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與版本比較

        聽音樂的方法有許多種，版本比較是其中之一。但是版本比較如何可能，究竟比較的是什麼？聲音是流動的時間，樂曲結束之時，聲音就進入回憶，最鮮活的聲音在場，在現實生活中已然消失，僅存對音樂的片段與旋律的回想。而且隨著時光的淘洗，感動簡化為印象，印象簡化為朦朧的存在。那麼，究竟，我們可以比較什麼？

        比較的是每個人對於「記憶」的容納空間嗎？比較的是消失的聲音被記起的部分嗎？此部份又能代表整體音樂的幾成呢？比較的是存在腦海中的聲音，而已經不是現實生活聆聽過程中所聽到的聲音。比較的是消失在現實中的聲音，而無法比較一直存在的聲音；比較的是曾經，而無法比較當下。聲音的感知和文字的感知最大的不同，是對於聲音的想像還原，總要與時光擦除的抹布對抗，往往在聲音推移變化的瞬間，心靈情緒也隨其濤湧起伏，但推移變化朝向必然結束的一刻，心靈之感動也隨即消失，僅存斷片可供辨認的餘緒。我們或可在結束的剎那喚起樂曲起始的旋律、節奏，但那總是存在於腦海中的聲音，而且只會愈來愈遙遠、愈來愈模糊。唯一讓聲音再次發聲的方式，就是重新開始聆聽。而文字在閱讀過程中透過文字的塑造所想像的世界或情緒也會遁入記憶而淡化，但只要隨手翻閱幾張幾頁前的文字，就能讓前後劇情或情緒之間的對照再次並生在閱讀之旅中。而音樂就更受限於時間對聆聽之耳的無情抹除。唯一可以改善此點的或許就像劉岠渭老師把重要主題的演奏時間與其發展變化的段落分別抓出來，在很短的間隔時間內將原先橫跨數十分鐘的聲音互相參照，並且反覆播放，或可盡量彌補遺忘對聲音必然消逝、耳際必然空白的宰制。但是，愛樂者怎有閒工夫來仔細標記時間樂段？因此，大部分的版本比較都是在回憶中進行的，當下聆聽的版本，與之作比較的版本已經在好幾分鐘前聽完，繼續加入新的版本只會將最早的版本推向遺忘的深淵，愈推愈深。因此，大部分版本比較多的是描述性的詞語，偏向於片段的、印象式的體會，而且篇幅無法太長。

        但版本比較真的不可能嗎？那也未必。比較時可藉助紙筆，迅速記下被觸發的心情與想法，優點是可保留部分的感動痕跡，缺點是在筆記的過程中，不夠專注的態度必然影響音樂的感染力。因此僅聽一次就做比較是不夠的。更專業的版本比較，就要如焦元溥在三大冊的「經典CD縱橫觀」的比較成果那般，對照樂譜來聆聽。而且每一首樂曲至少都找了五六十種以上的版本，一些聽都沒聽過的版本也不知道哪兒找來的，在財力及耗費的時間上自不容小覷。而且焦氏又專注於鋼琴學派的辨別分析，研究不同版本間的詮釋影響或歷史發展。因此這三本版本比較的著作既專業又深入淺出，讓人十分佩服讚賞。對古典音樂的版本比較立下一種典範。不過像我沒受過專業音樂的訓練，看譜辨音自然是一大障礙，就算真的聽出與譜上的標記不同，也很難用專業音樂術語表述出來。因此焦氏的著作可以堂皇出版，我就只能在部落格隨性發抒，並希望淺薄的心得具有愚人千慮一得的效果。我認為版本比較是古典音樂愛樂者必經之途，非比較無以言深入欣賞，非比較無以深入音樂的肌理，非比較無以掌握不同詮釋風格的特質，非比較無以培養自我審美能力，非比較無以體會音樂之博大精深。但有時候，又不需要刻意比較，僅需好好沉浸在音樂中，享受一時片刻的美感震盪，享受音樂對心靈的拓寬與築深的無形魔力。故版本比較不是目的，聆聽音樂，感受音樂之美才是目的。

        我較喜歡的版本比較方式是針對自己喜愛的樂曲、樂章(一開始最好不要聽太長的曲子)，先聽熟一種詮釋，再找其他不同的演奏來做比較。在數量上不需要一次比太多，只要比較三四種左右，重要的是在比較的過程中，只要聽熟了某種詮釋，在聆聽第二種詮釋時，就會邊聽邊喚起對第一種詮釋的感受，兩種詮釋同時(一種存在於當下，一種存在於數分鐘前的回憶)迴盪在聆聽之耳與心靈的互動中，只要仔細體會，必然有所得。在聆聽的過程中有任何觸發或對詮釋有任何體會，我就會在聽完後記下這種感受，或用頭腦或用文字。在再次聆聽比較的過程中，先前觸發的感受再次喚起重現，與當下存在的聆樂之感互動疊合，由此可以強化或修正先前的印象，最後才是透過文字的落實，保留部分的審美體驗。而文字的載錄，只要不是不知所云的空談，都能存留片段的美感記憶。一段時間過後，重覽這些文字遺跡，其中還有可以喚起我的身體再次體驗當初感動的力量。於是這樣的文字書寫，某方面也可以存真，讓必將消逝的聲音透過不同載體的揹負，保留依稀彷彿的感動印痕。如是，版本比較還是可能對抗遺忘，對抗時間。而在這種比較的過程中，透過音樂也透過美感訓練，我從另一個向度書寫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