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絃聲之糅入


        去年元月,寫下對波西米亞小提琴家、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之謳歌,這一年間,尋尋覓覓,總想再次徜徉於Benda奇情絕美的樂音。然而此願未果,多少次空手而歸,雖然帶回其他風景,然而這曾經讓我盤桓難捨的園囿,終究是掩藏在塵煙迷濛中,去路已翳,餘情未了,只能帶著遺憾繼續走訪。終於,一次機緣湊合,於陳置的唱片架上,覓得這張CD,這意外的巧遇著實讓我興奮。記憶中,那是一次購片的小爆發,順勢帶走了許多Hummel的唱片,也暗自期待下次未知的遇合。

         原則上,我蒐羅唱片,很少像尋覓Benda、Rubbra、Biber、Onslow、Hummel等作曲家或古大提琴唱片,是刻意在逛唱片行的時候或詢問店員,或自行查找。主要都是隨興翻閱,順手拿起,在短瞬間萬般意念閃過,決定是取或捨。機緣遇合的直覺感受,往往引領我摘花成園,匯流成海,最終構成自己的音樂版圖。判斷的依據,主要從是否是罕見但可能蘊含珠玉之聲的作曲家為著眼,封面的審美感受也是決定性的一環,其次則是能否強化舊體驗或帶來嶄新刺激的任何意外發現。於是,每次徜徉於唱片之海,牽曳指南的,始終是已知與未知的拉鋸。

         好不容易,有了第二張Benda的音樂,讓人迫不及待縱身躍入。然而,或許是詮釋手法不同,或許是樂曲機心不同,或許是當時不夠專注,一開始雖然能對音樂的流麗變化感到同情,然而深層的交感尚未衍生。於是,在好幾個月內,諸多唱片流轉間,Benda始終位居其一,不曾退離。聽著聽著,我也從中發現似曾相識之樂音,與前次應和,若有所合。然而,我總私心希望,最好不要重複,讓更多Benda之樂音飛揚盤旋。最終,當音樂讓我神思遠颺時,正好在整理唱片時重晤舊片,兩相比對,可放心的是,僅重複一首(此張CD第13-15軌,F大調奏鳴曲),其餘都是新風景。

        咀嚼風景,參味記憶與情感,那又是一段與許多日常生活交錯而交糅的生命斷片。近期投注於不少心力於修改論文,略事休息後,又將投入新一篇論文的參讀撰述之事。而暑假期間要舉行的盤石聯展,日常間的準備亦是期程所需。近期也藉高鐵休憩的時間閱讀些菲利普 狄克(Philip K.Dick)的小說,也已讀完二本,這倒不妨礙平常以學術研究為主的生活,乃餘興調劑,不過日後或可為文散記一、二。同樣的,也要切割出零碎時間執刀碎石,緩步累積些可用可賞的作品。聽音樂,則往往交替於閱讀、或墨瀋淋漓之間,不知不覺間,列隊等候的唱片日益堆疊。

        從這唯一的重複,正可比較兩輯音樂家演奏理念之分野。CPO版,琴音亮麗鮮活,爽利的速度更具張力和刺激感,而此版,琴音之吞吐中規中矩,較樸實悠緩。然而,許多細膩的轉折,更為觸痕可感。尤其是線質綿延伸展之處,尤其是由慢板之聲腔轉入快板,Benda獨有的波西米亞歌吟聲和特殊的韻律感,往往讓音樂煥發出迷離恢詭的色彩,蟄伏中被喚醒,悠緩後的噴湧,被拉引的張力,被釋放的自由,將音樂帶往一個流轉銜接,無痕自如的情感世界。尤有甚者,Benda更貌似慣性地在快板音樂漸已熟悉之後,轉入同曲另一更具奇情疊影的光暈交錯,比如我最喜愛的第二樂章(第十號奏鳴曲),第一次出現於二分五十幾秒,第二次浮漾於四分五十幾秒,那真是筆墨難以形容的神來一筆,那是一層轉入一層,彷若揭開重重被遮掩的帷幕,終於瞥見最內核的機心。大抵而言,Benda慢快快的形式,吸引人的不是慢板的刻畫或醞釀,而是隨之而來的生動,那被拉引的時刻,那撩亂勾引,那牽連堆疊。

         專輯中前三首(第十、十四、二十三號)的第二樂章,都有類似的趣味,這似乎是巴洛克慢快快樂章比之古典快慢快形式,更餘味盎然的時刻。Benda讓我心動神馳的,就是絃聲拉引糅入,變幻莫測的色澤煥彩,然而其曲式卻不深奧難解,而自有如清風般明暢自如之感受,如第十四號奏鳴曲慢快快的第二快,不賣弄技巧,但音樂之鮮活流利,自能傳達喜悅之情。而更濃重厚實感的第二樂章,就該聽聽第二十三號奏鳴曲,和第十號相同,小調的內斂性格,改變了慢快快那後兩快的質地,何其有幸,前一張專輯只有一首小調,而此處兩首,Benda的迷人色澤,在小調的氛圍中仿若蒙上一層薄霧,這第二十三號奏鳴曲,更為內斂的刻寫,更具內在張力,不像第十號第二樂章的鮮明特出,更需要時間醞釀,音符背後的情韻,方能淺斟漫溢。一旦體會其妙處,則離Benda深邃的藝術世界,更貼近一步。]

         隨著音符而旋入的,是匆忙生活中許多投入和思索的痕跡,某些斷片,編織入臉書那不常構築的人際往來,某些事件、或偶遇、或預期,或按照既定追尋鍛鍊的目標而留下。然而總有更多因匆忙而遺漏的心情,因堆疊而散逸的想法,就此埋藏或消音,豈不可惜﹖雖則網誌是以音樂聽感發抒為主要的話語陳列,然而於其間的心念流轉,其複音疊置,自有難以掩映的伏音潛脈,呼喚著另一次的書寫。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 Violin Sonata in A minor,這首雖然不見於專輯,不過是youtube中另一首動聽的樂曲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心靈之震顫


        英國作曲家Edmund Rubbra(1901-1986)目前僅在網誌中出現一次,然而,那卻是聆樂的高峰體驗。由於印象如此深刻,我曾經在課堂上,選用The Jade Mountain的一首樂曲,作為聽力聯想的測驗。並努力於唱片行蒐集Rubbra的音樂,但也僅寥寥六、七張,零星幾首交響曲,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的交響曲全集。

       身為二十世紀少數以交響曲創作奠立地位的作曲家,Rubbra的十一首交響曲及未完成的第十二號,構成三個不同的階段。以五到七號為中期,前後各四首交響曲。Rubbra的交響曲,透顯出他所深受的宗教傳統諸如西方基督教、東方佛教之影響,其中以第八、九號交響曲的宗教意味最濃厚。第八號交響曲,是對猶太神學家與考古學家Teilhard(德日進,1881-1955)之致敬。德日進的考古,以研究中國舊石器時代的北京人最具代表性。由於對演化論的態度與教會不同,德日進與教會的關係呈現緊張狀態,但他以融會精神與物質的演化構成其學說,並對Rubbra之思想深有影響。這首向其致敬的作品,樂思成熟渾融,開展出既具神祕推展的聲線,又蘊含浩大燦爛的精神力度。三樂章之形式,是Rubbra於第七號交響曲後,最常運用的曲式。缺少如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般深邃動人的慢板,但三樂章之樂思更連綿一貫。第二樂章之浩大廣袤,透過管絃樂織造出一個萬物湧現,光華躍動的繽紛世界,樂思之轉換流麗鮮潤,而氣魄雄健,猶勝過第一樂章。第三樂章伊始,有著近似慢板的弦樂歌吟,塑造出流動不已的脈動,彷如夜曲中生機閃耀的光芒,無法被夜之黑暗所掩抑。從輕慢到流行再到匯聚噴湧,這是Rubbra最擅長的根芽式樂思漫衍,由根苗茁生成一株枝幹俱全、生機盎然之大樹。4分10幾秒處推衍的旋律,輕輕浮漾著,像吹拂過草浪、平野之涯的那陣風,向著更陰翳的夕陽漫去,這正是最精彩,最讓人意動神留的Rubbra(聽聽5分半後到7分40幾秒處),音樂的行止流溢,自有一種飽滿而沛莫可禦的力量。此樂章自有足以和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相比擬而更勝一籌的內在張力,但卻需多次諦聽。最讓人驚奇且餘味雋永的,便是第三樂章末尾的悠然靜謐,反高潮的安排,毋寧更指向一種內心的呼籲,一種靜定的修持,與某種宗教情懷之淡然含蘊相應和。

        相較於第八號交響曲的簡練,第六號交響曲更具世俗喜怒哀樂的血肉具足,在明暢性和豐潤性都更吸引人。或許,前者是苦心證道後的修持,而後者則是紅塵歷練後的頓悟。除了第三樂章鮮明而淋漓的動態噴湧,直接湧現外,其餘三樂章皆由慢板的氛圍,引領聆聽之耳進入Rubbra豐盈而深邃的世界。第一樂章導奏十分優美,像星河下流淌過平原的水脈,映照出寬廣又悠長的景深。其後則仿如黑夜褪去,白日鮮潤朗現的推移,闃靜的原野再次充滿生機,岡巒起伏向遠方堆聳,一個更浩大開闊的平原,於眼前迤邐展開,動態的推力引領我們遨遊其間。是的,Rubbra帶給我的,是如同中歐作曲家開展地貌的抒寫形式,彷若廣袤平闊的英國鄉野,更為立體浮凸,更為聳立昂揚,讓人瞥見來自於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崇山峻嶺之森然挺立,以及布魯克納交響曲迴盪於鄉野的管風琴聲,兩種精神面貌之有機融會。Rubbra之交響曲,曾被擬譬成布魯克納,這並非偶然,從此首交響曲一、二樂章,可略窺一二。或許,兩位作曲家都透過宗教意蘊的深沉咀嚼,而殊途同歸地揭露出音樂塵俗仰望之上的神聖性。第二樂章,號稱是Rubbra所有交響曲樂章中,最動人的一曲,雖然目前還無法檢證此說,然而,此樂章之幽深與內在張力的迸發,的確是不可多得的體驗,如同布魯克納,那最動人心魄的第七號交響曲第二樂章。Rubbra不如布魯克納綿延無窮盡地抒情堆疊,而更要言不煩地帶領聽者進入一種幽寂中迴盪的領悟與省思,這是迴向內心深處的內在挖掘與神祕體驗,隨著音樂如潮般的匯聚,而在5分多鐘迎來心靈的震顫與撞擊,像是必然會引人反躬自省的時刻,外在的震懾與內在的吶喊交織。隨後靜謐片刻,音樂更溫柔更具撫慰力量,正好和下一樂章的動態淋漓成一對比。那是盡興而隨意噴湧的動態,具有狂飆席捲的特質,也更具以動作之揮灑而達致療癒的效用。第四樂章回到第一樂章的開闊場景,以更具抒情的聲線鋪陳,回顧過往,指向未來。聽聽3分26秒左右到4分多鐘的法國號和木管之互動,讓人聯想到布拉姆斯那遨遊卻孤寂的況味。此曲同樣是豐潤多變,流盪多姿、燦爛鮮明的,其中透出某些夕陽餘暉的光景,則讓人想到艾爾加的交響曲。

        第六號交響曲譜寫於1953-54年間,並於1954年由Sargent指揮BBC交響樂團於皇家節慶廳舉行首演。第八號交響曲於1966到68年間譜寫,於1971年由Groves爵士指揮皇家利物浦愛樂,於愛樂廳舉行演出。而Rubbra唯一的一曲大提琴與管弦樂協奏的Soliloquy,Op.57,譜寫於1944年,為William Pleeth(1916-1999)而寫,他的學生Jacqueline du Pré也曾在錄製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的1965年中,演奏Rubbra此曲,不知是否有錄音傳世。這首類大提琴協奏曲的樂曲,亦是不可多得的樂章,Rubbra對大提琴技巧之譜寫,於11分3秒左右,讓我聯想到紅色小提琴那孤絕的音色,奇詭莫名。用大提琴來傳達Rubbra那深邃幽寂的樂思,凝鍊荒冷,正恰如其分。那是指向心靈深處的叩問,搭配鼓聲的持續撞擊,大提琴猶疑吞吐,迴旋起落,道出生命的追尋與執著,有種驀然回首而了然前生的領悟,有種沁心追尋而不悔不棄的堅持,有種淘盡紅塵的觀照洞澈。大提琴的音樂,在Rubbra的宗教圖景中,在一種悲憫人世的直覺洞見中,被賦予了入世磨難同時又出世超拔的雙面性,更具震顫心靈的隱密力量。這一記回馬槍,在這趟心靈之旅之末尾,更孕生了扎扎實實的後座力,像我近期看的電影、閱讀姜峯楠的小說。

        以下聽的是Rubbra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

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今昔之共振


        與摩拉維亞(Moravia)作曲家Gottfried Finger(c.1660-1730)古大提琴曲之遇合,已是先前網誌 中的一次高峰體驗。不料,不到兩年的時光,機緣湊合,又讓我發現Finger古大提琴曲的珠玉,virtuoso music for two boss viols。兩把古大提琴震響共鳴,聲響之純粹豐厚,寬闊多變,早已超越了巴哈大提琴無伴奏曲的深邃堂廡,抵達一種更幽寂飽滿又空靈飄渺的精神世界。

         在鋪陳這篇誌文之前,翻撿舊時足跡,重新憶起當初深掘Finger音樂,艱困而美好的歷程。曾經爬梳的經歷斷片,成為此時可參照重索的立足點,曾經撼動心靈的樂音,成為今昔牽緒的浮繩。我點入第一段影片Sonata No.2 in D major,是往昔所埋下的指引標記,也是我與沉默的他者無形中的聯繫。如今,我成為當初的指引所預設的他者,在點擊之前,早已忘記音樂的形貌聲色,就如同陌生或已識的來客,抱著一絲好奇心點閱。然而,當音樂行駛至2分27秒後,所有的熟悉如潮湧般匯聚,當下的聆聽,被拋擲回過往的感動時刻,或者說,如現象學所揭櫫的,過往的諸般心緒,招喚於當下,在此一瞬間,泯滅了時空的界線,昔與今的碰撞,第一次是恍然大悟的啟迪與招喚,第二次,就是直透心扉的重認與共鳴,淚水也盈溢眶眸。我彷彿可以觸撫當初受音樂感染的心跡,因為這一切早已鋪陳搭構於記憶之洋,腦波之涯間。我所做的,不過是擊碎時間的隔膜,讓音樂將往昔的情感脈動,重新拍擊於當下。於是,在感受重回的瞬間,我從來客變回自身,但這已不是同一個自身,而是更為深厚、含藏不同維度的自身。是過往所難以設想的自身,也是點擊前難以企及的自身。

        如果,陌生或已識的來客,一年半前也曾點入聆聽,透過對音樂的好奇而建立起與書寫文章的作者,一種看似生疏卻又密切的心靈聯繫。並順藤索瓜式的,在新讀這篇文章時又好奇地重新點擊影片,不知道,會不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動盈溢於心?不知道,這次(或者再一次)過往與當下的重新並置,招喚再生,會衍生出何種心緒和情感伏脈?但我想,這股深深牽繫的撼動力量,絕對無法比擬於我所受到的衝擊。因為,當初對音樂的探索,對Finger從無知到深體其內蘊,經歷了多少時間的磨合,多少感受的刻鏤,終究水到渠成地繕就文章,而這一切的付出都有其意義。尤其當所有情感的反饋,一旦發生在時空情境的綰合,以及今昔追認的重遇中,其內在的張力更顯豐厚,而這才是最具意義的時刻。我漸漸明瞭,網誌對我的意義,不在於提供一個與世界對話的窗口,不在於展現對音樂胃口的廣納兼嗜,不在於尋求音樂同好的理解,甚或不在於紀錄曾經探詢過的足跡,而始終是情感現象學式的,指向自身的情感增幅,指向內在世界的匱缺與滿足。因而,這條路始終是孤寂的,落寞的,但也是欣悅的,至喜的。這是透過音樂體悟眾生浮歡為樂、傷愁惘然的歷程,也是透過音樂證得自身情感內蘊不斷掘深,可以如斯寬厚又深沉的心靈體驗。所有曾經撼動我的,和即將撼動我的音樂,都是這份體證上的恩賜。這彷若是悟道的過程,只是兼有漸悟和頓悟。

        這最貼體的交會,僅限於每次用心感受音樂,吐納文字的時刻。而這些時刻就被時光之匣鎖烙於網誌的某個時刻,直到異時異地,再次開啟鎖鑰,對我而言,這些可以公諸分享的斷片,再次以新的生命力活躍於已積澱多維度的聆聽身體中,再次共響串聯。於斯,我要再次埋藏Finger幽寂疊映的琴音交響,刻鏤於匣中。這雙古大提琴的潺湲流淌,彷若靜定於巴洛克時光長河中,待我掘發幽韻。一把古大提琴,在數字低音如大鍵琴或吉他的撥奏應和下,已自迤邐出讓人目眩神迷的光暈和震顫,當兩把古大提琴,以更貼近彼此的聲韻,交疊共和,幻化出更多疊映悠長的聲息相通和織錦煥佈,而如斯的織體,以之開顯複音音樂,更為合拍。於是,雖然Finger活躍的時代與Johan Schenck(1660-c.1720)桴鼓相應(解說中提到,Finger晚年服侍的雇主Carl Philipp von der Pfalz,其弟弟正是Schenck的老闆Johann Wilhelm),但這張專輯,在巴洛克亮麗多變上不如Schenck,但卻於幽深空寂之靈韻,以及淺易的賦格對位之多聲交疊處更為淋漓盡致,也更讓我悠然忘返。

        前一次聆聽Finger,注意到他融短章於一爐的樸實寬厚。然而,此張專輯有更多長篇幅的施展,道出了不一樣的言說。第一軌Selecta - Sonata Nr. 14 in D,1分44秒後浮漾而生的多聲部,已自讓我驚艷,而這只是序幕。最撼動我,也最能在他日回首時重新勾起這份震顫共鳴的,是第12軌Ariosa - Sonata Nr. 2 in d,卡農式的聲響交疊,在導奏序曲之後拉引漸層,簡易而明晰的主題不斷交錯重現,低迴又抒情的聲線一再牽引,如渦流般引人耽溺。前幾次的聆聽,我就發現此曲簡易中的強大磁吸,以至於每次聆聽,總向此曲匯聚回眸,而不斷墜入失足。其後,我又注意到跟隨此曲之後的第13軌Furiosa - Sonata Nn 13 in G ,比前曲的簡易空靈,簡練抒情更繁複多變,飽滿扎實,但也軌跡可循。前半段看似平實,卻是意緒的醞釀(一開始如火焰亂竄的意象引人注目,兩次之後則低迴曼生),此曲於六分鐘左右淡出的抒情意念,是一種情緒的轉換,而在七分鐘後牽引出更詭奇盡興的揮灑,以其流暢鮮活引人注目,最精彩之處正在於此,如果受前半段的影響而不得其門而入,將會錯失怎樣的風景?其後,第1、2軌,也在初踏入這張專輯的好印象中獲得情感的洗滌與強化(其中以第2軌Grandoena - Sonata Nr. 7 in G更具張力),此外,我更發現埋藏於第六軌,也就是D大調組曲第四樂章的夏康,同樣引人意念複合增生。於是,Finger的雙古大提琴曲,像緊密編織的網絡,不斷誘引我的意念細細體會音符之間所能匯聚共生的情感震盪,從琴弦最細微的撥吟,到複疊共振的寬厚之海,愛、欲、樂、得、失、喜、悲、怨,早已漸次散逸而與之潮漲波隨。

        這一切,終將於異時異地的他日,再次觸撫。

        以下聽的是Sonata No.7 in G for two bass viols

2017年1月22日 星期日

機緣之匯聚


         與荷蘭古大提琴家Johan Schenck(1660-c.1720,他和曾教導過貝多芬的Johann (Baptist) Schenk〔1753-1836〕非同一人)的機緣,早已鋪梗久繫,最早在這篇舊文 聽過Johan Schenck的古大提琴曲。也曾在這篇德式viola da gamba尋幽之旅中略為提及。最後,則是在聆聽同為荷蘭作曲家Jacob Herman Klein(1688-1748)的音樂時,作為潛在的參照而浮現的景致。

        在與Klein同場較勁的時刻,Klein佔了上風,獲得青睞而提早於誌文亮相。然而,真正藏針伏線,維持數年之久的Johan Schenck,終究在Klein之後急起直追。這無關乎音樂的良窳,而純粹是機緣匯聚,在時間的磨合中聽感合拍。感覺對了,頻率貼合,則所有曾經讓音樂絢漾於背景的時刻,所有織體曾經漫溢入身心的點染,終將涓滴以成巨流,能扣擊情思,吐露言語,則文字的渙衍參差,勢在必然。

       Johan Schenck生於荷蘭,由於資料殘缺,他早年的音樂養成難以窺得。但據信他的演奏有受到英國古大提琴家如Daniel Norcombe(c.1570-1653)、Henry Butler、以及William Young(c. 1610-1662)等人的影響。Johan Schenck主要在德國的宮廷中活躍,他約在1696年進入杜賽多夫的Pfalz選侯Johann Wilhelm二世麾下工作。並曾經以隨從的身分,出席Charles六世於法蘭克福的加冕大典。他於古大提琴的造詣,當時深受看重,以卓絕的技巧、精準而滑順、快速變換的弓法著稱。Johan Schenck曾創作了據稱是荷蘭最早的歌劇Bacchus, Ceres en Venus (酒神、穀神與維納斯,1687,此歌劇之發想,或許與此諺語:”Without Ceres and Bacchus,Venus grows cold”〔沒有麵包便沒有愛情〕有關),也譜寫許多歌曲,以器樂伴奏的歌曲等,但除此之外的作品,大都以古大提琴曲為核心,無論獨奏、duos、以數字低音伴奏的古大提琴曲或不指定伴奏的合奏曲,在其作品中佔據顯著的位置。本專輯收錄Op.9的L'Echo du Danube(1706),六首古大提琴曲的前四曲。其中一、二號由大鍵琴和另一把古大提琴伴奏,而三、四號則僅有大鍵琴,這造成聽感上綿密與清爽之分野。在樂曲組構上,二到四號雖名為奏鳴曲,但皆有舞曲的搭配,但只有第四號有完整的A.C.S.G之組合,其餘則零星穿插。第四號更為特別,除了舞曲之外,還搭配一般教堂奏鳴曲的樂章,但篇幅卻不如第二號。第二號奏鳴曲第一樂章慢板,可見出Johan Schenck鋪寫長線條幽寂延展的氛圍,在均衡細緻的表情中,自有雋永的意味(但第四樂章之Adagio也有隱微魅力)。此首奏鳴曲表情變化多端,快慢之間對比淋漓,體現出更豐沛的情感線質,相對於其他奏鳴曲偏向於田園詠歌的淡雅意味,更吸引聽感的關注。又據稱是古大提琴曲中最早的一首獨奏賦格,出現於第一號第五樂章Allegro(Johan Schenck有些樂曲名稱和曲式之間並不貼合,造成聆聽上的反差和趣味),這也是此輯中可聽的亮點之一,只是已被賦格繁複多變的胃口養壞的我來說,其篇幅仍不過癮。Johan Schenck的古大提琴曲,初聽之時不如Klein般鮮明旺燦,這或許受其英國學養影響,然而,他自有平易悠緩和巴洛克常規光度之外的隱密內蘊和奇詭低迴之處,如同看似不起眼的街巷小徑,唯有沁心餘裕,方能於緩步悠懷中,照見Johan Schenck輕迴曼攏間的光韻。

       解說中有諸多有趣的線索,比如很經濟地描繪古大提琴曲的浮現與沒落。據說Isabella Gonzaga是最早投身於打造古大提琴的人物,最早的古大提琴出現於十五世紀末,1495年。十六世紀時古大提琴流傳流佈於歐洲,並於英國最為盛行。當時有許多作曲家,譜寫作品,如John Playford(1623-1686)、 Christopher Simpson(c.1605-1669)、Daniel Norcombe(c.1570-1653)、Henry Butler、 William Young(c. 1610-1662)、William Byrd(1543-1623)、John Jenkins(1592-1678)、Henry Purcell (1659-1695)等,其中以後三位較為著名。之前的網誌 ,也曾描繪過英國古大提琴的發展,可和此處相對照。英式的古大提琴曲,大多稱為viol consorts,樂器則為division viol。十七世紀後,盛行古大提琴的是法國凡爾賽宮廷,諸如 Marin Marais (1656-1728) 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c.1640-1700) 、Jean-Baptiste Forqueray(1699-1782)、 Francois Couperin(1678-1733)、Jean Rousseau(1644-1699)、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等作曲家譜寫的古大提琴音樂,都深具代表性。而德國,也在稍後迎來了古大提琴樂曲的蓬勃發展,如J.S. Bach(1685-1750)、Dieterich Buxtehude(1637-1707)、Georg Philipp Telemann(1681-1767)、C. P. E. Bach(1714-1788)等,皆為不容忽視的豐碑,而Johan Schenck,也被列入德國這一派中。十八世紀後,曾風光兩百年的古大提琴,終究不敵新興小、大提琴的堅實聲響,而隱退於歷史面紗之後。

       然而,古大提琴曲的系譜和圖景,還不僅止於此,筆者網誌中曾介紹過的Carl Friedrich Abel(1723-1787) Antoine Forqueray (1672-1745)Mr.DemachyConrad Höffler(1647-1705)Charles Dollé (c. 1700-c. 1755)Gottfried Finger(c.1660-1730)Hotman(c.1610-1663)Jacob Herman Klein(1688-1748),涵蓋了德國、法國、荷蘭等地的古大提琴作曲家。前述的諸多作曲家中,有些已經探勘,有些正待挖掘,還有更多未知的姓名,埋藏於歷史燼餘中,正待機緣合和,正待線索交錯,或許哪天,能在不斷接力圖測的過程中,更逼近古大提琴史流傳有緒的豐貌。


        以下聽的是Adagio from sonata 2 (Echo du Danube) by Johannes Schenk


        不知不覺間,網誌的文章也累積至900篇了,雖說距離1000篇還遙遙無期,但這算是邁入一千篇里程碑之前的重要階段。

2017年1月17日 星期二

牽緒之勾連


        十九世紀有許多作曲家,生前享受尊崇的聲名與地位,然而過世後便迅速被遺忘,胡麥爾(Hummel,1778-1837)也是其中之一。被莫札特視如其子的胡麥爾,順遂的人生有不少貴人相助,莫札特建議胡麥爾的父親替其子安排巡迴演出,果然在世人(歐洲)所熟知的神童行列中,又增添一個名字。備受海頓推重的胡麥爾,被海頓指定為Esterhazy宮廷樂長的繼任人選。然而,在胡麥爾諸多音樂職位中,最重要也最讓他得以發揮才華的,是1819年之後擔任的威瑪宮廷樂長。與此宮廷潛在的時空線索,在身為樂長的相關清單中,亦可以發現諸如前輩巴哈,以及後繼者如李斯特、理查史特勞斯等熟悉的身影。

        胡麥爾,早已是網誌中不時浮現的線索,但由於斷片式的接續尚有許多脈絡可以補足,而且胡麥爾的唱片愈蒐羅愈多,不知不覺間,在沉黯闃寂仍持續蔓衍的時刻,維持與音樂的隱密聯繫,端賴胡麥爾清新流利的樂音,扣合許多似曾相識的機緣,與記憶深處相勾連。於是,繁忙生活的一點聽覺上的調劑,就由胡麥爾調製。

        理論上,古典時期的音樂,以其均衡協調的悠揚特質,最容易在聽域留下印痕,但也最容易被掩蓋而取代。然而,這次的胡麥爾,卻讓我反覆再三,還不肯鬆手。或許在初聽之時,自以為對音樂能了然於心,然而,此種看似以為的接近,其實是一種本質上的逸離,一旦以為了解音樂,便會替音樂冠上許多既定的印象,或透過以往的聆聽體驗來牢籠之,給予音樂一個自己的定位。但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認定,一旦形成既定的印象,便會將音樂定型,妨礙聽覺再次新鮮地感受音樂,體會音樂內在的周折與肌理。促使我擺脫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毋寧是這張專輯中的小提琴協奏曲。

       在開啟此版本前,另一個胡麥爾小提琴協奏曲是Naxos版。原先,吸引我駐足的,是此版本樸實無華的特質,喚起我對胡麥爾此首協奏曲的興趣。然而,此版由Ehnes演奏,細膩婉轉,又讓人難以割捨。根據唱片標示,此二曲的編訂者不同,我便假定兩者有聽感上可以明辨的差異。然而,在未聽熟樂曲之前,並無法辨析其不同。最後,選擇以Ehnes版為主,因為同場加映的其他景致,更為繽紛多彩。

        最驚喜的巧遇,是第一首Potpourri for viola and orchestra, Op. 94,八段音樂的集錦曲,看似散漫無痕,然而如以萬花筒視之,任一段煥彩皆有可觀之處。最根源的原因在於,胡麥爾雜糅了當時最流行的歌劇名曲,舉最知名者,約有三段,分別是莫札特Don Giovanni之II mio tesoro(我親愛的寶貝,1分59秒開始,以CD為準)、費加洛婚禮之Se vuol ballare(若伯爵想跳舞,6分34秒開始),以及羅西尼歌劇Tancredi之Di tanti palpiti(我充滿激情,11分11秒開始),這三首詠嘆,同樣是傳頌至今的名曲。在胡麥爾的器樂協奏風的改編下,別有不同的韻致。對早已調頻至冷門曲目的聆聽之耳來說,再次將頻率對準曾經駐足耳畔的經典樂曲,不同時空的碰撞,更具內蘊上的感染力。羅西尼的這首詠嘆,對我而言,反而比莫札特更鮮明,可再聽聽帕格尼尼根據此曲而寫的變奏,是更具趣味的參照。透過這次聆聽的牽緒勾連,網羅不少舊識,是最驚喜的時刻。

        專輯第二軌Adagio and Rondo alia Polacca in A major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是小提琴之外的另一首小提琴曲,在深入感受小提琴協奏曲的豐美溫潤之前,此曲的簡易明暢,亦有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慢板導奏,自然抒情之風,早已脫離古典精神,而蘊含著浪漫的氣息,後段的輪旋風,亦是細膩明燦的雅緻,融入簡潔有力的齊奏,並有清新抒情的朗暢。另一首鋼琴與樂團的變奏曲Variations in B flat major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Op. 115 ,取自柏林的歌唱劇Das Fest der Handwerker (The Craftsman's Festival),根據樂曲解說,此曲受到韋伯之Konzertstück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In F Minor, Op. 79影響。雖不曾細聽韋伯該曲,但胡麥爾此曲在均衡多變的變奏中有著珠圓玉潤的清新感,和深邃恢弘的浪漫張力。而小提琴協奏曲,解說中提及此作歸屬於Hummel之下,雖仍有疑義,但從曲風上可瞥見不少胡氏的慣用語法,亦可見出向莫札特致敬之處。此曲明顯在莫札特協奏曲的清新流暢中,注入更為精巧的技巧質感,以及更靈活多變的情韻推展,第一樂章是流麗生動中的粲然,第二樂章是低鬱幽深的刻寫,尤讓人動容;第三樂章是燦爛輪旋的繽紛,小提琴揮灑搖曳的連翩,眩人眼目。此曲在精神上有著孟德爾頌的質感,但不如孟氏醇雅中的優美,而有著更貼近泥土的民歌氣息;不如孟氏洗鍊中的明快,而有更為熱烈飽滿的情思。第三樂章的輪旋,比起Adagio and Rondo alia Polacca in A major的Rondo,更讓人心旌搖曳,意興淋漓,同時又飽含激情。唯有多次聆聽,才能在自以為是的熟悉中,挖掘新的感動。

         近期在工作上的忙碌付出,以及家庭中增添二寶的忙碌,在在讓網誌的鋪陳顯得奢侈。然而,此處曾經是我心靈遨遊的寄託與休憩地,曾經帶給我慰藉與安適,縱使生活再忙遽無暇,縱使來客日漸冷清,但我總希望能在匆忙之後的片刻,再次串聯起書寫的當下與過往諸多美好回憶的連結,希望不至於讓此處蒙塵積苔,因為,總有待言說的音樂,希冀穿透遺忘之海的迷霧,於此遠航之舟上,如微星般,點點指引去向。


        以下聽的是莫札特Don Giovanni之II mio tesoro(我親愛的寶貝,或譯:我的摯愛)


        以下聽的是莫札特費加洛婚禮之Se vuol ballare(若伯爵想跳舞)


        以下聽的是羅西尼 之Di tanti palpiti(我充滿激情,或譯我心悸動)


        以下聽的是Leonid Kogan演奏帕格尼尼 Introduction and variations on 'Di tanti palpiti' from Rossini's 'Tancredi' Op 13


        以下聽的是Hummel Potpourri Op. 94 (Fantasy) for Viola and Orchestra,由James Ehnes演出的版本


        以下是Naxos版的錄音,此版更樸實、率直,亦值得聆聽


2016年12月8日 星期四

拉引之擺盪


        十八世紀的西班牙,在流行風尚上受法國影響,在音樂上則受義大利左右。西班牙國王Philip 五世的第二任妻子Elisabeth,從義大利帶來著名的閹歌手Carlo Broschi (Farinelli,1705-1782),每晚於國王面前演唱,以治療國王的憂鬱症和失眠。協助伴奏的,有Domenico Porreti (c. 1720-1783)、Mauro d’Alay(c. 1687-1757)等作曲家,著名的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或也在其中。上之所好,造就十八世紀西班牙音樂與義式小提琴音樂的締結與勃興。西班牙貴族在愛好音樂之餘,亦熱衷收藏義大利名琴,聚集在這些貴族宅邸的義大利音樂家,約有大提琴家Porreti、小提琴家Mauro d’Alay、Filippo Sabatini、Gaetano Brunetti(1744-1798)、Giacomo Facco(1676-1753)等,也塑造出一些西班牙小提琴家如Gabriel Terri、Francisco Manalt (c. 1710-1759)、Jose Herrando (1680 - 1763)、Juan de Ledesma (c. 1713-1781)等人。Ledesma最早以優異的歌喉被國王與皇后挖掘,主要於宗教儀式上演唱。Ledesma之後在皇室的協助下,加入皇家禮拜堂的菁英歌唱隊,並學習小提琴。他的小提琴老師Michele Geminiani,是Corelli(1653-1713)的學生,Michele有個更著名的兄弟Francesco Geminiani(1687 - 1762)。在Farinelli推介至西班牙的義式歌劇中,參與演出的Ledesma,是少數的西班牙人,而在國王精選樂手中,Ledesma也是如此。Ledesma還擅長演奏viola,但此職務的薪水並不高,Ledesma因而需要經營其他生意,但常以失敗告終。Ledesma身後,遺囑要求葬禮節制不鋪張,他淒涼的身後,與其同事大不相同。

         收錄Ledesma這五首小提琴與數字低音奏鳴曲之手稿,於1986年由音樂學者重新挖掘。這批手稿還收錄其他作曲家之作,但Ledesma的音樂最為顯眼。義大利小提琴音樂對Ledesma之影響鮮明可見,尤其Corelli開創的小提琴流風。除了第一曲慢快快之形式略有不同,其餘的四首作品,皆是快慢快之結構。而Ledesma這五首樂曲,雖題名為小提琴與數字低音,但是此版的演奏,小提琴所搭配的數字低音是吉他與大提琴的組合,並沒有一般常見的大鍵琴。解說中特別說明,在十八世紀後半葉的西班牙,已有一些作品,雖標註數字低音,但註明低音獨奏,因而音樂學者推測,此時小提琴的伴奏群中,大鍵琴的角色已淡出,大提琴的地位更為重要。此專輯的錄音,為求聲響之豐富,則加上吉他作為平衡,並可凸顯出西班牙特色。且隨著樂曲而有不同的搭配安排,比如第一、四號,以大提琴搭配巴洛克吉他,第三、五號,則是大提琴與浪漫前期之吉他的組合,第二號奏鳴曲甚至取消吉他的音色。由此可知,巴洛克音樂之原貌,實難以測知,不同演奏家進行演奏上的安排與組構,便會有不同的聲響質地,而這也是巴洛克音樂最精微而繁花似錦的一面。

         正是此種別有用心的安排,讓此奏鳴曲第二樂章,成為此專輯中最讓人難以忘懷的觸動體驗。當然,初聽之時,並不會注意到各曲之間樂器組合上的差異,只是直覺地被音樂收服,被Ledesma那渾然天成又流麗多變,難以方物的音樂色澤所收編。義大利音樂的影響,賦予Ledesma一種清麗抒情的線性質素,而西班牙民歌韻律的滌蕩,讓Ledesma在曲式的變化中注入鮮活詭妙的奇趣,而時代精神的注入,則讓音樂煥發出galant風裝飾性、精巧性的痕跡。聽聽第三軌,在歡快的旋舞中,湧現不期然的迴流與暗波,在預期的聆聽慣性之外,旋舞的熱力愈發蒸騰,但還在熟悉的氛圍中,但是二分四十幾秒後小提琴如哨音般的輕颺與強弱變化,則是最讓人驚豔的片刻。Ledesma習慣拉扯聆聽的慣性,替補上新舊混雜的斷片,讓慣性與逸離之間,獲得新的平衡。

         那讓人魂牽夢寐的第八軌,第二奏鳴曲第二樂章,迷人的餘韻早有跡可尋,在第5軌、第11、14軌的慢板中(第三、五、四號奏鳴曲),已可採擷斷片般的抒情印記(尤以第5軌為最)。但當第二奏鳴曲第二樂章第一顆音符流淌於虛空中,所迤邐生發的綿延線條,匯聚而拉引,心遂如被撥動而引長,而與音樂之流淌同在,與綿延之拉引共振,直到樂句暫時消歇,獲得些微的喘息片刻,又再次被拉引至這段與生命共振的時刻,先前的情感在重複印認中獲得強化,思緒溺入渦流中,難以自拔。這輕微擺盪的往復拉引,看似無邊漫溢,直要將人吞噬殆盡,無有止歇之時。然而,3分39秒後的短暫拔高,更椎心突入,更刻骨瀝沉。卻只短暫瞥現,隨後又被拋擲入先前的擺盪拉引間。最後,5分38秒同樣的高升呼號再次於曲終前拋擲,同樣有顫慄同悲之效。

         Ledesma無意間達致的抒情濃度,在巴洛克時代的器樂中相當少見,但這如歌的聲腔,映現出Ledesma早年聲樂訓練的靈魂之聲,那世俗之光色無法掩蓋的宗教情懷,那華麗的口吻背後的孤絕深邃,都讓Ledesma這名不見經傳的作曲家,值得落腳於網誌中,獲得安棲之地。

2016年11月8日 星期二

隱微之接繫


        愛爾蘭作曲家Sir Charles Villiers Stanford(1852-1924)美妙的樂音,早已於網誌中屢屢飄揚,似乎無須再蛇足,無須再圖測。然而,錯過這張大提琴唱片,總感覺Stanford的拼圖中有所匱缺。的確,認識一位作曲家,如果只是淺嘗輒止,或是浮光掠影,甚或僅憑表面印象進行概括與指認,無形中,將會錯失更多深掘後的豐富體認。如同接觸一位深藏不露的人,如果僅憑第一眼印象便遽下判斷,便會忽略在其不衫不履的外貌之下,含藏的幽深氣度。於是,這張陪伴我數個月乃至於更久的樂音,是匱缺許久與虛置空白中的一根浮索,牽連起兩側的漫長行跡。

         Stanford的生平中,亦有尚未安置的線索,比如早年影響Stanford甚鉅的德國大提琴家Wilhelm Elsner(?-1884),就不應該就此湮滅。Elsner是愛爾蘭皇家音樂院(RIAM)的一員,Stanford雖未在此音樂院中就讀,但其父親曾協助創立音樂院,有此機緣,Stanford也熟識不少音樂院的教師。Stanford早期的作品中,如1870年大提琴伴奏的歌曲,以及1869年未出版的Rondo in F major,大提琴與樂團的合奏曲,皆是為Elsner譜寫。此首作品比之前於網誌分享的大提琴協奏曲(1880)更為抒情洋溢,遙接韋伯、孟德爾頌、舒曼之浪漫傳統,單純的結構,清新自然的主題,愉悅暢快的氛圍,同樣有著Stanford式的開闊大氣。此曲或可視為Stanford早期創作中的精品。可惜的是,Elsner在船行途中落海,在意外殞落的作曲家名單中增添一筆。

         除此之外,Stanford譜寫唯一的一首大提琴協奏曲所題贈的Robert Hausmann(1852-1909),之前雖略為著墨,但過於粗略。Hausmann是布拉姆斯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題獻的對象,且曾參與首演布氏的雙重協奏曲Op.112與豎笛三重奏Op.114。Hausmann是義大利大提琴家Alfredo Piatti(1822-1901)之學生,也曾在1878年後擔任姚阿幸四重奏中的一員,一直到1907年姚氏過世(在倫敦的期間,是由Piatti擔任大提琴聲部)。Stanford的大提琴奏鳴曲Op.9,也題獻給Hausmann,並於1877年首演。

         Stanford的六首愛爾蘭狂想曲中,有兩首搭配獨奏,此曲第三號Op.137是其中之一。此曲似乎未有題獻者,於大提琴協奏曲之後,Stanford對愛爾蘭音樂之探索與運用更具自覺,也更熟練,並且強化了樂思的深邃與抒情之力度。此曲前半冥想式之抒情旋律,悠長綿延之線條,以及幽深迷濛之氛圍,將人帶入愛爾蘭歌謠恍惚悵惘之世界中。其後則加入愛爾蘭生動的jig舞曲,挑起激烈昂揚的氣勢,與歌吟交錯,匯聚至開闊遼遠的時刻。但此曲的基調,依然是延展無盡,海天蒼茫的無語。尤其13分二十幾秒後,抒情旋律之再現,讓人無比惘然,無比懷想。故知大提琴協奏曲之繞指溫柔,或許更需時光之淬鍊,方能綻放出如此曲般的幽深孤絕,一種眾裡自悟花開花謝之了然。Stanford讓人留念不已的,便是此種無意流洩的抒情。1918年譜寫的Ballata and Ballabile,Op.160,已經邁入Stanford晚年圓熟之境。比之Op.137更簡練凝鍊,幽邃處則略有不及,但依然是抒情內斂之音的低迴展現,情感之跌宕起伏更形熨貼淡雅,但前後二曲之對比依然鮮明可感,後曲以更為悠揚明朗的氣氛鋪陳。此曲題獻給女大提琴家Beatrice Harrison(1892-1965),其最知名的事蹟是擔任Delius大提琴奏鳴曲以及雙重協奏曲之首演者。此曲首演由作曲家改編之鋼琴大提琴版問世,擔任演奏的分別是Beatrice Harrison和Hamilton Harty(1879-1941),後者於1920到1933年間,成為哈雷管弦樂團之指揮,以詮釋白遼士音樂著稱。

        在音樂隱微淡默的時刻,Stanford大提琴樂音斷續點染於生活之匆忙片景中,那是若有似無的牽繫,讓我得以調整步伐,重新思索與界定網誌的意義。

        以下聽的是Irish Rhapsody No.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