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宜的兩首鋼琴協奏曲

        匈牙利作曲家Dohnányi (1877 - 1960)的兩首鋼琴協奏曲，分別作於1898年與1946-47年間，將近五十年的時空阻隔，風格並沒有產生質變，依然傳遞著浪漫時代的餘暉，Dohnányi或許是浪漫時代最後的火炬。

        Dohnányi在世的時候，以鋼琴獨奏家、室內樂演奏家、作曲家等身份活躍於舞台。先前已談過，他曾經跟李斯特的學生外號小巨人的d’Albert學過幾週的鋼琴，當時提到「在作曲上也受李斯特影響」云云，其實並不精確，雖然有許多人將Dohnányi視為匈牙利音樂從李斯特傳承到Bartók之間的紐帶，但這並非事實，實際上Dohnányi的音樂在開創性上不如李斯特，在現代性上不如Bartók，與其試圖透過李斯特和Bartók的影響力和知名度來抬高Dohnányi之地位，不如直接正視Dohnányi為二十世紀中，碩果僅存的浪漫時代代言人之地位，更切合他的音樂精神。

        1898年，當時首屈一指的指揮家Hans Richter，邀請Dohnányi參加倫敦的巡迴，演出貝多芬第四號鋼琴協奏曲，此次巡演，共在兩個月內舉行三十二場協奏曲的演出，奠定了Dohnányi鋼琴家的地位，他擅長德奧樂派的曲目，尤其以演奏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之作最為著名，同時也在室內樂領域表現傑出。他的鋼琴演奏風格是標準的浪漫時代作風，以即興的、略嫌浮誇的方式演奏，烙下了那個時代的印記。也就是在1902年，由Hans Richter在英國指揮Dohnányi的第一號交響曲，都可見到Hans Richter對他的賞識。在他最頂峰的時代，Dohnányi不僅是匈牙利最具知名度的作曲家，也是最有影響力的音樂家。即使在戰後離開歐洲到達美國定居，他依然工作不懈，也持續巡迴演奏。1956年Dohnányi於Edinburgh音樂節舉行最後一場音樂會，在他以八十三歲的高齡去世時，依然同步進行著錄音計劃。如此投身於音樂之中，犧牲奉獻，最後換來的是世人對他的遺忘，除了最有名的「兒歌主題變奏曲」還被演出之外，Dohnányi大部分的曲目幾乎都很少出現於音樂廳中，我們只能透過有限的錄音，來認識他的作曲藝術。

        這兩首鋼琴協奏曲，斷斷續續聽過幾次，一開始並沒有如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尤其是第一號）般，具有直接觸動我的震撼力，但我馬上就能在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聲響中，辨認出深受布拉姆斯影響的織體和濃厚的、遼闊的浪漫時代之音樂風格。雖說兩首相距五十年的創作，在風格上沒有鮮明的轉變，但依然有其細部的差別。第一號交響曲，以其交響曲化的聲響而更接近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般以鋼琴和交響曲抗衡、交融的交響作風。第一樂章以遼闊深沉的慢板展開，馬上抓住了聆聽之耳的注意，四分多鐘出現的第一主題，即展現出Dohnányi特有的匈牙利清新風情，然後進入慢板的第二主題。此樂章特別之處，除了濃得化不開的布拉姆斯印記，還有近似於孟德爾頌蘇格蘭交響曲第一樂章「法國序曲」式在結尾重新出現慢板導奏之作法。第二樂章則以三分四十秒之後出現的抒情主題最讓我陶醉，幾乎每次聆聽，都等著聽這段音樂。第三樂章以生動有活力的節奏開展，其中中段由鋼琴展開的裝飾奏最讓我驚艷，此樂章特別之處，在於其長大的篇幅，有別於習慣中較短的第三樂章，在演奏時間上幾乎與第一樂章相近，也讓此曲成為四十五分鐘的龐大曲目。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雖然擺脫了布拉姆斯厚重和聲的影響，浪漫時代的風格依然深植，不過Dohnányi在此曲中，注入更多匈牙利民謠、節奏律動感，讓此曲更為精鍊有力、明暢自然。不知為何，聆聽此曲，讓我想到拉赫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只是Dohnányi沒有拉氏耽美繁複的鋼琴語法，也沒有催人熱淚的抒情管絃，但在同樣浪漫抒情的氛圍中，有著匈牙利的清新感和飽滿生動的鋼琴張力，第二樂章的恬淡悠然和晶瑩顫動的明暢琴音，自有其優美淡雅之風，值得細細品味。

        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以其直接鮮明的感染力吸引我的注意，而第二號則更需要用心感受，方能體會Dohnányi成熟時期的藝術風采。在二十世紀許多充滿現代感的鋼琴協奏曲中，Dohnányi之懷舊悠然、不合時宜，可能因此被時代淘汰而被淡忘，但這種不懼流俗而堅持自我的精神，依然有其可貴之處。

以下聽的是Dohnányi - Piano Concerto No. 1 (1898)，由Howard Shelley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