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ire1971年演出

        這是我手邊另一個鋼琴與管弦樂團合演的華麗波蘭舞曲版本，由鋼琴家Freire演出，1971年演奏此曲時Freire才27歲，徹底展現出年少氣盛的演奏氣勢。

        Argerich的精準現代感，李雲迪的抒情復古風，與Freire凌厲狂野的奔逸氣勢，讓即使都是不到三十歲的演奏，展現出異彩紛呈的特質。從演奏時間來看，Freire是我目前聽到最快的一版，與Arrau的管絃樂版相比更是差了足足有兩分多鐘。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同一首曲子演奏時間差異這麼大，自然在聆聽之感產生相當強烈的對比。Freire的觸鍵如水銀般明亮，扎實的觸鍵產生巨大的聲響，流暢的速度在情韻上的描摹自然無法深入挖掘，因此不需要期待Freire能有如Rubinstein般細膩的人性溫暖，序奏部分的音樂因而顯得淡雅。蕭邦音樂中的詩情被Freire清剛的琴音所改造，尤其在舞曲的部份更是明顯。之前聽到Argerich奔放野性的速度，Freire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兩人的觸鍵特色仍有不同，Argerich以精準清晰著稱，而Freire則蘊涵奔放傾洩的能量，其鏗鏘有力的觸鍵和果決直率的敲擊，讓這首曲子呈現出明朗酣暢的氣勢，但演奏卻不狂野過度，因為Freire高音的音色如水銀般明亮飛舞，讓音樂之優美特質得到調和。不過如果期待從音樂中聽到更多屬於蕭邦特質的詩意和華美抒情，可能會失望。畢竟速度和抒情深度無法得兼。這是既狂暴又具有內在張力的蕭邦音樂，第一次聽到Freire的詮釋或許會不習慣，但如先聽過Argerich之詮釋，或許更容易接受。雖然此曲原始版本的演奏我先入為主地喜歡Arrau版，不過Freire倒逼出了另一種詮釋的可能。

李雲迪2001年演出

        這是我手邊2000年蕭邦鋼琴大賽得主李雲迪第一張蕭邦唱片，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張。李雲迪因為比賽獲得舉世的知名度，先後加盟DG與EMI也著實引起一些話題性。我對於甫成名的鋼琴家總是略有保留，畢竟不經歷史的淘洗篩選，誰能艱苦地躋身大師行列，仍有許多未知數。不過蕭邦鋼琴大賽得主都有讓人刮目相看的實力，即使近幾年來國際大賽的評審結果屢有爭議，蕭邦大賽也逐漸沒落，但有許多目前稱得上大師級的鋼琴家都曾憑藉此途徑打響知名度，所以只要李雲迪持續努力，仍能開拓出自己的一片天。

        剛好透過華麗大波蘭舞曲比較出李雲迪個人的演奏特色，也算是初次接觸一位鋼琴家最直接的體驗。同樣是初生之犢，李雲迪創造了蕭邦鋼琴大賽最年輕的冠軍得主紀錄，錄製此曲時還不到20歲的年紀，足足比阿格麗希少了十多歲，但詮釋特質卻和阿格麗希大大不同。Argerich以其犀利的技巧、奔放快意的性格賦以此曲鮮明的新鮮感，展現出現代詮釋技巧的完美，是具有現代精神的蕭邦詮釋。但是雖然不到二十歲的詮釋，李雲迪之演出卻有回歸上一個世代的精神面貌之特質，因此李雲迪之演奏與Argerich比起來更接近Rubinstein之風格。序奏行板對詩意意境之描繪更為著意，Argerich是在流暢推展的過程中展現浪漫精神，而李雲迪則更為細緻鋪陳，有一種朦朧甜美的輕柔特質，但精神深度則比不上Rubinstein之深邃挖掘，或許人生閱歷尚有限，但相當契合蕭邦年輕時的心境。而波蘭舞曲的演奏更以其華麗優美的特質而接近Rubinstein華美健康的風格。但Rubinstein率直明確的觸鍵以及飽滿扎實的琴音，則是李雲迪與Rubinstein最大的差異。李雲迪觸鍵的凝鍊度不及前述名家，但能獲得大賽肯定，應該是對蕭邦音樂精神氣韻上的掌握，以及細緻優雅之情韻刻畫皆在水準之上，這也是李雲迪蕭邦詮釋可聽之處。但是就此首樂曲來說，或許因為李雲迪的觸鍵和舞曲力度氣勢有所不足，其華美特質仍不夠鮮明飽滿，反而呈現一種漫想吟詠的特質。單獨聆聽李雲迪的詮釋倒無此感覺，但與前述名家相比此種差異性隨即一耳瞭然。彈奏蕭邦最難的詮釋問題，就在於如何兼顧發自詩人氣質的天生詩意與後天技巧的錘鍊搭配協調。有技巧無詩意則缺少感染力，詩意豐沛但技巧無法承載則無法盡興，如不能兼得，二擇一，寧取後者。李雲迪至少在詩意與技巧之搭配上都能自成一格。

        以下聽的是李雲迪2000年的錄音

Argerich1974年演出

        鋼琴大師Argerich（1941- ）留下華麗波蘭舞曲的錄音是在1974年，三十多歲的年紀，和七十多歲的老人Rubinstein最後一次的演奏，恰是兩種不同美學風格之體現。

       嚴格說起來，阿格麗希不是我致力收集演奏錄音的鋼琴家，此張錄音來自於DG阿格麗希8CD的獨奏曲合輯，此套專輯我只有一張重複，因此整套買下來不會心痛。不過我倒是有幾張Argerich在其他小廠的現場錄音，以後或許有機會可以亮相。Argerich在女性鋼琴家中獨樹一幟的超技魅力，即使如今已白髮皤皤，還是在演奏界展現出呼風喚雨的實力，不由得讓人刮目相看，實際上Argerich早已在詮釋上確立其大師的風範，除了以往零星聽過幾張她演出巴哈、貝多芬而留下印象，此次是我仔細聆聽Argerich對蕭邦音樂的詮釋。

        首先鋼琴的觸鍵音色就和Rubinstein飽滿豐潤之特質不同，Argerich之觸鍵屬於明快清晰的特質，樂句之發展清清楚楚，快速音群呼嘯而過，展現出爽颯英挺的豪邁特質。因此樂曲行板序奏部分，Argerich並沒有特意著墨刻畫，而以流暢明晰的音樂帶領行板前進，或許在樂曲速度上的選擇最切合行板的要求。而精神特質上因而顯得清秀雅致，也相當切合蕭邦年輕的氣質。最讓人咋舌的是舞曲部分的奔放野性，Argerich不就細部的情韻作描摹烘托，直接讓音樂奔騰飛舞，充滿讓人目眩神迷的速度和輕巧盤旋的音群。氣勢的開展接近Rubinstein第二次的錄音，但Argerich的技巧完成度更高。如此生動活潑的蕭邦舞曲，充滿難以束縛的狂野力量。就觸鍵的靈巧生動卻技巧扎實的特質來看，受Argerich曾經學習過的老師Gulda影響頗深，但這股逼人的氣勢和張力，卻秉自Argerich自身的藝術天份。如此有活力的蕭邦，或許不一定吻合蕭邦的某些特定形象，但Argerich憑著其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魄，讓蕭邦音樂的詮釋有了嶄新的視野。從樂曲詮釋的美學風格來看，Argerich之演出正體現了戰後新生代鋼琴家以超絕的技巧對蕭邦音樂現代面貌的書寫，和上世紀初的蕭邦詮釋已隔開了許多詮釋距離。Rubinstein雖然以其健康清新的蕭邦形象改寫了前一個世紀的浪漫主義蕭邦詮釋，但與Argerich之詮釋相比，明顯又是屬於上一個世代的詮釋。每一位演奏者詮釋音樂都是忠於自我的藝術體會，但隨著時代運會的遷變，不同時代的詮釋之差異逐漸顯現其分野。如果聽習慣了Argerich如此技巧卓絕充滿活力之蕭邦，或許對於不那麼完美的Rubinstein之詮釋會有所保留。但如果拓展接受視野的幅度，或許對於不同詮釋專長的演出能兼收並蓄，各存其美。

          以下聽的是阿格麗希演奏此曲

1964年Grande Polonaise

         Rubinstein1964年的詮釋，又對音樂有不同的體驗，正是透過同一位演奏家間隔多年不斷重溫這首曲子，對於聆聽之耳的考驗和測試才有更多磨鍊的機會。

        如果一位演奏家一再重複自己，甚至多年之後詮釋音樂的視角或體驗無法與時俱進，就很難稱得上是演奏大師。實際上Rubinstein一生的演奏生涯有許多名曲都是一再灌錄，透過人生不同時期留下紀錄，給予我們豐富的寶藏去體驗Rubinstein詮釋風格的轉變。1964年的華麗大波蘭舞曲，更為圓熟睿智，意境悠遠，音樂間的稜角或張力對比，透過更自然的語氣發抒而更為流暢自然。音色雖不如1950年版飽滿鮮明而凝煉有力，但卻是一種更內斂更自然的質地。整體的演奏速度不論序奏行或舞曲音樂都較前一次用了更多的時間，但是序奏卻沒有前一版刻意經營的力量，反而是一種溫暖氛圍的吐露，自然悠遠的情韻更為豐富，是一種放鬆控制的優遊自得。舞曲的詮釋也沒有前一版逼人的暢快和力度，反而隱隱流露出一種清淡的惆悵感。不過獨屬於Rubinstein健康清新的華美風格仍然觸耳可聽。此演奏絲毫不讓人感覺演奏此曲時的Rubinstein已經是七十幾歲將近八十的老人了，仍可以聽到有力的觸鍵和自信的技巧展現。這樣的音色和音樂意境以及人性化的溫暖，是Rubinstein晚年音樂詮釋中最耐人尋味的面向。

        透過聆聽Rubinstein此三次演出，我突然想到薛老師曾經告訴我，書法家不需要常常辦展覽，只要每隔十年舉辦一次具有代表性的展覽，可以讓人感受到這十年之間書藝的拓展和變化，如此已足夠。頻繁的展覽，然而作品沒有質的提升而只是量產數目之增加，並沒有多大的意義。由此或許可以說Rubinstein三次錄音反映其藝術自覺提升的成果。大師就是透過歲月的累積，自然產生詮釋上的質變，於是有新的視野需要重新錄音，反而是體現新藝境之後最自然的動力。Rubinstein此三次錄音都把其餘幾首波蘭舞曲視為整體，每隔十幾年重新彈奏這組舞曲，就不是偶然湊合的結果，而是有心的反芻和省視。

        以下聽的是Rubinstein 1958年版，Andante spianato & Grande Polonaise brillante,Op22後半，管弦樂版

Rubinstein兩次演奏

        談到蕭邦不能不聽Rubinstein的詮釋，此首華麗大波蘭舞曲Rubinstein的演出，我手邊的唱片有三次錄音，分別是1935、1950、1964，幾乎每隔15年就錄一次，至少可以肯定Rubinstein有新的心得和體悟要傳達。此處先談前兩次錄音。

        1935年的錄音就音質而言有超乎想像的水準，即使有背景雜音，但不妨礙音樂的聆聽。此次的演奏較為四平八穩，但已經可以感受到Rubinstein獨特的輝煌音色和明亮澄澈的音質，就音色之表現接近Arrau的質地，屬於清雅的風格，但是後半部波蘭舞曲的演出較Arrau更為生動活潑。即使如此，此演奏並沒有讓人特別驚艷，因為足以表現Rubinstein華美飽滿的音色尚未成為特色。但是一氣呵成的流暢自然感卻已經活現在演奏中。Arrau的詮釋有一種天真的夢幻感，這應該是Arrau有意切合蕭邦譜寫時的稚嫩年紀。Rubinstein則不做如此安排，反而用一種奔逸暢快的速度感傳達出年少意氣飛揚的感受。1950年的錄音則完整體現了Rubinstein成熟時期的觸鍵音色，音樂的轉折更為細膩妥貼，飽滿清亮的琴音則是質的飛躍，一聽就是Rubinstein的招牌特色。此次演出就音色的鋪陳而言更接近Michelangeli的版本，優美無比的音色，讓人陶醉，序奏樂曲內涵的挖掘也更為豐富深入。因此演奏時間比前一次足足多了三十秒。但是波蘭舞曲的部份則更為奔放開展，暢快淋漓，即使偶有錯音，在這股力量的驅使下，也使人忘記錯音的存在。Rubinstein對此版的詮釋可說是直率噴發的，既沒有Michelangeli般的立體色彩，也缺少Arrau婉轉細膩的刻寫，只是任由音樂跌宕起伏自由舞動。明亮華美的特質，清新流暢的飛揚，奔逸之處讓人十分過癮。後半段的舞曲部分反而比1935年的錄音更快，由此可見Rubinstein對此曲的詮釋更強化了樂曲前後部份慢快之間的對比。

        以下聽的是Rubinstein, 1955的版本

Grande Polonaise brillante

        讓我們再回到蕭邦華麗大波蘭舞曲（Andante spianato & Grande Polonaise brillante,Op22），體驗蕭邦早期的浪漫民族風。

        這首曲子原始譜寫形式由鋼琴與管絃樂團協奏共演，首演時由蕭邦和Habeneck指揮巴黎國立音樂院管絃樂團共同演出，是原初面世的本貌。不過由於一般聽者或演奏者對蕭邦管絃樂法多有微詞，咸認為管弦樂部分可有可無，於是此首樂曲反而多由鋼琴獨奏擔綱，反映在版本錄音上，就是原始演出形式之錄音相當稀少。但是在聆樂生涯之早期，我就透過阿勞的演奏，體會到此曲原始版本的魅力。稍前對此曲的印象都來自Michelangeli的獨奏版，因此第一次聽到管絃樂之聲音從行版音樂之後發聲，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聲音的幅度變得開闊起來，鋼琴的獨奏表演突然有了支撐，雖然有時候管絃樂只東插一句西加一筆，的確可有可無，因為耳朵都被波蘭舞曲華麗燦爛的舞動所吸引。但是此曲的原始面貌還是提出了另一種新鮮體驗。尤其聽慣了獨奏版本，更該換換口味。

        Arrau的演出與Michelangeli相當不同。Arrau的詮釋一般都以厚重的左手和弦支撐著音樂，讓聲音因此更為飽滿質實，但此首樂曲Arrau卻不刻意強調厚重悲傷之面向（行版序奏部分），反而顯得清雅悠然，右手如流水的音型更為澄澈鮮潔，音色不如Michelangeli飽滿結實，繁彩變化，讓人目不暇接。不過Arrau的音色也相當優美，相對而言更為輕巧流暢，透澈晶瑩，樂曲間的張力和華麗感不如Michelangeli般凝鍊富衝力，是一種悠然鋪陳的抒情美感，雅致優美，音樂間的細膩轉折更為周延，情韻悠然綿延。如果說Michelangeli讓人關注到此曲立體聲色之美，Arrau則讓聽者體驗到流暢自如的自然。有一種青澀的稚嫩感和天真詩情，或許這是Arrau刻意不用老練的方式詮釋此曲的原因。

        此張錄音最讓人滿意的是收錄兩首蕭邦早期的鋼琴管絃樂曲，Krakowiak Concerto Rondo,Op14、Fantasy on Polish Airs,Op13，其中Krakowiak Concerto之管弦樂，是蕭邦管絃樂曲中相當優秀的作品，我最喜歡序奏部分空靈優美的音樂，展現蕭邦最純粹的詩人直覺，一聽即有感覺，再聽讓人回味不已，雖然才一分半的時間。當然此曲的管絃樂也有其生動活潑的燦爛效果。此曲反而讓人一聽就喜歡，和華麗大波蘭舞曲燦爛華美的風格相比，此曲更為生動活潑，屬於雅致有活力的特質，讓人忍不住隨節拍起舞。是此張唱片最讓人意外驚喜的感受。更早的Fantasy on Polish Airs就更為稚嫩清純，天真清新的曲風是蕭邦憂傷善感的面向之外的不同面貌。


       以下聽的是Arrau 演奏Andante spianato op. 22，可惜只有前半

  &nbsp以下聽的是Arrau 演奏 Chopin "Krakowiak"前半，第二部分可在影片結束後再點選

Reger無伴奏大提琴曲

        之前最早購買此專輯時，還沒有深入聆聽Reger的無伴奏曲，但最近連續聽過Reger三組無伴奏作品，我發現最吸引我的是這套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也許是Wispelwey此版纖毫畢現的醇厚琴音，搭配Wispelwey生動自如的如歌演出，讓我被深深吸引。也許我在音樂間投射了對巴哈無伴奏樂曲的喜好，直覺告訴我，這將是巴哈之後無伴奏大提琴曲最耐聽的時刻。也許是因為最近的聆樂體驗，讓我對大提琴的音樂產生更深刻的體驗和共鳴，讓我從聆樂之旅的早期對小提琴的熱愛逐漸疊加上對大提琴的迷戀。也許音樂不需要理性的說服，當聲音本身緊緊抓住聆聽的身體知覺，當身體延伸至手指末梢都應和著音樂的波動起伏，就在那一刻，體驗到音樂之美，體驗到音樂將會烙刻在聆聽之旅中，隨天光雲影共舞，當我駐足以聽的時候。

         Reger對巴哈的心儀，完全展現在此三首組曲中。這是深邃優美的樂音，低沉厚實的運行，彷若行星運轉，充滿飽滿的情感張力和均衡節制的結構。Reger掌握到巴哈音樂的精髓，熱情憂傷的聲音是對巴哈精神的改寫，有時衝決了古典精神的束縛，用更神溢於形的姿態讓音樂呼吸生長。於是有比巴哈大提琴之聲更為深沉的悲哀力度，直接顯露，一聽即難以忘懷。或許追隨巨人的腳步是辛苦的，Reger在仿效學習的過程中，無形中在音樂注入了更為浪漫的精神，和巴哈組曲莊嚴的宗教情懷結合生動流暢的力量變化相比，Reger之作不僅具備上述要素，在均衡節制之外的感情書寫則更為飽滿有力。聆聽Reger的無伴奏作品，總讓我們想起巴哈，不過這樣或許對Reger不公平。而當Reger暫時放下對巴哈的仿效追隨，無伴奏曲之外的大提琴曲，就更為自由舒卷，更能自由揮灑，精神氣韻上則更清淡雅致。樂曲也由沉重的張力轉化成為張力釋放後的鬆弛悠遊。因此嚴格說起來，Reger有兩種面貌，一種直接面對巴哈的影響，表現出善於學古的風格樣態；一種則擺脫面對巴哈的壓力，從規矩法度咀嚼、消化，自出己意，展現出個人獨特的抒情樣態。兩種面貌都是Reger的一部份，或許從音樂史的記載，我們對前一種面貌有更豐富的知識，但或許也該對後一種有更深入的體驗。

        以下聽的是Pieter Wispelwey演奏Max Reger之Cello Suite No.2 in D minor-Praeludium

Michelangeli彈奏Chopin

        這是我最早接觸義大利傳奇鋼琴家Michelangeli的錄音之一，全場的蕭邦演奏，包含了敘事曲、詼諧曲、馬祖卡、圓舞曲、和搖籃曲，其中讓我最喜歡的就是第一軌的華麗大波蘭舞曲（Andante spianato & Grande Polonaise brillante,Op22），正是由於此張專輯的反覆聆聽，讓我深深喜愛上此曲輝煌燦爛的美感，這是我聆樂生涯早期對蕭邦音樂深切共鳴的時刻。也因此我對Michelangeli演奏的蕭邦始終充滿好感，實際上Michelangeli專擅的樂曲是德布西，透過他錘鍊多變的音色和完美無暇的技巧，Michelangeli詮釋的蕭邦也有讓人陶醉的美感。

         Michelangeli留下的錄音不多，大都音質普通，難以窺見Michelangeli獨特的音色魅力，最具有代表性的或許是晚年DG的錄音，其他不同的小廠所出的錄音就要碰運氣了，不管如何，Michelangeli的演奏都是樂迷值得收藏的寶庫。此張為1986年的晚年錄音，仍然可聽到Michelangeli璀璨多變的音色，輝煌開張的氣度和華麗奔逸的色彩讓人目不暇接，但整體而言又不是熱情奔放的演奏，反而在感情上屬於內斂的節制表現。和Pascal Rogé色調偏暗的蕭邦相比，Michelangeli的演奏明顯亮麗華美，而且充滿一股隨性揮灑的丰采。實際上Michelangeli不是像Horowitz那般縱情恣意的表現主義手法，毋寧更接近遵守原譜的彈奏要求。但是Michelangeli恣意揮灑之處，就在讓人陶醉神往的音色變化，Horowitz之演奏也以凝鍊的音色變化為表現特質，但兩人的音色特色仍有分野，Michelangeli之音色細膩婉轉，更需要仔細聆聽方能有深入的體悟，相對的Horowitz之音色和他縱橫自如的才氣相結合，因此兩人一內斂一奔放，一細膩一靈活，異彩紛呈，同為珍寶。

        華麗大波蘭舞曲之結構分，為前半部四分多鐘舒緩優美的行版旋律，和後半部活潑舞動的舞曲旋律，前者優美具有沉思的寧靜氣息，後者熱情奔放，一同呈現了蕭邦音樂氣質中憂鬱深情與熱情華麗之結合。我最喜歡Michelangeli前半段行雲流水的音色流動，凝鍊優美，彷若珍珠晶瑩圓潤，細緻優雅地鳴響在空中，觸手鏗然，餘音悠遠。明晰流暢的美感，充滿細膩轉折的音色變化，真是百聽不厭。此首樂曲全曲大約十三分鐘，是蕭邦獨奏曲中少數的大曲。記得當初聆聽時不知不覺受音樂吸引，但之前比較習慣聽的是蕭邦較短的樂曲如前奏曲、圓舞曲，後來耐著性子反覆聆聽此曲，方才感受到長篇蕭邦如何鋪陳開展，這和短章蕭邦精巧自足之聆聽體驗完全不同。於是我們有兩種蕭邦體驗，一種如北宋五代詞天外飛來，充滿詩意；另一種如南宋長調詞一般婉轉曲折，鋪陳周展，對於尋美的聆聽之耳，兩者各有佳處。

       以下聽的是Michelangeli 演奏蕭邦Andante spianato & grande polonaise brillante

古琴

        為撰寫論文之參考，找到瑞典漢學家林西莉女士幾年前出版的名著「古琴」，伴隨著附贈的管平湖古琴撥彈，琴音渺渺，與雅緻的行文相參，彷若重遊華夏文明的精粹，體驗傳統藝術之美好境界。

        大學之後逐步擴充對傳統文化藝術的體會，從文學經典與詩歌的本科學習，擴大到自己深感興趣的書法、繪畫、篆刻等文人遊藝的情韻。但是古人對文人「琴、棋、書、畫」之基本要求，繩之於文史專科的學生如我，卻是不合格的。文人生活的理想，早被西化潮流的現代生活所衝擊，零落殆盡，不是中產階級單純的中文系學生能重溫的情境。充其量，只能透過典籍文字的想像重塑，對這一個世界投以阿Q式的親近和接納。實際上若缺乏家學淵源和經濟實力，很難在現代世界重現傳統文人生活。於是相對於收集古琴、摩娑古玩、真跡名畫，至少還可以親近琴聲，親手揮毫、刻印，遊心複製畫冊或書法篆刻名品，在自己的天地形塑出與古人對話，與自然氣韻神交的精神氛圍。

        正因為有這樣的體驗，林女士透過此書所勾勒的古琴與傳統文人生活的面貌，對我是再親切也不過的。除了古琴的知識和彈奏體驗為我視域所不足之外，其餘關於傳統文化文人生活之點點滴滴，早已是我前理解之一部分，讀來稍覺淺顯。不過林女士身為外國漢學家，卻能對傳統文化之精華吸收透徹，融會貫通，某些體悟甚至超越一般的文史教授，不能不讓人佩服。這不是純粹學術知識的熟練寫作，而是數十年浸淫於中華文化的深刻體會。此書對於古琴的神話、歷史、政治及文人生活的重要性，旁及文人雅興游藝的生活情趣，都有清晰的勾勒，各種文史掌故順手拈來毫不費力，對於一般人或外國人，如此雅俗共賞的讀物，兼顧深度及廣度，知性的文筆透出睿智，難怪贏得頗高的評價。而林女士自身的學琴經歷與大陸政治發展相對照，更是歷史見證。最重要的是，附贈的古琴名曲，讓聽域在悠揚動聽的琴音洗禮之下，從內心激發出美感體驗，進入了與傳統文人共在的生活情趣，直接感受藝術所反映之傳統人生觀，更勝過千言萬語。

        古琴的聲音，可以清脆如鈴響，悠然飄邈；可以渾厚如雷鳴，撼動心弦，深入性靈。單單一個音符，就像縮天地於一瞬的凝鍊，可以自身具足，自有境界。更何況是紛繁的音符迭起奔逸，交織並響，共同生成一種精神境界，一種清亮悠遠的境界。古琴音色及彈奏技巧中，最具特色的是泛音、顫音和滑音。如此一顆聲音自然綿延變化，產生聲音之內的色調差異，飄散在空氣中，與虛空結合，空中有實，實內含空，因此古琴的聲音，與任何撥弦樂器都不同，撥弦樂器之聲音顆顆分明，古琴卻含混交融，琴韻緜邈，與聆聽者自身的存在氛圍結合不分。彷彿這些聲音不是經由演奏者的撥弄而產生，而是琴本身藉著演奏者的揮舞而自然發聲，琴與彈奏者之間的關係，不是操控表演者與工具的關係，而是親暱的朋友關係，一同發聲，一同傳達自然大化的氣韻生動。而聆聽者也透過聆聽而感受此種關係，感受一種失落的美感。的確，古琴是最符合中國傳統文化理想的代表。上至帝王，下至文人、僧道，古琴具體而微地體現中國文化天人合一與自然合諧並生的人生境界，這種境界，在現代化抹除一切、抹除歷史的威力下，早已成為很少被閱讀之典籍中的片言隻語，和少數人始終堅持的體悟。實際上，最能直接與這種體驗連結的正是古琴音樂、書法、山水畫。不需具備釋讀古文或詩歌文評的能力，只要有審美的心胸，專注的視覺，徘徊留連於書法名蹟與山水畫作；只要有聆聽之耳，清韻悠揚的古琴聲音就能細細告訴你這個精神境界的種種細膩體會。對我而言，文字的閱讀總會結束在最後一頁後的空白，但響起之聲音卻會迴盪在空中，迴盪在心靈間，在生命中。

         以下聽的是管平湖演奏廣陵散

音樂劇Les Misérables

        即使我相當喜歡音樂劇「變身怪醫」抒情極致的音樂，卻不得不承認音樂劇「悲慘世界」的音樂更豐富多元，更深沉，更具人性的力量。

        改編自法國文豪雨果的名作，悲慘世界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敘述改邪歸正的主角周旋在往昔的陰影與自我昇華的人生歷程之間，見證時代的變遷以及始終擺脫不去的過往糾纏。24601，這個數字讓人印象深刻。雨果著力抒寫對下層人民的深切同情，寫實的筆法又飽含對光明與希望的人性渴求。音樂劇將文字作品活現，誓死追緝Jean Valjean的Javert始終堅持自以為是的正義，一曲「Stars」吐露其追求目標的力量；工廠女工Fantine淪為娼妓的悲慘生命，卻始終放不下對女兒Cosette之掛念，一曲「I dream a dream」，讓人深掬一把同情之淚。這首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名曲，尤其經由蘇珊大嬸的詮釋，更是名揚全球。Jean Valjean洗心革面卻始終逃脫不了過往的陰影，一曲「Who am I」，豪氣干雲，直接面對最真實的自我，毫不閃躲。工廠與酒館的嘈雜環境和小人物的卑微需求，透過詼諧幽默的情節和人物安排，反應中下階層人民最真實的生活和心聲。Cosette與Marius的愛情故事，替寫實革命前的氛圍注入一股浪漫氣息。緝捕與逃亡的人性糾葛，愛情的追求與遺憾，小人物的悲喜諧謔，伴隨著時代畫卷的描繪，呈現出氣勢壯闊又抒情悠長的音樂旋律，這正是此音樂劇歷久彌新深入人心之魅力所在。

        悲慘世界有各種版本，倫敦首演版、法語原汁版，環球版，還有十週年版等。我一開始就聽此張環球精選版，後來又接觸十週年全曲版，但最感動我的還是這最初所烙刻的淚痕。雨果的原著既厚重又真實悲慘，對各種受苦心靈的體貼和堅持光明的力量深刻描繪，在音樂劇中或許達不到文字所飽含的關懷和寫實深度，但音樂卻將最直接感人的悲壯力量攤開在聽域之前，讓人無所逃於這種深沉悲壯的悲劇感，可是心靈卻不會被這種悲劇感擊垮，反而油然興起對人性的真誠希冀，這正是連結素未謀面的人群之無形力量。此音樂劇具有一般輕盈言愁的音樂劇所無法達致的感人深度，每次聆聽音樂時總讓人熱淚盈眶。

         以下聽的是Les Miserables (Original London Cast 1985) 之I Dreamed a Dream

蕭邦音樂節--Pascal Rogé

        蕭邦音樂節第二場，由法國鋼琴家Pascal Rogé展開法國音樂家與蕭邦音樂的對話。從曲目的安排可見對話的用心，乃在讓聽者感受法國音樂與蕭邦音樂之間細密承受的關係。以樂曲類型為經，安排夜曲、圓舞曲、馬祖卡舞曲、練習曲、前奏曲、敘事曲等情韻風貌不同的曲風，並交錯著法國作曲家Faure、Poulenc、Ravel、Debussy與蕭邦同類型曲目的呼應。將法國作曲家之作品安放在蕭邦之前演奏，而不是之後，就不是強調音樂風格的傳承和影響，而是強調法國作曲家音樂語言的創新和發展。

        這樣的安排，別有深意，不過為調配樂曲類型的對話，則讓較少出現在聽域的Debussy早期作品馬祖卡與敘事曲（都各只譜寫一首）出現在節目曲目中，對聽者都是相當新鮮的體驗。之前個人的聆樂計畫中關於敘事曲原先就納入Debussy此作，不過後來因事中斷，卻在現場演奏中完成，不能不說是意外的驚喜。整場演奏以中場休息為分界，前後半場各十幾首長短不一的的樂曲，被Rogé貫串成一完整的樂曲，各曲之間幾乎沒有停頓，轉折銜接一氣呵成，完全是深思熟慮的曲目安排。

        實際上，Rogé的演出特質也是屬於深思熟慮型的。燦爛的火花和瑩澈飄渺的風格都較少出現在蕭邦和德布西的詮釋中，取而代之的是略為黯淡的色調和明確果決的飽滿力度。但這不是說獨屬於蕭邦的詩意和德布西的色彩變化在Rogé的詮釋中有所不足，實際上，這些特質都包含在音樂中，但演奏的音樂又與一般對蕭邦和德布西的印象有所不同。Rogé的詮釋屬於內斂的抒情而非外放的燦爛，因此想體會華麗的蕭邦或細膩婉轉的蕭邦，或者是空靈的德布西，Rogé是無法滿足這樣的期待視野。這種內斂的抒情，琴音十分飽滿扎實，不是明亮透澈的色澤，但卻迴盪著音符之外的餘韻。透過細膩的和聲安排與明晰的樂句層次，讓蕭邦聽起來更為豐富立體，而不只是抒情旋律的綿延或纏綿醉人的旋律；讓德布西聽起來更為質實，而不是空中聲色的交錯。我仔細尋思Rogé此種詮釋特質，突然想到Rogé曾就學於美國鋼琴家卡欽（Katchen），驀然省悟，此種略微黯淡卻飽滿的音質，正與Katchen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Rogé之觸鍵特色，就不是純粹的法國學派明晰乾淨的音色所能概括。也因此其音符之間飽含張力和深度，Rogé在演出中呈現出對音樂的耽溺沉浸，卻是從對音樂織體及表現結構深刻的思考所達致的境界。這不是輕盈言愁的蕭邦，而是內斂深情的蕭邦。雖然比較起來，我更欣賞Rogé對德布西的詮釋，Rogé的蕭邦，在放懷奔逸的樂段不夠過癮，飽滿的音色在高音的強音部份則略嫌不夠豐潤而偏窄(也許是我不喜歡此鋼琴的高音音色)，反而德布西之詮釋更能發揮Rogé對音樂氛圍的鋪陳和情韻的貼切。換句話說，此場演出的法國音樂，更以細緻的聲響和豐富又深刻的音樂擄獲我的感動。安可曲的薩替名曲，由名家演出更有扣人心弦的美感，當是一意外收穫。

       以下聽的是Debussy之 Deux Arabesques

  &nbsp以下聽的是Satie 之 Gymnopédie No 1

Reger無伴奏中提琴

        無伴奏聆聽之旅的補遺，間歇地再次出現在聽域中。實際上還有許多無伴奏曲目尚待發掘。Max Reger（1873-1916），曾經是部落格風景中的一扇櫥窗，除了著名的無伴奏小提琴曲之外，還有無伴奏中提琴曲、大提琴曲。對無伴奏世界的開拓，Reger是讓人滿意的作曲家，得以讓人徜徉在三種各具特色的弦樂無伴奏世界中，而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

        三首無伴奏中提琴曲的規模畢竟不如七首無伴奏小提琴之巍峨巨碑，但Reger自身溫潤古典的曲風，仍然是可以按圖索驥的精神面貌。樂曲結構與無伴奏小提琴、大提琴類似之處，就是採取三或四樂章的形式（中提琴曲都是四樂章）每一樂章幾乎都是ABA的三段發展，而與巴哈的組曲結構大異其趣。但音樂織體的變化和感染力，仍十分近似巴哈。既有活力清新的面向，也有舞動詠歌的面向，不過精神層次的色調，則不如巴哈堂廡開闊，轉向內心個人感情的著墨，多了些沉思吟誦的餘味。透過中提琴既溫潤又接近人聲的吟唱，讓Reger獨有的典雅抒情意味飄蕩開來，像清溪小澗孤芳自賞的幽蘭，獨自綻放一身的脫俗氣質。

        同專輯中收錄的中提琴奏鳴曲，因為有鋼琴的音色搭配，其整體曲風和聆樂感受與無伴奏曲是迥異的區隔。Reger的無伴奏曲，或許是向巴哈致敬，古典精神濃厚，曲風優美中有節制均衡，情感是含蓄蘊藉的，精神是深邃的。中提琴奏鳴曲卻充滿更多私密的個人情感印記，更接近布拉姆斯晚年室內樂在含蓄溫潤中潛藏激情的特質。因此奏鳴曲更為揮灑自由，感情更為生動多變，或娓娓訴說，或低吟曼想，或激昂直抒，或漫遊抒情，樂曲的變化和豐富性都有超乎無伴奏曲之處。或許無伴奏圖景屬於Reger晚年的精心構築，情感的渣滓已經提鍊淨化，奏鳴曲尚保有這些圖景之前的真實情感痕跡。這些都是體會Reger曲風不可或缺的體驗。

         以下聽的是Reger 之 Viola Suite in G Minor: II Vivace/Andantion/Vivace

舊作--潮來的時候

潮來的時候

還能看到最後一道晚霞嗎
潮來的時候
我枕著飛揚的髮絲
與歸鳥對話

那時    陰雨徘徊在
海岬    轉彎的燈塔眉梢
試探的閃電頻頻打著求援的目光
亮在繃斷的桅桿
與船纜成九十度角

風起掌舵
泛黃的海圖早已
被汗漬的掌心風化
迎面一座淺礁
飄浮著南方苜蓿的香氣
被允諾自夜空升起
流浪者的凝望是其中一顆
殞落

星以淚珠作為滿怖航道的
項鍊
讓腳踝摸索曾經
沉船的深度
一朵玫瑰在波浪中打滑
撞擊    粉碎    僅以
花瓣彈起一首哀歌
低音深厚地伴隨
是鼓聲    自左心房的瓣膜向血脈
練習發聲

傾聽
鯨魚離群後如何
泅游上岸    在月翼下的一片細沙土
等待日出
這時我問
還能看到最後一道晚霞嗎

我不是隨浪浮沉的鮫人
只是偶然路過
拾得一枚鯨淚
當潮來的時候

            一九九九，一，二十六子夜詩成
            一九九九，二，二修改

Out of Africa

        記得第一次聆聽這張電影原聲帶，就被其開闊綿密的管絃配樂觸發年少的清愁。在看過電影之前，我已經聽完這張原聲帶而感動不已。原先吸引我踏入這遼闊的非洲與動人愛情故事之淒美氛圍，來自於莫札特的豎笛協奏曲。但最後我卻深深被John Barry簡單旋律漾出的深刻力量所征服。愛情悲劇與感人音樂，在年少不知愁的時代，最能讓人發出醉生夢死的感嘆。面對音樂的氛圍烘托與情境塑造，喚起想像的翅膀穿越管弦樂的浪濤起伏，盤旋在癡迷與悵惘的心碎感覺中，無可自拔。

        注定是悲劇的異國戀曲，卻以藍天大地為背景，以遼闊草原為心床，掙脫束縛與嚮往飛翔，始終是電影的寓意所在，卻也是悲劇必然伴隨的前提。John Barry善於運用抒情意味濃厚的古典管絃樂與傳統經典對話，「遠離非洲」的莫札特是如此，「似曾相識」的拉赫曼尼諾夫也是如此。在「遠離非洲」中，非洲民歌的自然嘹喨，悠然盤旋在草原與天際邊界，卻與豎笛協奏曲溫潤恬靜的氣質相映成趣。融合不同音樂養分卻渾然天成，情韻綿密。我最欣賞John Barry音樂中溫暖的管樂色澤，不論木管或銅管，都具有撫慰人心的感染力。尤其是弦樂推展行進所拉開的一道寬廣空間，既是景物的開展與視野的遼闊，也是情感的延伸與回憶的蔓延。簡單的樂句看似毫不費力，由弦樂舒卷綿延，卻充滿無以言喻的感人力量，直指人心，不由得被席捲至充滿情緒張力的時刻。或許音樂是濫情的，卻濫情得十分真摯，濫情得直可逼出潛藏心底的某些情緒、印痕。單純細膩又強烈的抒情力量，類似的電影配樂之特質似乎漸漸消失，類似的電影經典也慢慢鍍上歲月的色澤。不知不覺間人就有了懷舊的需求，因為世界變得複雜，變得陌生。

         以下聽的是遠離非洲原聲帶主題

甜美詩意的Field

        在聽到這張專輯第一號協奏曲第三樂章時，我突然想起，當初購買此張唱片的機緣。

        蕭邦「夜曲」的前身，就是這位愛爾蘭作曲家Field（1782-1837）的作品，也說明這位介於古典與浪漫時代之交的作曲家對浪漫主義鍵盤作品的影響。當初是透過「欣樂讀典藏音樂雜誌」附贈導聆唱片，而觸發我找到這張唱片。這說明該雜誌的導聆唱片，絕對有誘發購買之廣告效應，只要該曲目動聽優美，引發聆聽之耳新鮮感，即使是第一次接觸的作曲家，也讓人願意嚐鮮。在聆聽此唱片前，我早已忘記這段結緣的過去，神奇的是音樂，穿透遺忘的迷霧，這段回憶突然被勾起。

         Field有七首鋼琴協奏曲，此張收錄比較少見的第一號。古典風格相當明顯，一聽即明瞭其音樂語法。和巴爾扥克三首張牙舞爪難纏的現代鋼琴協奏曲，這裡的明朗甜美，不需要絞盡腦汁，只需放鬆心情，任瑩澈輕快的琴音揮灑飄揚，就是自然的享受了。Field的協奏風格近似Mozart與Haydn，悠揚天籟不如Moazrt，嚴謹端方不如Haydn，但兼有其甜美與活力。第二首協奏曲明顯加入了浪漫想像的意味，在古典曲式的結構中，Field往往運用一段自由想像的發展，讓音樂超出古典規範的制約，而有意料之外的發展變化。鋼琴也變得更為抒情優美，不再是單純的甜美輕快。第二號協奏曲第一樂章綿延19分鐘多，自由發展的樂句更為豐富多變，洋溢著淡淡的抒情色彩和迷離的情境。雖然鋼琴本身的樂句語法，都還不具備浪漫時期典型的炫技、複雜的特質，顯得明朗清晰，但從音樂所塑造的情境來體會，Field的確對於氛圍的營造和烘扥，別有會心之處。淡淡的詩意和細膩的情感，優美的琴音，都可以感受Field與浪漫詩人蕭邦的無形聯繫。

         以下聽的是John Field 之 Piano Concerto No. 1 in E-Flat 第三樂章

聆聽Bartók

        最近幾個月的聆樂之旅和書寫，明顯可見鋼琴類的文章變少了，大都是弦樂器，或人聲合唱曲。除了舊片回顧，我付出更多時間與自己較少探勘的音樂版圖搏鬥，除了測試聽域的限度，將觸鬚延伸到不曾深入體驗的聲音類型和音樂語法，也是我試圖深化聆聽場域的嘗試。因此未來的分享，除了經典曲目的深度版本比較連鎖成文之外，嶄新的音樂圖景籲請我適時拜訪盤桓，新與舊的交替輝映，將是音樂旅程中最新鮮的體驗。

        匈牙利民俗音樂大師巴爾扥克（Bartók，1881-1945）開創性的現代音樂風格，卻源自於民間素材的提煉純化，這已經不是具有浪漫懷舊風味的國民樂派風格，而是全然新鮮的現代音樂體驗。在聆樂之旅初期，這樣的音樂因為無法產生共鳴，而暫時冷落一旁。如今聆聽之耳的界限逐漸被超越，我也能領略此種原生張力的音樂特質。

         Bartók之鋼琴協奏曲完全廓清傳統鋼琴協奏曲抒情優美的風格，將鋼琴還原成打擊樂器之本性，與樂團中占據要角的鼓群、銅鑼等敲擊樂器相互呼應，展現出充滿戲劇張力和頑強活力的節奏飛舞，給予人耳目一新的感受。鋼琴敲擊的力度時而雄渾狂野，時而清澈響亮，熱情奔放的衝力讓人耳不暇接。這是原創性極高的音樂，雖然古典曲式之作曲法仍保有痕跡，但音樂織體的鮮活豐沛，躍動之推力無所不在，既熱鬧又生動，感官的刺激源源不絕。三首協奏曲中我最喜歡第三號，這也是Bartók晚年寓居美國所作。早年的活力充沛和原始野性十足的力量已不復能見，前兩首是屬於匈牙利的Bartók，最後一首則屬於國際化的Bartók。完全忠於本土的原創性音樂在美國並不受歡迎，最後一首則更為簡鍊平易，大力敲擊的本能馴化為明快簡單的旋律結合適度的燦爛動態。尤讓人感動的是第二樂章，優美的弦樂和若有所思的鋼琴，交織成一段寧靜溫和之優美樂音，飄蕩著宗教啟悟式的感人氛圍，讓我在第一次聆聽之時就傾心留意。這不是濫情的情感發抒，而是提煉昇華的人生體悟。第三樂章的輪旋舞動，更有昂揚振奮的力量，收發自如，自有其恢弘氣度。已經不是早期鮮活野性卻難以羈勒的本能展現。因此此首協奏曲更適合第一次接觸Bartók而不會被嚇跑的愛樂者。當然，若要完整體驗Bartók是如何成為Bartók的，就必須耐心從第一首聽起。

        以下聽的是巴爾托克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由Geza Anda演出

國樂新詮

        我的國樂之旅是從這一張錄音開始，在我寥寥可數的國樂唱片中，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專輯。

        聽到二胡、琵琶、古箏等樂器交織鋪陳出著名的傳統樂曲時，那份血濃於水的文化親切感，是不需要任何言語、任何解說所能轉譯的。這些音樂和樂器音色，曾經飄揚在古人聆樂之耳的身體氛圍，透過無數詩歌、文學的濡染，早在我接觸古典音樂之前，就已在無形中聯繫起這條與傳統文化的血脈。雖然傳統音樂的核心樂器—古琴，不在此張專輯的演奏樂器之列。的確，古琴孤高意境幽遠的文人精神之發抒，適合獨吟高詠，加上其他樂器反而破壞了古琴獨特的音色和超然之境界。雖然我也有一張古琴專輯，不過我最常聽的還是這一張古典國樂名曲之新詮。

        從樂曲重新編曲的角度來看，經過改編後的國樂名曲，已經十分接近西方管絃樂團的表現形式。不過，獨挑大樑的不是各種樂器所形成的聲音群，而是各具特色的獨奏樂器。如此改編可以保留傳統樂器和樂曲結構的特色，又能在聆聽的感受上有接近西方樂團的整體表現力。因此對於常聽古典音樂的我來說，改編後的國樂樂曲更容易接受。雖然五聲音階構成的傳統音樂特色和西方七音音階的音樂語法相當不同，不過血緣的聯繫讓我更容易進入這些樂曲的世界，產生深刻的共鳴。

        西方音樂風格變化多端，難以有具體的歸類，巴洛克之靈活生動、古典之嚴謹深邃、浪漫之想像聯翩，現代之異質奇境，也只是舉其大略而已。但傳統國樂之特質較有一致的面貌，傳統音樂之精髓乃在傳情達意，注重內在意境之發抒，即使寫景狀事也包含濃厚的抒情特質。因此不像西方開展出淋漓盡致面貌各異的個人音樂特色，也缺少西方古典音樂以描繪文學為特色的敘事式標題音樂，和蔚為大宗反映人生百態的歌劇世界。西方的古典傳統兼具浪漫抒情與敘事史詩，兼有純粹音樂與標題音樂，兼顧眾生與宗教神國。但中國傳統音樂不屬於向外追索的探險事業，而是向內追尋，描繪吐露內在抒情意致與人生景遇的共存共享。因此傳統國樂既是純粹音樂也是標題音樂，抒情與敘事描繪交融不分，自我生命與大化道氣渾然一體。不做超越面之探究追尋，而由人本身開展出生命在世存有的體驗。

        含蓄隱微，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似有若無的情感軌跡，每首樂曲聽來的感受十分接近，但卻有某些細緻情感色調之不同而產生的分野。此張專輯我最喜歡瑤族舞曲、春江花月夜、漁舟唱晚、梁祝等曲。梁祝之為國樂名曲，就連不聽國樂的人恐怕都略有所聞。此張的梁祝用二胡演奏，比小提琴之版本更為道地。那份纏綿悱惻的綿密抒情性，讓人一唱三嘆，透入心魄。瑤族舞曲異族風味的悲艷抒情和舞動旋律，春江花月夜的江水迴瀾、水天一闊之豪宕場景，漁舟唱晚之日暮人歸，由熱鬧歸於沉寂的自然寂寞、自賞之樂，每次聆聽此專輯，腦海中常常響起王勃「滕王閣賦」之文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詩意之文句極美，自然成對，意境悠遠。

        我尤其喜歡二胡之音色，如同小提琴般細緻貼切，同樣是弦樂器，略為喑啞的音色彷彿經歷滄桑，更接近人聲嗚咽歌唱。雖然表現力不如小提琴之生動炫技，但溫潤的音質更需要細膩妥貼的心靈，方能體悟二胡之美感。探究其美感分野，傳統國樂絕對有西方音樂所無法達致之細膩幽微，超乎紅塵世相的意境卻又不離真實人間。

        以下聽的是漁舟唱晚，呂思清小提琴，鍾耀光指揮台北國立國樂團

  &nbsp以下聽的是漁舟唱晚，張兆歸二胡

  &nbsp以下聽的是春江花月夜，王永吉指揮

Britten的弦樂風采

        英國作曲家Britten（1913-1976）是二十世紀英國最重要的作曲家，透過此張專輯，可以領略Britten從早期的創作天份到成熟時期的大師作品。中提琴曲「淚影」（Lachrymae,Op48a），之前已經聆聽過Kashkashian中提琴與鋼琴的版本，此處則是中提琴與樂團的版本。此首曲目和Elegy（悲歌），都是Britten為中提琴所譜寫的優美樂章。此版屬於細緻刻劃的詮釋，娓娓沉浸在悠緩卻多變的音樂間，與Kashkashian更為緊湊的詮釋不同。這兩首中提琴曲相近的是，都以反高潮的靜謐結尾淡淡做結，顯現出Britten對感傷氛圍的不同流俗之看法。

        英國作曲家的作品，總給我平實節制不逾越感情份際之感受。既缺少德國音樂嚴謹深入的感情刻劃，也不如法國音樂瑰麗多彩的變化，也缺少義大利音樂天生如歌的熱情，這是一種均衡內斂的沉穩之風，即使如民謠般有清新詠歌的旋律，也無須探究音符背後的深意和感情幅度，讓我總是有一種隔著薄紗聆聽音樂的感受。表面的音樂織體觸耳可見，但有時候僅此於此，聽不到更能觸動心靈深處的音樂。或許是我對英國作曲家的音樂不曾深入聆聽，或許是早期的片面印象阻礙我做深入挖掘。不過此次深入聆聽Britten此張專輯，倒是改變了我之前的想法。

        除了兩首中提琴作品有近乎冥想的感情描繪（尤其是Elegy），讓人一瞥Britten抒情言哀之特質。最讓我驚異的，是Britten將早年之作再加以改寫的簡單交響曲，鮮活生動的風格，自然天成的結構，讓人一聽即印象深刻。此曲充分展現Britten駕馭弦樂之功力，第二樂章的撥奏讓人想到柴可夫斯基，第三樂章的抒情樂章優美清新又深沉，頗有感人之處，整首曲子才十幾分鐘，卻讓我聽來意猶未盡。雖然此曲之精神表現為古典樣式的均衡生動，但卻是剛接觸Britten之音樂風格最合適的入門曲。佔據此專輯近半的Frank Bridge主題變奏曲，展現Britten變化多端的譜曲技巧，複雜多變的變奏幾乎難以辨認，Britten藉此首曲子來向他的老師致敬，透過十段變奏，描繪了Frank Bridge不同的性格特點（活力、魅力、幽默、同情等），呈現Britten眼中的Frank Bridge。音樂內容細緻豐富，從中可見Britten脫離早期風格邁向成熟豐沛創造力的作曲特色。

        以下聽的是Elegie for Viola by Benjamin Britten by Brett Deubner, viola

舊作--第一場小雨

第一場小雨

還不是滿腹的酒精    學會
揮發昨日夢中
第一場小雨
之前的回憶了

我倚著窗台    支頤空白
水聲淙淙    自北方的
夜色下游
緩緩地流出心潭
我的眼睛是遠方紫紅的端硯
以微冷的透視    懷抱妳
游疑不定的體溫
比冰液態    比雪堅持
秋後我將親手濡墨
寫詩    仰望    嘆息
完成一幅句點    如圓
張貼在
妳離去的那個黃昏背影旁
然後
風吹走了這一頁
街道沉寂

第一場小雨
響在石板路向遠山搭橋的
那片風景上
昨日的夢境    發酵了
帶有酒味的詩稿
平攤在相同的一架鋼琴
所謂放譜的位置
我以錯誤讀妳
指間流瀉一串暈眩的酒分子
妳仍清醒    我已滅頂
音程七度    掩耳靜聽
風轉向的尾音

水聲淙淙    下游是二行車軌
上游左心房
微凹的那面向上    抬頭
仰面承受第一場小雨
準備匯成湛湛的瞳眼
夜裡發光

昨夜夢中    光影
浮現你的嫵媚
回憶
揮發寂寞

          一九九九，一，二十三

There is sweet music

        人聲合唱是我聆樂之旅涉足最少的領域，尤其是近現代合唱曲。我關於聲樂人聲的體驗，大多圍繞在宗教作品間，包含安魂曲、彌撒、清唱劇以及藝術歌曲。

        但大學時期的聆樂體驗中，對合唱音樂之感知，不僅僅來自唱片錄音。因為某些機緣，我多次聆聽師大合唱團的校內公演，感受同是大學生們的合唱熱情與合唱聲音的衝擊。渾不知自己未來的另一半，竟就在演唱的團員之間敞開喉嚨盡情歌詠。緣分如此奇妙，我們認識後，我也受她影響聽了幾場國內著名合唱團的演出。即使我聆聽的古典音樂已算豐富了，但是對於合唱音樂之熱情，我是遠遠比不上她的。合唱需要團隊間的默契與投入，對於習慣書法社寫字時單打獨鬥的我來說，觀察合唱團員間水乳交融的默契和深厚的感情，是十分神奇的經驗。人聲在不同樂曲的貫注下，可以柔情可以飛揚、可以俏皮可以嚴肅、可以歡樂可以哀傷、可以古典可以現代、可以外文可以台語，可以重唱可以獨唱，單純的現代合唱曲目，就充滿變化多端的感情幅度與表現向度。音樂世界的浩瀚無窮，亦可以由此舉小見大。手邊有幾張現代合唱專輯，著名的經典「麥田之歌」，就被我冷凍許久。相較起來，我聆聽此張合唱曲目的體驗還多些。

        此張合唱曲以英國著名民謠為主，聽來甚有田園清淡之風。聽著柔韌又抒情的人聲互相烘托、應和，時而飄揚輕舉時而細膩悠長，透徹清揚的人聲讓人心神舒暢。悠緩曼吟的旋律不讓人昏昏入睡，彷若從清新原野飄來乾淨的牧草香味，伴隨淙淙流水與隨興自吟的鳥鳴，生機盎然，自然愜意；又如薄霧籠罩四野，遠近不辨聲色，但覺物我交融，大化隱隱運行。專輯中Delius的無伴奏歌曲、Elgar、Vaughan Williams、Britten的民謠，都是曲意芬芳的自然之聲。喚醒我沉睡已久的關於聆聽合唱演出的記憶。我最喜歡Stanford的Blue Bird、Elgar的There is sweet music、Grainger的Londonderry air，都是讓我直覺聆聽即喜歡的音樂。迷人的民謠之聲，人聲盤旋飛揚在空氣間，散佈甜美自然的色澤與氣味，觸手可拾，淡淡的幽情浮漾在心間，隨歌聲遠颺，緊繃的心情也消解不少。

       以下聽的是Stanford的Blue Bird

  &nbsp以下聽的是Elgar的There is sweet music

聽之自我學習--Blog之書寫

        做任何事都需要衝動：邀請心儀的對象之前，吐露心意的語言徘徊在唇齒之間，需要一股莫名的衝力，在羞赧的表情之下發抒請求—即使最後兩人分手；接受另一半的求婚，浪漫驚喜的突然舉動伴隨著眾人的慫恿力促，需要衝動，讓暫時暈眩的頭腦作出點頭的動作—即使婚後後悔也來不及；荷包乾癟的時代，面對誘人的唱片陳列架上，彷彿群芳譜點將錄，需要衝動，把超乎預算的戰利品搜括回家—即使積塵架上，久疏問候。衝動是綿延人類種族的內在趨力，衝動是超越慾望與後悔的肉體實存，衝動無處不在，對衝動的反省與回顧也無處不在。當初踏入部落格的書寫，也是一股衝動使然，無來由的力量，讓我開始墾植想像天地的生活。延續下去需要自我說服、自我要求、自我肯定。

        如果我像如今接觸更多談樂書寫的部落格，看到更多樂友既專業又豐富的網誌經營，也許我就會出於自我質疑而不敢進行部落格的開設，而甘於當一名默默的讀者，安靜地傾聽眾樂友琳瑯滿目擲地有聲的文章發言。世界已然如此豐富燦爛，不需要我發出無謂的言語故作姿態來證明什麼。樂友的網誌，有的如同一部唱片演奏發展史，隨時更新，緊抓住時代脈動，讓人嘆為觀止，自嘆弗如；有的專力於探索不為人知的幽微妙境，開展霸權之外的嶄新觀點，都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讓人感嘆音樂世界的浩渺無邊；有的妙語點撥，卻入木三分，如禪家談法，依稀彷彿洞澈要旨，足以使人醍醐灌頂，感同身受，是我想像未及，文筆無法窮盡的境界。有的詳述藝文典故，樂曲資料與演奏名家的點點滴滴，讓人涉入音樂史與演奏史的雙向對話，是我網羅身邊的資料也無法呈現的透徹明晰；有的細緻感受現場演出的聲音饗宴，國外一流演奏場地的音樂感動。只能在國內過過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親炙的我，更猶如井底之蛙般只能擁抱乾枯的錄音罐頭；有的專門探究鋼琴或小提琴的演奏藝術，開展演奏學派的交錯與分立史，專業音樂素養的解析體會，更是我浮光掠影語焉不詳的個人體悟式書寫遠遠不及的。不論是學有專精的音樂科班，還是閱歷甚廣的雜誌主筆，還是黑膠與CD的對話，還是許多我未及細緻瀏覽的網誌，都讓網路世界的音樂版圖無限延伸，構成無限豐富美麗的音樂圖景。既然如此，我微薄的分享應該是可有可無，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產物。

        明眼人一看即知，我的網誌內容從形式上到結構的編排，都受音樂網誌人氣之王Blue97日誌所影響，選擇樂多而不是奇摩或其他園地，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雖然之前樂多連線異常讓我著實緊張了一會。我的部落格應該算是東施效顰之作了。支持我繼續灌溉的動力而不是衝動，乃是來自於我個人的書寫觀念。我始終認為，文字的吐納如同藝術的創作，一旦離開我之後，自有其本身的生命。在重合的一瞬間，文字或藝術作品自有其可以代言我心靈體悟的面向，反映我此一時間之流的當下樣貌。當時間繼續奔流前行，現在被推擠入稍前的現在，再更前，然後逐漸遁入過往，成為過去的部份。這些心靈或肉體的產物，隨著時間的推擠，已非我當下的生命所能掌握負責。它們自有其生命，自有其命運，有我不容干涉的存在，對任何閱讀它們的讀者（也包含當下的我）有怎樣的影響，是我無法回答的。我只能繼續分泌某些想法，創作書寫，讓自我的心靈之旅持續跟隨人生前行。也許多年之後，從回顧的視角綜觀一切，可以歸納出我這些產物的意義或價值，不過這些回顧或縱觀，只是一種不完全的解讀，真實的存有早已失落在歲月的淘洗中。真相永遠不存在，只有人為的建構和取代。對於論文寫作，我也作如是觀。每一篇發表的論文都自有其生命，我只擁有片面的著作權。我唯一的作為，就是持續生活在這些分泌、這些吐納之間，正是這些存在構成了我生命之流中的片段，構成他者目光中的自我。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因此每一篇文字、每一幅作品，每一篇論文，都是主觀的產物，我也用主觀的筆觸書寫聆樂的感動，塗抹恣情適意的線條，創構美學理論的邊界；但同時也是客觀的；因為於其間，是我對客觀世界、自然人事物、現象萬物作出的回應，世界即是我生存的場域。世界暨客觀又主觀，非主觀客觀所能道盡，乃是一切言說的源頭，也是我涉足的現象場。於是繼續書寫，就有其生命力的脈動支持，我毋須對他人之成就感到赧顏，毋須對自我不成熟、微薄的發言感到赧顏，因為寫出來的種種，既是我也非我。屬於我的乃是抒寫瞬間，既然不得不寫，也無從否定；不屬於我的早已飄散在時光中，飄散在觸不到的過往，飄散在虛幻的網路空間裡，我又何需措詞？
   在謬斯客雜誌中瞥見須文蔚女士簡介的李歐梵「音樂札記」，這本我購買已久尚未拜讀的樂評大作，透過簡介，突然覺得李先生書寫音樂之特質相當熟悉，突然恍悟，才發現我也是用類似的方式記錄自己的聆樂人生，從個人聆樂的體驗來發抒對音樂的喜愛，只是我的眼界相對狹窄，歷程相對薄弱，文字也待磨練。不過既然有前輩學人的示範在前，我也可以自滿於這種聆樂的生命書寫，對我來說是相對地主觀，相對地私密，也相對地不在乎接受效應和讀者反應。想到構建部落格之時，如何跟惱人的貼文語法搏鬥，如何測試上傳圖文的效果，如何尋找唱片封面和演奏家照片，經歷好幾次的調整修飾，終於有了自己的網頁格式，這些經歷和體驗，也自有其意義。

        如今，部落格書寫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份，不善交際的我不熱衷於Facebook的人際交流，反而可以在這方獨白的天地裡悠遊自得。這是我面對自我、調適心情的田園，也是我磨練文思，測試自我底線的對手，還是我不間斷自我學習的動力，更是我探索生命可能的未知世界。

Legends of the Fall

        大學時期接觸的電影音樂，在觀賞電影之時即深受音樂感動，看完馬上找原聲帶收藏。多年之後，則藉原聲帶重溫電影之轉折起伏，影片本身反而少看了。此部布萊德彼特早年代表作Legends of the Fall「台譯：真愛一世情」是我最為深刻的尋樂之旅，電影至少看過兩三次了，音樂也不知道聽過多少次。大學時期每每為劇中波瀾壯闊又淒美感傷的氛圍感動得低迴不已，時而熱淚盈眶時而驀然無語。我雖不是布氏之影迷，但從「大河戀」就開始注意這位性格小生。

        此電影牽涉到家族、時代、親子、兄弟、夫妻之間的感情翻騰和交錯衝突，美國中西部的開闊場景和時代遷變，家族盛極而衰的悲劇，讓此電影既有戲劇張力的衝突和愛情故事的淒美，更從講述語調的回顧視野，決定了此一傳說在遁入歷史之前的燦爛光影是如何逼人，又如何在見證這一切銷亡終歸必然的悲劇性，而讓人掬一把同情之淚。徹頭徹尾的悲劇電影日益少見，出於商業考量，電影續集的延續架構，讓主要人物一直佔據著中心地位，輕易賜死人物就等於終結續集的票房入袋。星際大戰故事隨安納金與皇帝同歸於盡而終結，但敘事開展仍能以挖掘前傳故事之隱含情節而獲得延續。而電影界在缺乏靈感而向小說、漫畫乞靈的同時，無形中也抵消了對深刻戲劇力量的挖掘。有時候悲劇是無可妥協的，故事該結束就結束，不能拖戲，更不能以續集企圖東山再起。驚愕與不敢置信是觀眾的事，感傷的浸潤或刺痛感，也是觀眾自己應該負擔的美感投資。沒有付出就不會有所得。缺少眼淚就無法體會生命的內涵。

        從藝術電影的眼光來看，「真愛一世情」的電影題材是老掉牙的男女愛情、中西部墾拓、戰爭、家族衝突、背叛與報復的交織共生。是既催情又催淚的文藝劇碼。但在此類型的電影氾濫之前，這部電影依然是質感很高的開拓之作。尤其音樂，是電影一切感人氛圍的靈魂。配樂家James Horner，同期的代表作是「梅爾吉勃遜之英雄本色」，都是迴腸盪氣，既開闊又細膩抒情的風格。James Horner巧妙運用地方音樂的素材，比如印地安音樂帶有尖銳的狩獵血腥感、神秘迷離的死亡氛圍，搭配戰場進行主題，以及壯闊悠揚的管絃樂抒情美聲，讓人淹沒在如潮似海、如風席捲、如夜神秘如大地震動的音樂，聽者心旌搖曳，隨悲傷的氛圍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這一淒美的衰落傳奇。豐沛的管絃樂交織跌宕，在大學時期這是最讓人感動的電影配樂形式。彷彿聆聽的是一首大型的管絃樂曲，一首交響詩。各單曲既可獨立又可視為組曲中的一部份，和某些電影配樂置入些已經是經典的樂章或爵士歌謠等作不同，James Horner的配樂同出一手，一氣呵成。

        我最喜歡的一段音樂是第二音軌，首先由鋼琴彈出主題，這段電影中由女主角彈奏的短曲，不到四十秒，卻相當細膩抒情又暗含感傷，彷彿暗示女主角清新的氣質和悲哀的命運。這是一段簡單的音樂，讓聆聽之耳足以回想喚起。隨後由弦樂發展綿延，抒情的開闊感遂蔓延到天地之間，充滿原野、山林、農莊與自然，淡淡的憂傷，徘徊不去的深情。最後再由小提琴重述短曲主題，首尾自足。有時整張唱片我只反覆聆聽此曲，就足以推演一整段音樂、整齣電影的感人氛圍。多年之間我很少再聽此配樂，但是每次重聽，總讓人若有所感，所有所悟，感情經由音樂滌盪洗淨，每每獲得觀照生命的不同視野。

        以下聽的是Legends Of The Fall之主題曲

Lekeu & Vieuxtemps

         「永遠的葛羅米歐」系列唱片中，此張法比樂派小提琴曲集也收錄了較少見的小提琴曲目，包含Lekeu的小提琴奏鳴曲、Ysaye的兒童之夢以及Vieuxtemps的敘事曲與波羅奈斯舞曲。此系列唱片中我並不常聽此張，不過唱片北遊時被挑選出來，反覆聆聽，也讓我對優美動人的小提琴樂產生共鳴。由法比樂派巨匠Grumiaux詮釋這幾首曲目，道地清麗風味，恰如其分，讓人無可挑剔。

         Lekeu小提琴奏鳴曲手邊只有Ferras與Grumiaux兩版，費拉斯版不在手邊，無從比較起。不過此首樂曲極致抒情迷離惝怳，細膩轉折悠遠迷人，抒情旋律綿延不絕，充滿後浪漫主義沉醉恍惚的感情特質，讓人耽溺於一種不屬於世間的絕美美感。尤其是第二樂章慢板，沉吟曼詠的語調，彷彿漂浮在回想的薄霧中，任音樂流淌悠遠，不知所之。第二主題尤其醉人，細緻優雅，絕美超俗，足可當作抒情言哀的電影配樂。第三樂章活潑生動的戲劇變化，將人從迷離沉醉中喚醒，整首曲子充分表現法國作曲家細膩婉轉的抒情特質。三首曲目中，我最喜歡Vieuxtemps的Ballade et Polonaise，兩段式音樂結構清晰明確，速度稍慢的Ballade扮演引起音樂的前奏曲角色，宣敘的語調推動音樂前行；速度生動的Polonaise舞曲，帶領音樂盤旋起舞，從音樂本身的語法與情感表現來感受，都可瞥見前浪漫時期蕭邦音樂的影響。一聽即印象深刻，聽起來有蕭邦Andante spianato & Grande Polonaise brillante,Op22一曲的特色，只是蕭邦該曲更為深沉輝煌，變化多端。Vieuxtemps此曲之所以感動我，泰半是此曲直截抒情的特質，比Lekeu的小提琴奏鳴曲稍隔一層更具體可感。不過Lekeu小提琴奏鳴曲第二樂章之美又讓人難以割捨。Vieuxtemps明朗抒情之清新健康，和Lekeu耽溺頹廢、迷離有無之間的美感，都是美的調色盤中不同口感，任聆聽之耳隨需要採擷。

        以下聽的是Lekeu 之 Sonata for Violin and Piano in G Major - "Tres Modere"， Grumiaux演出

  &nbsp以下聽的是Vieuxtemps 之Ballade et Polonaise

Jekyll & Hyde

        除了古典音樂和電影配樂之外，少數的音樂劇也是我聆樂之旅中不可或缺的風景。音樂劇以其鮮活的現代場景和多樣化的主題設定，如流行歌曲般的演唱曲風，搭配管絃樂團的演出，可說是歌劇類型的當代延續。尤其演唱語言多為英語，和歌劇多為德語義語法語的語言隔閡相比，音樂劇更具有現代劇場的表演優勢。在聆聽心態上，音樂劇可以輕鬆自在地聆聽，不像歌劇有各種考究的專業知識和演唱技巧，及各擅勝場的版本表現，欣賞門鑑更為嚴格。即使如此，對音樂劇的喜好，仍然無法抵消甚而超越歌劇在我古典音樂版圖中的重要性。也許這與我偏向於研究型而非享受型的聆樂傾向有關。

        最早接觸音樂劇是在大學時期，當時也是瘋狂接觸古典音樂，拓展聲音體驗的時期。偶然與同學兼室友交流對音樂的喜好時，透過同學接觸到「歌劇魅影」，而進入音樂劇的世界。不過大學畢業後，我就不再接觸新的音樂劇，對音樂劇的喜好也只停留在寥寥幾齣著名的作品。也許我只是誤入音樂劇叢林的遊客，匆匆一瞥，帶走幾株讓我著迷的物種標本。雖然接觸「歌劇魅影」最早，但我最欣賞的音樂劇卻是「變身怪醫」，其次是「悲慘世界」，最後才是「歌劇魅影」和LLoyd Webber其他的音樂劇選粹。

        「變身怪醫」的抒情旋律比比皆是，兩位主角卻有三種聲腔交錯變化，音樂的豐富性和對比性尤其讓人著迷。劇情是簡單的善惡對比，可是善與惡卻以鮮明的對立，匯聚於追求美好世界的主角Jekyll身上。簡單的劇情轉換與純粹的愛情故事，音樂卻不單調。讓人悠然神往又惆悵抒情，且充滿對比和戲劇張力的音樂。此音樂劇的抒情純粹，讓人一聽即深深著迷，內蘊的悲劇力量也讓人低迴感動，尤其故事人物追求夢想、探觸理想的精神讓人動容。最為著名的曲子當推「Once Upon a Dream」，當初也是因為此曲而深深愛上此音樂劇。其他的曲子也十分抒情悠揚，直觸心靈底層。音樂劇之歌曲，讓自己也可以隨性吟唱幾句，歌劇之詠嘆調卻只能崇拜地仰聽，模仿起來則讓人發笑，這是兩種不同的聆樂體驗，這更接近接觸古典音樂之前自己聆聽流行音樂的體驗，是久被抑制或久未嘗試的體驗。此音樂劇中，對逝去夢想的深刻憶念及對愛情的深切渴望，讓音樂透過演唱者投入的詮釋而獲得昇華轉化。善惡一身的鮮明轉換，一體兩面，人性的陰暗面無法驅除分離。此主題成為典故，甚至在科幻影集Voy中也戲謔地戲擬此一主題，看影集時更別有會心。

      以下聽的是Once Upon a Dream，實際演出版

       
以下聽的是Once Upon a Dream，電影原聲帶版

舊作--望

望

美麗的初遇已成往事
我仍在這
獨木橋上

山不曾低語
林間盤旋的    仍是
楓葉搖落之前的
夕照
而那流自
流星殞落的
小河畔
雛菊迎風
散播幼嫩的種耔

於是
連雲也憶起
兩座青髮的笑容
無言對望
那麼
該有浪遊的足跡吧

美麗的初遇已成往事
我仍在
獨木橋上

          一九九八，十一，二六于社辦

縱浪大化中

        將近3天的住院檢查於昨天結束，從高雄返回中部，和醫院裡的陪客床相比，老婆娘家的床特別好睡。

        今天是愚人節，不過我完全沒有過節的心情。「計畫趕不上變化」，這是我此時最深刻的感受。原先所有的設想，都被昨天之前的檢查結果推翻。幾分鐘之前，客廳還播放著我為天使燒錄的Perlemuter版Mozart慢板樂章，小朋友還是無憂無慮地在嬰兒床上玩耍，用力地蹬著腳，揮舞雙手，手指半是被口水浸潤的潮濕；靈活的眼睛轉動張望著，嘴角不時泛起笑容，尤其是發現有人靠近逗弄，笑容更燦爛了。昨天晚上天使第一次試躺娃娃車，在岳父逗弄下笑得呵呵有聲。五個月多的小朋友，笑起來十分天真爽朗，特別逗大人開心，所有聽過天使笑聲的大人，都特別感到新奇。在醫院抽血的時候，翰翰也特別乖巧，但是在乖巧呵呵笑容的背後，天真的好奇心靈渾不知有怎樣的命運等著他。隨著時光的推展與檢查的進行，天使的命運輪廓愈來愈清楚，可以選擇的變化和期待也愈來愈狹窄。我們似乎是慢慢地被命運決定了並被迫接受這一切。原先還篤定地認為可以憑著自己的努力克服相當艱難的生活和考驗，不過最後的決定權從我們的掌心滑落，我愈來愈感到茫然。對於自己的人生，可以設定目標努力達成，可是對於一出生就與未知命運搏鬥的天使而言，所有的未知數和茫然卻是我們無能為力的。這就是人生吧！既然活著，可以享受感受生命中不同風景的豐盈美好，徜徉不同藝術載體的美感世界，也必須要面對人生的失意無常，面對無能為力的空虛感。只是我們比同年齡的朋友們被迫更早接受這樣的事實。在大家都在壯年時期成家立業為另一階段的人生打拼之時，我們被迫提早接受人生無常的一面。這一點都不是玩笑，這樣的試煉也許會改變我們的人生觀，也許我會對生命有更為透徹的看法，也許終究有一天我們會走出這一切。不論未來如何，人生總會伴隨這種印記繼續前行，對於美的追求也不會停歇。陶淵明詩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以前讀來只感受到陶淵明超然的心胸令人敬佩，但如今才明瞭這是極難的修為和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