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詠秋菊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陶淵明 飲酒詩之七

        最近重新整理閱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剛好讀到陶淵明，遂從其作品中找出這首最應景的秋天之作，也是陶淵明作品中少數描述秋天的況味景致最具閒適自然的文字。一般大家最熟悉陶淵明〈飲酒詩之五〉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其意。欲辨已忘言」，遂讓陶淵明平淡天真的隱士形象深入人心，無論是自己高中時從五柳先生傳所獲得的片面印象，還是現在國高中教材對陶淵明的介紹，某方面而言，已經形成一種刻板印象，就像想到杜甫就想到忠君愛國，莊子就是曠達飄逸之代名詞。刻板印象的成因頗多，除了接觸時的省力便捷，還有體制化論述建構的無孔不入。

        認識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是長期相處，接觸古代的思想家或詩人最簡單的方法也是閱讀其著作。因此不見得具備中文的專業才能完全認識這些人物，我曾經遇見數學系的同好，喜愛誦讀李商隱的詩句勝過中文系的同學，文學的共通遺產，都對喜愛文字的人開放，不分術業專攻。可是我們往往容易根據他人的片言隻語，就對別人的行為舉止遽下論斷，就像教材的編寫為求簡便易懂，就容易摘舉知名度高的名作，當成某位作家的代表作，以此解釋其為人文風，以收教育普及之效。這即是以單一的一首詩輕易地建構詩人的形象，教育的目的達到了，詩人的形象也模糊了。雖然完整閱讀陶淵明、莊子的著作，對一般人的語文能力有一定程度的要求，不過優良的讀物還是存在的。要不是自己持續對本學門的專注興趣，我也難逃片面印象的收納概舉。

        這一首詩也還是刻意挑選出來的，陶淵明其他描繪秋天的詩，還是傳承著魏晉以來對秋景淒厲、秋風蕭瑟的動情描寫，那是陶淵明另一種真性情的表現。這首詩流露出對自然景物共鳴式的賞好，菊花與酒觴，是陶淵明遣懷託意的良朋，歸鳥返家後的鳴啼，正迴應著陶淵明自我吟嘯之自得情懷。酒、花、琴書、懷古、良朋邀宴共飲，植杖耘籽，力耕勞肌淬骨，春遊遣懷，思索生命，陶淵明平淡自適的口吻，正建築在這些日常瑣事上。可是還有一面更幽微地揮之不去，饑寒交迫之心酸、懷抱志意的摧折消磨、歲月流逝之心驚動容，憂道與憂貧之掙扎，仕隱之間的徬徨。達觀灑脫的領悟得來不易，有時候更多的是客觀環境之不如意所激發的放棄與放下，最後不得不面對最真實的自我，選擇安於一切的平易。自我消解始終不是個人道德上的終極修煉，而是不斷變動再生，對話抉擇反芻與自我說服，終歸於釋懷與蟄伏。恬靜的本性是促成這種轉化的核心，可是現實環境之不如意與退守，才是境遇式的安頓力量之來源。因此陶淵明更多的時候是孤獨的，寂寞的，週遭朋友沒有人能達到這種自我反思的高度，於是詩人只好寄懷於天地萬物，與前賢古人游心對談。魏晉詩人中才華洋溢、聰明絕頂者比比皆是，如曹植、陸機、陸雲、謝靈運，讀這些詩人之作，都讓人感嘆用字之精確優美，修辭造語之生動豐富，用典之博才繁藻，自有語言的妙處可以領略。可是讀到陶淵明的詩句卻特別有韻味，特別耐讀，看似平易簡單的詩句卻體會真切，縱使是心靈的掙扎也格外真實。其實陶淵明之作，也有修辭琢句，錘鍊文思之處，只是渾然一體，不使人覺得不自然。陶淵明以個人與外在世界的不斷辨證對話，迴應到對自身生命的思索與安頓，縱使才華不如曹植、陸機、謝靈運，可是生命的智慧卻是從修鍊中不斷盤旋向上，終於達到繁華落盡見真醇的境界。陶淵明有幸獲得蘇軾傾倒的推崇，而成為後人仰慕的詩人，扭轉了晉宋後不受重視的評價。可是仰慕卻不能透過樣板化的形象來縮減來接受。去年介紹一首蘇東坡的中秋詩，今年恰好再次讀到陶淵明之詩句，有感而發遂衍成此篇文字。不過作為魏晉詩歌的讀者，我也不會因為喜愛陶淵明而忽略其他大家。此次再次溫習這些作品，除了讓我重溫自己喜愛的阮籍、左思、鮑照、謝靈運的詩歌，也重新審視陸機、陸雲和其他更不為人知的詩人之作品，從這些作品獲得新鮮的感受。典律的推廣與宣傳，自有其長期建制的詮釋效力和霸權之宰制(更多時候不那麼明顯那麼人為)，許多人不過是身處其中而不自知，比如南北朝的文評家更重視的曹植、陸機、謝靈運，如今只剩專家在閱讀，當時文評家對陶淵明的盲視，和如今一般讀者只認識到陶淵明（甚或是特定形象的陶淵明），都各有各的成因和侷限。可是相對於企圖消解典律的作法和經營，我更多的時候只願意好好地重新閱讀這些作品，尤其是被掩蓋的好詩句好詩人，也不會跳出來呼籲大家多讀些曹植、陸機、謝靈運或其他，因為陶淵明也的確有感動人心之力量。我只願能優游於文學之樂，同時建構屬於自己的閱讀版圖與心得體悟，然後不斷自我對話，自我消解，希望有天能達到陶淵明的釋懷與蟄伏，莊子的達觀與自得。

   最後祝樂友中秋月圓人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