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最龐大最有企圖心的作品,不是第九號交響曲,而是與第九號交響曲一起舉行首演的大型宗教合唱曲「莊嚴彌撒」(Missa Solemnis),要不是巴哈還有一首b小調彌撒橫亙在貝多芬之前,這一首氣魄雄大、意境深沉的彌撒曲,可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品。
許久不曾回顧貝多芬的這首作品了,龐大的樂曲結構和開闊雄渾的音樂,多少會造成仔細聆聽的壓力。先前在聽舒曼的安魂曲和彌撒曲之時,我也拿出朱里尼的這個版本聆聽此作。但難得嘗試的舒曼聲樂曲,以其新鮮的體驗和詩意豐沛的能量,讓我流連忘返,多多少少冷落了貝多芬。可是記憶深處和血脈底層,曾經被貝多芬音樂振奮感染的難忘體驗,再次翻湧噴發,是無法漠視的力量。尤其這首Missa Solemnis,是我大學時代相當喜歡的宗教聲樂曲,當時的聆聽還交錯了巴哈的馬太受難曲、莫札特的安魂曲和c小調彌撒,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對大型聲樂曲深入的聆聽,還超過對藝術歌曲的喜好。
如果一個人曾經咒罵上帝,並決心與上帝斷絕關係,走自己蒼涼寂寞的英雄路;最後在晚年的時候,重新擁抱上帝,深刻地傳達出宗教與人性、人與神性的深邃體驗,是難分難解的共同存在。這樣的人,應該是最懂得信仰的意涵。面對著失聰的困境,頹唐痛苦的靈魂甚至留下遺書,打算離開這個受詛咒的可悲生命,感覺像被上帝背棄的貝多芬,最終熬過這難堪的處境,挺立自我的英雄意志,去面對一切冷酷的眼光,重新在人世間鑿開屬於自我的天地。這一個世界,似乎不需要上帝的眷顧,也能昂然自立。但為何在晚年的時候,曾經開創過狂飆衝撞的浪漫因子,最終依然回歸宗教的懷抱,與上帝和解?我們不能輕易地說,這是因為貝多芬無法擺脫當時天主教宗教氛圍的影響,而必然回歸天啟;也無法用替魯道夫大公譜寫的主教登基大典之儀式音樂的音樂史材料來說明。畢竟,即使貝多芬曾經想回報這位恩人而興起譜寫此曲的念頭,真正付諸實行後,藝術生命的灌注所激起的創作興致,讓他食言無法按時交稿,此曲卻對他的藝術境界和生命體會,作了更重要的探尋與表出。貝多芬用自己的生命,走過生命的幽谷,走過誤解和孤獨,重新肯定生命的力量和人性的溫暖。衝撞的激昂和對抗的姿態,終究會自我協調,而歸化出更圓熟的心靈矩度。此曲的龐大豐富,在氣魄開闊中又寓有高遠幽深的境界,就是在人性底層中煥發神性光芒的最佳證據。
我在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裡,聽到的就是這一個偉大心靈的陳訴,這種突圍而昇騰的力量,絕不能用宗教的信仰來涵蓋,而是自身生命力的昇華噴湧,宗教彌撒的形式,只是這種生命力所依憑的外在媒介。最讓我感動的,也是這種爭執對抗之後的接納、包容,照見人性可貴的真質,直達心靈底層。在聆聽朱里尼此版之前,最早接觸此曲的演奏是卡拉揚指揮的版本,嚴格說起來,我並沒有刻意蒐集此曲的版本,大都是衝著指揮家而購入的,比如此張的朱里尼和另一張Horenstein,日後當慢慢擴充不同版本。卡拉揚版,讓我注意到第二樂章光榮頌(Gloria)中激烈有力、氣勢綿綿不絕的音樂。如此開朗高昂,氣魄雄大,讓我深為陶醉,最切合自己當時所理解的貝多芬:有力、偉岸,又不乏柔情。不過這一次聽的朱里尼,透過其綿密細緻的指揮,讓我注意到先前忽略的第四章感恩經(Sanctus)和降福經(Benedictus)的音樂,是如此優美動人。從感恩經的戲劇轉折,到降福經的如歌詠唱,從慢板到有力的急板,再到從容的行板,讓我們又跟著貝多芬振奮昂揚、低迴感受,體會生命在轉折行進中激起的浪花(感恩經接近三分鐘急板音樂揚起,讓人的心靈也跟著高飛)和悠吟不絕的綿綿柔情。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降福經一段前奏曲後,由獨奏小提琴與管弦樂、人聲吟詠應和的行板音樂,獨奏小提琴就這麼盤旋於心靈間、天地中,吐露一串串既溫潤又貼體的聲響,具有對痛苦的療癒力量,和透視人間冷暖的觀照眼光。我從沒有發現,原來貝多芬的音樂可以如此聖潔純粹,不是死板的信仰複製,而是真實的情感體驗,是剛硬的鑽石內裡最柔軟的心靈。奇怪的是,先前在卡拉揚的版本中,並沒有注意到這一章的音樂。雖然我還是相當喜歡跌宕雄放的光榮頌(尤其結尾前再次湧現的Gloria),不過此次的聆聽,我完全陶醉於此一樂章中。與此樂章的小提琴獨奏相比,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也相形失色!
以下聽的是 Gloria,John Eliot Gardiner指揮的版本
以下聽的是Beethoven Benedictus,Bernstein指揮的版本
以下聽的是Herreweghe指揮的古樂版本
格主這段描述真是傳神,令人為之動容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降福經一段前奏曲後,由獨奏小提琴與管弦樂、人聲吟詠應和的行板音樂,獨奏小提琴就這麼盤旋於心靈間、天地中,吐露一串串既溫潤又貼體的聲響,具有對痛苦的療癒力量和透視人間冷暖的觀照眼光。」
回覆刪除這也讓小弟聯想到貝多芬後期弦樂四重奏的作品。
剛好在這次的聆聽中對這一段音樂特別有感覺
回覆刪除文字與情感正好合拍,
很高興Henry兄會喜歡。
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的確也是弦樂四重奏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論樂思的圓熟和開創性,以及情感的幽深溫暖,都直觸心靈,
實在是跨越時代的偉大作品。我也很喜歡這樣的貝多芬。
俺認為這首作品是類似Weltliches-Oratorium(世俗神曲),不屬於真正教會音樂.
回覆刪除Liszt有一首Oratorium "Christus"大抵便是此類作品.
Klempeler在EMI的版本也不錯,跟Brahms的Deutsche Requiem都是俺常聽的,湊巧Karajan兩曲都有錄.
Beethoven晚年回顧Bach與Handel的風格,作品常用舊式書法,除了這闋帶有軍樂的mass之外,俺推薦一首序曲 The Consecration of the House op.124.
另外說到晚年的四重奏,不得不提Bartok,先聽Bartok的第一號四重奏第一樂章,再來聽Beethoven的op.131第一樂章,可以說是一脈相承,Beethoven晚期的四重奏給音樂開闢另一條蹊徑,如果說大道由Brahms繼承下去,那麼這條小徑就由100年後的Bartok開拓了(超前100年的概念).有一部電影叫copying Beethoven,裏頭Beethoven提到他創作grosse fuge的念頭很有意思,"我想創作的是一種醜音樂",雖說可能是編劇自己的創意,但是經由這句話,俺反而領悟到,Beethoven一直以來所作的嘗試與突破,例如Hammerklavier這首作品,俺後來纔比較能理解Beethoven在這首曲子所欲展現的意圖.
俺猜測,每當Beethoven提筆創作時,腦海中必然浮現一句話"今天的我,沒有極限!
感謝Webern兄詳盡的分享,讓人獲益匪淺!
回覆刪除Klempeler的版本也在我的購片名單中,是我心儀已久的一個版本。不過當初此版我只搜了卡拉揚的版本,朱里尼和霍倫斯坦則是很久之後才買的,有一段時間沒有針對此曲蒐集版本。目前對東德指揮孔維茲尼、凱格爾的版本更有興趣。
弦樂四重奏真的是需要耐心聆聽的曲式,日後有空應該也會慢慢分享聆聽心得。感謝您對貝多芬與巴爾扥克弦樂四重奏的剖析!
談不上剖析,剖析這種事交給專家去幹,俺祇是說自己的心得.閣下喜愛Pollini?
回覆刪除我欣賞的鋼琴家有好幾位,大都是針對其個別作曲家的詮釋而欣賞其獨到的見解,比如kempff的舒伯特、Gilels的貝多芬、Rubinstein的蕭邦等,Pollini也是我這幾年來非常喜愛的鋼琴家之一,我也曾蒐集過他的唱片,不過隨著眼界的擴展,也更能接受其他鋼琴家的詮釋,對Pollini的欣賞則轉為更冷靜、更理性的態度。
回覆刪除kempff的舒伯特、Gilels的貝多芬俺都有,但是蕭邦不是Rubinstein,而是Samson Francois,閣下偏好kempff的貝多芬piano sonata 50s或是60s?
回覆刪除我覺得Kempff 50s或是60s的貝多芬sonatas各有特色,我比較常聽的是50s的錄音。不過沒有仔細比較兩者的差別就是了。我想Kempff的愛好者才會兩種都買吧,一般的愛樂者能買其中一版就算是對Kempff的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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