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熱切歌詠古典音樂、擁抱音樂神祇的著作末尾,我讀到英國作曲家Edmund Rubbra(1901-1986)的名字,從作者字裡行間輝耀的神采中,我瞥見這是一位值得注目的作曲家。於是,從隱微的牽緒,到開始蒐集、聆聽Rubbra的交響曲,我發現Rubbra吸引我的東方特質,透過寬厚深廣的管弦樂法,傳達讓人悠然神往的氣韻和境界。在尚未完整摸透Rubbra交響曲的奧秘之前,於此後唱片行巡遊之旅中,Rubbra加入了我按圖索驥的作曲家名單中。
Rubbra的室內樂,有種寧謐泠然的氣質,而不是熱烈激昂的火花。某方面,這切合於我性格的一部分,某方面,在冬日寒流連翩扣擊的淫威下,Rubbra音樂中的凝寒,更為冷凝孤絕,像荒寒極地中開出的蕤蕊,幽寂而淡然,清高而脫俗。女高音的歌吟,如輕絲曳引上寒宮,飄搖斷續,隱約恍惚,在意存與神迴之間,在留白與揮運之間,讓人的心思意念得以遨遊遠跡,這即是音樂超凡脫俗的魅力。豎琴的錚亮音色,既可暗示吸引周郎顧曲的琴箏,亦可擬聲於有信來潮的流水拍擊,同時又與日本能劇艷麗奇詭的舞步相和拍,且與印度西塔琴之空靈,有跨文化的對談,這都無形中與Rubbra冥思幽寂的氣質聯繫著,其中第八軌長達十三分鐘的豎琴獨奏,亦是豎琴曲目中最珍貴的情感變容。Rubbra在這些室內樂曲間,映照出他所受的西方基督教傳統(第一軌與第五軌)、日本音樂(第三軌Fukagawa受日本能劇影響)、印度音樂(第四軌Pezzo Ostinato受印度音樂家Ali Akbar Khan,1922-2009之演奏影響而譜寫),以及東方古典詩歌背後的溫婉想像之影響。最讓我意外且驚喜的,便是五首從唐代詩歌英譯而譜曲的短章,讓我瞥見中國中古時代的醇美人情,如何在一千年後轉譯為Rubbra音樂語彙間的片段詩意。
這些作品,選自最早的《唐詩三百首》英譯,由Witter Bynner(1881-1968)與江亢虎(1883-1954)合譯而於1929年出版的The Jade Mountain(《羣玉山頭》,此書有其他譯名,如《玉山》,但江亢虎於初版書衣即自題為羣玉山頭,取自李白〈清平調〉:「若非羣玉山頭見」),摘選韋莊、李端、韋應物、李益、錢起等詩人之作,涵蓋五絕、五律與樂府。透過英譯來推想原詩、查找作者作品,及比對翻譯與原句情景意涵、釋句主從之差異、出入,成為此次聆樂之旅中最意外的收穫。而從原詩情境情意所延展的心理空間和Rubbra透過音樂所推擬形塑的情韻意調,兩相比對,著實樂趣不少。遙遠東方的人情互動,登臺遠思、奏曲傳情、夜涼散步、閨婦嗔怨、送僧佛悟……,這些我們早已從典籍中讀透無隔的詩境,對於孺慕東方的Rubbra,煥發出何種異國情調的誘引?於Rubbra腦海中形構出怎樣的圖畫?怎樣的心理憧憬、懷想或同情共感,於焉交疊著?於聆賞過程中,我一再凝思神想。不同時空情境的交錯互映,不同生命歷程重被咀嚼又再復現,賦予新的生命力,塑造新的藝術,如斯種種,皆可於Rubbra於五首短曲間注入的微毫情意之細膩變化中體悟一二。
在閱讀解說發現五首唐詩轉譯音樂之前,Rubbra於室內樂中少見的大提琴獨奏曲,始終是我聆賞此輯最難割捨的片段。這僅有四分多鐘的心境剖白,贈與Rubbra的好友William Pleeth(1916-1999,他是Jacqueline du Pré的老師),兩人與Gruenberg合組的三重奏,曾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時活躍。這首大提琴獨奏,樂思縈繞低迴,晦澀凝滯,情韻飽滿細膩,曲短卻勝過千言萬語。另一曲大提琴與豎琴重奏,較為溫潤淡雅,情思流動明晰,二曲都有Rubbra獨有的冷凝氣質,而與豎琴、女高音之歌詠甚為合拍。大提琴、女高音、豎琴或分或合的不同搭配中(無大提琴與女高音之搭配),見出Rubbra數十年間室內樂風從明亮轉到內斂的心理變境。補白的兩位作曲家Sir Lennox Berkeley(1903-1989)、Herbert Howells(1892-1915)兩首豎琴獨奏曲,亦是罕見的珠玉。
以下聽的是Rubbra之A Hymn to the Virgin,Op13 No.2
以下附上五首歌曲所依據之唐詩原作,以便日後重聽時直接參照。
9、
韋莊〈章臺夜思〉
清瑟怨遙夜,繞絃風雨哀。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臺。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來。鄉書不可寄,秋雁又南迴。
10、
李端〈聽箏〉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
11、
韋應物〈秋夜寄邱員外〉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12、
李益〈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13、
錢起〈送僧歸日本〉
上國隨緣住,來途若夢行。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
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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