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瑣言

        歲暮年終，一年容易過，倏忽又深冬。回首過往點滴，想說的話大都已化為文字，文字之外的空白力有未逮，文字之內隨看隨過，也不需深文羅織，無法言說的，就飄散於欲言又止中。反正浮生如斯，些許文字點逗我曾經探詢過的美好，留存幾許聆樂的鴻爪片段，不為了證明什麼，只是單純的喜愛音樂，野人獻曝地提出心得感想。看得懂的或許有些微的觸發；看不懂的瞧瞧各色圖片封面也好、撿看得懂的讀讀也好；暗自欣賞的請繼續留連，不入法眼的請高抬貴手，或者不吝指點高見，更好(感謝於此誌留言指點的前輩，讓此地生色不少)；過客匆匆者，不知下次相見亦幾時，固定到訪的，請包涵沒有更新的空白；陌生的心靈，藉由音樂敲碎了人為的藩籬，熟識的舊友，希望文字能延續你我的情誼。同是天涯愛樂人，與君俱有遊藝心；聆樂不必曾相識，濡染豈須筆墨交！

        最近重拾付刀崩石之樂（習刻文字：我愛寧靜），半為了明年（翻過一天的光景就變成今年）的展覽作品鈐印之用，因此首先刻的還是姓名對章、引首押角印，大概湊了幾對後再刻其他的閑章。雖然自己佈稿成印，早從習印之初就是已然養成的習慣，不過為了打好基礎，仿刻習刻還是必備的工夫，這也是我從薛老師身上學到的風範之一。不論書法或篆刻，這幾年師從老師的心得，就是汲古出新，不厭功深。唯有反覆臨摹，心追手想眼觀意取，深深扎入傳統之精髓，站穩腳跟，方能求融會貫通，自出己意。因此漢印、浙派、皖派，古璽等風格之體認掌握，是未來要一一深化完成的，雖然偶爾自己最欣賞的缶翁碩老，會不時吸引我的刀觸，是最貼近我心靈的渾樸自然。而關於明年的書法展覽，構思的內容也大體以半臨摹半自運為主，以行草為風貌重心，參以篆書，而不急於創新，不急於表現所謂的「書法創作」，不以純粹的自運表現，反正來日方長，涵融於古人的體氣風韻，而以自我的襟懷與前賢相發映照，一旦水到渠成，自有我在，無需刻意強求炫俗耳目。

        然而不論是書法或篆刻，甚至是音樂聆聽，都是附屬的遊藝活動，而非本業。明年的重心當在論文的鋪陳寫作，希望能按照自己的進度一章章地完成，雖然如今設想只有雛形初稿，大致有了骨架方向，大綱也大致完成，就待細部的構思呼應，連綿鋪演而成。雖然身體知覺的體悟感受，是這幾年以來最貼己的在手之物，從聽到看，一直須臾不離，因此有此豐厚的基礎，當有助於我的寫作成書。雖則如此，有許多需要具體解決的困難，需要深入思考方能發人所未發，言人所不能言，但也唯有具體著手進行才知道問題難點該如何解決。這將是明年的重頭戲，馬虎不得！

        回顧這一年來，隨著主觀的觸興和客觀的安排，進行了自己的聆樂計畫，最大的收穫在於對巴洛克音樂的初步探索，略一窺探即已獲益甚深，更是值得長期摸索灌溉的豐饒沃土。其次蕭邦音樂節的美好現場體驗，也是過往一年中值得一提的，雖然今年我投注更多時間於舒曼、英國、北歐作曲家的聆聽感受，蕭邦、貝多芬、莫札特、巴哈、舒伯特則略為冷落了。而不定時穿插的現代音樂甚或僅有的爵士樂，也是初步嘗試而開啟我聽域的特殊體驗，也是日後會持續探索的一塊新天地。還有許多的計畫，喜愛的、熟悉的、新鮮的、陌生的作曲家和音樂，都會持續經營探索，版本對話比較的活動依然進行，可能會納入馬勒、布魯克納、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曲；法國、西班牙鋼琴音樂；小提琴、鋼琴協奏、奏鳴曲、弦樂四重奏等等。曾經也想過由網友點播投票，選出最希望本誌出現的比較曲目，後來還是疏懶擱下。有很多想法很多嘗試的企圖，不過限於時間，限於精力和體會之深淺，只能慢慢吐納，反正樂海浩瀚，點滴即可繞樑三月，隨我採擷，不為名不為利，藝術之所在，即是生命一往情深之所在。未來必定忙碌緊湊，無法一直順遂如意，雖然先前已經歷了事亂如麻心梗如塞的一年多，希望未來更趨平穩，更希望在浪靜偷閒的時刻作自己喜愛之遊藝。本著單純的信念，持續前行，雖非康莊大道，亦自有值得堅持的美好、心靈的遇合，讓人投注盤桓而不悔！

Pergolesi臨去一瞥

        作曲家Pergolesi的三百年冥誕即將過去，作為今年曾經專注聆聽的音樂旅程之一，既有的拼圖還有一張尚待歸位，這就是Abbado三張Pergolesi錄音中的第三輯。此輯收錄Pergolesi較早期的作品，分別是Confitebor tibi,Domine（讚美祢，主）、Salve Regina in A minor(聖母經)、Dixit Dominus（上主說），這三首都是1731到32年的作品；以及Chi non ode e chi non vede（除非他們聽我之言），是Pergolesi過世那年1736年之作。

        雖然是第三張專輯，不過從錄音時間判斷，並不是最後錄製的演出，而是介於第一輯的2007年與第二輯2009年之間。從發行策略來看，這幾首樂曲應該是Pergolesi較不知名之作。因此第一次聆聽，比較沒有聆聽前兩輯時的衝擊和深刻的共鳴。可是奇妙的是，經由反覆聆聽後，某些樂章的音樂，同樣可以喚醒我熟識的感動，就像是久未碰面的朋友，經過時空的阻隔仍然有不滅的共同心情，只要略一回首，潛藏的情誼已自暗暗生香，不需費力即可共處芝蘭之室。Pergolesi就是這樣的朋友，過往的聆聽已經讓我烙下他的音樂風格，再次邂逅不過是重溫舊情，在寒流的酷冷中傳遞貼體可觸的暖意。

        三首早期之作中，我最喜歡「讚美祢，主」，這是一首融合虔敬情緒與優美樂章的詠歎。既有感動人心的仰望，也有翱翔雲端的高吟，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最後一樂章（第七軌），這是對第一樂章的應和發展，首尾完足，都傳達了清颺高舉，直達天聽的幸福滿足之情懷，尤其是即將結束一句阿們，女高音綿延擴展之歌聲，像雲端閃耀的光芒，高飛飄揚，讓人意猶未盡。A小調聖母經雖然是比較早期之作，比知名的C小調聖母經更簡單，不過透過略帶感傷的聲響，襯托出人聲的吟詠，也自有一股肅穆感人的氛圍。雖然這些早期之作，已可見出Pergolesi承襲其師Alessandro Scarlatti那不勒斯的音樂風格，而加上了Pergolesi獨擅的旋律長才，在專注仰望的宗教情懷之外，注入更為悠揚綿延的迭宕人聲，更為動聽順耳。不過更接近Pergolesi的音樂風格，則以晚年的Chi non ode e chi non vede更具有代表性。此專輯中這首作品就與其他三首作品有更明顯的區隔。「除非他們聽我之言」，在情感的發抒與音樂的推展更為流利生動，在色澤上迭宕多姿，而不像其他三首莊嚴虔敬的情緒在色調上變化不多。因此此首樂曲（我最喜歡第一樂章，即第八軌）的女高音吟唱，舒卷變化，柔美動人，更接近歌劇詠歎之唱腔，而管弦樂之表現能力也更為細緻優美，在清麗中透顯出宗教情懷的一往情深，兼顧世俗之動聽美感，更讓人陶醉，這就是同樣一個打進我心坎的聲音，如此真實，如此熟悉。深入聆聽Pergolesi之旅程，構成了我今年聆樂體驗中最難忘的經歷之一，此次書寫，也暫時地結束了這個系列的探訪，直待下次重逢，秉燭再談。

         以下聽的是Confitebor tibi,Domine，Philippe Jaroussky演唱的版本

婉轉抒情的Schumann-下

        如果以為Rostropovich的舒曼協奏曲是婉轉抒情的美感風格，可能還有待斟酌，尤其是除了1960年的DG錄音室演奏之外，Rostropovich還有幾種不同的錄音，都呈現了不同的風貌。貼圖中的畫廊系列與前一篇網誌相同，都是1960年9月12日的錄音。Brilliant第85輯收錄的是1960年11月30日由Rozhdestvensky指揮俄羅斯國立交響樂團的現場演奏，與EMI合輯中第13張CD收錄的版本相同。而BBC系列是1961年7月6日由Britten指揮倫敦交響樂團的現場錄音，最後一個版本是收錄於EMI合輯第3張CD的1976年11月由Bernstein指揮法國國家管絃樂團的版本。

        同樣是1960年的錄音，僅差了兩個半月，現場和錄音室就呈現了迥異的風格。錄音室的琴音柔美抒情，可能DG在後製上動了些手腳，讓音樂聽來特別均衡優美。可是現場錄音卻是更鮮明直接的體驗，不僅琴音格外飽滿有力，詮釋上也更為酣暢淋漓，熱情生動，更接近Shafran之詮釋。但是也很明顯地出現擦破弦的失誤，出現在第三樂章四分鐘接近五分之處，相當明顯，也十分可惜。兩版相同的錄音中我更喜歡Brilliant的真實感（不過此版第二樂章的分軌有部份樂段被挪到第三樂章開始，因此時間標示上最短，我在自己的時間統計上已做調整）。而Rozhdestvensky在此版中也好像變成另一位風格迥異的指揮，樂團的聲響更為渾厚有力，現場之活力和錄音室之優美恰成對比。

        BBC錄音保留珍貴的檔案，可是錄音品質無法讓人滿意，1961年的錄音竟比一年前的錄音更為模糊，彷彿裹在一層紗布後，不如60年的現場來得清晰具體，不過在聲響的開闊度上倒略微勝出。因此只要能接受這樣的錄音品質，就能聽出此版的好處。此版的速度接近60年的現場而稍慢些，在詮釋上能兼容前一年的錄音室與現場版的優美與活力。由作曲家兼指揮家的Britten搭配，更具有版本上的意義。Britten身為英國二十世紀著名的作曲家，在詮釋上自然不如俄國指揮Rozhdestvensky或Kondrashin來得剛猛有力（Rozhdestvensky能柔能剛更讓人印象深刻），可是他室內樂般的簡潔手法能兼顧樂曲中的平衡與力量，而獲得一種古典與浪漫精神的協調，更讓大提琴的主導特質自然彰顯。不計較錄音的話，此版值得聆聽（在分軌上的時間也有出入，第二樂章開始的部份樂段被納入第一樂章結尾，因此第二樂章實際演奏時間比CD標示更長）。

        15年後由Bernstein指揮的最後一版，是Rostropovich邁入晚年圓熟之境的演出，在速度上又回到了1960年錄音室版的慢速錘鍊，可是情調上已透顯出暮年之光芒。流暢優美的線條變成吞吐咀嚼的韻味，先前現場錄音的暢快感不復可見，錄音室的柔美夢幻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醇厚高貴的聲響奮力舒卷吐納，而隱隱有枯淡之美。此版的錄音品質遠勝過之前的現場版，而Bernstein的指揮我覺得過於明亮做作，斧鑿痕深（相較而言我更欣賞Britten之指揮），反而與Rostropovich在琴音中透顯的睿智晚境有風格上的落差，但是為了品嚐Rostropovich於中晚年之後所開展出的音樂體悟，此版亦不容錯過。

       以下聽的是由Rostropovich 與Bernstein合演之 Schumann cello concerto

婉轉抒情的Schumann-上

        從1950年代的Casals與Shafran版轉換到1960年代的Rostropovich版，就像從黑白影帶轉入彩色的聲光世界，聽域有了截然不同的改換，也難怪一旦聽習慣了數位錄音，就更難接受歷史錄音粗礪與狹窄的音場。

        這是聆樂生涯早期所蒐集的Rostropovich錄音之一，是DG百年慶所挑選出來的1960年錄音代表，其錄音品質還比同樣是中價位的畫廊系列優秀。

        相對於Casals的質樸蒼勁與Shafran深情入骨的直率刻畫，Rostropovich則呈現了完全不一樣的舒曼世界。這首協奏曲，如果直接從Rostropovich開始聽，再回到Casals或Shafran，則會驚訝於聲音的粗礪直接，錄音的狹窄侷限，情感的豐沛鮮明；而相對的，我聆聽的過程完全相反，我反而驚訝於Rostropovich的細膩柔情，管弦樂的鋪陳應和也同樣是抒情優美，層次細緻。憂鬱熱情的舒曼突然之間變成了歌吟情詩的浪漫少年，歌聲飄盪在空中，有醉人的氛圍。Casals看盡世事的真誠溫暖；Shafran濃烈逼人的深沉，都是濃度相當高的催人力量，與Rostropovich相比，彷如伏特加與紅酒之味覺落差，一讓人陷溺一讓人細品，一入口激烈一入口熨貼，充滿了動能與抒情美感之對比。

        Rostropovich詮釋的速度都比前兩位大提琴家慢許多，舒曼的音樂變成可以搥打延展的金箔，在Rostropovich婉轉細緻的吟唱和歌詠中綿延伸展，抒情優美的細膩感，讓音樂內在的騷動與張力轉化成為浪漫歌詠的樂章，Rostropovich的琴音不似Shafran那般飽滿堅實，而以清雅高貴的聲響，唱出舒曼的飛揚心事。Rozhdestvensky指揮Leningrad愛樂給予充分的烘托，因此大提琴與管弦樂團的互動更為緊密，平衡感更佳。Casals與Shafran版，都是大提琴家的獨角戲，管絃樂隱身幕後，而Rostropovich版管弦樂更具柔美豐富的聲響交錯，是形塑樂曲抒情氛圍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此版在聆聽的細緻度與完美度，更是前兩版所無法比擬的，錄音品質更是如此。不過從濃烈變為清雅，口味轉淡，則需要轉換聽域方能重新收納這不同質地的聲響。雖則如此，Shafran版之醇厚淋漓還是讓人深深懷念。

        以下聽的是Schumann - Cello concerto ，由Rostropovich 演出， Britten指揮LSO

濃烈憂鬱的Schumann

       初步接觸有俄國大提琴詩人之稱的Daniel Shafran（1923-1997），是透過Brilliant所發行的Russian legends系列合輯唱片，而認識到俄國本土有與Rostropovich齊名的大提琴家。一方面要感謝唱片工業的發達，雖然大磚塊的發行已經預言了古典唱片的衰落；一方面則讓人感到疑惑，為何之前從未接觸這位深具特色的大提琴家？無論是音樂雜誌、唱片介紹、大提琴相關的音樂書籍，都很少提及Shafran，直到最近幾年不少Shafran的唱片面世，才又讓人發現大提琴世界中有如此動聽的聲音。

      Shafran其父是列寧格勒愛樂大提琴首席，他十四歲即贏得了全蘇聯大提琴比賽之首獎，獲得一把1630年Amati名琴為獎勵，此琴一直伴隨他六十年的光陰。作為蘇聯境內唯一可與Rostropovich分庭抗禮的事蹟，莫過於1949年的布達佩斯與1950年的布拉格大提琴大賽中與Rostropovich並列首獎。Shafran雖然多次巡迴歐美演出，包含1960年於卡內基音樂廳、1976年與Ginsburg巡迴美國、90年代中期於倫敦Wigmore廳的演出，都讓Shafran獲得樂評的讚賞，不過他在歐美樂壇的地位及影響，始終不及Rostropovich來得廣泛而深遠。

      Shafran的舒曼協奏曲與Casals的詮釋最大的不同，在於琴音的質地與樂句的處理。Casals質樸淳厚的溫暖琴音和Shafran飽滿扎實的聲響有著質地的近似，可是Casals的詮釋更為不假修飾，傳達出堂皇堅實的人性力量，而Shafran更以飽滿渾厚的琴音更富歌唱性的樂句連綿，讓音樂的抒情特質更為濃烈自由，他的琴音有種詩性的悲涼氣質，這來自於演奏家個人精神的貫注，而Casals則更多飽經滄桑的人生體驗，來自於演奏家胸襟閱歷的寬厚。Shafran的沉厚歌詠，既能大開大闔地展現精湛的技巧，更以深沉悲傷的琴音質地，掘發舒曼內在的浪漫精神，從而引出讓人一唱三歎，婉轉跌宕的細膩情思。因此他詮釋的第二樂章就是常人難得體驗到的哽咽吞吐之音，對情韻的挖掘入木三分。而第三樂章的熱情快板，在Shafran琴音的飛快前行中，自有一股爽朗的氣質，此樂章中Shafran拉奏了一段深具特色的獨奏裝飾奏，聆聽的感受與Casals和Jurgen Bruns的版本完全不同，是內斂憂鬱熱情的展現，也因此雖然他演奏的速度比Casals快，此樂章卻花了更多的時間完成。錄音的均衡感與Casals版略有落差，音場較為狹窄，更為鮮明地呈現出俄國指揮Kondrashin直率有力的合奏特質，因此聆聽起來與Casals版富哲思意味的深沉自有不同。(原錄音三樂章無分軌，自己的時間統計中則加以分別，見最後的時間對照表)

       以下聽的是舒曼大提琴協奏曲，Arvīds Jansons指揮

兩種面貌的Suk

        晦暗的色調中，旅人獨步邁向朦朧遠景的前方，也許是封面所烘托的氛圍，讓我結下與捷克作曲家、小提琴家Josef Suk（1874-1935）的聆聽緣分。這是另一種聽域拓展的歷程，在無形中延展構圖。

        Suk另一個更具知名度的身分，是捷克大作曲家德弗札克的女婿，其次是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名家。其作曲家的身分始終無法鮮明地突出，因為一般想到波希米亞之音，除了德弗札克，就是楊納捷克。也許跟Suk之作在旋律的清新和氣勢之磅礡比不上其岳父，在音樂的鄉土性兼融現代感的鮮明性格，又比不上楊納捷克有關。不過此專輯卻可同時聽到Suk早年的作品（Fairy Tale）和晚年的告別作（Epilogue），而對他的管絃樂才能有更深入的體認，這也是我仔細聆聽Suk管絃樂作品之開始。兩首作品中，童話組曲以其抒情甜美的神話氛圍，而成為Suk最常被演奏的作品之一，而尾聲一作則很少演出，可是卻比前者有更為豐富深邃的內容，以更大編制的管絃樂融合聲樂的語法表現Suk音樂之晚境。因此前者旋律之優美清新，不需費力即可合拍，這是波希米亞音樂傳統中俯拾即是的民歌精神，後者則更費聽力的反覆咀嚼，但其富含內在的衝突性與神祕氛圍，更可見出Suk音樂之成熟表現。

        童話組曲以捷克作家Julius Zeyer的作品Radúz and Mahulena為音樂題材的來源，Suk將之投影到自己與Otylie的愛情故事上。四個樂章分別描繪了Radúz and Mahulen的愛情、天鵝與孔雀嬉戲的舞曲、葬禮音樂、被愛的力量擊潰的詛咒之勝利終曲。第一樂章由小提琴所帶出來的甜美愛情旋律，正是此時Suk音樂語法的精髓，他對情境的烘托與對情感的描繪，細膩柔美，充滿了一股清新宜人的田園氣息，輕易地帶領聆聽之耳進入劇中世界。第二樂章節奏動感的自然舞動，展現波希米亞獨特的民俗風情，也是此張專輯中第一次聆聽即留下印象的樂章。第三樂章的靜謐哀傷氛圍，與第四樂章激烈衝突的動機恰成對比，緊張感消失後又浮漾一開始的愛情旋律，首尾完足。

         Epilogue體現出更難以進入的聲音世界，但初步聆聽時，還是可以感受到與童話組曲之浪漫情感完全不同的精神廣袤。聲音是飄渺的、神秘的，卻也充滿更難以把握的張力對比和不朗暢的語言。管絃樂與人聲的結合，讓我聯想到馬勒的交響曲，實際上此曲對生與死之間的思索和探究，也相當接近馬勒的聲響世界。所不同的是Suk少了些耽溺一往不反的晦暗心境，而毋寧偏向於感情的沉澱與思想的觀照自省之旅，當然在面對死亡的陰影之時，無可避免所湧現的恐懼無邊、對母親親情的渴求依靠、無法控制的疑惑與不安，對宗教的皈依等情感，還是音樂內在精神的具體內容，也因此音樂交織著內斂的徘徊與不時噴發的張力，激烈動盪的猛烈感，像掃除一切的無情力量，可是撫慰與寧靜也會不時湧現。早年的抒情清新風格幾乎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綿密的飄渺聲響、騷動不安的內裡、安定與張力的內在拉鋸，明亮甜美的色澤也轉化成陰沉的氛圍，隱隱迴盪著，是Suk對岳父德弗札克與其妻Otylie死亡陰影的感受重現和隨時光遷變一再咀嚼的體驗，而獨唱低吟與合唱人聲，時而有力時而遙遠的烘托，似乎說著Suk內心深處的語言，與管弦樂對抗或交融並存。和馬勒一樣，Suk也以自己的人生體驗咀嚼生與死的界線，失去與活著的意義，雖然這樣子的聲音獨白與馬勒的輝煌接受史相比更為寂寞。


        以下聽的是蘇克的Fairy Tale，Jiří Bělohlávek, Prague Symphony Orchestra FOK, violin solo Josef Suk Jr

樸實真誠之Scuhmann

        手邊Casals（1876-1973）的Schumann的大提琴協奏曲，共有兩種版本，最早的小廠錄音，購於聆樂生涯的早期，那時候所買的Casals之錄音大都出現於小廠，數量品項不多，由於沒有致力蒐集，也就任性而遇，憑感覺購買。誰知道多年後由Sony發行的Casals之The Original Jacket Collection系列專輯，收錄了十張Casals的LP錄音，其中有九張內容是Prades與Perpignan音樂節的錄音，加上韓國唱片公司Aulos發行的二十四張Prades音樂節的合輯，幾乎網羅了Casals與眾演奏名家於Prades的珍貴演出，一時之間Casals的錄音如此容易購得，某方面降低了蒐集的樂趣（蒐集Sofronitsky與Kogan之錄音也有同樣的感受），不過卻是認真聽音樂的好時機，畢竟敗家購片不是王道，認真聽音樂才是！

        早年購買的唱片瞬時珍貴性不再，比不上後來的合輯更為物超所值，甚至連錄音也是。The Original Jacket Collection從LP轉錄的品質遠遠勝過小廠，不僅錄音音象更為清晰，琴音扎實凝鍊許多，管絃樂的層次感更為細膩，整體的氣勢也更具有張力。不過錄音時間的標示略有出入：小廠標為1952年，而合輯標為1950&1953年，我是根據錄音中Casals的吟哼聲，斷定二者為同一錄音。所以晚到的樂迷不見得只能望著舊錄音興嘆，還是有價廉物美的好物可以聆聽，不過要慎選就是。

        Burns的錄音反映新生代大提琴家於二十一世紀的詮釋新貌，而Casals的詮釋則是上一個世代的演繹，一個情感張力更為噴湧豐富的詮釋，相較而言，Burns之詮釋則顯得清秀柔美，更為清新明快，不僅速度上更為輕快，在情韻上也是點到為止，不像Casals入木三分的弓法，以及對情感力度的深刻著墨，將此曲內在的深度挖掘得淋漓盡致，著重表現了此曲豐沛的情感特質以及堅實硬質的德國精神，這方面而言，指揮家Ormandy支撐烘托的功力，也配合得恰到好處。不過也因為Casals挖掘過深，此曲的深邃意涵想必比Schumann當初所著重的明快且憂鬱熱情的特質更為深廣，在Casals樸實真切的運弓之下，Schumann曲中抒情浪漫的特質被轉化成為幽深孤絕的心境，可以說Casals的詮釋氣質，改造了此曲的風格，突出了此曲堅實偉岸的精神面貌，更讓Schumann之文學氣質偏向如Beethoven哲思人文精神的內在層面之拓築開展。因此Casals對此曲的詮釋，內在精神的感染力豐沛淋漓，很輕易地可以從他琴音樸厚真誠的音色中感受到這一份精神力量的飽滿扎實，這是日漸消失的聲音質地：專注凝鍊，彷彿掏出內心底層般奉獻投入，沒有外在的動聽優美，卻更讓人低迴，深深受到撼動。
  &nbsp附帶補充，此張錄音（CD9）第四軌Casals改編的Schumann小品，也是意境深沉的曲子，悠悠吟來，蒼茫無邊，讓我只聽一次即印象深刻，如有此專輯者不容錯過此首僅三分鐘的樂曲。


         以下聽的是Schumann-Cello Concerto in a Minor Op. 129 ，Ormandy指揮，1953年的版本

寒流中聽Cantus arcticus

        寒冷的天氣，聽Rautavaara的音樂，更形清冷寒寂，不過這不請自來的冷空氣，卻正適合聆聽這張將近一個月前已初步聆賞過的唱片，如此的氛圍，恰到好處，讓觸體的寒覺與觸耳的冷感內外交逼，我彷彿也能略窺北國作曲家的心境。

       今年入冬以來最強勁的寒流，應該準備最窩心的，最溫暖的音樂之火炬，讓表裡內外通體舒暢，如同火鍋陣陣飄揚的熱氣，溫潤了從喉嚨到腸道的身體，應該是最受歡迎的吃食活動；不過逆向操作者也有之，嚼食冷上加冰的凍物，給味蕾不設防的攻擊，又是難以想像的浸體刺骨。在味覺上，我或許沒有勇氣嘗試後者，可是在聽覺探險上，寒上攻寒，卻是可以開發的新鮮體驗。這一個多月來斷斷續續聆聽這張專輯，彷彿距離Rautavaara的世界更近了些，卻總有許多我無法牢籠掌握的匱缺，像是隱藏在遼闊冰原中的深池幽洞，原以為能坐觀放眼四望的景致，誰知道內裡的伏流往往讓人失足。

        與Arvo Pärt一聽即有感受的神祕宗教情懷相比，Rautavaara之作無疑消耗更多的腦細胞。前者的明白可解，透過最簡單的聲響傳達豐富的意涵，後者的艱澀奇異，被包裹在更嚴謹的音樂語法中，兩者形成了通俗與嚴肅古典音樂的分界，卻沒有意境高下之別。雖然有時候聽著Arvo Pärt的作品，會有稍嫌熟膩的感覺，也許與接受的簡易度有關，而Rautavaara就更需要聆聽注意力的集中。Cantus arcticus（極地之歌）是此番聆聽的重點，正是透過此首樂曲，身處於寒流侵逼的冰冷感，更為鮮明具體，極地的光影與群鳥的羽翼，彷彿觸手可及。

        自然的鳥聲與管弦樂鋪陳漫溢的聲響交織自如，雖然第一次聽到鳥鳴聲迴響在耳畔時還有奇異錯置的感受，可是一旦進入Rautavaara精心鋪陳的開闊極地，會發現清冷的荒漠冰原中，生機盎然流布。或孤鳥高飛常鳴，或成群應和繽紛點染，作為協奏曲主角的鳥聲，以最真實的聲響漂浮在冰原的高空、流水畔、奇石旁。彷彿無人干擾的桃花源，鳥鳴自在歌詠吟唱，聲音的繼起與失落，迴響空際的遼闊感與蒼茫無邊，自然交織成合諧的聲響之海。於是Rautavaara的管絃樂，只能小心翼翼地與天地之音應和，讓聲響的流動更為繽紛錯雜，卻始終不干預到鳥鳴既喧鬧又貼合的自然對話。雖然，要真實感受鳥鳴風動的世界，管弦樂的人為介入自可消散不論，畢竟從最原始的知覺體驗來感受，只有鳥聲的鳴啼錯落，已自是一幅造化天巧的圖畫。但是音樂的藝術性在於表現出人與世界的對話，聽覺與聲音的共存，有我有物，渾然一體。因此Rautavaara的介入干預，某方面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聲響改造，因此乍聽之時會讓人內在的本真產生無形中的抗拒和怪異感。可是純然自足的自然界畢竟是單純的期盼，人性感情與外物的交織，是不得不然的生命事實，因此一旦真正進入Rautavaara透過藝術構思弭合自然與人為之距離的聲音織體中，突然之間彷彿又照應到一個自然生成的世界，其中有人有物，鳥鳴的如實演出交錯著聽者聆聽心緒的流動與參照，管絃樂所反映的人之心靈，在自然聲響的衝擊下更為廣袤開闊，原先可被視為蛇足的動作，反而讓音樂的內在更為豐盈飽滿，於是不獨自然無邊無際，人的心靈人的感情也同樣沉浸在廣漠無端崖的悠遠世界中。於是Rautavaara的作為，如同智慧的先哲體悟與表述此體悟的作法，尊重自然與自然冥合，渾然一體，可是又不得不落入世間，透過人間有限的語言點逗如斯的體悟，提點暗示，太多即著相，太少又神祕難測。也因為如此，Cantus arcticus（極地之歌）此作在Rautavaara其他更為深隱的作品中，有著一股簡易清遠的特質，不需要反覆聆聽，只要深深浸潤其中，專注聆聽一次，就能體會刺骨寒意背後的大化溫暖與人和自然冥合的深廣體驗。

       以下聽的是 Rautavaara - Cantus Arcticus， Leipzig Radio Symphony Orchestra conducted by Max Pommer

Arvo Pärt之空寂幽響

        最近聽的音樂，都偏向幽冷內斂的情境，也許跟天氣有關；也許與最近自己對人情冷暖的體會有關；也許一向沉潛思索的生命，又有了不同的體認；也許與論文開始動筆的意念湧現捕捉有關；也許與書法篆刻的新藝境有關。不論是怎樣的氛圍，也許以上皆是，以上皆非，最近兩天，我聽到的這張現代作曲家之現代音樂，竟然有時空錯置之感，彷彿正接續著自己對前巴洛克音樂的探險。

        嚴格說起來，愛沙尼亞作曲家Arvo Pärt（1935-）的音樂風格與巴洛克的繁花似錦差距頗大，但是他對宗教音樂的深刻著墨，對聖歌慢禱的虔敬氣氛之掌握，對原始本真的直接觀照，都讓他的音樂聽起來比巴洛克時代的風格更久遠，更簡潔動人。源自於Arvo Pärt對葛利果聖歌的傳承再造，他擅於用優緩吟唱的平緩旋律，交織譜就成一幅無欲無色的遼闊心靈世界，單純，直接，舒緩放鬆，聲音漫成籠罩天地的灰色霧帶，將人席捲裹藏，彷彿超越了世俗徵逐的慾念世界，前往另一座天界島國，一座懸浮於虛空邊界的國境。他對人聲脫去聲色慾念的簡單運用，卻傳達了深刻幽微的情境，冥想似的，消解自我，照見最樸實本真的性靈。他也對小提琴的表現性能作了開拓，不是表現燦爛炫眼的火花光芒，而是熄滅火花之後的灰燼獨白，悠悠綿延，空寂盤旋之處有繁華落盡的精鍊靈性，兀自堅持某種孤絕的、美好的特質。見於CD1第九軌的Fratres，有著從游移虛空中吞吐而出的鮮明簡潔，以及黯淡光采，和悠然傾洩的孤冷之音。當然，Arvo Pärt的音樂版圖，不完全以幽深悠緩的織體為特色，在這基調佈景之上，Arvo Pärt還是吐露著生命情感的噴發與消歇之間的層次變化，只是他的表達方式，不是淋漓盡致的大開大闔，而是慢慢匯聚的內斂冥合，在關鍵之處，盤旋成豐厚深沉的音響，然後悠悠熄滅，如同天際漂浮而過的一陣風，襲體的剎那，身心都受到震動，可是風總有遠颺的時刻，淡去、消褪，風又返回天地大化之間，聆樂的身心，在一瞬間，也彷彿回到最根源的單純滿足。我無法一一細數這些曲子所帶來的震撼，讓我改變預訂書寫的進度，提早噴湧這些體會而形諸文字。只要靜心聆聽，拋下喧囂的執念，Arvo Pärt會帶你進入這嶄新的世界。

        最現代的作曲靈魂，卻直透聆聽之耳的表層，直達內心深處，這應該不是偶然。某方面來說，Arvo Pärt之作是流行的古典音樂，是流行的現代音樂，雲門舞集的「竹夢」以Arvo Pärt的鏡中鏡（Spiegel im Spiegel）為配樂，許多電影、廣告也引用了Arvo Pärt不少的合唱曲，頌歌，管絃樂曲。這形成了荒寒現代心靈中汲取希望、信仰的另一種聲響來源。偶然之間，我出於對現代作曲家的好奇，買了這張雙CD的精選輯(觸發點是側標的介紹詞)，卻意外碰觸了Arvo Pärt冥思遠遊的星圖，無意之間卻也銜接最近對古樂的探尋之旅，接回言語聲色止步的中世紀聖歌世界。兩者最大的不同，或許在於葛利果聖歌身心浸潤的純然滿足，在身處於現代文明場域的Arvo Pärt，只能是不完美的仿擬捕捉，有許多瞬間，自然冥合的感動彷彿瀰漫在空間中，但隱約埋藏的騷動仍無法擺脫，這應該也是現代文明折射而無法拋棄的背景雜音。但是，Arvo Pärt還是給了心靈所無法想像的遼闊邊界，尤其渴望寧靜、恬然自得的性靈，更需要這方清淨安適的聲音世界，以翱以遊，心想寄懷，而獲得貞定的力量，在喧囂的世界堅持一己之寂寞。

        以下聽的是Arvo Pärt - Fratres，由Gil Shaham演奏小提琴

Schumann與Volkmann

        浪漫時期的大提琴協奏曲屈指可數，遠不及鋼琴及小提琴協奏曲數量豐富，作曲家眾多。最著名的大提琴協奏曲首推德弗札克，不過如果將其視為年代稍晚的國民樂派名作，那麼真能代表浪漫時期的大提琴協奏曲，首推舒曼此作。而幸運地，在此張專輯也收錄了舒曼同時期的德國作曲家Volkmann（1815-1883）的大提琴協奏曲和幾首大提琴曲目，以及舒曼作品85第12首之「Abendlied」，正是衝著專輯中幾首世界首錄的大提琴樂曲，我才購入收藏，並乘興拿出聆聽，在舒曼年的紀念即將過去之時。

        舒曼的大提琴協奏曲，並非我刻意蒐集版本的曲目，不過接觸不同的大提琴家，蒐集錄音，不知不覺間也湊了約八九種版本。對此曲最初的印象就是極短的序奏，三樂章連續演奏的一慣性，還有第三樂章動態有力的主題動機，留下深刻印象。不過對於抒情詩意融合熱情內斂的舒曼式浪漫精神，當時並未深深陶醉，至少不如舒曼的鋼琴協奏曲所帶給我的鮮明感受。此番重聽，搭配Burns明晰的琴音與流利生動的詮釋，鮮潤的錄音更讓我回憶起當初接觸此曲的點點滴滴，如何與舒曼式的浪漫語彙搏鬥咀嚼，如何在舒曼多層次的樂句內在，涵蘊深意，終於接納這位文學氣質濃厚的作曲家，無形中也映照著、迴映著同樣也喜愛文學的自我性靈。

        不過此番聆聽的重點並不在舒曼，而是自己未曾接觸過的Volkmann。同樣都受浪漫時期的狂飆氛圍席捲浸染，Volkmann的大提琴協奏曲，曲風有著和舒曼近似的靈魂，同樣是包裹著熱情的抒情狂想風格，Volkmann之音樂語彙更為直截爽朗，大提琴周旋於管絃樂團間同樣高吟著、傾洩著各種抑揚起伏的動人旋律，比舒曼濃厚艱澀的音樂語彙更容易親近，音樂性格也更為明確恢弘（尤其是第三樂章）。兩首大提琴協奏曲，也許都承載著作曲家的奇情狂思，憂鬱與抒情交融、熱情與優美並存，浪漫化樂句鋪陳之自由隨性，無法支撐堅實的結構，因此同樣都偏向於略短的篇幅：舒曼之作二十幾分鐘，Volkmann之作不到十七分鐘，兩相映襯，足以略窺德國作曲家浪漫精神在大提琴上的展現。

        Volkmann的三把提琴行板變奏曲與三首大提琴小品，都充滿著不少悠揚抒情的樂段，不需費力即可採擷享受。其中我最喜歡第七軌的小品，細緻深情自然動人，也讓我對Volkmann之樂曲留下美好的印象。而此張專輯聆聽的焦點，無疑是舒曼的Abendlied（晚歌，黃昏之歌），寫給女兒的鋼琴小品改編成大提琴，優雅迷人的抒情樂聲，蘊藏著身為父親的舒曼對女兒的深情。而且分別呈現了Burns改編的大提琴管絃樂版與Casals改編的大提琴鋼琴版，前者管弦樂隱約細緻地烘扥，後者大提琴與鋼琴細膩的對話，分別有不同的感情氛圍，值得用心細細品味。

        以下聽的是Volkmann(1815-1883):Cello Concerto in A minor,Op.33，由Peter Bruns演出

舊作--昭君怨

昭君怨

鄉愁是用黃沙堆砌起來的
磊磊陰山
南迴的雁陣去了又來
而我婉約的江南依舊？

相同的雪讓漢苑頭白
我的魚尾紋自幽幽黑水游來
消瘦了些
滄桑了些

子夜    我在雪中烤整座草原的枯葉
抱著曲江的花海取暖
未央宮那輪明月
總在帳幕外
懸在夢醒時
蒼白是白了點
孤寒一如我久久積塵的
琵琶
該用哪一隻手指輕撫思念

千里飛沙長嘯過我眉間
我嘈切的手指急急劃了一個圓弧    將之
按捺在心漠裡
蜿蜒成直達漢廷的沙丘
我微吟    藉撥弦的共鳴
震碎冷冷的穹蒼

那條溪水仍然流經秭歸
一年
兩年
三年
兩岸鶯飛草長

今夜    我傳下悲淒的
昭君怨
自異域
帳外    隱隱馬嘶
在風中揚起


         二00一，四，十七

世界的每一個早晨

        偶然間，我巧遇這張之前遍尋不著的CD，發現的當下，真是喜出望外，不得不挪些預算將之收下。如此，我又距離這段音樂故事更近了，距離Alain Corneau的電影更近了些，距離Pascal Quignard的小說原著更近了些。

        很早就知道這部影片，尤其讀過諸位先進在網路上的評論（用關鍵字「日出時讓悲傷終結」搜尋即可瀏覽，其中樂友Orpheus和Jonas的詳盡介紹更具深度），無論是電影或音樂，都深深吸引我一探究竟，除了希望能聽到更多低音古大提琴的悠揚琴韻之外，更對作曲家產生莫大的興趣，畢竟我已聽過其子小柯隆貝的樂曲而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當時曾搜尋而沒有找到關於此電影或原聲帶的蹤跡，就這樣，心裡總埋藏著一絲遺憾。直到偶然的巧遇，也要拜SACD格式之賜，讓我得以聽到這張重新發行的專輯。

        聲音雖然無法描繪出詳盡的鏡頭推移和隱藏在鏡頭背後的故事脈絡，卻提供了最直接的情感氛圍，讓我得以沉浸在這略帶感傷幽遠的音樂故事。對我而言，故事要描繪的音樂傳道之真諦，探索聲音與生命最真實的碰觸與並存，透過悠悠的琴音不媚俗的配樂，已然傳達了足夠的訊息，剩下的只是探詢的足跡，將我帶向原著小說的眼納心想，可以完成一部份的願望；然後再期待偶遇，讓我完成最後一部份的拼圖，如斯心願已了。然後在聽域塗抹Sainte Colombe或其弟子Marin Marais之音樂，就更是完整的旅途地誌了。不過隨著探險的深入，未來會有什麼意外的遇合，實難以揣測心想。

        精緻的古樂原聲帶，幾乎嗅不到流行的商業氣息，而是由數十首低音提琴音樂，搭配幾曲聲樂合唱曲，除了少數幾首由Savall改編的樂曲，其他都是當時法國作曲家之作品。內省、悠緩沉思的樂聲，映襯著如古畫靜物寫生般的光影流動，是極為內斂洗滌內心的聆樂體驗。Sainte Colombe的低音提琴曲孤寂高深，迥出塵俗之外的灑落感（第六、七軌），和Marin Marais動聽悅耳的聲響（第十軌）而有著境界深淺之差別，不過第一次聆聽時Marin Marais之作，卻是指引聽覺的鮮明路標，也許暗示著在超悟與入世的界線邊緣，我還是不能免俗地離後者近些。在整張原聲帶低沉迴旋的清冷之音中，偶然飄揚的人聲，卻珍貴地彷彿天窗灑下的明輝，第五軌飄揚清淺的吟詠，第九軌Couperin明亮盤旋的人聲，純淨的質地讓整張專輯生色不少，帶來不期然的留連感動。這張質感很高的專輯，幾乎可以獨立聆聽，不需要影像也足以讓思緒靜定，讓生命更沉澱，而無形中也洗滌了不少茫然忙著的世俗執念。雖然原著中關於音樂之道的追尋與扣問、繁華與落寞對照之啟悟，無法透過單純的聆聽而深化，但是直接沉浸在舒卷曼吟的琴音中，任自我生滅沉浮，悠悠浸潤著歷史與人生的厚度，是另一番美的體驗。語言無法陳述的，思想無法窮究的，就是這一份與聲音共在的直接體認，足以讓人掩卷，任一室的聲音響過……。

        以下聽的是電影片段

Biber之Passagalia

        巴洛克波希米亞小提琴演奏大師Biber的小提琴奏鳴曲，接續探險的是這張榮獲1995年留聲機大獎及其他獎項肯定的專輯，雖然於誠品購入時，只花了不到一百五十元的投資，卻是最物超所值的聆聽體驗。

        Biber的音樂或許如封面這張怪鳥般，給予人奇異反常的怪誕印象，可是卻無法隱藏其音樂內在的幽深孤吟，透過艱澀的技巧，幻想風格的迭宕交錯，卻出之以平易直透心坎的感人力量，讓人駐足尋思，陷入某種悠然徘徊的情境。我依然還是讓音樂不間斷地出現在生活的異時異刻，慢慢讓身體及聽覺適應這新鮮的聲響，無形間自然浸潤其中。於是，每當音樂響起，總讓人進入一清幽高吟的孤絕世界，彷彿不被世人所重視的詩人，留下躞蹀身影，踟躕顧步，獨自挑戰生命的可能，咀嚼身在高峰的寂寞。可是在悠然回想間，聲音卻會將我帶回現實明晰的世界，尤其是專輯中段幾首聲音擬像的作品，超乎聽覺習慣的聲響，讓人瞠目結舌，對作曲家的怪異才思及獨特的演奏手法，感到新鮮震撼，既挑戰了聽域對巴洛克音樂的成見，也測試自己對小提琴表現性能的體會。這世俗浮世繪中粗俗大膽的聲音在場，與個人最幽深傾訴的情懷交融並置，提醒我生命無法擺脫存有於世的真實場域，或悲或歡，可狂可哭，都與世界、與自我的辨證糾葛密不可分。

        這最怪誕的體驗，出現在專輯中收錄的Sonata Representativa，可說是小提琴版的鳥類圖誌，Biber用詭異的聲響，描繪不同鳥類的鳴啼聲，如夜鶯、杜鵑、公雞母雞、鵪鶉、甚至還有其他動物如青蛙、貓，然後搭配上怪異的火槍手之進行，彷彿活脫脫一幅鄉野奇譚的見聞錄。這怪異羅列的新鮮聲響，絕對比動物狂歡節來得犀利狂想，也比四季中的風雲雷電，更有離奇詭異的聽覺效果，而Biber對小提琴表情摹聲的能力，作了後人難以企及的開發與拓展，更是此張專輯中不容錯過的聆聽景點。

        當然，此專輯最值得聆聽的，還不是小提琴離奇狂響的有趣圖景，而是無伴奏小提琴曲Passagalia的深邃清幽讓人著迷沉醉，是巴洛克無伴奏世界中除了巴哈之外最讓人驚艷難忘的提琴美聲。Biber此曲之美，在於淡泊簡化的推進重複中，孕育著情感的凝注與境界的悠遠深沉。Passagalia節拍清晰的固定低音，推動著樂曲對位發展的迭宕起伏，和巴哈夏康舞曲融合熱情與莊嚴的繁複變奏相比，Biber的Passagalia，更有向內在挖掘的清幽高遠之特質，巴哈的夏康要，到中段以後才凝聚成形的感情力量，在Biber前幾個變奏就深刻地觸及言說。巴哈的繽紛火花和技巧超絕的印記，依然有世俗展技的意味，而Biber此曲卻彷彿剝落一切矯飾，隱藏技巧的艱澀，而直接鋪展其簡易卻掘深的樂念，將感情搥打綿延，琴音在高音域徘徊舒卷，悠揚來回，吐納其孤絕的生命體驗。巴哈的夏康可以被當作無伴奏名曲，而在演奏大廳上讓幾千對耳朵追逐陶醉，可是Biber此曲，更適合於清夜寂然的時刻，獨自咀嚼沉浸。巴哈的無伴奏訴諸理性與感情之間的微妙平衡，可是Biber的Passagalia卻直透心靈的底層，孤冷幽寂的氛圍，可以讓人沉澱諸多無謂的執念，真正在音樂所開闢的小小世界中，思索生命本身的命題。聽完巴哈的夏康，讓人感到酣暢淋漓的滿足，浮現向上盤旋的崇高與光明感；聽完Biber的Passagalia，卻讓人陷入沉默，湧現無言惘然的情緒，墜入向下陷溺的低迴與空無。然後再慢慢地回到真實的世界，然而納入此聲音體驗的生命，已非原本那個生命，有什麼內在的東西被觸動，無以言說的，難以觸摸卻真實存在，然後再回歸平靜。對於這樣的體驗，第一次是最珍貴的碰撞，後來的溫習重複，讓這樣的體驗強化，更有助於用文字描摹追蹤，然而第一次聽到的惘然，真的只存在於當時，存在於身體記憶中。

        以下聽的是Biber Sonata Representativa in A Major，Andrew Manze的版本

蕭邦音樂節--陳毓襄

        很少間隔這麼近的時間聆聽音樂會，在原先的計畫中，Zilberstein的演出是此系列蕭邦音樂節的終點，沒想到陰錯陽差，陳毓襄小姐因意外受傷，延後演奏會，今年聆樂之旅真正的結束，是在陳小姐細緻優美的琴音中劃下的美好句點。

        誰也不願意有這樣的意外，十月中旬，意外傳出來的時候，音樂會已迫在眉睫，我恰巧在ptt上看到這則緊急訊息，後又到亞藝官網上確認，才免除白跑一趟的遭遇。我相信有許多無法及時看到消息的人多跑一趟，也因此陳毓襄小姐才特別於演奏結束後的致詞提到這一點。這一場原本可能因故取消的音樂會，聽眾比預期的更多，除了演奏家為藝術犧牲的精神讓人感動，聽眾彷彿也格外投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珍惜溫暖的氛圍，尤其在陳小姐特意致詞表達感激之情，沒有語言隔閡，那一瞬間，聽眾的支持之情與演奏家的真心交融無間，是除了音樂之外讓人感動的一刻。陳毓襄小姐前後半場的換裝，從一襲斜肩白色束身長裙點綴黑色束帶飄揚，換成低胸暗紅蓬裙洋裝，襯托著演奏家的高雅氣質，更是聽覺享受之外的視覺饗宴。也讓我不禁懸想這樣的衣著安排，是否也與兩半場的音樂風格呼應？

        相對於Zilberstein音樂會，不太熟悉的曲目影響美感投注之體會，這一場的蕭邦夜曲，卻是我聆樂生涯中最親切的曲目之一，也分不清大學時期有多少次聽著Arrau演奏的夜曲入眠。拿前輩大師的夜曲名演與陳毓襄相比不公平，憑藉前一場Zilberstein的聆聽印象，與此場演奏比較也不太適切，不過由於樂曲的熟識，這一場更能讓我盡情沉醉在音樂中。陳毓襄的夜曲演奏既不華麗也不沉重，舒展連綿的音符，讓音樂內部更細膩的情意娓娓流瀉，是清潤高雅的風格。受其師Pogorelich影響，陳毓襄對樂曲的內聲部和左右手的應和，有更為自覺的解析安排，因此其夜曲的演奏速度比一般聽到的還慢，比如第一號夜曲就挑戰著過往既定的聆聽印象。不過也不是每一曲都像此曲般過度挖掘拆解，陳毓襄的演奏，也與Pogorelich前無古人拆解還原的組織結構之視角不同，還保有音樂優美動人的抒情性與綿密的詩意，只是演奏得更為細緻沉溺，情韻悠然動人。她的音色不如Zilberstein般堅實豐潤的明朗健康，而偏向於暗色系，卻更為貼切地吻合夜曲的氛圍，尤其她對弱音和踏瓣的處理，我覺得更在Zilberstein之上，也讓音樂細部的吐納舒捲，得以細膩地展現。硬要挑剔的話，就是部分樂句挖掘太深，缺少一股自發的明朗氣息，至於聽眾能不能欣賞這種鋪陳挖掘，就見仁見智了。雖然沒有聽過李雲迪的蕭邦夜曲，不過如果陳毓襄正式發行蕭邦夜曲全集，比起EMI大力促銷的李雲迪專輯，我會更想買陳小姐的演奏。能完整聽到陳毓襄兩場夜曲演奏的樂迷，應當是難得的體驗和物超所值的享受。和夜曲言情刻劃入微的感受相比，唐喬望尼變奏曲生動活潑的華麗風格，和第一首安可結婚進行曲改編之堂皇盛大的氣勢，在聽域上就是不同程度的技巧展現，壯闊的氣勢和優秀的技巧，讓大多數觀眾毫無保留地熱烈鼓掌。不過我更陶醉於接下來最後一首安可曲搖籃曲之寧靜抒情，這是不可多得的優美動人，作為今年聆樂活動的終曲，恰巧留下了餘韻悠然的一幕。

        以下聽的是陳毓襄演奏並說明蕭邦夜曲Op48-1

Folia古調之變--下

        Folia古調之旅，終將劃上句點，當初的觸發早已堙滅於莽莽長河中，空缺的留白伴隨著無法填補的遺憾，淹沒於滾滾濤水，不過總有兩岸異色孤奇的風景，在偶然間留下指爪，音樂的體驗與領悟，始終與流動的生命前行不息。當我闔上唱片扉頁，也收藏了一段躑躅摸索的記憶；當我把唱片歸回架上，隨著生活距離的延展，眷顧重心的轉移，這一切也將變得模糊，直到下次的摩挲，聲音迴盪，勾起這段經歷，那也許是很久以後了。

        間斷地，我讓這段告別出現在最近幾週的日常生活中，不刻意斬斷，不急著結束，只是不時地讓音樂飄盪在身體周圍：寫字、工作、休閒。聽了一遍又一遍，唱盤轉了又轉，拿出再放入，彷彿不曾停下過，如今這可能是暫時告別的最後一次聆聽，然而不知不覺間，古調的各種形式和聲響交錯，早已浸潤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情感。從開始的奇異驚喜，變成血脈間熟悉的湧動，意外的聲調織體變成預期軌跡的暗示與滿足，似乎不再能激起任何新鮮感的老夫老妻，卻在回首的一瞬間，感受到最沁骨入肌的貼合，最不需要語言橫亙的冥契了然，原來，音樂也像人一般，需要一段時間的相處，方能感受對方的靈魂，在細膩體會吐露內心的過程中，無形中深厚的情誼已埋藏生根。

        十五段的古調，包含了十三位十六到十八世紀初的作曲家，以及兩位無名氏之作。每一段音樂都是對古調的重新書寫與轉譯，而形成了濃淡深淺、熱鬧與寧靜、喧揚與低語的不同色調，各種樂器繽紛錯落地登場表演，又讓位消失，構成聽域中風景各異的旅途。彷彿觀賞著古調從萌芽初胚的稚嫩表情逐步學語啟智，表達的情感變得更寬泛，語調更成熟，慢慢成為飽經世故的臉孔，塗抹著各種裝飾與修辭，抒情的、悠揚的、夢幻的、有力的、喧鬧的、不羈的、狂野的、耽溺的，多位一體的靈魂承載著文化航行的蹤跡，記錄著有名無名幸與不幸的作曲家之狂思談情。聽著聽著，彷彿自身小小的心房，也同樣壓縮著歷史的縱深，彷彿靈魂更深邃了些、更飽滿了些，也更無求，更超然。這或許是坐觀歷史興衰成敗的觀照之眼，同樣都具有的身體內在，同樣都包容、也都放下。雖然也曾經執迷過，痴戀過。

        客觀地說，和第一集鮮活野性、樸實搏動的印象不同，此張的演奏更偏向於雅緻，富懷舊味，悠悠鳴響跨越風沙星辰而來，在我眼前耳畔匯聚成一道清揚之河。可是表面的優雅細緻底層，蟄伏狂放的原始獸性，始終潛藏著，意欲突圍而出，讓人滅頂。兩輯同樣都收錄了Corelli的Folia曲，第一集以古大提琴淳厚之音，表現出溫潤內斂的風格，此輯則以小提琴的清亮，帶領著一股更富動能的律進感，讓雅緻與原始狂性之間的對勘更形鮮明。主觀地說，我更欣賞此版的演奏，既讓我回想起當初觸動我進入古調世界的原初抒情的感性力量，又讓我保有此曲後來烙印的新鮮感和狂性張力，兩相調和，剛好可以總結這段聆聽之旅的過往與當下，總結繼續耽溺在古調的書寫藉口，總結一段聲音的追尋與無答的扣問。

         附註，我把Lai兄於留言中提到的和尚與飛魚的動畫連結附加如下，這是一個有趣的動畫，不需要語言的隔閡，影像與音樂密合無間，會心之處請有心人細細品嚐。

Youtube如掛點，請連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14448569/

蕭邦音樂節--Zilberstein

  &nbsp昨晚Zilberstein（1965-）的鋼琴演奏會，應該是今年蕭邦音樂節最賣座的一場，雖然Zilberstein只彈了一首安可曲，不過接下來「買一送二」的六手聯彈曲，則是此場最讓人意外的驚喜，除了現場瀰漫的溫馨氣息，生平第一次聽到、看到三人聯彈的景象，印象十分鮮明。
  &nbsp對Zilberstein在台灣的演奏早已期待許久，她來過台灣許多次，除了2009年樂迷間津津樂道的中山堂爆滿事件，Zilberstein創下布梭尼鋼琴大賽的「Zilberstein障礙」，更是她輝煌的演奏紀錄。去年決定購買蕭邦音樂節十場套票的動因之一，除了三屆蕭邦大賽首獎得主的號召之外，最讓我期待的就是Zilberstein的演奏，也因此我付出更多經濟資本，只為就近觀賞聆聽。和早年從唱片或雜誌中看到的金髮美女之清秀氣質不同，十幾年之後的Zilberstein，早已是兩個青年鋼琴才俊的母親。雖然儀態不如以往，可是對於演奏的自發性與圓熟的自信心，透過她輕鬆自如的演奏所展現出的大師風範，早已讓現場的觀眾全神投注聽得如痴如醉。昨晚的票房應該是最好的一次，跟Zilberstein多次拜訪台灣在樂迷間口耳相傳累積的超高人氣有關。若說昨晚有什麼遺憾，除了曲目不熟無法盡情感受獲得更投入的體會之外，另外就是現場販售的K&K Verlagsanstalt所發行的Zilberstein兩張新專輯，限於現金不足無法購買限量90套的特價合輯，只得忍痛挑了其中一張，希望限量云云只是銷售伎倆，日後有緣得以補回另一張(不過這唱片也貴得嚇人)。
  &nbsp蕭邦第一號鋼琴奏鳴曲及兩首早年的作品輪旋曲與華麗變奏曲，都是自己聽得相當少的曲目，第一號奏鳴曲手邊只有四個版本。在現場聆聽Zilberstein的演奏之前，大概只能回想起聽過的安斯涅（Andsnes）之演奏。Zilberstein讓蕭邦這幾首早年的作品，顯現出清新洋溢的靈巧自然之風，華麗的音樂織體並不顯得空洞無內容（畢竟這些蕭邦早年的作品音樂性遠不如後來之作），反而在Zilberstein雅致清潤的觸鍵下，煥發出明快溫柔的氣息。Zilberstein的觸鍵，我覺得無論是聲音的凝鍊度和音色之自然變化，都比前一場的Rudy更讓我折服。高音飽滿溫潤而不乾枯，低音渾厚卻又不剛烈粗暴，協調得恰到好處。印象中Andsnes的蕭邦一是細緻詩意富沉思精神的演奏，Zilberstein倒沒有強調纖柔美好的一面，而以更為清暢鮮活的流利感，完成屬於蕭邦的年輕稚嫩。史克里亞賓的第三號鋼琴奏鳴曲，也是我第一次專注地聆聽，透過演奏，完全可以感受到史氏作品更為艱澀的技巧。相對於Zilberstein對蕭邦曲目的演奏讓音樂自然流洩於舞動的雙手之間，毫不費力的自然優美，此曲則可看出Zilberstein更全力以赴的專注和技巧之精湛表現。而拉赫曼尼諾夫六首樂興之時，較史氏之作更為悅耳可聽，充滿不少優美樂思。第四首奔放開張的情感力度和厚實技巧，讓聽者不由自主地喝采鼓掌，Zilberstein還不好意思地制止大家。雖然聽眾的熱情是自發的，不過還是有被干擾的困擾（尤其總有人在琴音餘韻未絕處提早鼓掌，也是美中不足之處）。
  &nbsp安可曲是拉氏的Prelude,Op32-05。聽了一晚較不熟悉的音樂後，終於有親切的聲響迴蕩在耳畔，淙淙伏流的水聲，將我帶到最愉悅的美感瞬間，短短幾分鐘的小曲，卻遠勝過其他篇幅龐大的作品所能帶來的心靈盈滿，她收放自如不濫情不刻意琢磨的自然溫潤感，隱藏堅實的力度和清雅的感染力，就是Zilberstein的演奏最讓人陶醉之處。安可曲之後，Zilberstein請兩位兒子們一起上台演奏六手聯彈，母子三人擠在兩張鋼琴椅上，不擁擠侷促而顯得溫馨家常，可以感受到慈母對孩子們演藝之路的關心與支持，更是此系列音樂會中讓人難忘的場景之一。

  &nbsp以下聽的是Zilberstein 演奏 Chopin之 Variations brillantes op. 12

Nielsen後三首交響曲

         Nielsen後三首交響曲，不如前三首容易親近，除了缺乏調性的指引，更為出乎意料的聲音織體，讓此番聆聽完全是嶄新的體驗。

        第四號交響曲標題”Det Undslukkelige”（The Inextinguishable，不能消滅，或譯不朽），乃是Nielsen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丹麥飽受德國欺壓，在風雨飄搖之局勢所完成的作品，充滿緊張魄力的交錯，前三首還保留著某些華麗感與盛大氣勢，此曲更以戲劇感和動態力量引人入勝，而在情感上的濃烈上，更有不可忽視的力量。晦暗具壓迫的氛圍，與高昂激烈的爭執，始終橫貫在此曲中。

        第五號交響曲，是這三首後期交響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首，樂章開始不再像前幾首一樣以盛大開闊的動機填滿聽域，反而營造出一股舒緩充滿神秘感的氛圍，逐步讓聽之身體進入這個世界，漂浮在虛無空闊中，感受聲響交織的綿密細緻，化喧鬧的外在魄力而成內向吐露之情境。此曲雖無標題，卻讓我聯想到孟德爾頌芬加爾岩洞對景物的描繪，Nielsen在此展現寬廣幽深的氛圍塑造，像夜霧朦朧中航向極寒半島，景物風景在浮動的速度中逐漸鮮明可見，讓人印象深刻。更動人心魄的是Nielsen在此曲中對小鼓的用法，見於第一樂章第一主題後半段（四分鐘左右），進行曲風格節奏鮮明，直接敲在心坎，在此曲內斂深沉的氛圍中，帶入一股緊張感，反而更使情緒充滿騷動不安的張力，這真是神來之筆，讓人回味無窮。而此曲在第二和第四樂章都出現了與布拉姆斯相關的音樂素材，更讓人感到親切。

        第六號交響曲標題”Sinfonia Semplice”（樸素，或譯簡單）是Nielsen交響曲中最簡鍊明晰的一首，更是六首作品中最接近室內樂交響曲風格之作。Nielsen摒棄了前幾首慣用的開展模式，從現代感鮮明的特質又回到了古典與現代均衡的洗鍊風格。此曲音樂的展開手法，再次回歸了傳統的賦格對位（第一樂章，第三樂章，第四、五號都有賦格的運用）和變奏曲（第四樂章），但是又兼容了嶄新的聆樂體驗，尤其第二樂章，完全沒有弦樂的鋪陳烘托，木管與號角鐵琴小鼓等敲擊樂器的室內樂編制演出，與第一樂章的刻畫鋪陳形成鮮明的對比，豐富開展與簡捷動機之對照，使此曲即使回歸傳統之作法，但在聽域中還是奇異特色的現代聲響，不過與第四號交響曲充滿壓迫力的激烈張力相比，此曲之簡潔淺易，更容易接受。
  &nbsp補白的小組曲與聲樂曲Hymnus amoris（作品十二，愛的讚歌），都是Nielsen早期的作品。小組曲由弦樂帶來一股清新愉悅的氣氛，聲樂曲由獨唱與樂團合作，傳達出夢幻飄渺的抒情感，恰巧是聽完前三首交響曲後最適宜的小菜點心。

        以下聽的是Nielsen 第五號交響曲，由Herbert Blomstedt 指揮 DRSO ，很別出心裁的影片，讓人飽覽鐵道風光

兩版Liszt西班牙狂想曲4

        這是手邊最後三種Liszt西班牙狂想曲的版本，都是Kissin的演出。收錄於Brilliant俄國鋼琴家系列之36輯，是1989年的錄音；二十世紀偉大鋼琴家全集Kissin專輯，則收錄1990年卡內基現場演出，同場演出也收錄於RCA所發行的Kissin拉三之補白。他的演奏，代表了俄國鋼琴學派新生代的Liszt詮釋。

        1989年與1990年同樣是現場錄音，前者的錄音資料闕漏，推測應為俄國現場錄音。間隔一年的演出，兩版乍聽之下沒有多大的差異，不過由於錄音品質的差距，Brilliant俄國現場的演奏廳起來更為抒情，而紐約卡內基的演出則更為緊湊飽滿。Brilliant與RCA版同樣都收錄了掌聲，而Philips則將之閹割省略（該版的封面就不貼出了）。與前幾位鋼琴家所詮釋的西班牙狂想曲相比，Kissin對於樂曲細部有更細緻的考量，也因此演奏的速度更慢，樂曲的內在幅度被他填充得更為開闊宏大，因此他的詮釋既不是如Gilels和Cziffra般奔放緊湊全憑一股氣勢懾人，也不像Szidon般偏於清新舞動。而是兼而有之，既能呈現Liszt音樂厚實飽滿的和弦，也能透過圓潤生動的琴音流暢地展現出亮麗鮮活的觸鍵，Kissin對Folia主題的開展是深思熟慮的，營造出壯闊雄偉的內在精神和深沉的感染力，而Jota主題的舞動活潑感，也能在他的指尖下輕巧跳動，並細膩地帶出抒情優美的樂聲。前後融合一貫，展現他不到二十歲即能對Liszt的音樂有如此具有深度的著墨與不流於展技空洞的分析領悟，硬要挑剔的話，就是Kissin所鋪陳的抒情詩意，仍然偏於浮泛表層，不夠凝鍊內在，這應該是因為他此時的年齡閱歷之體會有限，相對的，Kissin用他完美的技巧，稍為補足此缺憾。1989年的演奏總時間更長，細部琢磨更多，但聽起來有些渙散，不似一年後的演出在更緊湊生動的氣勢經營上，還能維持Kissin渾然天成的音樂氣質。也因此他的詮釋在Gilels和Cziffra之外形成了另一種典範，讓人體會到，即使被視為展技炫耀的Liszt音樂，憑著對音樂的細緻處理與抒情詩意的貫注，還是可以兼容開闊氣勢與抒情優美於一身，這即是少年Kissin的早熟天才對Liszt音樂的改造。當我們聽膩了千篇一律或空洞超技的Liszt詮釋，不妨再回到Kissin，感受這股清新詩情的融貫與飄揚。

        以下聽的是Evgeny Kissin演奏Liszt 之Rhapsodie Espagnole　

書法

   幾日前薛老師詢問我是否有意於磐石書藝中心開課，經過考量後決定嘗試看看。開課的初衷是希望能發揮自己在書法藝術上的體會，幫助有興趣學習書法的人打好根基，培養一個能長久經營、怡情養性的藝術嗜好。目前暫定相關事項如下，如有興趣可報名：

   時間：民國100年元月開始，每週三晚上7到9點，一個月上課四次。

   地點：台北市天成飯店二樓磐石書藝中心，捷運台北車站M3出口左轉前行數步。

   參加者：對書法有興趣之學生、社會人士（無基礎或略具基礎者皆可，視程度教授，謝絕行家踢館）。

   費用：依照磐石書藝中心開課定價，表定價格三個月3500元。

   教授內容：以習作並批改為主，讓無基礎之初學者打好基礎，使略具基礎者深化學習，
以培養對書法藝術的美感欣賞能力和人文精神之涵養為目標。不以參加比賽獲獎為目的。

   有意參加者可留言，達5到10人左右後即可開課。上課細節確定開課後方個別通知。

憶京都--下

         記憶還是可以接續書寫的，尤其是片段的回憶已經捶打鍛造成渾然一體的時間之流，隨起隨想皆可觸手在握。
  
        一早二度到達御苑，辦理隔天參觀桂離宮的行程，因為一時疏忽不察，種下了最後一天三訪御苑之因，也因此在隔天離開京都之前，都是自己一人的行程。不過有了前一晚清水寺夜景獨遊之意外體驗，孤身踱步於異邦古城，早已駕輕就熟。

        隨後轉車到京都東北角的大元，探訪三千院，日本淨土信仰的發源地。隨山蔓延而上的商家，交織著遊人與特色小舖，與院內肅穆簡靜的氛圍恰成對照。三千院的遊歷體驗，穿行於被排定的周轉路線，往往是單程的前行，不像大覺寺可自由探幽。於是迴廊與廳堂的殿堂地板和樓梯上上下下，脫鞋穿鞋往往復復地隨路程改變，時而週行於庭院小徑，時而爬上走下院宇廳堂，肅穆參拜的手掌莊嚴合十，是前來參拜的人們。接續走過一個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有清園、紫陽花苑、金色不動堂，遊人驚豔搜奇的眼光與朝拜者虔誠的注目渾融無間。綠草如茵積苔滿佈的草地間，不時有石塑小童探頭或合十禱告，是惹人注目的小菩薩，也讓我順便帶回一尊仿製紀念品。下午返回京都市，前往預訂參觀的清水寺。車行途中，老師們因與學者有約而先行下車步行，我則直達清水道，自己下車後順著指標前往約定的清水寺入口。除了對自己按圖索驥的方向感深具信心，也想嘗試旅行的自助體驗。在約定的時間內遲遲等不到老師們，眼看入寺截止時間已迫近，我只好先行進入清水寺。在幕色來臨之前，當朔風寒意浸骨之際，隨著蜂擁的人潮上山入寺，我自己一人，倚著清水寺欄杆眺望，看黑夜漫過霞光，侵吞白日最後一道光芒，清晰的遠山逐漸模糊，山腳下的市區，籠上一層清霧，帶著刺人的寒風，瞬間已置身於黑暗中，只有寺院內點亮的燈火慢慢轉暗為明，照亮清冷的夜空，傳達一絲絲溫意。那時候，我凍得鼻水都流出來了，只能瑟縮環抱著取暖。進入清水寺的時間點，剛好是傍晚入場管制的最後幾分鐘；後來才知道，下一波入場則是夜間燈火通明的夜景參觀，中間一段時間，來不及進場的老師們被阻隔在外。於是，我在清水寺，經歷著週遭一團團遊客群聚蜂擁貪婪地與晚霞合影又散去的畫面，經歷著由喧鬧到冷清，由霞光燦爛到夜色清朗的氛圍轉換，這之間的寂寞況味，切切實實地領會著。坐覽美景當然是心神暢快的體驗，卻也雜糅著對陌生環境的恐懼，與是否能順利返回的不確定感。因此最後在依微燈火中，從清水寺拾級而下，幾乎是跟著前方遊客的蹤影而走，直到看見熟悉的入寺口商肆店鋪，綻放著商業氣息的俗氣燈火，卻是最讓人篤定且安心的畫面。因為意外的錯過，我隻身漫遊於異地，靠著便捷清晰的交通指南，安然返回暫時棲身的小房間。

        那幾天的早餐，幾乎都是在旅館附設的餐廳解決的，卻是營養豐富菜餚多樣價格應該不便宜的一餐。我喜歡坐在窗前，遠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往京都車站快步而去，思忖著工作與享受之間的拉鋸意義。早已忘記最後一天的早餐，迴盪腦海的是什麼情緒，不過這一天完全按照自己的行程完成。御苑三度探訪，由於事先已申請，順利入場，沒想到不期然地遇見脫隊遊歷的老師，倍增驚喜。御苑內隨導覽安排參觀，花費時間不多，很快就返回入口。與老師告別後返回京都車站，再漫步隨行，離車站旅館最近的東西本願寺，隱身於繁華城市的西本願寺更見雄偉壯觀，偌大的迴廊與開闊的廳堂簡淨肅穆，寺外的廣場時見鴿群飛舞啄食，遊人三三兩兩，也許其他遊客都到更為熱鬧著名的景點參訪了吧！此時也是歸思醞釀的時刻，走入車站內，仰望綿延而上的電扶梯，突然有一探究竟的念頭。前幾天，車站不過是轉接中繼的起點，站內的商店和層層迥異的景觀，最後在我的探尋中揭曉全貌，置身於最高點俯眺鐵道與市區，彷彿也有身在神護寺、清水寺山頭的長風席捲而來。

        京都之行的票根、地圖、各寺廟遺落的楓葉，在兩年前返家後被我收納入一個資料夾中，然後塵封許久，不曾再啟。偶爾，在繁忙的生活中，我會依稀想著那幾片疏懶護貝的楓葉，也許早已剝蝕碎裂。不過還是遲遲沒有打開這個資料夾，印證這份揣想的動力。每天寫字之時，有時不經意瞥見，依然安穩不動。終於，記憶的甦醒、書寫的潰堤匯聚成一股力量，驅迫我打開、撿拾、摩娑這些過往遺跡，翻閱著寺廟簡介或旅遊地圖，以印認當時走過的蹤跡。驀然間，夾在紙張間的楓葉散落一地，撿拾枕手而視，輕薄的重量早已不復當時的飽滿豐潤，乾萎的葉脈依然可見，色澤轉成暗沉斑點，失卻了生命力。如同這一段回憶，骨架清晰葉體連綴處尚存，可是風乾的回憶，卻搾不出更鮮甜的體認，只能憑藉想像的翅膀，喚起身體在場的知覺感，重新形塑這份旅程的時空場域，然而更多的細節還是模糊不明，難以羅縷摭實，所幸，始終不曾失落。如同乾枯的楓葉，也不曾碎裂散失，只是消瘦了些。也許下次打開資料夾，這些當初仔細挑選的葉片早已化成虀粉，遁入空無，再也連綴不起來，但我還有這幾千字的載錄，可以讓未來的閱讀再次進入、穿行、離開。

        關於古城，僅僅浮光掠影地走馬看花，就能讓我驚詫於新與舊、歷史遺跡與現代文明的融合自然。展閱京都地圖，還有多少未知的寺廟簷宇，等待凝注之眸仰眺瞻望？還有多少苔痕石階，等待涉足徘徊？多少林響鐘韻，等待耳畔迴盪？這些就留待未來的重訪與見面，必然再次返回，因為僅僅夢回憶想，僅僅咀嚼這些文字印痕，是無法填滿或取代曾經感動心靈的盈滿！

憶京都--中

         記憶是無法分段書寫的，尤其是間隔更多反芻沉澱的時間。

        生活的進程無法支付完整的記載時間，是一大原因，如同勾引起這篇書寫的動念，起心之時的構思，早已模糊漶滅於逝水年華的過往片段。在我於網誌刻下十道待完成的戒言之前，已經醞釀潛藏著對京都的懷想，網友busoni「夢回京都」是另一道並置的異樣風景，提醒我，原來京都在不同的過客心靈間，是如何幻漾引魅，使人神往不忘；提醒我，當我以為已離開古城許久，每當秋意漸濃之時，蟄伏身體的體驗再次浮現，將我拋入原初充滿衝擊的邂逅留連，而再次憶起這一切，沛然莫之能禦；提醒我應該用不成材的文字爬梳自己投身京都的粗淺體驗，不是旅遊指南的達人解說，不是呼朋引伴的熱鬧之旅，而是在人生中摸索自我的歷程，依違於學術與美感生活交錯並生的生命，所有的稚嫩與不成熟，都必須有一個起點的描繪，雖然才剛剛開始，卻是不得不噴吐而發的聲音。尤其是多日來對於此段記憶的摩娑拂拭，紛至沓來的浮光剪影驀地盈溢心間，彷彿昨天才風塵僕僕地下機抵台，這段被壓抑閒置二年之久的旅程印記，終於煥然一新，文字的流洩傾吐，是最不費力的結果。

        哲學之道娟秀的葉痕，與銀閣寺山道間初放的微紅，映著鮮明的光線，構成記憶之痕中第一道楓葉之美，初見的震撼，即使遠不及兩日後所見神護寺數大之美的壯觀葉海，依然令人懷念。隔天往京都郊區嵐山嵯峨野的遊覽，飄渺的雲霧又讓楓葉炫彩的布幕多了些流動虛實的美感變化。從JR馬堀站下車，徒步往龜崗小火車站漫步而行，遠山迤邐，鄉野間最樸實的色調，不假修飾地呈現眼前。遊覽小火車不設限的開闊視野，偶有微雨迎面拂身，與嵐山風景作最具體的接觸。穿行於峽谷邊緣，不時與保津峽中沖浪迂迴前行的遊客小舟擦身而過。在輕雨中抵達天龍寺，這日本臨濟宗最壯觀的寺派，依山分布的寺廟堂閣大氣磅薄，枯山水與真山水交相輝映，坐覽遠山近葉的虹霞飛舞。作為日本京都五山之首，且名列世界文化遺跡，遊人絡繹如織，或行或散坐在穿堂，寺宇不因此喧嘩淺薄，依然維持其壯觀雍容的氣度。漫步起伏於寺後小徑，遠眺曹源池，不知前一刻己身還躋身於仰望賞嘆的遊人之列。於寺外的商店民舖覓食後，搭車前往大覺寺，此寺是著名的心經寫經道場。其清幽天成更勝天龍寺，而遙望池畔與遠方楓紅輝映，塔寺清澈迴映於波心，倏忽若有二塔。寺內古松參天，湖光山色，楓葉綠意錯落有致，更有消塵絕俗之想。離寺後穿行於鄉野小道，民居樸實坐落於山間郊野，時見和服女子秀麗的身影，趕赴某場盛會。按圖索驥到了衹王寺，竹林掩映燈昏黃，迂迴行進的小路考驗著探訪的耐心。小寺雖無君王貴族的加持，更有修道之人砥志孤守的清寂況味，而隱藏山間樹林中，更有不少幽靜寺廟，向晚時分大門緊閉，只能看著門前石碑的幾個大字（檀林寺）或旅遊地圖（二尊院）想見其廟宇神采。覓路回嵐山車站時，天已黑，在鄉間街道中行走問路，更與前一晚的京都大學之便捷大異其趣。晚餐於京都車站覓食打牙祭，現代都市的購物商場鮮明陳列，彷彿又從離群脫俗的修道生活落入凡塵，回到人間輪迴場。

        高雄山神護寺，注定要考驗著朝拜者的誠心，進入寺前的攀爬步道之前，還先在下車處下行走入溪谷，度過小橋，然後蜿蜒轉折向上登頂，像爬好漢坡般仰攀前行，終於抵達寺前石階。兩旁飄落的楓葉就散佈在石階的縫隙中，許多已傷痕累累，卻不減其零落前的光芒。神護寺彷彿於高山絕頂間盤踞坐落，做為弘法大師的遺跡本山，神護寺的寺宇更見蒼茫史痕，勁松夭矯高挺，不似大覺寺宮廷豢養的貴氣；楓葉燦爛揮灑，碎石子上佈滿前幾夜零落的紫紅葉身；石階旁怒放整株的燦紅。似乎有登高山而小諸寺之氣概，連楓葉也是野性恣意地昂首向天，尤其是寺廟最高處的地藏院，一帶連綿席捲，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楓葉之海，如天幕般張開橫亙，仰望拍照，捕捉這幻紅舞動，連脖子都痠了。沿石階返回溪谷，度過小橋而走上東海自然步道，沿著幽深溪谷轉折步行，與山林水泉近距離的撫觸，仰見危石俯聽溪聲，潤澤浸體，清光灑落，從高雄到清滝的幾公里路，是記憶之痕中第二道溪谷之美。

        再次抵達市區山腳下，已經是幾小時後，利用空檔補充糧食，再驅車前往聞名中外的金閣寺。印象中的金閣寺，在我的指下曾經拼湊出的地圖，是高中時的記憶了；腦海裡曾經咀嚼過的三島由紀夫之文字，這些回憶的鍊條早已把金閣寺的空靈與飄邈幻，化成想像中經久不滅的建築。實地觀賞後，反而有相見爭如不見的夢想破滅之遺憾。金碧輝煌的閃耀，映著湖面和機器閃光之迭起，可望而不可即地被遊客簇擁前行，錯過便難以回頭。實際看到的金閣寺，比想像中的雄偉建築相形見絀，反不如寺旁另一座歷史遺跡龍安寺的幽靜庭園更讓人定心悠然。龍安寺的寧靜與金閣寺之熱鬧，正如大覺寺與天龍寺之間的落差，但不經意到訪的園林寺廟，卻更有莫名的凝聚力，吸引著除去鞋子之後足襪與木地板間的真實貼合，寺內石庭之枯山水，不用一草一木，而以各具姿態的岩石錯落鋪置，更讓人心神寧越，自在悠想，時近向晚，此地遊人散去後更為沉靜。再次返回京都市區的繁忙街道，初步瀏覽了繁華商圈的百貨公司。京都，總能讓人自在轉換於幾百年前的古蹟與現代舒適生活之對比，雖然，心境的轉換，也是經過數日以來的情境之遷轉而形塑的自然反應。從這一天中午後，相機突發性的故障，成相的照片失真模糊，因此我失去了潤色記憶的有力依據，反而更能直接地面對回想中的京都，捕捉拍照之外的印痕和心情點滴。

憶京都--上

         到京都總是要賞楓葉的，尤其這是我第一次拜訪這座千年古都。

        令我驚詫的，不是楓葉滿山、街道清爽的蕭瑟秋意，而是現代繁忙的都市生活中，古城依舊與歷史文化共置的恬然寧靜，彷彿從畫卷中走出，帶著清新的乾淨氣息，抖落積塵一身，文雅氣自華的書生，自然有難以掩藏的胸中丘壑，任過往行客匆匆扣問，或沾光或仰攀，卻依然落落大方，獨對千年興亡起伏的灑脫風度。又像走入畫卷的現代人，便捷的生活機能與一應俱全的食衣住行育樂，垂手可得的舒適與滿足，將都市文明衍生的嘈雜喧囂、魚龍混雜晦暗不光采的一面純化提煉，水泥文明的隔閡與冷漠，透過歷史的畫布重新妝點生色，銅臭味褪去，舉手投足間多了份溫潤修為。京都，我透過最便捷的現代交通工具接近妳，享受文明進步的食宿住行，卻讓我帶走了最具有景深的文化印記，帶回千年歷史積澱的視觸聞聽、呼吸與氣氛浸潤的身體吸納，而再次返回塵俗平凡的人生，為一己渺小的生存奮鬥著。我仰見從葉脈中篩落的陽光，照在飛簷起伏的寺宇，隨繽紛灑落莎莎作響的低語聲搖蕩變幻，我想，如是的聲響如是的光影也同樣穿行在庭院灑掃的修道僧侶心間，在那一個篤信奉行的世界中，是人與自然最平凡也最親近的接觸。我俯視飄落於步階行道之葉身，帶著前日曾經璀璨的耀眼，而混入塵泥，依然堅持消亡前最後一抹餘燼，任行客匆匆，追逐枝上繁華，掉頭不顧，只在有心人的心間盤桓長存。我漫聽縈迴耳畔的聲響，有時是火車疾馳，有時是公車搖擺，有時是相機閃光卡嚓，有時是驚歎交談聲，有時是拂過簷角的一陣風，有時是足踩廳堂的木板聲；有些鐘聲悠悠，有些鳥鳴啁啾，有時流水淙淙，更不被聽到的是千年城市沉穩均勻的鼻息聲，依舊在文明推衍的驅迫下，堅守人文道統的最後一道身影。尤其暮色襲來，自己一人孤身處在清水寺眺望夜景的欄杆前，周圍稀稀落落的遊人來來去去。前幾分鐘熱鬧擁擠的合照盛況，搶拍夕陽餘暉的人潮絡繹不絕，一旦霞光漸落，夜星初起，遊人散去，喧鬧歸於寂靜，闃黯包圍，幽暗的寺廟餘光點點，僅存幾個身影盤桓。寂靜的視野中只有自身的氣息，古剎的寧謐，與眼前京都市華燈初上的燈海一體共存。這是我與京都最直接的照面與依存。不過卻無法透過壞掉的相機留存這難忘的一刻。

        第一次參觀古都，竟然一人流落，自己下山訪車回旅館，這已經是離開京都前一天的事情了，自然有個故事可以鋪陳訴說。而第二次的個人行游，漫步於京都車站周圍，是返家的那天早上，也是我最感到與此城市融合無間的時刻。我先參與御苑的導覽行程，再隨性從旅館走到西本願寺，脫鞋在廣大的寺廟長廊中漫步眺望，自己搭車返回車站層層而上到達最高點，俯視縱橫延伸的鐵道，解決一餐，挑了一家拉麵店進食，最後與另一位老師會合，踏上歸途。由於搭不同公司的班機，抵達桃園的時候還是孤身一人。和五日前一起和老師們出發的熱鬧場景不可同日而語。不過這樣的孤獨，對我並不陌生。

        兩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暫時放下助理工作，與計畫老師共同參訪京都大學，進行計畫內表訂的學術活動，行前的準備工作我負擔不多，旅行社代訂機票有專人負責，和京都川合教授的聯繫，主要也由老師出面，我主要匯整參訪資料，居間聯繫幫忙處理一些瑣事雜務。抵達關西機場再轉車到京都，已然下午時分，識途的老師先帶我們搭地鐵到御苑，從此展開我為期六天的京都之旅。我不想流水帳般地記載這段如今想來仍印象鮮明的回憶，只擇要摘選別有意義的畫面，尤其透過照片的輔助，塵封的記憶突然揭開更豐富的內裡，視覺圖像紛至沓來，實在也無法一一詳盡刻畫。第一天傍晚到晚上，御苑周圍隨步伐衍生的碎石子細密作響，伴隨著微涼的寒風，不敢置信已身在異地，秋意可掬。第二天上午，哲學之道漫步閒遊，楓落翩翩，流水淺淺，古橋古碑，中文字體鮮明矗立。到銀閣寺的途中，店肆陳列的新鮮玩意，更吸引著初來乍到的遊興。整修中的銀閣寺遊客不絕，山道上盛放的楓葉，初見，讓人驚嘆，最直接的接觸，耀眼的秋意恣放，間雜著羞怯待開的初紅，這是楓葉剛剛轉紅的印痕，適合初到京都的眼眸。京都大學自有其與臺大不同的人文景深，在此職員餐廳用過午膳，便展開下午的學術交流。印象中的發表討論，少了煙硝味，更濃厚的是賓主交誼的切磋，我也於此發表一篇論文大綱，陳述自己涵詠於學術之海的微薄淺見和未來探究的致意所在。當晚與會學者共進晚餐，更在談興大開後，側面了解兩地研究風氣之文化差異面向。透過真實參與的國際學術活動，讓我更深入體會學者生活的細節、交遊；學者的熱忱與寂寞，尤其在殷切道別聲中，讓我特別留下如斯印象。

Tchaikovsky的哀愁與美麗

        這是俄國小提琴家Kagan（1946-1990）英年早逝前一年所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作品集，由芬蘭Ondine公司發行，是幾週前我剛好在小閔處所發現的一張專輯，看到時二話不說就帶回家了。對於Kagan演奏的小提琴音樂早已留下不錯的印象，雖然沒有刻意蒐集他所錄製的專輯，不過看到如此齊全的柴氏曲目蒐錄，以及Ondine別有意境的封面設計，讓我很難抗拒列入收藏的魅力。

        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作品，在長期的聆聽旅途中已斷斷續續聽了不少，大多散見於不同的小提琴小品專輯中。此處Kagan的演奏完整呈現柴可夫斯基的甜蜜與哀愁，重新串聯起我對這些小品異時異地、過往與記憶所凝聚的感動情懷。作品42三首小提琴曲（Meditation、Scherzo、Melodie）在柴氏的譜寫中被劃歸為一組，納入「懷念土地的回憶」之主題。Meditation此首原先有意作為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不過因周遭親友的反對而作罷，柴可夫斯基後來又譜寫了後二首組成三首小品集（雖然在此專輯中未按照順序納為一組）。Meditation的主題是悠長綿延的歌詠抒情風格，像沉思漂浮在記憶中漫想沉醉；Scherzo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段曲中段抒情甜美的樂音，與前後成一鮮明對比；Melodie令人悠然神往的迷醉旋律，恍惚悵惘，引人進入抒情優美的世界，正是柴氏的拿手好戲。後二首更適合於小提琴小品獨立演奏，因此常常可在選集中聽見。Valse-scherzo（詼諧圓舞曲），Op34原先是附鋼琴伴奏的小提琴小品，後來柴氏改編成管絃樂曲。而Serenade melancolique（憂傷小夜曲）Op26，則原先以管絃樂曲的方式譜寫，後來也常常以小提琴和鋼琴演奏。前者的優雅輕巧和律動感，具有清新歌詠的韻味；後者的濃烈抒情更向內心世界挖掘，煽情的旋律輕易地揪著愁苦的心情，恍然間即墮入感傷深沉的氛圍，讓人無法自己，琴音的呢喃低語，勾引出心緒底層無法克制的意念和哀傷，如此悽涼悲傷的音樂，也唯有第二主題由鋼琴帶出的撫慰方得以暫時消解，可是不知不覺間，心情又沉浸得更深。孤絕幽深，不能斟滿太多，只能淺嚐。也讓這首曲子成為這些小提琴小品中最感人的樂章。

        Humoresque（幽默曲）大都以鋼琴演奏，以三段式的音樂發展產生出乎意料的聆聽感受，聆聽感受十分接近Scherzo，都是在中段插入一旋律，再次返回A段時對比鮮明富趣味，相較之下Scherzo之反差更為鮮明。除此六曲之外，又加了一首由第三號弦樂四重奏第三樂章改編的樂曲，悲傷的行版同樣是抒情動人之音，讓人難以輕易割捨。

        Kagan清瘦卻深沉的琴音，替柴可夫斯基這些小曲的音樂注入更豐富的情思，他真誠不矯飾的手法，輕易地讓人感受到音樂中的豐沛感情，包裹在娓娓流動的傾訴中，不由得被柴氏的心情寫照逗引而駐足。之前這些小曲或多或少都曾經聽過，卻達不到Kagan此演奏所匯聚的深沉悲涼之境界那般動人悠揚，琴音低低吟揉歌詠，自然渾成，不媚俗不煽情（雖然音樂本身很容易造成煽情的效果）的詮釋，彷彿直接剖出柴氏內心最赤裸的內層，他的期盼、他的幻夢，他的失落與惆悵，如同映照冰雪的朝陽，如同映現群星的凝黑布幕，都在聽域中一一被想像的情感所喚起、所勾勒，而如實流動著。

以下聽的是卡崗演奏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

舊作--城市斷片

城市斷片

       1
遠方的雲以悠閒的蹼掌
划向你胸口
癡肥的太陽花在風中受孕
落紅構成了
山脈領口的吻痕
一雙灰鞋
迅速地繁殖腳印
踩在你的腰際

白鷺慢條斯理地將一羽翼的錯誤
摺起
思忖著該將左腳
放在夜色中    還是
夜色外

       2
掌燈時分
你扭亮自己的心房
星星躲在黑色的屏風後
收視一場棋戲
兵卒廝殺    戰馬喧騰
是哪幢樓起樓塌
哪條烏江又淹沒一則傳說
月亮是不動聲色的贏家
一個月只笑一次

       3
你的血管裡囤積著
黑色的嘔吐物
偶爾心肌梗塞一次
就有人在你痛楚的淚水中
找不到家

       4
即使人類宣稱
有權割裂你每一吋皮膚
你還是眷戀天空
企圖以最高傲的那扇眼睛
打擊遙遠的銀河
與蠕動的車潮
一起囚禁

       5
颱風過後
你被鞭打過的背
隱隱作痛

             二00一，四，十六 于新營

聖像與織錦

        瀏覽Mingus前輩的網誌之時，初次聽到芬蘭現代作曲家 Einojuhani Rautavaara（1928- ）之名，他介紹了Rautavaara名作之一的Cantus arcticus（極地之歌），鳥聲與樂團協奏共響的奇異體驗，讓我深感好奇，於是找來Pekkanen詮釋的版本。不過真正第一次聆聽Rautavaara的音樂，還是自己在唱片行發現的這張專輯，其次才是大鬍子指揮Segerstam的Cantus arcticus，這是我與Rautavaara音樂另一種形式的結緣和自我探索的發現。

        相對於Cantus arcticus毫不費力地讓人進入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響世界之淺顯易懂，更容易激發音樂想像之外的無窮感懷與心情點染，此張專輯的音樂，卻更耗費腦力並考驗著自己的忍耐力。尤其是初步接觸一位毫無所悉的現代作曲家。在第一次認真聽過後就暫時擱置著，卻不是放棄，反而念茲在茲地期待對音樂的體驗與掌握。於是之後不定時地隨性聆聽，有時候是寫字，有時候則在夜晚與妻子窩在客廳處理工作，然後被抱怨音樂太吵等等，慢慢發現這樣的聲響，似乎更適合自我咀嚼和對話。隨著不同時間的碰觸與共在，我逐漸進入Rautavaara晚年深邃悠遠的宗教神秘世界。至於Rautavaara的音樂吵不吵，當然不，因為順著他所刻畫描繪的心靈圖像，音樂突然間簡單易懂，前提是已經聽了不下三四次，再進一步讀過作曲家撰寫的樂曲解說，霎時間，原本難解的語言瞬間豁然開朗。

       「在聖像前」（Before the Icons）這部作品雖然完成於2005年，不過觸發音樂的根源已經出現在五十年前Rautavaara自己為聖像所寫的六首鋼琴組曲。往昔的觸發是Rautavaara在一本圖像書籍中所發現的六幅拜占庭聖像，雖然寫成鋼琴曲，可是Rautavaara始終有意完成管弦樂版本，這份橫跨半個世紀的心願，終於在五十年後完成，從六曲擴充成十首樂曲。延伸的音樂乃是觀賞者（祈禱者）與圖像之間的交流和心靈的昇華，Rautavaara以弦樂的合奏譜，寫了三首祈禱者對聖像欣賞投注之體驗，以間奏曲般的形式插入六幅聖像的描繪中。最後在尾聲以一首莊嚴的Amen曲收束此作。對於東正教的迷戀與神秘宗教情懷的關注，都可以從這首橫跨Rautavaara大半輩子的音樂中略窺一二。而祈禱者的主題，也發揮了接近展覽會之畫漫步主題的功能，不過Rautavaara更強調觀賞者的心靈投注與感染力之體現，是內在心緒的細膩烘托，而不僅只是腳步與心情的串聯。而Rautavaara也在解說中詳細描繪了六幅聖像的主題內容及畫作風格，將此曲視為宗教音樂或標題音樂皆可，不過音樂中悠深情韻的鋪陳和宗教情懷的渲染，更接近於宗教體驗的讚頌之作。

        另一首管絃樂曲「生命的織錦」（A Tapestry of Life）是2007年之作，包含四首樂曲，都是生命中微小卻意義重大的事物交織成的心情畫像，不論是超現實的詩作所激發的詭異想像，生活中的嘆息與淚，還是對Rautavaara的創作生涯具有重要意義的Polonaise旋律，Rautavaara善於糅合不同因素，而形成一個具體而微的神秘世界，既現實又超現實，既個人又普遍，在幽冷的音樂構成中，又能煥發出多變的形象與緊湊的張力。他的音樂時而像飄盪在遙遠行星般荒寒而寂寞，時而卻湧現在最內在的角落扣問著生命的存有，在出乎意料之處，給予心靈最直接的撞擊與撼動，純粹是內向挖掘的力量使然。在聖像前的濃厚宗教氛圍與刻畫圖像的深刻表達能力，是一種面對宗教體驗的超越剖白，血肉俱足，非枯淡的說理言道；而生命的織錦，映照出生命中不能或缺的存在樣態和世俗的迷戀及觸發，神聖性與世俗性渾融並存，都耐聆聽之耳的咀嚼沉思。也許有這樣子自我折磨的聆聽考驗，後來就更容易進入Rautavaara清冷又蒼闊的音樂世界，而觸處生機。

以下聽的是A Tapestry of Life

兩版Liszt西班牙狂想曲3

        Gilels的西班牙狂想曲，手邊共有三種版本，仔細比較過發現都是同一場錄音的產物，是1968年1月18日Gilels於列寧格勒愛樂協會廳的現場演出。其中BMG國際版發行的Russian Piano School第7輯與Melodiya俄國版是一模一樣的內容，也就是此現場演出的完整呈現。而二十世紀偉大鋼琴家全集中，Gilels第二輯所收錄的則僅此一曲，且刪去曲終掌聲，僅標示出現場錄音，詳細資料則闕如。就轉錄品質而言，俄國版聲響較為鮮明立體，國際版則經過除噪處理，聲響平衡性較佳，而此兩版則勝過鋼琴家全集的閹割轉錄，三者之中，我更喜歡俄國版中不假修飾的聲響。這證明了二十世紀偉大鋼琴家全集的方便之處，在於收錄不同音源的珍貴版本，可免去蒐羅之辛苦，不過更重視錄音品質的耳朵，可能還要跟不同版本作仔細比對，才會發現其轉錄上並非品質保證。

        Gilels對西班牙狂想曲之處理，足以與Cziffra一較高下而毫無遜色。他在此曲的觸鍵飽滿扎實，渾厚蒼勁，絕對勝過Cziffra，是硬底子的真功夫。而現場演奏也催化了Gilels之情緒，讓此曲在結尾之處飆出和Cziffra類似的燦爛火花，更以雄勁飽滿的氣勢震懾心神。不過Cziffra神魔亂舞的加速和自由率意，則是Gilels所不及的特殊韻味。Gilels對此曲的處理，雖然充滿不少暴力敲擊的狂野觸鍵，可是對於音樂的理性處理，讓人可以聽到Gilels對李斯特音樂結構嚴謹的鋪陳與展開，這是過於恣意隨性的Cziffra所不及之處。而透過Gilels扎實蒼勁的琴音，更讓李斯特音樂更為立體磅礡，音樂內在的層次也十分清楚（聽Gilels對Folia主題第二變奏之處理就可以發現他清楚地點出切合於主題的左手聲響，在其他版本則含混不清）。Cziffra燦爛鮮明的觸鍵，與Gilels比起來則稍見輕薄，而接下來要介紹的巴西鋼琴家Szidon（1941- ），與Gilels的觸鍵相比則更為清淺，好像只彈在鋼琴鍵盤的表層。雖然Szidon也是以李斯特的鋼琴詮釋知名，不過在具體的比較中，技巧本身的扎實與否還是無所遁形。

        Cziffra和Gilels對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都充滿著一股驅進的動力，其中以Cziffra更為鮮明，速度也最快。而Szidon之詮釋則反其道而行，以靈巧清脆的琴音，讓此曲的抒情性與舞動性展現出來，因此他的觸鍵不如Gilels或Cziffra之飽滿，反而以更簡潔的語法強調琴音點的跳躍，因此與Cziffra狂風暴雨般的行進和Gilels豐厚開闊的聲響相比，Szidon的詮釋更為清爽，速度也較慢。他靈巧生動的觸鍵，讓此曲不走氣勢逼人的風格，而轉化成為繽紛聲響的交錯飛舞，技巧不如Gilels和Cziffra扎實，不過得力於更豐富的現代錄音，讓琴音的細緻變化更為具體可感，雖不以暢快淋漓見長，自有小家碧玉的清新感，讓此曲有不同的聆聽趣味。

        以下聽的是Emil GILELS plays LISZT Rhapsodie espagnole 1

Nielsen前三首交響曲

        手邊Blomstedt指揮的Nielsen交響曲，最早的版本只有雙CD的4-6號，以及一張單CD的2、3號（這是最早購買的一張），因此這張雙CD1-3號的專輯始終不曾入手。也因為如此，希望從第一號開始聆聽Nielsen的交響藝術之發展，就一直擱置著。前幾個月再次複習Nielsen的協奏曲專輯，重新點燃我對北歐作曲家的興趣，為了完成這趟旅程，只好忍痛敗下這張專輯。不過除了三首交響曲重複兩首的遺憾之外，額外補白的Aladdin組曲，是最讓人驚喜的風景，也讓付出去的鈔票沒有白花。

        反覆聆聽幾次之後，除了Aladdin組曲之外，我最喜歡的交響曲是第三號，雖然之前更對第二號交響曲「四種氣質」的標題產生深刻的印象。第一號交響曲和第五號交響曲是Nielsen六首交響曲中唯二沒有標題的，第一號交響曲尚維持濃厚的古典精神，尤其樂曲的厚重感和木管樂器與銅管樂器的使用，讓人聯想到布拉姆斯的作品，可以視作Nielsen受浪漫主義作曲家前輩們影響的摸索之作，但其音樂主題之有力與豐富性，已經具備自我的風格，此首交響曲，我最喜歡優美抒情的第二樂章。第二號交響曲標題「四種氣質」，乃是Nielsen受一間鄉村酒店牆上滑稽的掛畫所啟發，分別描繪了人類的四種氣質：暴躁、遲緩、憂鬱、熱血。Nielsen在樂曲的發展安排上，套用這四種表情，但又不作標題具象的描繪，而在樂曲義大利文的表情術語中，暗示出此四種類型的差別。四種氣質的分類，其實是血型發現之前，利用人身器官解剖之知識比附人性格之差異，所做的哲學式分類。古希臘醫學之父Hippcrates（前460-前377），提出人的氣質由人體內的四種體液之混合比例決定：血液、黃膽汁、黑膽汁、黏液，而分為多血質(Sanguine)、膽汁質(Choleric)、抑鬱質(Melancholic)，及黏液質(Phlegmatic)，因而影響後來心理學對人類性格之解釋。這種劃分性格的依據，主要分為動靜兩極，再各別劃分出強弱的表現差異，因此靜的一極，分別為遲緩（黏液）與憂鬱（抑鬱）；動的一極分別為暴躁（膽汁）與熱情（多血）。Nielsen此作，因為這個有趣的標題，讓人對於古人如何界定性格的特徵產生好奇，其音樂本身既然沒有標題描繪的意味，只能純粹從音樂的速度與表現特質所對應的感情，來做聯想比附，應和著音樂中的快板（暴躁）、慢板（遲緩）、行板（憂鬱）、快板（熱血）。因此，此曲聽來比第一號交響曲更為豐富，張力與表情之變化更為激烈而充滿戲劇感。

        第三號交響曲標題「擴張」，比較特別的體驗在於第二樂章中男中音與女高音的無歌詞之獨唱，將人聲純粹視作樂器之一來表現，與馬勒交響曲中的聲樂歌曲和佛漢威廉士交響曲中運用民歌人聲都不同，相當獨特的體驗。我最喜歡此曲的第一與第四樂章，都是寬闊發展的聲響天地，音樂的幅度與開闊性更為鮮明（尤其第四樂章第一主題），與前兩首交響曲激烈狂野的聲音表現相比，後者的管絃樂法更為豐富，自然流暢，音樂的色彩不斷變化，感覺Nielsen對於鋪衍主題動機，更為純熟自然，不知不覺就被音樂席捲而身陷其中，巧妙融合民謠的歌詠性與高潮壯盛的白熱化情緒。較前兩首而言，此曲更為鮮明地展現屬於丹麥純樸原野的草根力量，聽來頗為接近德弗札克表現波希米亞鄉野的蒼茫悠揚之韻味，相較之下，西貝流士的音樂更接近布拉姆斯構築式的經營。Aladdin組曲則是異色風味繽紛煥采之極致表現，音樂性格鮮明可感，彷彿打翻調色盤般地各色交錯閃爍，奇情瑰麗多彩，讓人耳朵為之一亮，嶄新的聲音體驗，一聽即印象深刻(此曲人聲的運用更有如鬼魅般詭異飄忽)，是Nielsen管絃樂組曲中最扣人心弦的一首大曲。

        以下聽的是Nielsen 之Aladdin 片段: Oriental Festive March

蕭邦音樂節--Rudy

        僅僅花費不到三百元，竟然聽到自己現場聆樂體驗中破紀錄的連六首安可曲，加上臨時改演的展覽會之畫以及原先排定的蕭邦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等知名樂曲，先不論Rudy的詮釋是否能讓人滿意，至少昨天晚上的聆樂體驗，絕對是物超所值的一次。可惜現場的聽眾似乎少了些，有不少空位，不過聽眾隨著曲目的推進更為激情投入，甚至在曲終時刻熱烈鼓掌，都是催化激起Rudy以多首的安可曲回報支持的動力。安可曲中四首蕭邦（夜曲兩首、前奏曲兩首）、一首普羅高菲夫（羅密歐與茱麗葉）、一首德布西練習曲，最後真能感動自己的，反而是這最後幾首的激情與投入，伴隨著現場聽眾熱切的期待氛圍，這即是現場聆樂體驗中最難得的心靈碰撞。

        簽名的時候看到Rudy完全沒有架子地配合著簽名者怪異的拍照需求，態度親切大方，展現出開朗隨和的風度。讓人聯想到他所詮釋的蕭邦，也是以骨架明朗，自然流暢為特色，是俄式硬質觸鍵的特色，展現出直率歌詠的特質。觸鍵的直率雄勁和歌唱線的安排發抒，因此Rudy指下的蕭邦，沒有鄧泰山和Ohlsson對於內在聲部及音樂語句的細膩安排，而以速度略快無形中帶有一股推力的發展一氣呵成地完成，乍聽之時非常不習慣，因為自己平常聽到的細部樂句轉折刻畫的點染，在他的詮釋中都是輕輕一筆帶過，因此他的蕭邦詮釋和展覽會之畫差不多，都是以強烈的力度對比鋪展音樂，後者此特質更為鮮明。他的蕭邦讓我感動的地方，在於兩段送葬進行曲中段的抒情之音，歌詠的抒情線條讓感情自然發抒，飄揚在音樂廳的空間中，不濫情而富感染力，這是整場的演出中我最喜歡的一段。

        Rudy的觸鍵偏向於明亮鏗鏘的特質，蕭邦的詮釋聽來明朗剛強有餘，細膩感人處較不足。尤其是高音部的穿透力和音色變化，我覺得比不過他低音部的渾厚雄勁。因此展覽會之畫在氣勢的開張和力度的變化方面，具體展現此曲十指與管弦樂團爭勝的大格局。聽來的確更為過癮。渾厚雄勁的張力，表現在牛車與女巫的小屋二首，淋漓盡致，無以復加。相對的，我覺得接在女巫的小屋後的基輔城門，不知道是因為前一首氣力用盡，聽來稍弱了些。而此首悼念亡友的情境氛圍，我覺得表現得還不夠深入，漫步主題有時候稍嫌倉卒快步，各圖畫的色調偏向於明暗色之對比，變化不大，與其說他對這組標題式的音樂用描繪渲染的方式開展，不如說他更著重在樂曲本身的推演和力度變化上的刻畫，都是讓我對他的演奏無法盡情稱賞的原因，不過我相信他詮釋展覽會之畫的技巧已經勝過不少鋼琴家，純粹從開闔的張力來欣賞還是有足道之處。而演奏中不論是穆索斯基或蕭邦，讓我聽出來還有一些彈錯的地方，不過Rudy後來受聽眾熱情的感染而更為奮力展現，不能不扭轉我對他先前演出的評價。最後再談到美中不足之處，是此系列的解說，雖然出自焦先生的精心撰寫，不過此場的解說比前幾場更薄，售價卻一樣二百元大洋(音樂節中有的解說一百五有的兩百元，分不清區別何在)，雖說蕭邦音樂節每場的解說我都有買，可是總有白花錢之感，畢竟十場就將近兩千元了(應該集十本解說送一本書，雖然聽見蕭邦一書我已經有了)。我覺得音樂會的解說合理價位應為一百元至一百五十元（視內容豐富厚度而定），兩百元都可以買一張低價位的唱片反覆聆聽，買到一本縮水的解說，實在讓人不滿意。剩下的用途就是會後簽名之用，不過我都自帶CD簽名，解說就變成日後的紀念品和樂曲解析之參考。我看到有人帶著游藝黑白的書給演奏家簽名，如果整本簽完了(有些鋼琴家已簽不到)，該書就奇貨可居，價值不斐，也不失為另一種簽名的方法。

        以下聽的是Mikhail Rudy 演奏 Chopin Preludes Nos 1-4

Ketil Bjørnstad初體驗

        說這是我的爵士樂初體驗也不夠精確，不論是古典音樂中的爵士風格，還是電影配樂中的爵士歌曲，零零星星接觸過的爵士樂，雖然有讓我動耳傾聽的時刻，不過深入的接觸和共鳴，還是從這一張唱片開始。

        前天晚上正開始準備芬蘭作曲家Einojuhani Rautavaara（1928- ）的聆聽，沒想到突然從客廳傳來似曾相識的女聲低迴，飄盪在靜謐的夜晚，到客廳一看，妻子正窩在沙發上準備隔天的工作，小小的斗室，女中音的嗓音低沉地唱著。音樂喚起我過往經驗的重現，我瞬時回憶起當初這段音樂如何飄揚在誠品音樂，觸動當時正在閒逛的兩人。妻告訴我她喜歡正在播放的聲音，想把唱片帶回家。當下聆聽的同時，我也被音樂打動，遂答應妻子買了這張對其內容一無所知的專輯。猶記得當時返家後，妻子曾經播放此碟，卻沒有我前天晚上再次聽到的那種觸發。於是音樂也許淹沒在我曾經聽過的聲音之海，蟄伏不現，直到再一次偶然的喚起，我才對此張專輯有更濃厚的興趣。

        也許幾個月以來，我對北歐音樂間間斷斷地聆聽，是無形中根植的背景體驗，前天聽到音樂時，我就直覺地以為作曲家應是北地的現代音樂家。上網查了Ketil Bjørnstad，才發現他果然是挪威的鋼琴家、詩人小說家兼作曲家。他早年學習古典鋼琴，後來受Miles Davis影響而往爵士鋼琴發展，而他結合挪威民謠而融入爵士風格，讓他的音樂呈現出不同的北地風味。此張專輯是他十幾年前與女中音Randi Stene合作的專輯「The Shadow」之精神續篇和對照，同樣是引用John Donne的詩句譜曲(十五首歌曲中只有前四首是挪威語的創作歌曲，但兩者精神一貫)，光與影對比，展現了Bjørnstad從活潑複雜轉化成內斂簡淡的風格，雖然沒有聽過The Shadow，不過我想後者的沉澱簡單，更適合我的聽域。這不是光芒四射逼人不敢仰視的鋒芒，而是黯淡中透出浸染一切的寬闊幅度，冷冽的氛圍和清幽的語氣，緩緩吟唱出樸實簡單又悠揚動人的情感。如同封面模糊一片的喻示，專輯中的音樂同樣也蒼茫幽隱，在靜夜中更容易沉澱心緒，化喧囂的煩躁為寧和的悠然，而情緒的漬染更容易藉夜色的昏暗而進入不設防的心靈。女中音時而低沉時而清揚的聲色伴隨著中提琴沙啞的低語，鋼琴漫步若有所思的點滴，交織成引人低首掩卷的夜色，思緒因而向遠方未知處延伸漫溢，生命變形為不同的存在樣態，從沉重負載蛻化為空靈澄透，彷彿坐觀人世興化，空寂冷冽中，情感的放手與執著彷彿可以看得更清楚，如同聲音的飄蕩一般，生命也有其自身的軌跡與空間場域的共存結構，從而或聚或散，時行時止。

        對我而言，觸動心靈的聲音，始終是場域中的真實感受，是與存在無法分割的一部分。因此伴隨音樂的購買、聆聽過程，與聲音牢牢密附，共同構成聽域中的風景。因此，聲音始終不是孤懸於腦海中的旋律之流或交錯的聲響，而是與每一段生活事件，人生的觸興與感發共存共在。音樂不是音樂史、演奏史的材料或思考的對象，而是鍛造生命的水流，喚醒存在體驗的感染，隨著生命自身的演化，自我與他者的交錯並存，聲音扣問我的存在，也扣問情感的邊界和想像的星圖。最後不是我聽音樂，而是音樂聽我，音樂聽出我的生命深淺厚薄，聽出我的執著與放下，聽出我的限制與偏見。雖然此次與爵士樂的接觸僅此一例，我也不會捨古典而就爵士；雖然聽多了會膩無法重複賞味，不過我相當珍惜這交會時綻放的光芒。

         以下聽的是Ketil Bjørnstad    Prelude 13 

以下聽的是Sweetest Love - Ketil Bjørnstad / John Donne

Folia古調之變--上

        Folia古調的聆樂之旅，如果少了Savall蒐集演繹這兩張選集，始終是聽域版圖上的匱缺。透過資深樂友Mingus的介紹，我得知了這兩張Folia音樂的選輯，匯集了伊比利半島的原生音樂，以及此曲流行後在不同國家不同作曲家揉捏改造後的聲響變貌，實為此系列聆聽中最讓人期待的音樂組合。原本在博客來和大眾唱片找過，不見此碟蹤跡，後來索性殺到上揚唱片，於上一波百貨公司週年慶的時間，正好在上揚滿坑滿谷的異色代理中挖到這兩張唱片。

        捷運雙連站的上揚和韻順是我敬而遠之的地帶，因為每次入寶山，總會失血甚多，還是眼不見為淨，先消化手邊已有的唱片。再次舊地重遊，尤其又透過網誌得知更多特色廠牌及錄音，看到其他唱片行少見的封面（封面逗引購買慾有時候有超乎意識控制的決定力，日後有空再談）和新鮮錄音，已不是多年前的自己外行看門道的浮光掠影匆匆一瞥，而是充滿著難以抗拒的風景，誘惑著我重新定位自己的聆樂版圖，也考驗著買與不買的拉鋸張力。當時買了此兩碟後我就克制地離開，是一次購片意外發現的驚喜和滿足。如果帶著遺憾離開，重返的拉力會讓我不斷掛念，時間和消費的支出更難以估量。

        某些高價位的廠牌，精緻的製作與優美的設計讓人愛不釋手，AliaVox廠牌正符合我的收藏口味，上一次小柯隆貝的聆聽已讓我驚豔，此次也不遑多讓。內頁的解說除了多國語言的翻譯和幾幀演出音樂家的照片—素雅的色調極富質感—還放入幾首Folia古調的樂譜手稿，無法直接閱讀五線譜的眼睛，依然可以感受到這些穿越時空國域諸印痕之書寫美感，或娟秀雅致，或素樸簡單、或隨興揮灑，線條本身即包蘊著生命的質感與存在向度。對於習慣閱讀書法墨跡欣賞繪畫色彩造型的眼光而言，這些印跡同樣吸引人駐足而浮想聯翩。

        此張古調及衍生變貌共收錄七首樂曲，從1490年的無名氏一直到1701年法國作曲家Marais（1656-1728）之作，讓人略窺最接近古調本身樸實野性的狂歡歌舞意味的草根性，以及作曲家宮廷式文人風格的改換之間，所凝聚的巨大反差與張力鮮明的對比。原始的古調還聽不出文人化Folia主題的線性演變以及變奏格式化的迭宕起伏，而純粹是節奏之張揚與輕快舞動的暢快適意，屬於神魔亂舞讓人血脈賁張的音樂。於返家的火車中初聽此曲，彷彿載著我遁入時光回廊，返回大學時期。曾經於師大附近所逛過的世界音樂小店中，對異國情調的淺嚐刺激，這是渾然不同於古典音樂精神化人文浸潤的聆樂體驗，鄉野的、奇情的聲響，透過新鮮的節拍和音程，詭異的樂器和聲音質地，不設防地在我眼前展開完全不同的聲音版圖，與大地空氣泥土神話和遙遠時空的連結，聲音的搏動應和生命血脈的原初根源。那是迥異於之後的聲音體驗，逐漸隨記憶的消逝淡化成我音樂世界中的一抹殘影。

        我卻沒有因此成為世界音樂的探險者和採珠人，半是因為人文精神的古典音樂適合我習慣思考的身體，半是因為世界音樂的廣袤讓我卻步不前，半是因為饑渴的心靈，更希求古典音樂內在的性靈撞擊。聆聽音樂的偏向決定了自我性格的盈虧，但早先的撞擊不能不留下印記。這張Folia古調變遷史的選輯，讓人體會到草根性無拘無束的放蕩歡快，如何納入文化軌跡而產生變異，這是文明的進展不得不然的改變，可是唯有透過留存於世的遙遠記憶的復甦(在此是演奏者對樂曲的考究與再詮釋)，先民血脈中的自然律動才得以穿越時空的沙丘，重新激起與聆聽之耳密切相關的身體圖式，隨之搏動而難以自己。聲音的演變，隨著文化的擴散和音樂家主觀精神的注入，而賦與音樂要素不同之安排比重，原始文化之節奏擺動，直接關涉並連結不同身體的共同律動力量，因此節奏的鮮明具有統一血氣的氛圍力量，往往是直接淋漓地感染而不由自主，挑動聽者的運動神經，因此樂曲中的羚鼓和響板，是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而隨著音樂思考的深入與作曲技巧之發展，旋律與和聲逐漸異軍突起，在聲音的織體中扮演更需要激盪腦力更柔化心靈的感染力，於是隨著聆聽古調的變遷，我發現後起的改寫更讓節奏之變化有了自覺的安排，而旋律與和聲的侵入更讓音樂多了迭宕姿態的抒情性，野性與文明馴服之間的怪異並置，在第六軌中鮮明可感，而Corelli之作，不過是讓這種天平之抗衡更往文明精緻的路線傾斜，Marais之作更是如此，宮廷化、文人化、技巧化、結構化的聲響安排與機心注入，自是不得不然的遷化與更迭。於是原始的野性蕩然無存，或許是懷古一何深情懷之寄託對象，但也很難成為聽域中唯一的排他性之正統根源；而後起的精緻機心，也難以抹除人工匠心細碎刻意的弊病，但音樂性之豐富優美，又是無法輕易拋棄之藝術發展，如何兩行並置，照見自然活潑之生命本真與人文化成之可貴成就，就是個人安頓生命的大哉問！

   以下聽的是此專輯前三軌La Folia 1490-1701
1,Rodrigo Martinez, villancio
2.Recercada No 4 sobre la Folía
3.Para Quien Crie Yo Cabellos

兩版Liszt西班牙狂想曲2

        Liszt的西班牙狂想曲接續聆聽兩位鋼琴家的演出，一為Cziffra（1921-1994）一為David Wilde（1935- ），前者是公認的Liszt鋼琴演奏名家中的超技鋼琴家，後者曾獲得1961年李斯特-巴爾扥克鋼琴大賽首獎，在某程度上都以詮釋Liszt的音樂知名。

       看到收錄於membran低價盤Great Pianists系列中的Cziffra唱片，就知道他不是我著力蒐集錄音的鋼琴家，曾透過不少資料接觸過這位鋼琴家的超技傳奇，也許是出於對技巧層面的無意識反感，我始終對其演奏產生不了濃厚的搜集聆聽的興趣，手邊關於他的錄音也寥寥無幾，因此對於EMI發行的40CD一套的磚塊始終興趣缺缺，某方面也省了不少荷包。撇開這層內心接受的障礙不論，透過這次的比較，我的聽域得以更為鮮明地感受到Cziffra詮釋Liszt神到興致飛揚的燦爛隨性，的確有驚耳動心的獨到之處，要體會超技層次的Liszt演奏之激昂自由，交織著不可羇束的暢快靈魂，真的捨Cziffra之外無人能及。此曲艱難的段落在其指下幻化飛舞，激射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推進力道，像疾風暴雨迎頭灑下，不由得心旌搖曳產生難以名狀的快感。尤其此曲結束前的兩三分鐘，透過簡化的語言無法呈現出Cziffra製造高潮的奔逸自由之酣暢淋漓，也難怪最後一個琴音尚未飄散，如雷的掌聲瞬時淹沒耳畔，這股現場的熱力和神妙之體驗，透過錄音已能掌握其雛形，親臨現場的震撼和壯闊，想必更難以忘懷。其它鋼琴家對於Folia主題的沉穩表情在Cziffra神魔附體的加速中化深沉為激昂，尤其最後幾個變奏更是讓人難以抵擋，當然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詮釋，還是結束前的高潮，在Cziffra的驅迫和加速下賦予此曲熾熱的感染力，則是不能不體驗的感受。在奔放暢快的音樂行進中，Cziffra還是能維持琴音的清亮飽滿和穿透力，更是其演奏的一大特色。

        第二張專輯原本是衝著浪漫派大師Wild的名號而購入，沒想到大師的演奏才只有八首，其他空間則填充了另外兩位鋼琴家英國的David Wilde和阿根廷的Kersenbaum所演奏的Liszt，雖然有受騙上當的感覺，不過因此認識主流視域之外的名家，也不無小補（比較特別的曲目是Kersenbaum錄製的六言堂變奏曲，包含了六位鋼琴家作曲家的譜曲，除了Liszt之外，還有Thalberg、Pixis、Herz、Czerny、Chopin，首演時由Liszt演出。蕭邦大全集也許應該收入此曲，雖然蕭邦也僅創作一小段音樂）。David Wilde演奏的西班牙狂想曲，也是格局開闊技巧扎實的演奏，不過和Cziffra狂暴揮灑的詮釋相比，David Wilde無疑遜色了不少，不過他對於樂曲的轉折有著更為細膩的交代，而仍維持著一股豪爽的驅力，整體上顯得清爽明快。但樂曲內在的情意（如果有的話）則不如Petri著墨之深。而Cziffra之詮釋，讓聽域承受滾滾而來出乎意料之外的聲浪，已自應接不暇，也無暇顧及音樂性如何了。

        以下聽的是Liszt - Spanish Rhapsody S.254 ，由Georges Cziffra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