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1日 星期四

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

        在此次展覽中,會長的一幅字,抄錄晉朝畫家王微的一段話:「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其中「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之句似曾相識,且讓我駐足思索,有所觸動,故發文略誌之。

         該段文字引自王微「敘畫」一文,載錄於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跟此句相關的部份原文摘錄於下:「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標鎮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變動者心也。靈無所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於是乎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

        這裡討論的是繪畫的本質以及繪畫與事物形貌和自然天地之關係。繪畫作為傳形藝術,自然脫離不開對外在事物的描繪,但古人很早即認識到畫上所畫出的形體,其筆墨線條傳達的重心,不是線條本身描繪人物或事物的造型,而是透過線條所暗示傳達出的事物精神和人物靈韻。線條是固定有限的,而精神氣韻卻是無窮無盡的。繪畫的真精神,就在以可見的線條筆墨,點逗出豐富難言的氣韻生命力。線條愈是精簡凝鍊,可暗示的大化存在就愈豐富。一管之筆雖為形下之技藝所在,形上太虛之體卻可「擬」而現之。是以在古人的世界觀中,根本無形上形下之別,太虛之體正可由一管之筆所幻化、跡現而存在。所謂太虛,即是道、太極、天地、自然之別名,這種天地人道共存並生的生存圖像,對古人而言,是最親切真實的生命,不需質疑,即是即在,猶能藉藝術之經歷體現分享這種生存之基礎。於是乎,類似的說法也可移至不同的藝術領域:在文學方面,文字之書寫可以「照燭三才、煇麗萬有」(鍾嶸詩品),在書法方面,可以「得造化之理」(張懷瓘議書),在音樂方面,可以呈現「天地之和」(禮記樂記),藝術不僅僅只是形而下的技藝或玩物,而是溝通天地人道的媒介。於是一管之筆,就不限於畫家設色分布的一支墨(彩)筆,也不限於書法家濡染墨漬的一管毛筆,也不限於文學家構思泉湧的一支妙筆,更不限於音樂家譜寫音符的筆,而所擬的太虛之體,有偏於空間藝術的繪畫、書法,也有偏於時間藝術的文學、音樂,不同的藝術之間,都有值得追求的超乎具體形跡可循之上的精神氣韻,端賴於觀者、讀者或聽者如何感受這些藝術媒介背後的豐富意蘊。對於創作者而言,如何有感於天地萬物之形貌精神而激發創作意圖並付諸創作活動以成就藝術成品,所感者深,藝術之內涵也深;而對於審美者而言,如何培養自我善觀善感的審美心胸,以優游於各種不同境界的美,憑藉的是對生活生命所身處的世界之感受深淺,感受深者體會真切,感動也深;感受淺者自不覺有何美。感受力和審美力皆可經由對藝術汎觀博覽或具體創作而強化,而不同藝術的觸類旁通,更有助於感受力之細微區辨。於是所謂的「太虛」、「天地」、「道」,便在對形貌之外的精神、境界、情感特質的體會中真實地存在著,被現代人遺忘或拋棄的世界基礎,可以透過藝術重新招喚,再次聚顯在每一顆認真感動的審美心靈中。如是,古人所體會到的境界,就不再玄祕難解,而是真實可感的一種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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