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4日 星期五

蝴蝶與老鷹


        舒曼曾記述年輕的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Rossini,1792-1868)拜訪維也納作曲前輩貝多芬的場景為: 「蝴蝶飛過老鷹之前,老鷹必須轉向一邊,以免巨翅的振動壓垮蝴蝶」,很自然地讓我們想到貝多芬的崇高形象與羅西尼輕巧音樂之對比,這是從舒曼,德國浪漫音樂的舉旗人所作的評論,可是當時羅西尼的影響力真的不如貝多芬嗎?

        如果說十九世紀初的歐洲樂壇可以沒有貝多芬,但卻不能沒有羅西尼。蝴蝶可以翱翔於天際,老鷹卻只能孤傲地棲身寒枝。事實上,貝多芬在世時的名聲僅限於德奧,這位小貝多芬22歲的義大利歌劇作曲家,卻是當時歐洲音樂界最知名的人物。Rossini在當時的知名程度,不能以現代對古典音樂作曲家的觀念來揣想,而是應該把他當成是當時的流行巨星,一位歐洲各大城市、貴族爭相款待,迎接諂媚;民眾熱烈談論的歌劇大師。Rossini響亮的名氣,在當時的歐洲,大概只有詩人拜倫可以相提並論,是舉世(歐洲文化中心)知名的人物。相反的,巴哈、貝多芬等現代愛樂者更熟悉的大師,在當時根本無法浮上檯面被群眾喜愛,只在作曲家之間造成影響。Rossini在寫完威廉泰爾(Guillaume Tell)歌劇後就停筆,不再寫歌劇作品,而直到七十六歲過世之前將近四十年的時間,一直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是少數作曲家生前即享有榮華富貴的代表之一。也因此晚年的Rossini過著被視為享樂的、頹廢的美食家生活,間接影響對他音樂的評價。而他晚年於每週六舉行的晚間音樂會,也成為巴黎社會最嚮往的社交活動,許多知名的作曲家比如威爾第、李斯特、古諾、比才、聖桑,都曾是聚會中的演奏者或常客。雖然他此時也寫些小曲子比如歌曲或鋼琴獨奏,可是都沒有歌劇音樂來得知名,唯一的名作,大概只有「聖母悼歌」。更何況Rossini過世後聲望急轉直下,直到現在許多愛樂者大概只聽過他幾首著名的序曲如「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和「威廉泰爾」,除非是歌劇愛好者,否則一般愛樂者不會有太多動力聽完Rossini這些歌劇或其餘更冷門的歌劇全本音樂。現代的古典樂壇,貝多芬無疑已是公認的大師巨匠,可是Rossini的聲名卻反而只侷限於義大利和歌劇作曲家。其間的興衰更迭,可以讓我們思考文化教養的轉變以及音樂接受群體、時代思潮、觀念的遞遷,以及音樂教育的發展如何影響著我們對於「所謂大師」的接受與認定。

        當然,我也身處於此種時代風潮之中,在觀念上首先接受了貝多芬的大師地位,忽視羅西尼的曾經顯赫。這張由朱里尼指揮的Rossini歌劇序曲選,在我聆樂生涯的初期,即讓我認識到Rossini音樂中的機智、明暢和優美動人的特質,也是此系列選輯中我最常聽也最喜歡的唱片之一。不過,我還是不會有太多動力去嘗試Rossini著名歌劇的全本音樂,一來我並非歌劇的狂熱者,二來當時我所認知的著名歌劇作曲家,僅限於莫札特、威爾第、普契尼等,將僅有的歌劇購片預算放在Rossini非首要考量。可見此種時代風潮所形塑的音樂接受觀之影響力。會認識不一樣的Rossini,只有從他的傳記著手。此次返回南部老家,重新翻閱之前讀過的Rossini傳記,搭配這張唱片聆聽,才發現之前已經讀過的傳記,無形中已植入對Rossini不一樣的印象,也讓我無意間留意著Rossini的歌劇錄音,而買了幾張他的專輯留待聽域的探索。

        貝多芬與羅西尼聲名的消長,有許多錯綜複雜的因素,除了當時的歐洲喜歌劇的通行廣泛,歌劇的接受階層盛行於王室貴族與中產階級之間,寫作歌劇是所有的作曲家謀生兼揚名的必然途徑。不擅長歌劇的作曲家自然在此風潮下難以維生,貝多芬、舒伯特千辛萬苦所創作的歌劇,都比不上羅西尼的歌劇在維也納風光流行。義大利歌劇,更是當時音樂的主流,聆聽歌劇談論歌劇的八卦,是當時市民與貴族社交生活的基本場域,在歌劇院的聆聽並不專注於音樂,而伴隨著聊天玩牌等等活動。直到此種時代風潮的轉移改變,器樂曲、交響曲、管絃樂曲、獨奏曲所帶領的以奏鳴曲式為核心的觀念,更成為音樂舞台的主角。音樂演奏和聆聽形式的轉變,伴隨著對古典時代音樂的研究、挖掘,由著名的浪漫時代德國指揮家兼作曲家如舒曼、孟德爾頌等的推廣闡揚;對德奧作曲家的接受視野,更隨著繼起的後浪漫時期德奧作曲大師、指揮家的推廣,改變了聽者的接受視域,德奧音樂逐漸取代義大利歌劇傳統,成為十九世紀後期到二十世紀後的音樂主流,講究更嚴謹的聆樂態度、更專注的聆聽體驗;加上音樂學者對德國交響樂傳統在論述上的重視,所造成的音樂教育之影響,因此Rossini所代表的義大利喜歌劇,被視為輕鬆愉悅、流暢燦爛的輕浮作品,缺少深度的內涵而在此潮流中失寵冷落。

        當然這樣的描述仍稍嫌簡化,要詳細論述Rossini如何失寵貝多芬如何躍上軸心,除了從時代風潮的接受面向著眼,哲學思潮的轉移,社會的文化階級對音樂口味的改變,以及音樂教育、音樂書籍、傳播媒介、唱片專輯等各種縱橫交錯的論述體制所形塑的聆聽習慣有著密切的關係,一一揭示其背後轉折,是學力粗淺的我所力有未逮的。當然此種討論並不在於重新扭轉兩者之間的地位,畢竟在如今的接受視野之內,無論從客觀的接受面向或主觀的個人體會上,也無法漠視貝多芬音樂的確有感動人心的力量,而Rossini的音樂在深度上確實無法苛求。只是當我們仔細檢視歷史的發展,才會發現許多現今視之為理所當然的觀念,想法,並不是本然如此的,重新檢視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基礎,所賴以思考的基礎,除了發現偏見是如何形成的,更可以對流變中的現象,時時保持著開放的心胸,不致於因為某些莫名的盲視而自我設限。

        談這麼多好像離題了。還是來談談這張我所喜歡的Rossini序曲音樂。收錄的幾首序曲,都是Rossini歌劇序曲中不可多得的優美樂章,從中可以瞥見Rossini音樂的流暢、明亮、活潑與生動華麗之特質。他擅於營造音樂的起承轉折,在短則五分鐘長則十幾分鐘的序曲中,注入幽默、機智與詼諧的愉悅氣質,搭配Rossini擅長營造的長線條加速,應和腎上腺素的爆發,在優雅輕巧的樂風中,融鑄了光輝燦爛的歡騰高潮,充滿了新鮮感、輕快感,以獨特的活力輕易地鼓動身體的律動。這樣的音樂,不需要過度求索,自然可以直接體會到聲音織體所傳達的明白朗暢之風格,是淺顯易懂卻充滿趣味的聆聽體驗,而不失優美動人的旋律,輕易可以上手,也難怪Rossini的音樂在當時可以造成廣泛的影響力。當初聆聽此專輯時,著名的「威廉泰爾」序曲,因為中廣音樂整點報時的先在體驗,讓我對此曲備感親切,實際上,專輯中自己最喜歡的也是此曲和「塞爾維亞的理髮師」(Il barbiere di Siviglia)序曲,其次才是「絹梯」(La scala di seta)、「鵲賊」(La gazza ladra)和「阿爾及利亞的義大利女郎」(L'italiana in Algeri)序曲。而Rossini這些樂曲的氣質相當近似,但也有細部的不同,比如「Il signor Bruschino」(布魯斯基諾先生)序曲用小提琴琴弓敲擊樂譜架的聲響,「鵲賊」序曲一開始振奮人心的鼓聲,「阿爾及利亞的義大利女郎」序曲從略帶陰鬱的導奏,轉變為奔放盡興的暢快歡樂感,有著出人意外的驚奇感,都可以說明Rossini的作曲風格雖然清晰可辨,可是仍然有許多細微的變化和逗引心弦的新鮮感,某方面來說這樣的音樂雖然流行一時之後退出主流舞台,可是依然經得起時代的考驗,是羅西尼龐大歌劇作品中的珠玉。而這種暢快歡樂的氣息,也適合過年期間聆聽,不需要太多載道的深刻意涵,只需放鬆心情,輕易即可領略這份暢快愉悅的鮮活感。

          以下聽的是羅西尼Il Barbiere di Siviglia 序曲,由Giulini 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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