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0日 星期三

身體感與外重內拙

       《莊子‧達生》:「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最近一個多月來持續閱讀法國哲學家Merleau-Ponty的代表作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英文版,對於英文先天失調後天不足的我來說,這著實是一大考驗。沒有直接閱讀法文版的能力,只能讀讀英文版,一來鍛鍊閱讀外文批評著作的能力(雖然相當吃力不討好),二來更讓我對「身體知覺理論」獲得更為深入的體會與思考。在我讀碩士班之後,Merleau-Ponty的身體理論深深吸引我,除了從傳統思想、文論中對「氣」觀念的體會有助於我和Merleau-Ponty產生共鳴,多年來濡染翰墨的身體體驗更有助於我感受「身體主體」的存在不是理論思考的產物,而切切實實在我所及的範圍,真切無比地存在於我身體與世界的對話,存在於每一道墨瀋的形成與延續,存在於不同書體與不同風格不同筆法運勁的分野界線之細微感受中。原來在我接觸身體理論之前,我已經把經年累月的身體活動當成我無意識的世界之存在基礎。不需要理論的提醒,我已經長久實踐了身體藉由書法的技巧鍛鍊,掌握由粗疏到熟煉之間的空間運動之不同力量的轉換和體會。

        尤其最近改變書寫的工具,更容易感受到身體的調適活動如何再次進行。原先平常習字的羊毫,被我百無禁忌地書寫各種字體,蹂躪摧殘,不時掉毛。但我還是可以控制在書寫楷書、篆書的基本練習中。但是當身體逐漸習慣筆性與筆力,更為熟練自得,訓練本身的效益就打了折扣。因此我又買了幾隻羊毫,改變書寫的慣性,重新讓身體適應調節新的筆性。在轉換的過程中,又可以感受到身體在控制上較為吃力費力,但一段時間下來,目前雖無法完全馴服該羊毫的鬆軟筆性,但在控制上已更為稱心如意。這種身體與書寫媒介的角力,永遠是無止盡的。我的目標在不挑筆的前提下能寫各種字體,這更需要身體對各種字體的書寫運動力度和特質的細膩掌握,也非長久臨池之功無以致之。挑不挑筆各有堅持,對於以書達意抒情的自發性而言,書寫媒介只是最先要被克服的關卡之一,而不是念茲在茲的書寫前提。因此某些書家特別講究開筆、或運用特製筆、特製紙來書寫,都不是我措意之所在。某些紙筆之調和的確更讓書寫更為酣暢有神,但書寫之精隨在傳達自我情意和個人書品的造詣,過於「外重」於媒材,則失之於「內拙」。「外重者內拙」也表現在過於重視世俗的聲名和毀譽,念茲在茲於聲名之博取,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外重」。就如同未經訓練的人容易在別人面前寫字時出糗,只因為過於在乎別人的目光賞譽和評價,而無法完全放手書寫。甚至書寫討好他人的流俗美麗文字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外重」。凡此種種,都與藝術創作中最核心的道理背道而馳。莊子「外重內拙」的寓言強調的是不在乎媒介之價值高低、不在乎所有外在因素的干擾,忘卻得失心,藝術活動需要的是專注與投入,讓藝術活動自如地展現出來。所有先秦思想家中最具有藝術美學的體認就是莊子,莊子書中俯拾即是各種不同工藝的小人物如何擁有出人入化的技巧,就像是深藏不露的武學高手。除了專注與投入,身體感的長久鍛鍊才是讓藝術「技進於道」的關鍵。庖丁十九年的手藝時時提醒身體感的自在掌握非一朝一夕能竟全功。從這方面而言,莊子的思想與Merleau-Ponty的身體理論有若合符節的妙處。我之得力於莊子,除了心性上的超脫與灑然,藝術境界的體認屢屢讓我獲益匪淺。

        書法線條本身的錘鍊與養成,正是身體活動在筆與紙之間的協調互動之持續對話而形成,每位書家不同的筆觸和筆力結體、章法行氣之姿態,都反應書家個人的身體如何處理這種對話協調的關係。身體運動圖式之表現,透過不同的媒介操作而成,或精心結撰,出自於完美的理性控制和技巧之掌握;或漫不經心,率意酣暢,灌注逼人的神采和豐沛情性。個人身體感之不同體悟,取決於完美技巧和豐沛感情之間的不同幅度。對我而言,最困難的即是如何兼而有之,技巧之純熟與感情之自發調配適切。從書寫歷程來看,臨池十數年以上的書家,往往技巧純熟但自發情性反而隱而不彰。反而是初生之犢在不亦步亦趨的模仿中透露出天成的自發性,但此自發性又不容易持久。如同年輕鋼琴家才情茂發可詮釋蕭邦莫札特之清新,但老成後反而過於嚴肅而索然無味。因此在我鍛鍊對筆性的控制和掌握的過程中,有時候刻意放鬆理性控制,讓筆性完全與我的身體本身之自發性結合,下筆書寫,反而溢出不同的美感。這和精心控制的書寫完全不同,可以激發出理智所無法控制的意外之表現的線條趣味和線條生命力,這即是身體本身生命力之油然流露。於是我的書法臨池之過程,除了從控制筆性筆力入手,企圖讓線條之安排有所規範,但也搖擺於另一極端,放鬆控制讓自我情性發露滋長。因此對我來說,臨帖之神似非我所求,我用「似中有不似,不似中有似」的「遺貌取神」之身體感來掌握古人的書寫身體感,從遺跡的線條本身切入古人書寫的筆法身體感,掌握其寫字運用身體的知覺根源,而不為其遺跡之形體所限。並用個人放鬆理性控制的自發書寫來調節並維繫個人書寫之風神。書寫媒介之超越,羊毫之運用與鍛鍊,正是最符合這種理性訓練的苦力與放鬆控制的自在之結合的最好媒介,雖然駕馭任何一管羊毫都需要身體重新適應和重組身體圖式,但久而久之,媒介本身的特質和侷限被身體感所超越收納,書寫的身體遂在這種過程中養成自我的書寫空間和風格神情。要達致隨心所欲而技巧又能純熟的境界,書寫媒介的超越,是最基礎的工夫,最難馴服的筆性需要堅韌的意志和不計較毀譽的態度方能共存,我目前踏出第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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