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進於道與功夫在書外

        「技進於道」出自《莊子‧養生主》中著名的「庖丁解牛」寓言，原文為「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原意乃是強調「道進於技」，即庖丁解牛之神技並非追求重點，在技之上還有道之層次作為無形超越之追求。換言之，技之追求背後始終涵蘊對於道之體悟，這在視技藝為小道的先秦時代，不啻是對技藝之地位的提升。但在藝術逐漸專精分工的現代，藝術家作為專門領域的專家，對這句話的理解遂變成「技巧之精妙可以達致道之境界」，所謂道是抽象難明難以實指的，故「技進於道」的現代理解在強調對於「技」之專研錘鍊，道即在技中，技之精熟即是道之體現。甚而以技為道，藝術之技為追求重心，道之有無已非藝術之追求理想。

        觀近幾年來書法所謂各大獎的前幾名得主，大都技巧精熟、行草行氣蜿蜒變化，墨之濃燥乾潤，字型之攲側位移，大小極盡對比之能事，整幅看來造型味十足，就我看來乃是畫字非寫字也。其技巧不可謂不精熟，其行氣不可不謂錯綜蜿蜒，其表現不可不謂張狂有力，但書之趣味，蕩然無存，所謂技外之道，書外之趣，字外之精神面貌，幾無可觀之處。究其然，正是以技為道，技之外無道可言。這乃是近幾年來書法比賽風起雲湧之產物，遂培養出一批專以參賽得獎之獎賽詩風。此風之形成，一來由於參賽者之積極參與，尤其專攻一體吻合評審風尚自可得獎，同一字體同一書風可以參加不同之獎項，故僅需臨摹一種表現力特強之字體，或學王鐸或寫簡帛，或師從師門之行草，出以熟練安排之作品規劃，查查字典，即可製造出一幅作品。二來則由於某些書法老師之刻意帶領，往往小學生即學王鐸，專攻一體以應付各種比賽。在比賽現場決賽時即可看出這種帶隊參與的企業化經營之現象。加上參賽者往往揣摩評審愛好，並未有自我書法進程之規劃，更不用說技巧之外的涵養與吸納，日積月累，所形成之詩風往往造型變化挪騰有餘，字外之韻味幾不可尋，重表現而輕學古涵養，其作品並不耐看。但此道簡易可行，不需遍臨諸家以求匯通，只需專研一體求其變化狂放，有幾年的學書基礎即可表現，又可獲獎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傅山寧拙無媚之主張，王鐸詩風之雄強霸氣，皆有其學書之根源，又反映出個人及時代之激盪，現代人既無此背景也無此性情，在此基礎上又更加乖張，為字而造形，字形動輒狂扭如春蚓秋蛇，仔細檢閱才發現許多字之草法筆畫多有舛誤，但評審並不視之為缺失，於是此風遂變本加厲。反而又是被表現字體所拘限而不善化用，草法不求正確與否而僅重表現。是以書法越來越傾向於造型抽象藝術，雖變化狂放有餘而無韻趣。但書法比賽並非完全不可參加，透過比賽也可觀摩學習開開眼界，了解不同書家之書體風格及當代流行之書風，但又不需太在意比賽成果，也不應隨波逐流而喪失自我藝術定見之培養。這是個人書法涵養之必經歷程之一。

        但書法之道僅此而已嗎？「功夫在書外」之名言受陸游「功夫在詩外」影響，其實所有的藝術不論文學、書法、音樂演奏，技藝本身之外的涵養往往是決定其作品能否具有感人質素之來源。個人的天才再怎樣洋溢超群，往往表現在生命的前中期。生命中期之後的藝術能否精益求精，更需要歷練之提升與涵養之擴充，最依賴天才直覺的音樂演奏，如不能在後天的素養提升其音樂涵養，其天才反而成為阻礙。更不用說書法是一種更依靠後天錘鍊學習的藝術。書法之進境提升，其實是一條「寂寞之道」，有時往往需要「棄俗尚」，「不務爭名於時」(韓愈 〈與馮宿論文書〉談為文之道，移之書法亦然)，而求法乎眾者得其上之自得領會，輔以書外之功夫，而形成自我各體書風之獨具面貌。至此，往往見字知人，由人體藝，技道相涵，字內字外氣韻流動。此種個人氣韻不同凡俗之體現，需耗費數十年之久方有小成，期間自然默默無聞，這在講求自鳴以自現的現代，是越來越少人願意去做的。但有心者自可默默耕耘，把書法當成自我美感及生命探索之歷程，真積力久則入，畢竟越到後來，其曲彌高其和彌寡，唯有心人賞心知音。書外之功夫，所在為何？除了閱讀涉獵不同性質之書籍，或文學藝術、或前人學書要領之外，在生活中涵養自我性情，多方閱歷接觸不同稟賦之性格，體認不同藝術之精髓，對自然萬物之流衍變化出以觀照之心眼，輔以書內之功夫，專研數家以求匯通，涉獵各體以求相通，學古而不囿於古，學今而不俗於今，兩相激盪，自可有不同流俗之書風，而個人的性情懷抱，自然體現在書跡墨韻之中。技之追求與書外之涵養並行不悖。就我所接觸的兩位老師，都有這種可貴之精神。這也是我用以自我策勵之理想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