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6日 星期四

映佐暗連


        如果,生命是變換不息的流波,則音樂就是隨波渙衍的流光;如果音樂是變幻不息的逝川,生命就是隨變生化的疊映。當音樂找到進入生命的語言,當音樂消融成生命自身的流散不定性,則在匯聚與離散之間,在迂迴與進入間,在消解與凝定間,音樂的綿延就是生命的綿延,就是存在本身,就是自身。俱足而圓滿。

        不假外求,那指向聚攏的力量,永遠面對著心靈最深處的一泓。
        或許,只有少數最敏感的靈魂,能像Mompou(1893-1987)一般,從最內在的自省瞬間,吐鏤最孤寂的執著,最冷凝的觀照,從而向內開鑿出靜心觀覽者所能沉澱的靜定。這種沉澱,來自性靈盤旋,滌盡塵念,只在與時間融合的瞬間,雕鑿出自然流動的脈搏,以及聲韻飄散至虛無,又從空虛中綻放的微幅鼓盪。波漬水廻,在空寂相續生滅念念接湧之中,引領聽者領悟聲音具體俱存難以化約,也無人為構築的原初樣貌。但又不墜入為消解而消解,為反對而反對的極端座標,毋寧是從虛空中開鑿,若有意卻似無意,獨留聽者自悟自感。

        但這樣的孤絕心境,或許過於個人化,卻又在個人所能通往的極境中,與其他心靈共振,保留共感共體的互動可能。然而,更適合於小眾,適合於同樣領略孤寂況味的心靈,在波幅跌宕中照見自身。因而,解說呈現出少見的主觀筆觸,剝落客觀瑣事,簡化歷史訊息,略去太多自作解人的曲式分析。而更唯情、更感性、更空靈,更貶損語義的介入。鋼琴家一段自我剖白,不是對樂曲的技巧征服,而是被音樂撼動的美妙關係。對Mompou的介紹,不是嚴謹條理地凸顯其成就,而是大處落墨,細節俱足,比如點出出身於製鐘家族的生長情境,「鐘」對Mompou個人特質的共振,灌注於其生命中;點出巴黎與巴塞隆納雙城,對Mompou的庇蔭與啟迪。 解說中許多點描和摘句,讓Mompou內向又謙遜的性格鮮明活現,以及他對音樂內在力量的感悟、體證,都可見出,Mompou以鋼琴的語言,探究意識的流衍,並直入生命、心靈的本質核心,預示未來。

        然而,一開始,我是用世俗的矩矱來測度Mompou,將他納入德布西之沾溉餘緒中。深入Mompou後,才領悟:德布西只感悟到世界的表向(表層向度),而Mompou消解這種對表向的迷戀,不依憑形象的暗示,直接描摹空無、寂靜本身,直接返照音樂湧現於沉寂心靈的時刻,而更顯蕭索寂寥,人蹤罕至。

        雖然,初聽的幾次,我還無法領略Mompou之妙處,只依稀感受到其冷凝的詩意,有別於其他德布西風作曲家(Roussel、Griffes)。因而於諸多心靈漫語的瞬間,更直觀地受如歌般悠揚又抒情的旋律打動。其後,才知悉第這二軌Damunt de tu només les flors,出自鋼琴家巧手改編,來自Mompou歌曲的再生,卻又十分切合Mompou放手讓演奏家揮灑的愜意,如出自作曲家本人。由旋律翻騰所綴連的情感線型,的確比聲響散落各自映佐暗連之空間浮動,更明晰易懂,以至於下意識中,身體早已蓄積對此曲的等待。至於Musica callada(寂靜音樂)這組融入Mompou中晚期樂思的片章集錦,其孤絕淡然、凝滯欲語,泯滅曲與曲之間的界線,彼此滲透,聲響淡出又無心暗銜,容許更多冥思闇默,於音符之間穿行。有時,是一大片空白,聲響逸離,一大片現實聲響猛地浮凸於前景,反而更覺清冷明晰,意識到音符在空間中迴盪不已,此情此境,早已超越德布西式的點描,而進入提煉與擬真之原初震盪。Mompou也有偶然如潮波般飛濺噴湧的熱情火花,如第1、3軌,但依然替內斂情感的迴旋,保留餘裕。

        這該縱身泅泳的無邊聲響,雖然,寂寞了些,冷清了些,但我想,Mompou的知音,心靈的感通,於無形之間交映互證,總是有的。

        以下聽的是Damunt de tu només les flors歌曲版


        以下聽的是Volodos改編鋼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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