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又臭又長的心得,隨性寫完後分成上下篇放入網誌,寫到最後不知所云,無興趣者自可略過)
「故中國古代的宗教其『敬神』實際上最終落實到『成聖』。對於一個以『成聖』為其宗教皈依的中國人來說,他與其說是一個虔誠的上帝的信徒,不如說是一個真正徹底的存在主義者。他信守的是『市隱何妨道,禪棲不廢詩』這樣一種人生信念,也即他已不再期盼天國,他已不再祈求來世,他只無比珍惜那發自生命深處的真情實感,他只不失時機地緊緊把握著那每時每刻的生命感動。因為對他來說,『千萬年只是當下』,因為對他來說,他生命的一分一秒就是他的一生一世,時間中的每一剎那即代表了亙古的永恆。」(p56)
「傅柯反對歷史有所謂堅如磐石的『基礎』,提出不為歷史苦心積慮地『尋找規律』,認為歷史實際上為『群現』和『複數』的,斷言歷史是『由斷層、裂縫以及異質層構成的不穩定的集合』,是『相互對立的力量構成的一種關係』,是『大量錯綜複雜的事件』,如此等等」(p116)
「它使歷史所謂的『終極根源』、『永恆價值』、『普遍理想』無處棲身,使歷史學家精心營造的一座座巍峨的形而上學大廈轟然倒塌,而為啟蒙主義濃墨重彩書寫的歷史主體—理性化身的『人』,也隨之成為一個如泡如影而終將破滅的美麗神話」(p118)
「同為歷史的批判理論,同為對歷史規範性思維的消解,然卻與傅柯的系譜學不同,周易不僅講『破』而且同時講『立』,不僅講『解構』而且同時講『建構』。也就是說,一方面,周易提出『為道屢遷』,『不可為典要』而堅持『天命靡常』;另一方面,周易又提出『旁行而不流』,提出『初率其辭,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而堅持『天秩有序』。故易學乃是一種既尊『變易』又尚『不易』的學說,或者正如王夫之在其周易內傳裡所言,易道雖『無可循之序』,但與此同時卻為我們呈現出『有大成之序』。」(p126)
「然而,以傅柯為代表的西方身體政治學說,由於其所置身於的特定的時代歷史背景,由於其所承襲的西方哲學的理論傳統,以及這種傳統所難以跳出的習慣性對象性思維和二分式思維的特徵,其更多為我們展現的是身體與國家、身體與政治二者之間的緊張的對峙、二者之間非此即彼的背反的二律;與之對應,其所旨在建立的這種身體政治學更多體現為一種批判性的學說,而非一種富有建設性的學說」(p163)
先前讀到兩本不同研究傾向卻都與「視覺」有關的身體論述,原先想在網誌中略抒心得並作比較,後來心怠手閑就此擱下。在最近陸續閱讀關於身體、知覺、音樂的幾十本書中,最讓我驚訝的是這本「作為身體哲學的中國古代哲學」。遂摘錄幾段文字,並與自己的網誌書寫及研究生命的發展過程作一對話。(大陸習慣翻譯法國後現代、解構思想家(雖然他自己不承認)Michel Foucault為「福柯」,不過台灣習慣譯為「傅柯」,故調整原作原文以適應自己的閱讀習慣)
這本著作乃是從作為本體的身體觀念來重新研究中國古代哲學,脫離了哲學界或中文學界一直以來受西方意識哲學影響而單從心性的角度(尤其是新儒家)詮釋傳統哲學。對於身體研究的重視,受西方現象學之後所衍發的身體轉向的風潮影響,首先表現在日本、其次在台灣,最後才在大陸學界蔚成一股風潮,形成重新解讀傳統哲學的趨勢。雖然關於身體的觀念、身體主體的現象學存有之體會受西方影響,不過隨著研究者的自覺,重新挖掘傳統文化中身體與自然、天人關係中的身體、身體與社會、國家的深層關係,除了發現傳統文化中的身體精義,有別於前此的心性研究所忽略的面向,也逐漸走出對西方觀念的依賴。在這樣的探索中,有重新看待心性論體驗的身體關係、有從氣化的面向探究天人關係、從醫學的角度碰觸經絡與臟腑的傳統醫學身體觀,也有從身國一體的角度探究政治學的身體觀。就我讀過的幾本書中,就是這本書的企圖最大,涵蓋範圍最廣,從先秦到明清思想中身體性的顯隱變化,又兼顧到身體與家庭、國家、宇宙、宗教的深層關係,雖然大都提綱挈領地綜述推演,但已經開展出完全不同的哲學視野。當然,這樣子大面向地討論又會有細部照應不周全的問題,不過此書的論點與其做為一種定論來接受,不如當作一種富觸發性的、刺激我們思考的參照。
從清末以來,西方思想的學術觀點,挾帶著強勢文明的現代化風潮席捲亞洲各新興政體。影響所及,民主與現代觀點深入人心,體現在學制的規劃及科系的劃分,幾乎都是西方教育的摹寫。於是從這種西方化的學制成長的新一代知識份子,不自覺地陷入一種崇洋的心理,從基層幼稚園的教育到高等研究機構中研院或國科會的運作,都無法擺脫這種現代文明所生產的學術勢力之影響。但是從一些比較文學的學者所揭示出的關於二十世紀初中西文明思潮交匯的研究,揭示出雙方文明各自在面對自身的危機之時,援引借用他者來解救自身的困境。在五四學者提出廢除漢語改用拼音文字的同時,西方的現代主義詩人如龐德卻著迷於中國文字(雖然是透過日本的轉譯)意象並置的魅力。隨著對東方(尤其是傳統中國)典籍的深入探究,西方的學者從中發現解決西方自啟蒙時期以來的理性至上、科學至上弊病及危機的可能思想資源,於是透過這種間接的肯定,傳統中國文化在後現代語境中重新躍上討論的焦點:西方學者藉此鑑照出自身文明的病根,而獲得解救困境的契機;東方(兩岸、日韓)學者則藉此肯定曾經在現代化浪潮中被否定的傳統中國文化之正面意義(日本學者是最實事求是的);大陸學者又出於民族振興的期盼而更積極彰顯傳統文化在世界思想領域內的價值。
西方現當代思潮自我批判反思的懷疑精神如何接近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是一個有趣的比較文學、哲學的問題。不過關鍵點在於歐洲中心的理性思想隨著文明的進展(工具理性、資本主義、兩次大戰)逐漸被迫面對自身的局限,而思潮的分化、蓬勃,讓前一代具懷疑精神的關鍵人物如尼采、佛洛伊德、馬克思在各自的領域(思想、心理、政治)內進行了翻轉,而埋下思潮轉向的因子。隨著二十世紀現象學思潮所孕育的第二代後結構、解構思想家如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傅柯等對尼采、佛洛伊德、馬克思這些先行者的解讀和發揮,再從不同面向破解西方長期宰制的形上神話、主體、歷史迷思,從而引發出眾聲喧嘩的後現代景致。尤其傅柯,對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等思潮有更廣泛的影響,也表現在以系譜學、考掘學等挖掘歷史檔案不同話語論述背後的權力宰制關係,也讓接受這些思潮的大陸、台灣學界不論是哲學、中文、外文,甚至是歷史、藝術、社會等科系有更多生產、製造論文的資源。但是如同傅柯晚期轉向倫理學,探究「愛護你自己」有別於「認識你自己」的西方思想根源,而更偏向美學的、身體的內在意義,有別於先前否定質疑的激進態度,而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實際上凡此種種都可以看出這些西方思想家自有其對治的自身文明之問題及思路,不見得可以完全挪用在此地學者處理近似卻別有脈絡的關於自身文化現象之研究,甚至將之擴大為所有學科的新研究路徑和方法,在揭露某些被傳統論述所忽略的隱藏檔案和脈絡的同時,也陷入「非此即彼」、「顧此失彼」的困境(雖然有此自覺者不多),尖銳的批判質疑固然可以彰顯舊典律、大寫主體被建構出來的一面,但無限上綱的結果則造成一種虛無感的擴張蔓延,個體被消解在層層無盡的關係網絡中,依然陷入另一種極端。(下篇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