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之外

   前天七月二日參觀龐畢度中心收藏展。雖為平日，但在暑假期間，又接近撤展期限，參觀的人潮超乎想像。此次以「世外桃源」為規劃展品的主題，細分數個子題涵括對世外桃源的追求和想像以及貫串在此主題之內的不同面向：包含豐饒、重建、夜與死等。畫作風格多樣，尚包含了普羅大眾較不熟悉的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現代畫風等等，似乎藉由對「世外桃源」的號召讓大眾更接觸到當代藝術的遷變。畢竟，「世外桃源」的企求與想望，不分民族，不分階級，不分地域，只要文明發達之處，人類總會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名稱來寄託對超乎文明之外的一方淨土的想像，阿卡迪亞（Arcadie）、烏托邦、香格里拉、桃花源、藐姑射之山，都是這種淨土的不同能指。只要某些想望無法滿足或是匱缺不全，心靈總會找到暫時棲身之處。

 
        藝術展覽在資本主義時代已經商品化，從廣告、門票、展場、導聆、周邊商品，藝術知識可以藉由展覽的方式販賣，藝術體驗不知不覺間變成時髦的流行，對於鮮少接觸藝術的普羅大眾而言，聆聽導聆，購買展覽畫冊，為了培養對美的感受體驗，花點小錢換來的參展體驗相對比較安心。是以蜂湧在某一幅畫作前凝神細聽的場景，成為參觀藝術展覽中愈來愈熟悉的畫面。這是美術教育的成功，也是美感教育的失敗。常有拿著筆記本抄抄寫寫的觀眾，或大人陪伴小孩一同觀展，這對自我學習和教育下一代的美感生活無疑是良好的示範。但藝術觀賞體驗的普及不代表美感教育的普及，更不是美感品質的借代。尤其學科分工化，學術與生活分離，藝術與生活隔閡，美感教育成為少數專家的專門知識。一般人離開校園出社會後再一窩蜂地追逐參觀展覽的活動，只能代表求學階段學校美感教育的失敗。尤其無法養成觀賞藝術的能力，而過度依賴導聆的講解，以聽代替看，以權威的解說代替自我的領悟，如此美的感受實難在觀賞者心中扎根，而觀賞者也永遠依賴這些導聆意見，而無法從自我最真實的美感感受中提出任何想法。最權威、最正確的道理，如果不是透過自我領會，永遠屬於別人；能根據自我的感受提出想法，即使不完全正確，也屬於自己，是別人永遠奪不走的存在。可歎的是，現代人總歸咎於生活的忙碌，輕易以金錢購買美感商品而自我滿足。生命只是對他人的複寫，其餘空白。學生撰寫報告上網拼湊抄寫（甚者直接複製），以他人的意見代替自己的生活，或可僥倖取得文憑，但榨不出汁液的空心，生命心靈日漸乾枯，任何藝術體驗也回天乏術。曾經是最關乎個人心靈體驗的美感生活，變成不需動腦，僅需穿上導聆的衣服彷彿就懂得藝術的奧妙。這樣外在於心靈的參展體驗，成為最流行時髦的資本商品。彷彿沒有戴上導聆的耳機就自外於流行的行列。實際上，藝術的體驗從來就不是知識的傳遞，知道某某畫作屬於哪個時代哪派畫風不是美感活動中最重要的事。藝術的體驗在於體驗本身，而體驗本身有時是孤獨的。觀畫視覺專注，聽樂聽覺凝一，動態藝術身體隨之張弛，建築藝術身體與之互動。體驗當下之深淺，往往影響美感感受撼動心靈之強弱。當然我不是主張素人自有能力可以領會藝術之美。在觀展之前，都應該接受基本欣賞能力之指引，經由訓練了解如何觀賞繪畫，如何聆聽音樂，如何欣賞戲劇。在此基礎上各自面對不同屬性之藝術作品，各自激發出不同光譜不同花火之美感體驗。即使是稚嫩的體驗，都值得肯定，都是藝術之旅中足以生長茁壯的鮮潤之芽。

        此次畫作中，有我本來就欣賞的米羅作品，還有我印象深刻的夏卡爾之作。雖然數量不多，但我還是陶醉於其間的光影變化，和藝術撞擊的深刻感動。看完畫後還是不免俗地投入資本購買畫片和畫家藝術普及書選集—我刻意挑了夏卡爾的畫冊。我喜歡他畫作中既神祕又溫暖的風格，在超乎現實的世界中又時時迴應著現實的情感，充滿人性的探勘和以想像與世界對話的心靈歷程，而其筆觸帶有童真之真摯，又融合透視人間之老練眼光，恰到好處，對於想像和嘲諷之間的平衡。對我而言，超現實的世界不是遙不可及或虛幻難憑的存在，文學中我喜歡卡爾維諾、波赫斯，也喜歡科幻、魔幻之類的小說，像艾希莫夫、倪匡和一些科幻影集。這樣的世界看似全憑想像建築描繪，但卻是從現實的土壤中長成的璀璨花園。我之所以喜歡夏卡爾，也許這就是連結的臍帶。這是我心靈的阿卡迪亞，思想的香格里拉。雖然未來工作必須以學術著作為閱讀的重心，無法再像以前可以徜徉於此，但有時翻閱浮想，也自有一番聯翩之樂。(注:部落格上夏卡爾的畫乃取自網路，不在此次參展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