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首小調三重奏

        音樂有時候能喚起久被埋藏的記憶，尤其當聆聽的身體被紛至沓來的不同聲響所包圍吞噬，曾經感動心靈的聲音體驗遂不再發聲。心靈似乎遺忘了這些聲響的存在，可是總有無形的、莫名的牽引，藕斷絲連地在陰暗的角落，堅持著某種存在的姿態，終於有一天，潛藏的招喚，擊碎遺忘的銅牆鐵壁，搜尋的手指從架上挑選了這一張唱片，曾經熟識卻又如此陌生，就像歲月的容顏。

        從南部老家找出的這張 Mendelssohn鋼琴三重奏專輯，聽著聽著，驀然發現若有所識的親近聲響，像塵封已久的布幕，重新揭開燦爛又陰鬱的風景，我恍忽觸撫著這股具體可感的聲響之流，同時在記憶中躞蹀著，尋繹熟識感的來源。突然間，身體知覺的招喚，讓我湧現一股逼真的回憶，原來現場真實感動的凝住，即使遺忘許久，仍然可以透過聲音的招換再現。我依稀記得劉老師在講座中讓第二號鋼琴三重奏第一樂章起始的音樂流瀉，時而蹙眉閉眼，時而隨音樂擺動，拍打的手勢突然劃下，口中一句簡潔的「來了」，遂從空氣的振動中，傾洩出一段優美至極，悽涼動人、椎心刺骨的旋律，是由小提琴帶領的聲響，寒冷的氛圍，鑽入專注聆聽的心靈，就在與聲響結合為一的一刻，內心已盈滿感動，無法言喻的；事後理智清楚地告訴自己，原來聽懂音樂這麼簡單！

        就這樣我認識了 Mendelssohn的兩首鋼琴三重奏，D小調與C小調，是看似無憂無慮清新歌詠的Mendelssohn最感人的聲響之一。常常有人批評Mendelssohn的音樂如棉花糖般甜美，入口即化，不會產生深刻的感動，因為他天生優渥的環境，寫不出具有深度的作品。可是這種片面卻稍嫌氾濫的見解，阻止了一些聆聽之耳聽到Mendelssohn豐富細膩的幽深心靈。和小調的Mozart一樣，小調的Mendelssohn，有著不輕易敞開卻深邃的糾葛與衝突。只要聽聽這兩首三重奏的第一樂章，就會認識到不一樣的Mendelssohn。第一號鋼琴三重奏，第一主題以憂鬱感傷的情緒引領著聲響的流瀉，黯淡的色澤自有其強烈的起伏與濃重的悲劇感，搭配著由大提琴開展的甜美歌詠之第二主題，稍微緩和了樂章一開始產生的厚重晦澀之情緒。這也是此樂章最溫柔醉人的聲響，是Mendelssohn書寫旋律天才的自然見證。之後，此樂章就糾纏在這股跌宕起伏的戲劇張力，以及撫慰人心的優美旋律之間。如果以為小調的Mendelssohn只有這種發抒情感的戲劇方式（雖然這讓第一號比第二號更出名，舒曼就曾將此首三重奏與貝多芬的「大公」和舒伯特的第一號三重奏並列為當時最偉大的三首三重奏），就太小看他了。實際上第二號三重奏更具情感的深度，在作曲的技法及深度上，比前首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第一樂章一開始，從陰暗猶疑的氛圍中突顯的小提琴淒美聲響，深深打動心靈，是無法言說的悲痛掙扎之具體昇華，相對於第一號第一樂章充滿戲劇衝突的張力，此樂章更內斂、幽深，同樣也有著糾葛衝突，但更為簡鍊自然，與前首相比有著外向與內向的差異，旋律優美與節奏緊湊的不同（第二號同樣也有優美動人的旋律，但節奏之推進更讓人印象深刻）。有時候，這兩首三重奏只聽這兩個樂章就能讓我滿足了，雖然我不鼓勵這種聽法，希望有心者能聽全曲各四樂章，但在這絕無僅有的感人樂章面前，我寧願破例一次。

         以下聽的是Mendelssohn - Piano Trio No. 2 in C minor，由Trio Wanderer 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