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日 星期三

璀璨光度


        是Whitbourn(1963- )的音樂,帶領我穿行翰翰住院的這四五天光景,在幽邃深遠的人聲招喚與撫慰中,這是心靈最好的止泊處。

        其他音樂似乎褪去吸引力,似乎顯得有些世俗、著意、隔膜與外在,然而Whitbourn透過人聲的疊置、應和、追誦、強化,以及拉引,所鋪展出的深廣世界,幾乎是難以蠡測描繪的大千變化。一曲即是一涅槃,一頓悟,一開展與凝然,一外顯與內聚,一花開與花落,一潮漲與潮落,莊子所言:「至大無外」及「至小無內」,在超越與迴返間,完美自如地匯聚於一身。

        幾乎在第一次聆聽,Whitbourn的音樂就深深吸引聽域的流連,不光是封面宇宙圖景所暗示的璀璨星群,及其所隱藏的深遠想像吸引我一探究竟,「Luminosity」一詞所蘊涵的本體實在及超越意涵,也引發我浮想聯翩。光度,亮度、光輝、光源,不僅是任何發光體的存在屬性,也是闃暗宇宙中,璀璨之星群,唯一引發人類性靈超越、仰望的力量來源。因而,Whitbourn的音樂,激引的不是宗教情懷(雖然作者譜寫對象或主題,大都與宗教情境有關),而是宇宙意識。宇宙意識,是唯一超越宗教,卻又內在於宗教中的體驗和思想根源,跳出宗教的小我、膜拜情懷,消解對偶像的仰望,消解自我,沉入無邊無際,更廣袤深遠的虛空,在消解中得到生命底蘊的昇華及內在性靈的自足。Whitbourn的音樂,很輕易地帶領聽者,逃離、跳脫有形世界的枷鎖和繫縛,進入空靈空無卻盈滿的他界。超昇於一切具體的浮名榮利、爭奪計較、貪嗔怨恨、癡望喜捨,最終得以清明地俯瞰世間的盛衰得失、生死離別,進入更悲憫、更洞察、更灑脫的眼界和心胸。即使立足於西方宗教文化的土壤,卻不妨礙Whitbourn透過音樂,沉訴更多超宗教、超體驗的內在冥思,而這也是讀者可以自在生發的無邊想像。

        在Whitbourn的音樂中,簡單卻有力的作曲技法,簡明卻深刻的樂念,擺落對作曲技巧的依賴,純任樂思之擺盪、凝聚、匯集而升騰。從中可以瞥見聲響自身具足的力量,彷彿從幽遠中浮現、飄渺,飄浮而成形,或未成形;彷彿從虛空中拋擲而出的霹靂叩問,震響鳴籟,齊鳴轟遝,將人拋入大哉問的叩問與寂然不語中。第十軌後,開啟Luminosity巡弋宇宙,也探測心靈之內外旅程。這首約三十分鐘的聲樂曲,幾乎是此張唱片的精華。Whitbourn探究的,是與善良人性相結合的光度、光芒之象徵意義,如何從幽暗的人性邊緣中躍升至宇宙之中心,成為指引人性之必然仰望對象。跟隨音樂從虛無中湧現,寂然凝慮的創始,進入萬物萌生孕育之雜然生命力,而後是生機湧現、綻放之大千世界,如何震響闃暗之宇宙,在山鳴谷應的沛然匯聚中,道出萬物自足自適之美好。此曲從幽寂到鼓盪之高潮,僅從第十軌中即可瞥見其樂思之純粹、飽滿力量。其後之諸曲,都是對此樂思的發展與應和(其中第十二軌後半是其再現和強化、複疊與掘深)。管風琴、中提琴、弦樂齊奏與鼓之震響,人聲之鋪展連綿,成為此曲最精彩的對話關係。尤其中提琴,幾乎是抒情樂念之傾訴主體,所有烘托情感的獨白與陳訴,在中提琴之娓娓道來中,更是屬於孤寂蕭索的主體秘境,在宇宙之深遠圖景中,提供內在情感不斷迴旋自省的叩問。

        光度之外,一到九軌之光影電幻中,皆有其一沙一世界之隱密空間,各自引發心靈不同程度的冥思和消解。其中,第七軌雖僅短短三分鐘多,卻在飄渺複疊之追認與延展錘深的歷程中,讓我瞥見情感縱放迴轉之雋永力量,在向上盤升與迴返內在之間,取得巧妙的平衡。在孤寂自證與涵融世界之辨證中,從情感自身最隱密的內裡,幅射、涵括世界最深沉的本質。映照出心靈無遠弗屆的包覆力量(尤其1分35秒後,足以讓心靈震顫)。只此一曲,在探測心靈之編年史中,Whitbourn應可不朽。

        於是乎,藉著音樂,思緒得以遠颺幻化。藉著光度之旅行,靈魂得以穿越線性宇宙之維度。我似乎可以瞥見,當人類得以在星際中遨遊旅行,千百萬個輪迴後,另一個自己,從星際飛船之舷窗,望向深邃宇宙之邊際,群星如鑲鏤在黑緞錦布中的珍珠,映照出宇宙之旅的壯闊和幽邈。耳畔迴響的,是Luminosity從幽暗中升起的波瀾起伏。聯結此世與彼世,音樂,向千百萬光年之後,拋出邀請。


        以下聽的是Luminosity之Lux in Teneb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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