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妙賞不存


        看完刺客聶隱娘,有種後座力,不斷醞釀潛伏著。

        看過的電影,屈指難計其數,但侯導此作,無論情韻之飄渺、餘意不盡之縈迴、光影景緻之迷離變換、聲響之盈滿與淡出,皆讓人有意想之外的震盪。幾個小時後的沉澱與反芻,得出一些感悟。對我而言,用唐傳奇聶隱娘傳的劇情來衡量改編,是畫蛇添足之舉。原作自有不少糟粕之處,難以登大雅之堂,如近似於幻術之變形及對決,預知後事之先見,皆世俗神異了些。但經由提煉後的劇情,即使許多線索須經由不同場景串聯參照,方能明瞭其人物關係,看似由許多場景斷片交織而成,但這只是逼近侯導意境的一個層面。實際上,場景的斷續、銜接、參照、互映,如同人物置身於其間的平原、山林、高峰的廣闊天地,盈滿期間的都是一種流動不息的行氣舒捲,看似緩慢卻不斷周行變化著,這恰與布幔燈影掩映顯隱的居室,成一語意上的對比。布幔之掩映,映照人心之複疊難測,而天地之延展,卻是涵容一切之本源。於是,我讀此劇,如讀古典詩詞,如觀山水畫,無字處自有意涵,留白處餘韻更深。如同古典詩意象並置,省略關係而暗示點逗,邀請讀者意想神留;如同山水畫遠景近景迴還相映,帶引觀者可居可游。如此看來,武俠競技之間的電光火石,數招勝負立判,原來這並非此劇之神髓。原來,古琴聲錚吟時所說的故事別有深意。我一直咀嚼著古琴迴盪時的震響,當這個故事娓娓道來時。原來,這卻是我再熟悉也不過的故事。剛好,在研究的歷程中曾注意到這個意象,范泰〈鸞鳥詩〉詩前之序:

        昔罽賓王結罝峻卯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後鳴,何不縣鏡以映之」。王從其意。鸞覩形悲鳴,哀響沖霄,一奮而絕。嗟乎!茲禽何情之深!昔鍾子破琴於伯牙,匠石韜斤於郢人。蓋悲妙賞之不存,慨神質於當年耳。矧乃一舉而殞其身者哉。悲夫!乃為詩曰……。

         一個人,沒有同類。而見其類之影,其類卻不存,或難以從其類,豈不更讓人神傷!

        然而,天地卻能包蘊沒有同類者之孤獨,以其涵容周流,無私承載,讓他們拋擲此生,寄情餘意。原來,當不斷叩問藝術極境的侯導,撞進(或共鳴於)充盈著傳統中國意境的世界,藉由聶隱娘吐納一個比原故事更深沉的天地,讓我覺得既相識,又陌生。原來,熟悉的是這生息不已的意境,早已周流於典籍中,進入自身涵詠英華之觀想體證;陌生的反而是侯導持久不懈的堅持,如同聶隱娘沒有同類的孤獨,則妙賞不存之悲感,亦應聲息相通,於蒼茫遼闊之天地間自證自悟,踽踽前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