartellieri與貝多芬在維也納同場演出時,他的顧問是莫札特的豎笛好友Anton Stadler(1753-1812)。

        4、Cartellieri的妻子Franziska Kraft(兩人於1803年結婚),是Anton Kraft(1752-1820)的女兒,後者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大提琴家,是海頓的學生,也是莫札特與貝多芬的朋友。海頓的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與貝多芬三重協奏曲的大提琴部分,據信都是為Anton Kraft而寫的。他自1796年起在Prince Lobkowitz的樂團中演出。而也是從這一年開始,Cartellieri同時接受Prince Lobkowitz的邀請,擔任其樂團指揮。而Prince Lobkowitz也是貝多芬重要的贊助者之一,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和三重協奏曲都題獻給他。而Cartellieri先前的雇主是波蘭Oborsky伯爵,至少從1791年左右,就在其麾下擔任作曲家和指揮。也是透過伯爵的介紹,才認識Lobkowitz。1795年,當Lobkowitz聽過Cartellieri指揮自己的交響曲,就希望他為自己服務,然而伯爵卻因為失去Cartellieri而不高興。最終,因為Lobkowitz宮廷中繁重的工作,Cartellieri之健康因此減損,而在陪侍王子出行的過程中,病逝於Liebshausen,在世僅34年。

         Cartellieri的這三首豎笛協奏曲,僅一三首完整,第二首存一樂章adagio pastorale。然而,這一樂章之幽咽低迴,情韻緜邈之美,引人流連難忘,也因而,這是Cartellieri所帶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渾如自然的清新感,其優美靜謐處,實不下於莫札特的豎笛曲。而第一、三號豎笛協奏曲,充分發揮豎笛亮麗鮮活的色澤,根據解說所言,Cartellieri替這些樂器譜寫音樂,純粹服膺於自身的音樂才華,而不考慮樂器演奏家習慣的手指技巧,因而演奏這些樂曲,更需要水準之上的優異技巧,才能彰顯Cartellieri音樂的明暢寬宏和鮮活優美之流利生動。Cartellieri展現古典時代作曲家最優異的作曲能力,在結構沉穩的固定框架中,引導音樂齊奏的壯闊有力和獨奏之悠揚動聽,而不知不覺聽完全曲。很容易用同代人前輩莫札特和大Cartellieri兩歲的貝多芬的音樂,來衡量Cartellieri之作曲表現和風格特色。的確,Cartellieri與貝多芬早期的交響曲,在活潑生動的古典風格和作曲手法上,極為近似,而其對豎笛美聲的刻畫,也屢屢讓人想到莫札特的名作。解說中也多次用貝多芬、海頓的音樂,來與Cartellieri比較,並提到第二首協奏曲中,此樂章一開始豎笛與定音鼓之對話主題,被孟德爾頌引入豎笛奏鳴曲中。然而,解說中刻意強調,Cartellieri之作曲天分,純粹是自發自生的,而少受同代的作曲大師影響。

        的確,聆聽Cartellieri動人的樂章,或許讓人聯想到海頓、莫札特、貝多芬曲風中某些近似的神韻,然而,這是時代相同的生活氛圍、共同的音樂風氣之薰陶所致,Cartellieri之音樂,自有自成一格的鮮活和悠揚悅耳之力量。保存古典時代最讓人珍重貼體的純淨、均衡、自然之美。當我們覺得古典大家的經典名作已然膩耳無奇,或因慣性而習以為常不以之為美時,或被太多巴洛克、浪漫所席捲掩蓋而幾乎忘卻時,聽聽同時代被遺忘的Cartellieri,會發現,原來古典時代還有更多遺珠,可以讓人期待、盤桓,就從此唱片的第四軌開始吧!

        以下聽的是Clarinet Concerto No.3

2015年1月22日 星期四

師徒之間



         George Onslow(1784-1853)和其老師Ja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都是當時的鋼琴技巧名家,而其在世時建立的盛名,於過世後被冷落遺忘的處境,也如出一轍。

        出生於波西米亞的Dussek,自幼即展現音樂才華,1782年於漢堡向C.P.E.Bach(1714-1788)學習,並展開巡迴演出,於歐洲建立名聲,足跡遍及荷蘭、漢堡、俄國、法國、義大利、英國等地。他演奏生涯最值得記載之事,就是曾與瑪莉皇后和拿破崙等新舊權貴有所接觸。Dussek在倫敦留居十年之久,於1792年與豎琴家Sophia Corri結婚,並與其岳父經營出版與樂器銷售的事業,然而遭逢生意上的破產,Dussek不得不潛逃至歐陸,並於1807年定居於法國直到過世。Dussek既有演奏、作曲才華,也有敏銳的商業頭腦,經營失敗的醜聞無法影響他嗅聞巡迴演出的時代趨勢,以及新興中產階級於曲目上演出的需求,Dussek熟練地製造出兩種作曲結晶,一種以炫目複雜的技巧,展現其突破古典傳統,預示浪漫精神的大膽精神;一種則將複雜的技巧簡鍊調和,以適應節制均衡的庶民口味。譜寫於1806-07年間之第二十四號奏鳴曲Op.61,二樂章的形式,正體現了Dussek不循傳統的變創精神,也是Dussek偏好半音和聲的曲風展現,在內在張力和繁富變化上,比貝多芬悲愴奏鳴曲(1799)和莫札特幻想曲K457(1784)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曲為紀念於1806年過世的Dussek雇主普魯士Louis Ferdinand王子而寫,從慢速導奏進入主題的暗鬱氛圍,就深深吸引我的注目。相對於Onslow的澄澈明暢所形成的流動自然感,Dussek多了古典主義的扎實感和停駐震盪的張力,讓其精神更接近於貝多芬與莫札特、舒伯特。此曲第一樂章,論情感的深邃和反覆跌宕的變化,置之於貝多芬中期名作間亦無愧色。另一首奏鳴曲第25號Op69-3,更為簡練均衡,其清新感近於舒伯特。可惜並未收錄DussekOp.70與77的兩首作品,但僅此一瞥,已可讓我思考Dussek與Onslow師徒之間的似與不似。補白的Rondo與變奏曲,則以清新流暢,簡明易懂為特色,正足以顯現Dussek迎合世俗的一面。

        1799年以前,Onslow向Dussek學習鋼琴,恰在漢堡,與C.P.E.Bach指點Dussek遙相對應。其後1799到1801,於倫敦向Cramer請益,1808年於巴黎學於Anton Reicha,同門除了先前提過的白遼士、李斯特之外,還有古諾、法朗克。Onslow和其他作曲家之間的牽連,還有一例,當他在歐陸打開知名度之後,諸如舒曼、孟德爾頌,都多次邀請他到德國指揮Onslow自己譜寫的交響曲。Onslow和其師Dussek一樣,分別從各自擅場的領域,建立傳布全歐的知名度。然而,也一樣在過世後被後起之秀所超越,同樣被冷落一世紀,重又被招喚甦醒。

        近期聆聽之唱片群中,恰好Onslow與Dussek之間,可映照出古典時代到浪漫時代之間的微幅變化。師徒之間,既有傳承亦有對照。Dussek對半音和聲的喜愛,也成為Onslow作曲的養分。然而此張專輯選錄更多以變奏為曲式的作品,自與Dussek奏鳴曲大異其趣。而曲風上,Onslow流暢明亮的特色,多少可從Dussek之作中瞥見端倪,然而Onslow結合自身的才性,和對旋律敏銳善感的巧思,其抒情內蘊更為精純動人,而Dussek邁向浪漫時代的創發精神及張力,亦在Onslow之作中留存(如1849年之幻想曲,第七軌),不過更融入Onslow其豐潤瑩澈的自然美聲中。Onslow聽來,更似舒伯特、孟德爾頌、早期蕭邦的融合。讓我瞥見Onslow甜美又幽深的情感片段,毋寧是Op13,1817年譜寫的導奏與變奏、終曲,其第五變奏,從6分40秒到9分23秒,惆悵銷魂的聲響游移,讓人醉心難忘,也種下這張唱片不捨不離的聆聽契機。Onslow如何從略存古典精神到浪漫意態的張揚,呈現其微幅變化,聽者只需將第一與第七軌反覆聆聽對照,當有所得,後者,已有舒曼音樂的神采了(解說中提到,第八軌1810年的Toccata,或許是舒曼同曲名之作的靈感來源)。第一時間,第一軌的清新瑩澈,閃爍出動人的變奏色澤,讓我對Onslow的鋼琴曲留下好感。然而,第七軌的深入聆聽,才讓我領悟到:Onslow的個人氣質,如何在浪漫氛圍的到來中凝聚淬鍊,又保有古典時代的澄澈明晰、鮮潔純淨。至於其他的幾首短曲,倒是如同其師Dussek一般,都是清新宜人的沙龍短景。

        以下聽的是Dussek之Piano sonata op.61 "Elégie harmonique" 第一樂章,1950年的歷史錄音,略有炒豆聲

PS 完成文章後,才發現自己寫過的舊文,曾提到Dussek及這首奏鳴曲,而這已經是一年半前的浮光掠影了,生命伏線之隱接,正如此深密蜿蜒。

2015年1月6日 星期二

尋幽探秘


         不知何種無形中的錨力,牢牢地將聆聽的篩選,指向法國作曲家George Onslow(1784-1853)的室內樂,在每次擺盪於重溫舊情與開展新局的歷程中,總有小小的推力,堅持而篤定地,召喚Onslow的音樂上前,讓我重新沐浴於清朗悠揚的風景中。

        最終,願望滿足、意念撫平,心緒早已遠颺航行於溫潤貼體之觸感中,而渾然忘卻塵俗瑣想。果真,Onslow嫻熟地張貼音色,巧妙安排伏筆,並於音樂的拋接延展中,神來一筆地塗抹讓人意動迴流的瞬間,而感嘆如許清妙優美之斷片,紛至沓來的抒情振福,都充滿閃爍晶瑩的詩意。當感官陶醉迎接不暇時,又伏流隱接地遞進一段椎心短句,卻在情感還來不及鄭重留存之際,被繼起湧動的音符追趕拋離,在行進中企盼相同的悸動再次降臨。然而任憑聲音如何迤邐蜿蜒,直到駐足暫歇的時刻,縈懷之短章不再流淌,於是只得舉足再次涉流,讓時間的綿延重現那匆匆而逝的舊情渦流處。Op14之二的鋼琴三重奏第一樂章3分12秒處(影片中是6分鐘左右,重複呈示部所致),就是如此逗人迴返的小宇宙,此種聆樂的遺憾和追尋,先前只有舒伯特差相彷彿。

         Onslow是法國大革命後法國作曲家的異數,在巴黎,他盡力討好的聽眾背棄他的歌劇創作,然而,透過出版商Ignace Pleyel(1757-1831)對Onslow作品的發行,法國之外的德奧,卻廣為傳布Onslow的室內樂,儘管這是當地出版商不顧作曲家的權益而逕行私自翻印的成果。Onslow既是法國作曲家中少數以室內樂擅場的代表人物,同時其室內樂置之於當時的德奧樂界,與貝多芬、舒伯特、孟德爾頌相比均無愧色。在音樂血緣和個人氣質及師承,Onslow接手海頓與貝多芬的傳統,然而卻以其獨到個人色彩,呼應、預示舒伯特、孟德爾頌,甚或是布拉姆斯。解說中舉Op15小提琴與鋼琴的二重奏之第二樂章(二分鐘導奏後的音樂)為例,說明Onslow透過賦格對位不斷匯聚加速的韻律,其結構方式極為近似布拉姆斯大提琴奏鳴曲Op38最終章。如此有趣的觀察,無疑讓探究Onslow音樂時所引發的知性樂趣更為彰顯。而在閱讀這段文字之前,此樂章也的確吸引聽域的流連。與德奧傳統的隱密聯繫,讓Onslow的室內樂銜接法、德重奏傳統的歷史意義於焉彰顯,在德式樂器間對等對話的重奏傳統與法式鋼琴弦樂主從分明之關係,Onslow無疑是其中的橋樑。而在鋼琴演奏史上,Onslow更是堅決地捨棄大鍵琴,而將全副精神獻身給他熱愛癡迷的鋼琴,從Halevy的追憶中,可瞥見Onslow這種執著。

        扣除先前已聽過的Op16之一大提琴版(此版更有室內樂之均衡氣質),僅存的兩首樂曲卻充滿尋幽探秘之趣,因為,每次的重複都帶來意外驚喜,更多點逗盤桓的瞬間,而讓人讚賞Onslow自然天成之美,以及源源不絕的清新巧思。Op15第四樂章主旋律和六段變奏,恍如燦爛綴連的煙花,流利閃爍,4分鐘以後開啟的變奏,同樣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然而,最讓我難以割捨的耽溺失足,毋寧是Op14之二第三樂章(影片從14分53秒啟始),同樣是變奏曲,取自Auvergne山之民謠,迷離淒美的旋律,直可彌補第一樂章一閃而逝的遺憾,而讓心情晃蕩起伏,在變奏分身的席捲下,烙印一句句刻寫的民謠世情,以及我流連不去的身影。
  &nbspOnslow室內樂之寶庫,概略清單如下,雖不能一網打盡,但這些數字,提醒我更多美好之企盼,還隱。交響曲4、弦樂四重奏36、弦樂五重奏34、鋼琴三重奏10、小提琴鋼琴二重奏6、大提琴重奏3、鋼琴五、六、七、九重奏若干、鋼琴獨奏、四手聯彈若干。


以下聽的是Onslow: Piano Trio No. 2 in E flat major, Op. 14 - IV. Finale Alleg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