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ber之Passagalia

        巴洛克波希米亞小提琴演奏大師Biber的小提琴奏鳴曲，接續探險的是這張榮獲1995年留聲機大獎及其他獎項肯定的專輯，雖然於誠品購入時，只花了不到一百五十元的投資，卻是最物超所值的聆聽體驗。

        Biber的音樂或許如封面這張怪鳥般，給予人奇異反常的怪誕印象，可是卻無法隱藏其音樂內在的幽深孤吟，透過艱澀的技巧，幻想風格的迭宕交錯，卻出之以平易直透心坎的感人力量，讓人駐足尋思，陷入某種悠然徘徊的情境。我依然還是讓音樂不間斷地出現在生活的異時異刻，慢慢讓身體及聽覺適應這新鮮的聲響，無形間自然浸潤其中。於是，每當音樂響起，總讓人進入一清幽高吟的孤絕世界，彷彿不被世人所重視的詩人，留下躞蹀身影，踟躕顧步，獨自挑戰生命的可能，咀嚼身在高峰的寂寞。可是在悠然回想間，聲音卻會將我帶回現實明晰的世界，尤其是專輯中段幾首聲音擬像的作品，超乎聽覺習慣的聲響，讓人瞠目結舌，對作曲家的怪異才思及獨特的演奏手法，感到新鮮震撼，既挑戰了聽域對巴洛克音樂的成見，也測試自己對小提琴表現性能的體會。這世俗浮世繪中粗俗大膽的聲音在場，與個人最幽深傾訴的情懷交融並置，提醒我生命無法擺脫存有於世的真實場域，或悲或歡，可狂可哭，都與世界、與自我的辨證糾葛密不可分。

        這最怪誕的體驗，出現在專輯中收錄的Sonata Representativa，可說是小提琴版的鳥類圖誌，Biber用詭異的聲響，描繪不同鳥類的鳴啼聲，如夜鶯、杜鵑、公雞母雞、鵪鶉、甚至還有其他動物如青蛙、貓，然後搭配上怪異的火槍手之進行，彷彿活脫脫一幅鄉野奇譚的見聞錄。這怪異羅列的新鮮聲響，絕對比動物狂歡節來得犀利狂想，也比四季中的風雲雷電，更有離奇詭異的聽覺效果，而Biber對小提琴表情摹聲的能力，作了後人難以企及的開發與拓展，更是此張專輯中不容錯過的聆聽景點。

        當然，此專輯最值得聆聽的，還不是小提琴離奇狂響的有趣圖景，而是無伴奏小提琴曲Passagalia的深邃清幽讓人著迷沉醉，是巴洛克無伴奏世界中除了巴哈之外最讓人驚艷難忘的提琴美聲。Biber此曲之美，在於淡泊簡化的推進重複中，孕育著情感的凝注與境界的悠遠深沉。Passagalia節拍清晰的固定低音，推動著樂曲對位發展的迭宕起伏，和巴哈夏康舞曲融合熱情與莊嚴的繁複變奏相比，Biber的Passagalia，更有向內在挖掘的清幽高遠之特質，巴哈的夏康要，到中段以後才凝聚成形的感情力量，在Biber前幾個變奏就深刻地觸及言說。巴哈的繽紛火花和技巧超絕的印記，依然有世俗展技的意味，而Biber此曲卻彷彿剝落一切矯飾，隱藏技巧的艱澀，而直接鋪展其簡易卻掘深的樂念，將感情搥打綿延，琴音在高音域徘徊舒卷，悠揚來回，吐納其孤絕的生命體驗。巴哈的夏康可以被當作無伴奏名曲，而在演奏大廳上讓幾千對耳朵追逐陶醉，可是Biber此曲，更適合於清夜寂然的時刻，獨自咀嚼沉浸。巴哈的無伴奏訴諸理性與感情之間的微妙平衡，可是Biber的Passagalia卻直透心靈的底層，孤冷幽寂的氛圍，可以讓人沉澱諸多無謂的執念，真正在音樂所開闢的小小世界中，思索生命本身的命題。聽完巴哈的夏康，讓人感到酣暢淋漓的滿足，浮現向上盤旋的崇高與光明感；聽完Biber的Passagalia，卻讓人陷入沉默，湧現無言惘然的情緒，墜入向下陷溺的低迴與空無。然後再慢慢地回到真實的世界，然而納入此聲音體驗的生命，已非原本那個生命，有什麼內在的東西被觸動，無以言說的，難以觸摸卻真實存在，然後再回歸平靜。對於這樣的體驗，第一次是最珍貴的碰撞，後來的溫習重複，讓這樣的體驗強化，更有助於用文字描摹追蹤，然而第一次聽到的惘然，真的只存在於當時，存在於身體記憶中。

        以下聽的是Biber Sonata Representativa in A Major，Andrew Manze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