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959

        重新拿出這張Kempff彈奏的Schubert第十九、二十號鋼琴奏鳴曲聆聽，已經是多年以後了。在我聆樂生涯的早期，Schubert一直是陪伴身旁最沉默寡言的朋友之一，透過音樂，我追尋著這個內向害羞青年的真摯夢想，他清新如歌的音樂旋律，讓人驚嘆為天才圓熟之作，源源不絕的歌詠自在地湧現，甜美的幻夢、清淺的溫柔、憧憬的嚮往、流浪與感傷的心緒，在Schubert親暱的口吻中娓娓道來，讓人不由得沉浸在自然田園最親切如歌的溪流聲、風聲、鳥鳴聲，而與野花、高樹徜徉優游，一起讚賞天地自然流洩的生機，與隱隱流淌的失意心聲，是寂寞人別擁天地的清愁，卻向著最了解自己的心靈發聲吐露。Schubert之音樂，如同淡雅如詩的風景畫中，描繪出人心的真摯美好與純真嚮往，透過他害羞卻熱烈擁抱自然本真的眼睛，我重新肯定了真摯善念的長存永在。

        但是Schubert也有其憂鬱陰影，面對偶像貝多芬狂飆深沉的音樂語言，讓一向高歌自在的Schubert也不得不黯然消音。於是他不斷做著違背自己的本性，拙劣地模仿貝多芬開展動機的手法，進行創作上的摸索嘗試。Schubert的音樂變了，變得更苦澀厚重，原先的流暢清淺，自由歌詠的音樂，疊加上許多刻意搥打的痕跡，幾乎變成另一位作曲家的作品。這種轉折，除了來自於學習、超越、融會貝多芬音樂的摸索，也跟Schubert一直鬱鬱不得志有關。他的音樂，只流傳在一群至親好友共享音樂之美的「舒伯特黨」中，迴盪在維也納的咖啡館一隅，始終沒有打開作曲知名度。而當他逐漸獲得肯定的時候，又發現自己染上梅毒，這就是Schubert的悲劇，是命運所開的玩笑，也是喜愛Schubert的音樂心靈所不得不面對的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逐漸走出貝多芬的陰影而摸索展現出自己風格的Schubert，一直無法告訴我們他還可以走多遠，他還可以拓展情感的邊界到其他作曲家所無法碰觸的深度有多深？我們只能在他過世前幾個月所譜寫的音樂中，印證這種可能的猜想，並惋惜一顆真摯不凡的心靈之隕落。

        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是Schubert最後完成的三首作品，幾乎是一氣呵成之作。知名度最高的，是最後一首遺作第二十一號奏鳴曲D960，這也是貝多芬之後少數可以與貝多芬之作比肩並觀而無遜色的一首奏鳴曲。手邊三十多個版本，也可以見出此曲在鋼琴演奏家中的地位，不過這卻不是今天要談的音樂。前不久在愛樂電台王世強的節目中，偶然聽到他介紹的Annie Fischer1984年Montreal現場錄音，聽到SchubertD959第二樂章一開始讓人心碎的低迴聲響，驀然喚醒我久違的感動、被Schubert觸發的感動。於是不僅此張唱片被我列入採購名單中，我更決定重新返回睽違許久的Schubert音樂懷抱，透過細聽對話的方式，讓感動之印痕更為堅韌不滅。為此，返回南部後，先找出Kempff的版本，即使我已經有後來發行的DG版盒裝全集，當初陪伴我渡過青澀年華的唱片，依然是我最想磨洗重認的體驗。

        這三首奏鳴曲可以鮮明地看到Schubert融合貝多芬動機開展的音樂手法，以及Schubert自身豐富轉調的音樂風格之結合，第二十一號已經是Schubert超越貝多芬的成熟之作，而前此的兩首，還是可以瞥見貝多芬風格的影響痕跡，不過Schubert自身自由發展的歌詠之風，依然不時迴旋跳盪著，時而有溫柔動人的旋律探頭傾訴，輕巧燦爛的自然口吻，卻是動機發展的龐大結構所無法遮掩的本真存在。但是Schubert面對梅毒侵襲的恐懼傷感，則在這種音樂新境背後隱隱流淌著，見於D959第二樂章ABA的A段主題，不得不讓人感動於Schubert對於漂泊無依情境的深刻捕捉。這也是三首奏鳴曲中最打動我內心底層的孤冷幽寂之音。哀傷的曲調，彷彿應和著沉重的步伐，茫然不知何所去，曲調重複著，彷彿原地踏步的無奈。惶然無助的心靈，背負著沉重的、無人能解的心事。曾經寫過流浪者之歌的Schubert，卻讓人發現，原來真正的流浪可以是冷到骨髓的荒寒，不需要經歷旅途的折磨與別離的考驗，返照自身的處境，沉入自己的心靈底層，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孤寂感，如實地呈顯，才是流浪最深沉的注腳。此段音樂經歷B段盡情吐露的發洩，再回到A段時，哀傷的曲調中夾雜著幽微閃爍的裝飾音，彷彿終於潰決滴落的晶瑩淚珠。這是Schubert內心幽微的心情起伏，透過音樂，我們更接近這顆敏銳善感的美好心靈，是再多的語言文字也無法取代的經驗。

        想親近Schubert，透過Youtube上片段的音樂還不如找來他的鋼琴奏鳴曲全集，任意挑選一首奏鳴曲開始聆聽。久而久之，Schubert的生命軌跡將鮮明地映照浮現。因為透過網路電腦的播放，Kempff的琴音聽起來少了些立體感，和我透過CD聽到的深度有不少差距，當然也有可能是新版的轉錄沒有維持之前的品質，不過我倒沒有仔細比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