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印象中還沒有一張唱片,經得起如此細嚼慢嚥,而仍意猶未盡,始終有齒頰留香餘韻綿長之感。沒有一張唱片,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卻又捨不得擱置一旁,捨不得被後繼之聆聽淹沒追趕。總在一番向外巡弋遨遊的旅程中,返照這潭沉靜幽深之孤井,卻瞥見暗處光影搖曳,寒凝處冷香細泌,悠緩時微塵輕聚,流淌時泉消冰解,旋舞時颺袖展翼,奔逸時雲起風生。有如許聲響變幻不定之姿態,就有如許淺衷幽情於空際中渙衍盈溢。
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之古大提琴曲(viola la gamba),用一個字眼來形容,就是澀。蔡邕論書法,拈出「疾澀」二字,正可做為此音樂之註腳。大Couperin之曲,很少暢快飛揚之疾勢,其快也不盡興快意,但與其澀勢凝滯沉緩之迴流匯聚相比,相對速度上的流動(第5、11、15軌,尤其後者,是少見的奔逸傾瀉),依然有揚起明朗之韻味。其澀勁,是向內渦流盤旋的,彷彿施盡雕鑿渾成之力,方足以在大提琴低厚之巖壁上開鑿出流動煥彩之力量。又如氣功之勁力內斂,積蓄飽滿之時方能推掌慢移。而「澀」的方式有別,續力揮運之角度、空間不同,借力使力之支點亦有別。有時輕移而沉滯,有時逆挽而反推,有時頓切直下,有時堆疊漸層,有時拉引突頓,如此,任何一迴旋,一停頓,一迴返,一拉弛,每一轉身、每一凝滯、每一頓挫,都是情感與力量拉引擠縮之時刻,由此層疊出密度與張力交錯疊置的立體空間(第1、4、14、18、20軌等),以及疾中有澀、澀中有疾之多面向軌跡(第2軌是最具代表性的樂章,還有第6、12軌)。
我突然省悟白居易「幽咽泉流冰下難,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之詩境,大Couperin之古大提琴曲之凝澀意境,更如一泓深潭,深不見底,難以窺測,遠超乎白居易文詞所能描摹。也難怪初聽之時茫然無所對,難以捕捉指實,難以讓意念凝聚成形,而只是讓音樂之幽緩推移,逐漸推開塵俗瑣事,推開不耐煩難以對焦的心緒,推離其他盤據我腦海的聲響,讓音樂,靜靜地流淌於微塵間,即使尚未明瞭、掌握、感動於音樂,也未調整頻譜至對應的頻率,但我並未急著牢籠它、破譯它、對抗這種挫敗感,而只是不定時拆開封套,放入唱盤,讓Couperin再次提醒自己的不足,再次萃煉耐心與虛懷。
印象可及的一百八十多或更久的時光中,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與音樂晤對,有時後略有所感(第2、7軌),我就會記下數字,留意樂章順位,其他毫無所感之樂章,則靜待下次的層疊積累。終究,聽覺身體感之沉澱,會讓音樂之凝滯解凍,一如心間可以預期盼望的行徑,聲音仿若不是從唱盤流出,而是來自於靈魂深處的露滴。在這默然感悟的時刻,我知道,所有的空虛晤對,終將轉化成觸動心弦的震響,輕輕一推,便能從醞蓄已久的共鳴腔,擠壓出一長串文字、意念、意象,足以暫時錨繫音樂之浮響情翩,但卻只能捕風影於微毫。
原來,聆聽音樂,是不斷叩問自己心靈邊界、思想底線的旅程,一旦騷亂難耐、塵欲塞懷,最需要靜心晤對之音樂,瞬時成為毫無所感之一片空白,成為背景悠悠浮動之漠然,而僅是被新的生活印記快速蓋過的浮光片影。因此誤解、冷感這樣的音樂,真是冤之枉哉,原來關鍵不在音樂,而在聽音樂之心,是否真能澄懷以對,找到解鎖開門的痕跡。
和同代古大提琴大師如Marin Marais(1656-1728)、Antoine Forqueray(1671-1745)相比,大Couperin之作,無疑更幽深晦暗、低鬱淵流,很少明朗清暢或展技奇詭,既非天使,也非魔鬼,而更像苦行僧、哲思者,孤寂地叩問自身,尋求徹悟的力量。兩首組曲和兩首雙Violes曲交錯排列,根據前文數字線索的暗示,可知第一首組曲最讓我駐足神留,其次是第二號組曲,巧的是,兩首都是1728年更晚期之作。最觸動我心緒的樂章是第一組曲終曲第七軌,從溫柔明晰之主題開始,引領聽者進入一段崎嶇迂迴、跳波相濺之山水,「Passacaille & Chaconne」所織構複合的世界,無形中充滿隱密的魔力,吸引我不斷重溯迴返。第二組曲最後二樂章(第14、15軌),比之「Passacaille & Chaconne」之迂迴流動,更峭折險澀,尤其終曲,營造出張力十足之動態感,內斂奔湧,滾勢不絕,結束前遏止挽停之力道更見精彩。
當粗礪磨成珍珠,耀然的光彩讓觀者側目停留,然而如何錘磨打鑿,如何披沙揀金,如何沉潛醞蓄,層疊積澱之過程,心路移形換影,對我而言,更見珍貴。
以下聽的是Francois Couperin "Pieces de Violes" (Savall) Chaconne from Suit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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