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聽的音樂，都偏向幽冷內斂的情境，也許跟天氣有關；也許與最近自己對人情冷暖的體會有關；也許一向沉潛思索的生命，又有了不同的體認；也許與論文開始動筆的意念湧現捕捉有關；也許與書法篆刻的新藝境有關。不論是怎樣的氛圍，也許以上皆是，以上皆非，最近兩天，我聽到的這張現代作曲家之現代音樂，竟然有時空錯置之感，彷彿正接續著自己對前巴洛克音樂的探險。
嚴格說起來，愛沙尼亞作曲家Arvo Pärt（1935-）的音樂風格與巴洛克的繁花似錦差距頗大，但是他對宗教音樂的深刻著墨，對聖歌慢禱的虔敬氣氛之掌握，對原始本真的直接觀照，都讓他的音樂聽起來比巴洛克時代的風格更久遠，更簡潔動人。源自於Arvo Pärt對葛利果聖歌的傳承再造，他擅於用優緩吟唱的平緩旋律，交織譜就成一幅無欲無色的遼闊心靈世界，單純，直接，舒緩放鬆，聲音漫成籠罩天地的灰色霧帶，將人席捲裹藏，彷彿超越了世俗徵逐的慾念世界，前往另一座天界島國，一座懸浮於虛空邊界的國境。他對人聲脫去聲色慾念的簡單運用，卻傳達了深刻幽微的情境，冥想似的，消解自我，照見最樸實本真的性靈。他也對小提琴的表現性能作了開拓，不是表現燦爛炫眼的火花光芒，而是熄滅火花之後的灰燼獨白，悠悠綿延，空寂盤旋之處有繁華落盡的精鍊靈性，兀自堅持某種孤絕的、美好的特質。見於CD1第九軌的Fratres，有著從游移虛空中吞吐而出的鮮明簡潔，以及黯淡光采，和悠然傾洩的孤冷之音。當然，Arvo Pärt的音樂版圖，不完全以幽深悠緩的織體為特色，在這基調佈景之上，Arvo Pärt還是吐露著生命情感的噴發與消歇之間的層次變化，只是他的表達方式，不是淋漓盡致的大開大闔，而是慢慢匯聚的內斂冥合，在關鍵之處，盤旋成豐厚深沉的音響，然後悠悠熄滅，如同天際漂浮而過的一陣風，襲體的剎那，身心都受到震動，可是風總有遠颺的時刻，淡去、消褪，風又返回天地大化之間，聆樂的身心，在一瞬間，也彷彿回到最根源的單純滿足。我無法一一細數這些曲子所帶來的震撼，讓我改變預訂書寫的進度，提早噴湧這些體會而形諸文字。只要靜心聆聽，拋下喧囂的執念，Arvo Pärt會帶你進入這嶄新的世界。
最現代的作曲靈魂，卻直透聆聽之耳的表層，直達內心深處，這應該不是偶然。某方面來說，Arvo Pärt之作是流行的古典音樂，是流行的現代音樂，雲門舞集的「竹夢」以Arvo Pärt的鏡中鏡（Spiegel im Spiegel）為配樂，許多電影、廣告也引用了Arvo Pärt不少的合唱曲，頌歌，管絃樂曲。這形成了荒寒現代心靈中汲取希望、信仰的另一種聲響來源。偶然之間，我出於對現代作曲家的好奇，買了這張雙CD的精選輯(觸發點是側標的介紹詞)，卻意外碰觸了Arvo Pärt冥思遠遊的星圖，無意之間卻也銜接最近對古樂的探尋之旅，接回言語聲色止步的中世紀聖歌世界。兩者最大的不同，或許在於葛利果聖歌身心浸潤的純然滿足，在身處於現代文明場域的Arvo Pärt，只能是不完美的仿擬捕捉，有許多瞬間，自然冥合的感動彷彿瀰漫在空間中，但隱約埋藏的騷動仍無法擺脫，這應該也是現代文明折射而無法拋棄的背景雜音。但是，Arvo Pärt還是給了心靈所無法想像的遼闊邊界，尤其渴望寧靜、恬然自得的性靈，更需要這方清淨安適的聲音世界，以翱以遊，心想寄懷，而獲得貞定的力量，在喧囂的世界堅持一己之寂寞。
以下聽的是Arvo Pärt - Fratres，由Gil Shaham演奏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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