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心靈之震顫


        英國作曲家Edmund Rubbra(1901-1986)目前僅在網誌中出現一次,然而,那卻是聆樂的高峰體驗。由於印象如此深刻,我曾經在課堂上,選用The Jade Mountain的一首樂曲,作為聽力聯想的測驗。並努力於唱片行蒐集Rubbra的音樂,但也僅寥寥六、七張,零星幾首交響曲,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的交響曲全集。

       身為二十世紀少數以交響曲創作奠立地位的作曲家,Rubbra的十一首交響曲及未完成的第十二號,構成三個不同的階段。以五到七號為中期,前後各四首交響曲。Rubbra的交響曲,透顯出他所深受的宗教傳統諸如西方基督教、東方佛教之影響,其中以第八、九號交響曲的宗教意味最濃厚。第八號交響曲,是對猶太神學家與考古學家Teilhard(德日進,1881-1955)之致敬。德日進的考古,以研究中國舊石器時代的北京人最具代表性。由於對演化論的態度與教會不同,德日進與教會的關係呈現緊張狀態,但他以融會精神與物質的演化構成其學說,並對Rubbra之思想深有影響。這首向其致敬的作品,樂思成熟渾融,開展出既具神祕推展的聲線,又蘊含浩大燦爛的精神力度。三樂章之形式,是Rubbra於第七號交響曲後,最常運用的曲式。缺少如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般深邃動人的慢板,但三樂章之樂思更連綿一貫。第二樂章之浩大廣袤,透過管絃樂織造出一個萬物湧現,光華躍動的繽紛世界,樂思之轉換流麗鮮潤,而氣魄雄健,猶勝過第一樂章。第三樂章伊始,有著近似慢板的弦樂歌吟,塑造出流動不已的脈動,彷如夜曲中生機閃耀的光芒,無法被夜之黑暗所掩抑。從輕慢到流行再到匯聚噴湧,這是Rubbra最擅長的根芽式樂思漫衍,由根苗茁生成一株枝幹俱全、生機盎然之大樹。4分10幾秒處推衍的旋律,輕輕浮漾著,像吹拂過草浪、平野之涯的那陣風,向著更陰翳的夕陽漫去,這正是最精彩,最讓人意動神留的Rubbra(聽聽5分半後到7分40幾秒處),音樂的行止流溢,自有一種飽滿而沛莫可禦的力量。此樂章自有足以和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相比擬而更勝一籌的內在張力,但卻需多次諦聽。最讓人驚奇且餘味雋永的,便是第三樂章末尾的悠然靜謐,反高潮的安排,毋寧更指向一種內心的呼籲,一種靜定的修持,與某種宗教情懷之淡然含蘊相應和。

        相較於第八號交響曲的簡練,第六號交響曲更具世俗喜怒哀樂的血肉具足,在明暢性和豐潤性都更吸引人。或許,前者是苦心證道後的修持,而後者則是紅塵歷練後的頓悟。除了第三樂章鮮明而淋漓的動態噴湧,直接湧現外,其餘三樂章皆由慢板的氛圍,引領聆聽之耳進入Rubbra豐盈而深邃的世界。第一樂章導奏十分優美,像星河下流淌過平原的水脈,映照出寬廣又悠長的景深。其後則仿如黑夜褪去,白日鮮潤朗現的推移,闃靜的原野再次充滿生機,岡巒起伏向遠方堆聳,一個更浩大開闊的平原,於眼前迤邐展開,動態的推力引領我們遨遊其間。是的,Rubbra帶給我的,是如同中歐作曲家開展地貌的抒寫形式,彷若廣袤平闊的英國鄉野,更為立體浮凸,更為聳立昂揚,讓人瞥見來自於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崇山峻嶺之森然挺立,以及布魯克納交響曲迴盪於鄉野的管風琴聲,兩種精神面貌之有機融會。Rubbra之交響曲,曾被擬譬成布魯克納,這並非偶然,從此首交響曲一、二樂章,可略窺一二。或許,兩位作曲家都透過宗教意蘊的深沉咀嚼,而殊途同歸地揭露出音樂塵俗仰望之上的神聖性。第二樂章,號稱是Rubbra所有交響曲樂章中,最動人的一曲,雖然目前還無法檢證此說,然而,此樂章之幽深與內在張力的迸發,的確是不可多得的體驗,如同布魯克納,那最動人心魄的第七號交響曲第二樂章。Rubbra不如布魯克納綿延無窮盡地抒情堆疊,而更要言不煩地帶領聽者進入一種幽寂中迴盪的領悟與省思,這是迴向內心深處的內在挖掘與神祕體驗,隨著音樂如潮般的匯聚,而在5分多鐘迎來心靈的震顫與撞擊,像是必然會引人反躬自省的時刻,外在的震懾與內在的吶喊交織。隨後靜謐片刻,音樂更溫柔更具撫慰力量,正好和下一樂章的動態淋漓成一對比。那是盡興而隨意噴湧的動態,具有狂飆席捲的特質,也更具以動作之揮灑而達致療癒的效用。第四樂章回到第一樂章的開闊場景,以更具抒情的聲線鋪陳,回顧過往,指向未來。聽聽3分26秒左右到4分多鐘的法國號和木管之互動,讓人聯想到布拉姆斯那遨遊卻孤寂的況味。此曲同樣是豐潤多變,流盪多姿、燦爛鮮明的,其中透出某些夕陽餘暉的光景,則讓人想到艾爾加的交響曲。

        第六號交響曲譜寫於1953-54年間,並於1954年由Sargent指揮BBC交響樂團於皇家節慶廳舉行首演。第八號交響曲於1966到68年間譜寫,於1971年由Groves爵士指揮皇家利物浦愛樂,於愛樂廳舉行演出。而Rubbra唯一的一曲大提琴與管弦樂協奏的Soliloquy,Op.57,譜寫於1944年,為William Pleeth(1916-1999)而寫,他的學生Jacqueline du Pré也曾在錄製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的1965年中,演奏Rubbra此曲,不知是否有錄音傳世。這首類大提琴協奏曲的樂曲,亦是不可多得的樂章,Rubbra對大提琴技巧之譜寫,於11分3秒左右,讓我聯想到紅色小提琴那孤絕的音色,奇詭莫名。用大提琴來傳達Rubbra那深邃幽寂的樂思,凝鍊荒冷,正恰如其分。那是指向心靈深處的叩問,搭配鼓聲的持續撞擊,大提琴猶疑吞吐,迴旋起落,道出生命的追尋與執著,有種驀然回首而了然前生的領悟,有種沁心追尋而不悔不棄的堅持,有種淘盡紅塵的觀照洞澈。大提琴的音樂,在Rubbra的宗教圖景中,在一種悲憫人世的直覺洞見中,被賦予了入世磨難同時又出世超拔的雙面性,更具震顫心靈的隱密力量。這一記回馬槍,在這趟心靈之旅之末尾,更孕生了扎扎實實的後座力,像我近期看的電影、閱讀姜峯楠的小說。

        以下聽的是Rubbra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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