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2日 星期日

機緣之匯聚


         與荷蘭古大提琴家Johan Schenck(1660-c.1720,他和曾教導過貝多芬的Johann (Baptist) Schenk〔1753-1836〕非同一人)的機緣,早已鋪梗久繫,最早在這篇舊文 聽過Johan Schenck的古大提琴曲。也曾在這篇德式viola da gamba尋幽之旅中略為提及。最後,則是在聆聽同為荷蘭作曲家Jacob Herman Klein(1688-1748)的音樂時,作為潛在的參照而浮現的景致。

        在與Klein同場較勁的時刻,Klein佔了上風,獲得青睞而提早於誌文亮相。然而,真正藏針伏線,維持數年之久的Johan Schenck,終究在Klein之後急起直追。這無關乎音樂的良窳,而純粹是機緣匯聚,在時間的磨合中聽感合拍。感覺對了,頻率貼合,則所有曾經讓音樂絢漾於背景的時刻,所有織體曾經漫溢入身心的點染,終將涓滴以成巨流,能扣擊情思,吐露言語,則文字的渙衍參差,勢在必然。

       Johan Schenck生於荷蘭,由於資料殘缺,他早年的音樂養成難以窺得。但據信他的演奏有受到英國古大提琴家如Daniel Norcombe(c.1570-1653)、Henry Butler、以及William Young(c. 1610-1662)等人的影響。Johan Schenck主要在德國的宮廷中活躍,他約在1696年進入杜賽多夫的Pfalz選侯Johann Wilhelm二世麾下工作。並曾經以隨從的身分,出席Charles六世於法蘭克福的加冕大典。他於古大提琴的造詣,當時深受看重,以卓絕的技巧、精準而滑順、快速變換的弓法著稱。Johan Schenck曾創作了據稱是荷蘭最早的歌劇Bacchus, Ceres en Venus (酒神、穀神與維納斯,1687,此歌劇之發想,或許與此諺語:”Without Ceres and Bacchus,Venus grows cold”〔沒有麵包便沒有愛情〕有關),也譜寫許多歌曲,以器樂伴奏的歌曲等,但除此之外的作品,大都以古大提琴曲為核心,無論獨奏、duos、以數字低音伴奏的古大提琴曲或不指定伴奏的合奏曲,在其作品中佔據顯著的位置。本專輯收錄Op.9的L'Echo du Danube(1706),六首古大提琴曲的前四曲。其中一、二號由大鍵琴和另一把古大提琴伴奏,而三、四號則僅有大鍵琴,這造成聽感上綿密與清爽之分野。在樂曲組構上,二到四號雖名為奏鳴曲,但皆有舞曲的搭配,但只有第四號有完整的A.C.S.G之組合,其餘則零星穿插。第四號更為特別,除了舞曲之外,還搭配一般教堂奏鳴曲的樂章,但篇幅卻不如第二號。第二號奏鳴曲第一樂章慢板,可見出Johan Schenck鋪寫長線條幽寂延展的氛圍,在均衡細緻的表情中,自有雋永的意味(但第四樂章之Adagio也有隱微魅力)。此首奏鳴曲表情變化多端,快慢之間對比淋漓,體現出更豐沛的情感線質,相對於其他奏鳴曲偏向於田園詠歌的淡雅意味,更吸引聽感的關注。又據稱是古大提琴曲中最早的一首獨奏賦格,出現於第一號第五樂章Allegro(Johan Schenck有些樂曲名稱和曲式之間並不貼合,造成聆聽上的反差和趣味),這也是此輯中可聽的亮點之一,只是已被賦格繁複多變的胃口養壞的我來說,其篇幅仍不過癮。Johan Schenck的古大提琴曲,初聽之時不如Klein般鮮明旺燦,這或許受其英國學養影響,然而,他自有平易悠緩和巴洛克常規光度之外的隱密內蘊和奇詭低迴之處,如同看似不起眼的街巷小徑,唯有沁心餘裕,方能於緩步悠懷中,照見Johan Schenck輕迴曼攏間的光韻。

       解說中有諸多有趣的線索,比如很經濟地描繪古大提琴曲的浮現與沒落。據說Isabella Gonzaga是最早投身於打造古大提琴的人物,最早的古大提琴出現於十五世紀末,1495年。十六世紀時古大提琴流傳流佈於歐洲,並於英國最為盛行。當時有許多作曲家,譜寫作品,如John Playford(1623-1686)、 Christopher Simpson(c.1605-1669)、Daniel Norcombe(c.1570-1653)、Henry Butler、 William Young(c. 1610-1662)、William Byrd(1543-1623)、John Jenkins(1592-1678)、Henry Purcell (1659-1695)等,其中以後三位較為著名。之前的網誌 ,也曾描繪過英國古大提琴的發展,可和此處相對照。英式的古大提琴曲,大多稱為viol consorts,樂器則為division viol。十七世紀後,盛行古大提琴的是法國凡爾賽宮廷,諸如 Marin Marais (1656-1728) 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c.1640-1700) 、Jean-Baptiste Forqueray(1699-1782)、 Francois Couperin(1678-1733)、Jean Rousseau(1644-1699)、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等作曲家譜寫的古大提琴音樂,都深具代表性。而德國,也在稍後迎來了古大提琴樂曲的蓬勃發展,如J.S. Bach(1685-1750)、Dieterich Buxtehude(1637-1707)、Georg Philipp Telemann(1681-1767)、C. P. E. Bach(1714-1788)等,皆為不容忽視的豐碑,而Johan Schenck,也被列入德國這一派中。十八世紀後,曾風光兩百年的古大提琴,終究不敵新興小、大提琴的堅實聲響,而隱退於歷史面紗之後。

       然而,古大提琴曲的系譜和圖景,還不僅止於此,筆者網誌中曾介紹過的Carl Friedrich Abel(1723-1787) Antoine Forqueray (1672-1745)Mr.DemachyConrad Höffler(1647-1705)Charles Dollé (c. 1700-c. 1755)Gottfried Finger(c.1660-1730)Hotman(c.1610-1663)Jacob Herman Klein(1688-1748),涵蓋了德國、法國、荷蘭等地的古大提琴作曲家。前述的諸多作曲家中,有些已經探勘,有些正待挖掘,還有更多未知的姓名,埋藏於歷史燼餘中,正待機緣合和,正待線索交錯,或許哪天,能在不斷接力圖測的過程中,更逼近古大提琴史流傳有緒的豐貌。


        以下聽的是Adagio from sonata 2 (Echo du Danube) by Johannes Schenk


        不知不覺間,網誌的文章也累積至900篇了,雖說距離1000篇還遙遙無期,但這算是邁入一千篇里程碑之前的重要階段。

2017年1月17日 星期二

牽緒之勾連


        十九世紀有許多作曲家,生前享受尊崇的聲名與地位,然而過世後便迅速被遺忘,胡麥爾(Hummel,1778-1837)也是其中之一。被莫札特視如其子的胡麥爾,順遂的人生有不少貴人相助,莫札特建議胡麥爾的父親替其子安排巡迴演出,果然在世人(歐洲)所熟知的神童行列中,又增添一個名字。備受海頓推重的胡麥爾,被海頓指定為Esterhazy宮廷樂長的繼任人選。然而,在胡麥爾諸多音樂職位中,最重要也最讓他得以發揮才華的,是1819年之後擔任的威瑪宮廷樂長。與此宮廷潛在的時空線索,在身為樂長的相關清單中,亦可以發現諸如前輩巴哈,以及後繼者如李斯特、理查史特勞斯等熟悉的身影。

        胡麥爾,早已是網誌中不時浮現的線索,但由於斷片式的接續尚有許多脈絡可以補足,而且胡麥爾的唱片愈蒐羅愈多,不知不覺間,在沉黯闃寂仍持續蔓衍的時刻,維持與音樂的隱密聯繫,端賴胡麥爾清新流利的樂音,扣合許多似曾相識的機緣,與記憶深處相勾連。於是,繁忙生活的一點聽覺上的調劑,就由胡麥爾調製。

        理論上,古典時期的音樂,以其均衡協調的悠揚特質,最容易在聽域留下印痕,但也最容易被掩蓋而取代。然而,這次的胡麥爾,卻讓我反覆再三,還不肯鬆手。或許在初聽之時,自以為對音樂能了然於心,然而,此種看似以為的接近,其實是一種本質上的逸離,一旦以為了解音樂,便會替音樂冠上許多既定的印象,或透過以往的聆聽體驗來牢籠之,給予音樂一個自己的定位。但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認定,一旦形成既定的印象,便會將音樂定型,妨礙聽覺再次新鮮地感受音樂,體會音樂內在的周折與肌理。促使我擺脫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毋寧是這張專輯中的小提琴協奏曲。

       在開啟此版本前,另一個胡麥爾小提琴協奏曲是Naxos版。原先,吸引我駐足的,是此版本樸實無華的特質,喚起我對胡麥爾此首協奏曲的興趣。然而,此版由Ehnes演奏,細膩婉轉,又讓人難以割捨。根據唱片標示,此二曲的編訂者不同,我便假定兩者有聽感上可以明辨的差異。然而,在未聽熟樂曲之前,並無法辨析其不同。最後,選擇以Ehnes版為主,因為同場加映的其他景致,更為繽紛多彩。

        最驚喜的巧遇,是第一首Potpourri for viola and orchestra, Op. 94,八段音樂的集錦曲,看似散漫無痕,然而如以萬花筒視之,任一段煥彩皆有可觀之處。最根源的原因在於,胡麥爾雜糅了當時最流行的歌劇名曲,舉最知名者,約有三段,分別是莫札特Don Giovanni之II mio tesoro(我親愛的寶貝,1分59秒開始,以CD為準)、費加洛婚禮之Se vuol ballare(若伯爵想跳舞,6分34秒開始),以及羅西尼歌劇Tancredi之Di tanti palpiti(我充滿激情,11分11秒開始),這三首詠嘆,同樣是傳頌至今的名曲。在胡麥爾的器樂協奏風的改編下,別有不同的韻致。對早已調頻至冷門曲目的聆聽之耳來說,再次將頻率對準曾經駐足耳畔的經典樂曲,不同時空的碰撞,更具內蘊上的感染力。羅西尼的這首詠嘆,對我而言,反而比莫札特更鮮明,可再聽聽帕格尼尼根據此曲而寫的變奏,是更具趣味的參照。透過這次聆聽的牽緒勾連,網羅不少舊識,是最驚喜的時刻。

        專輯第二軌Adagio and Rondo alia Polacca in A major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是小提琴之外的另一首小提琴曲,在深入感受小提琴協奏曲的豐美溫潤之前,此曲的簡易明暢,亦有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慢板導奏,自然抒情之風,早已脫離古典精神,而蘊含著浪漫的氣息,後段的輪旋風,亦是細膩明燦的雅緻,融入簡潔有力的齊奏,並有清新抒情的朗暢。另一首鋼琴與樂團的變奏曲Variations in B flat major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Op. 115 ,取自柏林的歌唱劇Das Fest der Handwerker (The Craftsman's Festival),根據樂曲解說,此曲受到韋伯之Konzertstück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In F Minor, Op. 79影響。雖不曾細聽韋伯該曲,但胡麥爾此曲在均衡多變的變奏中有著珠圓玉潤的清新感,和深邃恢弘的浪漫張力。而小提琴協奏曲,解說中提及此作歸屬於Hummel之下,雖仍有疑義,但從曲風上可瞥見不少胡氏的慣用語法,亦可見出向莫札特致敬之處。此曲明顯在莫札特協奏曲的清新流暢中,注入更為精巧的技巧質感,以及更靈活多變的情韻推展,第一樂章是流麗生動中的粲然,第二樂章是低鬱幽深的刻寫,尤讓人動容;第三樂章是燦爛輪旋的繽紛,小提琴揮灑搖曳的連翩,眩人眼目。此曲在精神上有著孟德爾頌的質感,但不如孟氏醇雅中的優美,而有著更貼近泥土的民歌氣息;不如孟氏洗鍊中的明快,而有更為熱烈飽滿的情思。第三樂章的輪旋,比起Adagio and Rondo alia Polacca in A major的Rondo,更讓人心旌搖曳,意興淋漓,同時又飽含激情。唯有多次聆聽,才能在自以為是的熟悉中,挖掘新的感動。

         近期在工作上的忙碌付出,以及家庭中增添二寶的忙碌,在在讓網誌的鋪陳顯得奢侈。然而,此處曾經是我心靈遨遊的寄託與休憩地,曾經帶給我慰藉與安適,縱使生活再忙遽無暇,縱使來客日漸冷清,但我總希望能在匆忙之後的片刻,再次串聯起書寫的當下與過往諸多美好回憶的連結,希望不至於讓此處蒙塵積苔,因為,總有待言說的音樂,希冀穿透遺忘之海的迷霧,於此遠航之舟上,如微星般,點點指引去向。


        以下聽的是莫札特Don Giovanni之II mio tesoro(我親愛的寶貝,或譯:我的摯愛)


        以下聽的是莫札特費加洛婚禮之Se vuol ballare(若伯爵想跳舞)


        以下聽的是羅西尼 之Di tanti palpiti(我充滿激情,或譯我心悸動)


        以下聽的是Leonid Kogan演奏帕格尼尼 Introduction and variations on 'Di tanti palpiti' from Rossini's 'Tancredi' Op 13


        以下聽的是Hummel Potpourri Op. 94 (Fantasy) for Viola and Orchestra,由James Ehnes演出的版本


        以下是Naxos版的錄音,此版更樸實、率直,亦值得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