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今昔之共振


        與摩拉維亞(Moravia)作曲家Gottfried Finger(c.1660-1730)古大提琴曲之遇合,已是先前網誌 中的一次高峰體驗。不料,不到兩年的時光,機緣湊合,又讓我發現Finger古大提琴曲的珠玉,virtuoso music for two boss viols。兩把古大提琴震響共鳴,聲響之純粹豐厚,寬闊多變,早已超越了巴哈大提琴無伴奏曲的深邃堂廡,抵達一種更幽寂飽滿又空靈飄渺的精神世界。

         在鋪陳這篇誌文之前,翻撿舊時足跡,重新憶起當初深掘Finger音樂,艱困而美好的歷程。曾經爬梳的經歷斷片,成為此時可參照重索的立足點,曾經撼動心靈的樂音,成為今昔牽緒的浮繩。我點入第一段影片Sonata No.2 in D major,是往昔所埋下的指引標記,也是我與沉默的他者無形中的聯繫。如今,我成為當初的指引所預設的他者,在點擊之前,早已忘記音樂的形貌聲色,就如同陌生或已識的來客,抱著一絲好奇心點閱。然而,當音樂行駛至2分27秒後,所有的熟悉如潮湧般匯聚,當下的聆聽,被拋擲回過往的感動時刻,或者說,如現象學所揭櫫的,過往的諸般心緒,招喚於當下,在此一瞬間,泯滅了時空的界線,昔與今的碰撞,第一次是恍然大悟的啟迪與招喚,第二次,就是直透心扉的重認與共鳴,淚水也盈溢眶眸。我彷彿可以觸撫當初受音樂感染的心跡,因為這一切早已鋪陳搭構於記憶之洋,腦波之涯間。我所做的,不過是擊碎時間的隔膜,讓音樂將往昔的情感脈動,重新拍擊於當下。於是,在感受重回的瞬間,我從來客變回自身,但這已不是同一個自身,而是更為深厚、含藏不同維度的自身。是過往所難以設想的自身,也是點擊前難以企及的自身。

        如果,陌生或已識的來客,一年半前也曾點入聆聽,透過對音樂的好奇而建立起與書寫文章的作者,一種看似生疏卻又密切的心靈聯繫。並順藤索瓜式的,在新讀這篇文章時又好奇地重新點擊影片,不知道,會不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動盈溢於心?不知道,這次(或者再一次)過往與當下的重新並置,招喚再生,會衍生出何種心緒和情感伏脈?但我想,這股深深牽繫的撼動力量,絕對無法比擬於我所受到的衝擊。因為,當初對音樂的探索,對Finger從無知到深體其內蘊,經歷了多少時間的磨合,多少感受的刻鏤,終究水到渠成地繕就文章,而這一切的付出都有其意義。尤其當所有情感的反饋,一旦發生在時空情境的綰合,以及今昔追認的重遇中,其內在的張力更顯豐厚,而這才是最具意義的時刻。我漸漸明瞭,網誌對我的意義,不在於提供一個與世界對話的窗口,不在於展現對音樂胃口的廣納兼嗜,不在於尋求音樂同好的理解,甚或不在於紀錄曾經探詢過的足跡,而始終是情感現象學式的,指向自身的情感增幅,指向內在世界的匱缺與滿足。因而,這條路始終是孤寂的,落寞的,但也是欣悅的,至喜的。這是透過音樂體悟眾生浮歡為樂、傷愁惘然的歷程,也是透過音樂證得自身情感內蘊不斷掘深,可以如斯寬厚又深沉的心靈體驗。所有曾經撼動我的,和即將撼動我的音樂,都是這份體證上的恩賜。這彷若是悟道的過程,只是兼有漸悟和頓悟。

        這最貼體的交會,僅限於每次用心感受音樂,吐納文字的時刻。而這些時刻就被時光之匣鎖烙於網誌的某個時刻,直到異時異地,再次開啟鎖鑰,對我而言,這些可以公諸分享的斷片,再次以新的生命力活躍於已積澱多維度的聆聽身體中,再次共響串聯。於斯,我要再次埋藏Finger幽寂疊映的琴音交響,刻鏤於匣中。這雙古大提琴的潺湲流淌,彷若靜定於巴洛克時光長河中,待我掘發幽韻。一把古大提琴,在數字低音如大鍵琴或吉他的撥奏應和下,已自迤邐出讓人目眩神迷的光暈和震顫,當兩把古大提琴,以更貼近彼此的聲韻,交疊共和,幻化出更多疊映悠長的聲息相通和織錦煥佈,而如斯的織體,以之開顯複音音樂,更為合拍。於是,雖然Finger活躍的時代與Johan Schenck(1660-c.1720)桴鼓相應(解說中提到,Finger晚年服侍的雇主Carl Philipp von der Pfalz,其弟弟正是Schenck的老闆Johann Wilhelm),但這張專輯,在巴洛克亮麗多變上不如Schenck,但卻於幽深空寂之靈韻,以及淺易的賦格對位之多聲交疊處更為淋漓盡致,也更讓我悠然忘返。

        前一次聆聽Finger,注意到他融短章於一爐的樸實寬厚。然而,此張專輯有更多長篇幅的施展,道出了不一樣的言說。第一軌Selecta - Sonata Nr. 14 in D,1分44秒後浮漾而生的多聲部,已自讓我驚艷,而這只是序幕。最撼動我,也最能在他日回首時重新勾起這份震顫共鳴的,是第12軌Ariosa - Sonata Nr. 2 in d,卡農式的聲響交疊,在導奏序曲之後拉引漸層,簡易而明晰的主題不斷交錯重現,低迴又抒情的聲線一再牽引,如渦流般引人耽溺。前幾次的聆聽,我就發現此曲簡易中的強大磁吸,以至於每次聆聽,總向此曲匯聚回眸,而不斷墜入失足。其後,我又注意到跟隨此曲之後的第13軌Furiosa - Sonata Nn 13 in G ,比前曲的簡易空靈,簡練抒情更繁複多變,飽滿扎實,但也軌跡可循。前半段看似平實,卻是意緒的醞釀(一開始如火焰亂竄的意象引人注目,兩次之後則低迴曼生),此曲於六分鐘左右淡出的抒情意念,是一種情緒的轉換,而在七分鐘後牽引出更詭奇盡興的揮灑,以其流暢鮮活引人注目,最精彩之處正在於此,如果受前半段的影響而不得其門而入,將會錯失怎樣的風景?其後,第1、2軌,也在初踏入這張專輯的好印象中獲得情感的洗滌與強化(其中以第2軌Grandoena - Sonata Nr. 7 in G更具張力),此外,我更發現埋藏於第六軌,也就是D大調組曲第四樂章的夏康,同樣引人意念複合增生。於是,Finger的雙古大提琴曲,像緊密編織的網絡,不斷誘引我的意念細細體會音符之間所能匯聚共生的情感震盪,從琴弦最細微的撥吟,到複疊共振的寬厚之海,愛、欲、樂、得、失、喜、悲、怨,早已漸次散逸而與之潮漲波隨。

        這一切,終將於異時異地的他日,再次觸撫。

        以下聽的是Sonata No.7 in G for two bass vio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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