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Golijov

        阿根廷作曲家Golijov（1960- ）出生於東歐，而在阿根廷長大，之後又移居以色列，而現居美國麻州。不斷遷徙的歲月，豐富了他的音樂視野，讓他能出入於嚴肅音樂與電影配樂之間，嫻熟地運用吉普賽曲風，猶太神秘風格以及拉丁美洲熱情動能的鮮明節奏，融合出極具個人特色的音樂語彙。讓我第一次聆聽即深受震撼，反覆聆聽這張專輯而愛不釋手。

        現代作曲家的創作，並非我措意的聆聽。但是Golijov這幾首作於1996到2002年之間的作品，卻沒有任何艱澀難懂的現代語彙，也沒有學院派孤高難解的音樂語言。其音樂中充滿深意的情感氛圍，能發揮感動人心的直截力量，而其鮮活多變的熱情節奏和開闊繽紛的管絃樂與人聲、吉他的靈活搭配，更能直接敲擊身體的動感神經，讓人不由自主隨節奏起舞。這張專輯三種類型的音樂，正足以讓人認識Golijov的音樂世界。

        「美國清唱劇」「Oceana」是Golijov應德國指揮家Rilling之邀，為了1996年奧勒岡大學巴哈音樂節而譜寫的作品。Golijov採用智利著名詩人聶魯達（Neruda）的詩作，將這位被視為「拉丁美洲的巴哈」與巴哈清唱劇式的音樂，作精神上的嫁接，凸顯出兩人同樣在精密的幾何學式的思考下，容納豐沛的情感力量。此作品以獨唱、帶童聲的雙合唱團和管弦樂團為龐大編制的表現，充滿新鮮感的管絃樂聲響，和變化多端的人聲運用，讓人印象深刻。Oceana是統領海洋的女神，Golijov在音樂中形塑出海潮湧動和水流浩渺的氛圍，又運用拉丁美洲和非洲音樂的語彙，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充滿迷醉暢快感的熱情噴發，聲響如海潮般襲來撞擊，節奏鮮明又十分過癮。最後一曲則回歸虛無飄渺的超自然幽寂之境，從動到靜，從熱鬧繽紛到沉寂低吟，形塑出不同凡俗的現代清唱劇。

        如果對現代音樂抱有戒心，那麼有部份樂章聲響新穎的Oceana或許還不適合直接推薦。建議聆聽Golijov這張唱片的愛樂者，可以先從第八軌的弦樂四重奏和第十軌的三首歌曲開始聆聽，可以無痛更無隔閡地進入Golijov的音樂。弦樂四重奏Tenebrae（中譯「陰影」），是一首既超現實又直入人心的感人作品。此作容納了兩種對比鮮明的經驗：2000年在以色列目睹的暴力事件，以及一個星期後偕同兒子在紐約天文館看到太空中如小點的藍色地球，激發Golijov的創作。隨著弦樂的運行，我們彷彿漂浮於外太空，碰觸不到地面，在空無幽寂的世界中，感受宇宙的運行，瞬時所有的欲望、渣滓，被淨化消褪，心靈對於自身的處境和生命的存在，有著更為鮮明的自覺。但是Golijov又在音樂中，抒發目睹衝突事件的悲憫，於是空寂運行的音樂，又彷彿直入內心深處，與心靈緩慢的脈動和運行相互呼應。這首充滿冥想、又蘊藏悲哀戲劇力量的四重奏，早已超越了語言所能描述的邊界。兩種畫面的對抗、爭執和消融，透過Golijov的筆觸浮現在聆聽的耳畔，於是我們彷彿也透過天文衛星的探測，瞥見宇宙中孤零零的藍色星球，如此脆弱，如此美麗。

        三首歌曲同樣也是感人至極的內斂深沉。分別取自電影製片及詩人Sally Potter、西班牙詩人Rosalía de Castro、美國詩人Emily Dickinson的詩作，從原先的室內樂形式，改編成管弦樂版的歌曲，都是讓人一聽即感動的樂章。Golijov不矯飾地直接帶出這些歌曲所蘊含的失落、悲愁、哀傷的情緒，緩慢的吟詠，搭配管絃樂新穎的語法，尤其是Night of the Flying Horses這首歌曲，在低吟的歌詠之後，出現了類似飛翔疾駛的音樂，充滿想像空間和新鮮感。而Colorless Moon，以哀慟至極的深邃情感讓人動容，How Slow the Wind也發抒了Golijov悼念亡友的情感，尤其面對著突如其來的噩耗，瞬間生活變調的打擊，都在Golijov自然細膩的筆觸之下直陳其感情渦流和啜泣之音。這些歌曲，是此張唱片中最讓人難以割捨的風景，最餘韻不絕的繞樑之音。

以下聽的是How Slow the Wind

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少作

         一般都認為德弗札克只有一首大提琴協奏曲，而且是古今大提琴協奏曲中最著名的作品。Op104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是接觸德弗札克音樂或大提琴協奏曲曲類不可或缺的聆聽。直到遇見這張唱片之前，我也這麼認為，可是這首德弗札克年輕時所寫的A大調大提琴協奏曲，卻改變了這種刻板印象，讓我瞥見德弗札克在主流視野中，不同風貌的大提琴美聲。

        和孟德爾頌第三號鋼琴協奏曲近似的是，德弗札克的年輕大提琴協奏曲也是一首未完成之作，因此不被演奏、聆聽、重視是相當自然的。這種由其他作曲家補足或續完的作品，大都不被視為完整表達作曲家原意之作而被冷落。但相對於同樣未完成卻震古鑠今的莫札特安魂曲或普契尼歌劇杜蘭朵公主之崇高地位，孟德爾頌與德弗札克之作依然寂寞得多，留待有心人探尋。

        孟德爾頌、莫札特、普契尼的未完成作品，都是因為作曲家過世而留下了殘稿。但是德弗札克這首早年譜寫的協奏曲為何只完成一半？相對於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是由於個人作曲習慣而導致的美麗遺憾，德弗札克的這首作品的美麗，在於已經有了完整的三樂章大提琴主旋律，遺憾的是匱缺幻化成形體兼備的管絃樂形式。1865年，二十四歲的德弗札克應傑出的大提琴家Ludvik Peer之邀，譜寫此曲。後來Peer遷居到德國，順便帶走了樂譜，終其一生都不曾演出此曲。而德弗札克也似乎忘記了這首樂曲，但是此曲的音樂片段，依然現在德弗札克後期的歌劇作品中。Peer過世後，樂譜被賣到大英博物館。在1929年慶祝德弗札克逝世25週年的音樂會上，由Jan Burian加入鋼琴伴奏而舉行首演。樂譜出版商又自行找了作曲家Günter Raphael（1903-1960）完成了一個具有管絃樂的精簡版。此版曾在1930年由Hans Münch-Holland與指揮家Szell於布拉格演出。但是德弗札克的傳記作家Otakar Siurek認為出版商粗暴地干預了德弗札克的作品，將之變為不符合德氏筆意之作。直到1975年，在遵照德弗札克原稿的前提下，由Jarmil Burghauser編訂並加以管絃樂化，這即是此處聽到的版本。

        雖然未完成的大提琴協奏曲是一個遺憾，不過依然可以從德弗札克為大提琴所譜寫的主奏音樂中，看出二十四歲的德弗札克之成熟樂思。此曲和著名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相比，技巧更為超絕、輝煌而生動，由於Ludvik Peer是著名的大提琴超技大師，也激發了德弗札克譜寫時所注入的複雜技巧，而德弗札克自然天成的旋律才能，也在此作中源源不絕地表現出來。三樂章的形式，快慢快的結構都十分完整，可以從中看出德弗札克在發展自我的波希米亞風格之前，如何取法前輩作曲大師如貝多芬、舒伯特、李斯特、舒曼、孟德爾頌，而當時呼風喚雨的華格納音樂也對德弗札克有強烈的影響，比如從第二樂章，就可見出對華格納endless旋律之學習。對我而言，此首協奏曲，雖然不如b小調那般深邃燦爛、如歌感人，但其優美動人之旋律，依然在同時代的大提琴協奏曲中顯目突出，尤其十九世紀缺少一流的大提琴協奏曲名作，德弗札克的少作，依然可以滿足聆聽之耳對大提琴的尋覓感動。

        補白的三首大提琴小品，原先都是室內樂形式，後來則改編為大提琴與管弦樂合奏的版本。Waldesruhe（林中靜默）Op68-5這首樂曲，第一次聆聽時就讓我驚艷，低吟的氛圍形塑出如在目前的自然情景，有種原野的氣息。看了解說才知道，這是改編自德弗札克鋼琴四手聯彈曲「波希米亞森林」組曲中的樂章，在1892年德弗札克與大提琴家Hanuš Wihan等組成的室內樂團演出時所譜寫的樂曲。Wihan也是促成德弗札克創作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重要人物。而Rondo曲是更著名的德弗札克大提琴小品，一般都以鋼琴與大提琴合奏形式演出。這都可以看出德弗札克擅長以自然生動的波希米亞節奏、優美抒情的天成旋律為其風格，尤其透過大提琴如歌如舞的律動和歌吟，讓人一聽而無法忘懷，自然地隨音樂擺動，隨音樂吟唱，感受既親切又平實的美感。

以下聽的是Waldesruhe（林中靜默）,Op68-5，由杜普蕾與巴倫波因管絃樂伴奏的版本

以下聽的是Waldesruhe大提琴與鋼琴合奏版

以下聽的是Rondo,Op94，由Navarra演奏的快速版

以下聽的是Rondo,Op94，由Maurice Gendron演出的管絃樂伴奏版

波斯市場及其他

        聆聽這張英國作曲家柯特比（Albert William Ketèlbey,1875-1959）的管絃樂作品選集之前，有著一段插曲。

        某夜，妻子的電腦照例播放著愛樂電台的音樂，突然間，從喇叭傳來一段異國風的音樂，吸引了我的注意。旁白講述著這首作品是Ketèlbey的「波斯市場」，隨著介紹聽著聽著，突然想到自己手邊早有一張Ketèlbey的唱片，側標斗大的字體：「波斯市場」、「中國寺廟花園」。腦海中還浮現出曾經摩娑此唱片嘗試開封卻未果的畫面。沒想到竟然透過電台偶遇這首樂曲，讓我一聽即有感覺。聯翩雜想間，只看到妻子很自然地隨音樂哼吟入神，還順口說「這不是波斯市場嗎」？一問之下，才發現她早在國小就聽過這首樂曲！還說這首樂曲不是給兒童聽的嗎？枉我接觸古典音樂十幾年之久，累積了一定數量的收藏，並網羅一些稀奇古怪的樂曲，這首「給兒童聽」的樂曲，自己竟然一無所知？幾天後，刻意拿出這張專輯，播放給妻子聽，同時重溫並更仔細地聆聽此曲及Ketèlbey其他曲目。妻子一聽就說：「這是乞丐的合唱歌聲」，歌聲結束後的一段抒情音樂，又說「波斯公主駕到了」、「公主要離開了」！還告訴我波斯市場的音樂分成好幾個情節。於是我們興致盎然地上網搜尋解說，果真印證了妻子隨口所說的情節。讓我對妻子熟悉此段音樂一事感到十分驚訝，也讓我感嘆音樂教育還是得從小扎根，能有良好的環境，必能在無形間留下寶貴的資產。妻子雖然從小學到國二，學了七年左右的鋼琴，沒有再繼續深造，對古典音樂的熱情和研究精神也比不上我的投入，可是早年扎下的根基，在必要的時候還是會派上用場。自己幼年時父母辛苦地白手起家，雖然衣食無虞，但限於環境和觀念的侷限，無法讓我接觸什麼才藝。直到大學之後突然開竅，瘋狂鑽入古典音樂之天地，並開拓了其他藝術體驗，才培養些文藝氣息。因此，我也曾羨慕從小有條件學習樂器，能彈奏音樂的人，不需要成為專業演奏家，能自由流洩音符，就是一種幸福。

        Ketèlbey的作品，以通俗管絃樂小品為代表，得力於他譜寫無聲電影音樂的經驗，讓他的音樂在色彩的變化多端、描摹襯物的細膩上都入木三分，一聽即可上手。乍聽之下接近一般電影配樂的聆聽感受，可是他配器的繽紛變化，音樂織體的綿密清爽，結構層次十分清晰，很容易引領聽者進入他的世界。尤其Ketèlbey擅長譜寫異國風味（對歐洲中心而言）的曲風，消化東方音樂的素材和曲風，表現出對於中東、遠東意境的神遇想像。雖然是出於轉譯，有不少失真之處，但已讓人備感親切。此張專輯中即涵蓋了中國、波斯、埃及曲風，民俗風味濃厚，色彩濃烈、變化多端，人聲、鋼琴、鳥鳴、以及其他特殊樂器和聲響，都讓音樂燦爛有趣，多元熱鬧。

        這些樂曲之中，我最喜歡「在中國寺廟庭園」、「心中的聖殿」、「波斯市場」、「在神祕的埃及」等樂曲，讓我驚艷的「波斯市場」，按照音樂的發展，可以分成幾個場景，首先由遠而近身影漸漸清晰的駱駝商旅，以進行曲及鈴聲象徵穿越沙漠跋涉而來的旅人，進入熱鬧非凡的波斯市場。聞風而來的是滿身破爛、惡臭的乞丐群，圍聚在路旁唱出祈求施捨的乞憐聲，由男聲合唱的低吟慢慢增強，這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音樂，也是愛樂電台播出此曲後，最先吸引我的樂段。旅人擺脫乞丐的糾纏後，信步觀賞著市集，突然間傳來一陣悠揚美妙的樂音，由弦樂帶出了遮掩在面紗之後和簇擁著的儀隊之間的波斯公主，神秘的樂音讓人想一窺公主的面容，抒情如夢的音樂，則暗示著公主的憂愁與如蜜般的深情，讓遊人心馳神動。更深入市集後，發現被群眾圍觀的魔術師表演，以及弄蛇者靈活逗弄著蛇的詭異氛圍，這也是波斯市集中最具異國情調的畫面。表演者被突如其來的銅管樂音打斷，似乎是某個土財主酋長的傑作，炫耀著富可敵國的財寶。隨著行驛不停歇的旅程，離開了市場，踏上另一段路途。腦海中還迴盪著乞丐歌聲和讓人難忘的公主容顏，那一雙面紗遮不住的美麗眼眸，在駱駝的鈴聲中隱隱閃爍著。抓緊韁繩，旅人的身影規律地隨駱駝步伐擺動著，如豆般沒入滾滾黃沙中。也許，這一晚進入夢鄉時，波斯市場的繽紛奇麗會再次上演。

         這是一首描寫性強，音樂鮮明易懂的樂曲，這也是Ketèlbey音樂的特色。通俗、淺易，並不代表沒有深度，有時候直接描述的力量，比拐彎抹角的層層構築更有魅力。有時候直接面對人心的需求、將技巧與安排都融入簡易普及的音樂中，比樂思艱澀、技巧繁複的有意言之，更接近「大樂必易」的境界。這是我從Ketèlbey，這個在世時被視為英國偉大作曲家之一，卻被我多年來的聆聽忽略的作曲家身上，所獲得的啟示。


以下聽的是波斯市場

以下聽的是心之聖殿，並請欣賞樂友分享的繪畫

D959-Andsnes 1991

         手邊舒伯特D959的錄音版本，最後是Andsnes（1970- ）的演奏，演奏此曲時才三十歲出頭，和Eschenbach錄製此曲時的年齡相仿。但兩人的演奏依然有別，Eschenbach更多地表現了年少氣盛的奔放酣暢，此點在Andsnes的詮釋中也可窺見，但是Andsnes個人更為冷靜的氣質，平衡了這種外放的力量，而讓音樂更為爽朗明淨，飽滿的情感在節制思考的意味中，有了更早熟的處理。與內田光子黯沉的戲劇氛圍相比，Andsnes則更為明亮純淨，簡潔而生動。內田光子厚實有力的直率觸鍵為其特色，Andsnes的強音依然保有溫潤舒服的音色，不似內田光子之穿透力和壓迫感。而內田光子多變的豐富層次感，美其名是東方韻味的注入，則讓音樂更難以捉摸，內在層次是變化不定的；而Andsnes則更為統一明確，溫潤如歌的特質卻帶有距離感，有種澹然超俗的悠然氛圍，從第二樂章A段音樂的抒情漂浮感，可見Andsnes獨特的詩意魅力，彷彿空谷幽澗中的行吟黯然，自有其清寂況味。Andsnes的速度是流暢明快的，以簡潔輕快的推進帶出四個樂章，整體行進的變化是自然舒暢的，沒有刻意凝愁低吟或加快速度的揮灑感。但偏快的速度並沒有犧牲掉音樂織體內在情感的烘托，而以個人清寂氣質的灌注，讓音樂籠罩在一股獨有的超塵氣質中。從觸鍵的輕巧和脫俗的氣質上，Andsnes的詮釋接近Schiff，但卻比Schiff更有人間味，更為溫潤舒暢，而不像Schiff在靈動輕巧的清透琴音中，注入客觀的、超然獨存的離群特質。這不是深思熟慮或經歷歲月淘洗的智慧之音，而有著年輕人的清新氣質和明朗自然的暢快之情。即使高歌舒卷中有著個人難以排遣的淡然心事，卻不是如內田光子劇力動人難以擺脫的陰影，也不是如Lifschitz老僧入定般故作沉思之態。憂愁是有的，但抬頭依然可見明朗的青山、潺湲的流水，親切如昔。彷彿灑然一揮手，憂愁與不如意也隨之煙消雲散。Andsnes清亮明澈的音色和簡潔暢快的速度，中和了這首樂曲的戲劇張力，但依然有其轉折起伏的高潮噴發和奔放的力量，而不是淡雅自然如Haebler、Piazzini之細膩情韻。

        綿延好幾個月的舒伯特D959對話聆聽，終於劃下句點。透過這個曠日費時的版本比較，我更接近舒伯特的世界。版本體驗的變化，是無窮無盡的對話過程，限於文字的局限和樂理的粗疏，無法有更畫龍點睛的描述。感動與觸發只對我的當下聆聽產生浸染的影響，文字不過是不達意的糟粕而已。還是鼓勵有心的聽者完完整整多聽幾次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自有幽境可尋，勝過此空洞文字之嚼舌。

以下聽的是安斯涅演奏D959

  &nbsp最後，附上此曲的時間對照表。

D959--Uchida 1997

        Lifschitz的舒伯特D959是極度的鋪陳、晦暗色澤中有著思考、剖析的細密安排，已經逸離了聽域所形塑的舒伯特形象和音樂風格，只能算是一種逸格，一種有意言之的脫俗之舉。接下來延續到內田光子的舒伯特演奏，讓我回到一個比較正常的舒伯特，而且也是主流詮釋風格下的一種變貌。

        如果以為內田光子表現出同為女性鋼琴家的細膩和歌唱性，就大錯特錯了。在先前聽過的幾位女性鋼琴家如Haebler、Annie Fischer、Piazzini之後，內田光子的演奏，最沒有女性鋼琴家所獨有的細膩氣質，而在觸鍵之力道和直率的表情上，足以和男性鋼琴家一較高下。她的音色，不是瑩澈透明的燦爛，而偏向黯淡、灰色的低調質地。也因此和Lifschitz的詮釋，有著截然不同的處理，同樣都是內斂的、晦暗的氛圍塑造，Lifschitz透過沉思般的樂句鋪陳，搭配明澈飽滿的觸鍵，而獲得一種平衡；而內田光子則以音色之低調，直率富張力的戲劇表情，呈顯出舒伯特音樂的內在糾葛和潛藏悲劇感。Lifschitz的左右手聲部平衡，而以右手的清亮琴音為其特色；內田光子則更突顯中低聲部渾厚富驅力的壓迫感，而右手的高音部雖然也能形塑出清透的質地，卻更容易被低音的厚實聲響所掩蓋，也因此兩相比較之下，Lifschitz的逸格舒伯特塑造，過於作意了些，反而不如內田光子以更自然流暢的速度，直截傾吐的語態，呈現出舒伯特音樂中陰暗的、內在張力的一面，同時保有著幽遠的意境，和飽滿的感染力。因此，內田光子的演奏，更接近前輩大師們的詮釋，融合了Arrau的飽滿渾厚，又不會過於肥厚；兼有著Schnabel的直率表情，又不會在速度之變化上難以捉摸。雖然在琴音的發抒上，偏於冷調，而與Kempff的溫潤自然有著區隔，但也有感人的意蘊可以挖掘，她的詮釋也比正統的男性鋼琴家多了些細緻的體會。

        我最欣賞內田光子第一樂章的處理，馬上讓我擺脫了Lifschitz極慢詮釋的籠罩，將我拋入如貝多芬般充滿張力對比的舒伯特心靈世界，這是在Annie Fischer、Haebler、Piazzini、Schiff的詮釋之後，幾乎被我遺忘的舒伯特面向。直率但充滿情感幅度的內在驅力，突顯出舒伯特的陰暗心情。第二樂章左手固定的步伐陰影，在內田光子的細心烘托下，隱約持續著，不得不注意到的內在聲部。B段的音樂也不突顯其華麗燦爛的一面，依然有隱藏的情感動態之直接發抒。再回到A段時，意境更為幽遠，潛藏著難以超脫平息的伏流，音樂性和內涵都勝過Lifschitz，這是閱歷和人生體會之對照。Lifschitz雖然相當早熟，但思考和技巧之外的人生體驗還不夠深沉，對照於內田光子之詮釋自可瞭然。第三樂章雖然以輕快的跳躍為主，但內田光子依然在期間注入某些堅毅的，不可屈服的力量。第四樂章是恬淡的情感與傾吐的感情一同激盪的多層次發展，恬淡的心緒彷彿和解了先前的掙扎、衝突，進入另一層次的超然回味，像我們熟悉的舒伯特，真摯直率，卻又多了些成熟、世故的睿智洞察；但不時流露的激情，又充滿席捲一切的力量，是難以壓抑的情感伏流。因此，內田光子的舒伯特是立體的，有深度的，有時也是難以捉摸、難以度量的多面體驗。

        內田光子的舒伯特錄音雖然不完整，但還是值得推薦的一套演奏，尤其在女性鋼琴家中，足以與Haebler的錄音平分秋色，而在意境和深度上更勝一籌。

以下聽的是內田光子演奏D959第二樂章

聖桑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

       這張聖桑的唱片，想當然耳是跟Jean Cras的兩張唱片一起入手的，也是無心插柳卻讓我驚豔的一張錄音。

        聖桑的大提琴協奏曲以第一號最常見，演奏錄音也不少，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我曾經於網誌書寫舒曼協奏曲的時候順帶提到自己對 聖桑 這首樂曲的聆聽印象，卻只是一筆帶過，而且也沒有太高的評價。但是這首備受冷落的第二號協奏曲，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撼動我的心靈，讓我聽了兩三次之後就很明確地肯定，這是與我合拍的音樂。這一首樂曲除了其獨特的樂曲結構和形式外值得一談，還有其樂曲本身融合簡鍊、衝擊活力、悠遠飄渺的輓歌式抒情魅力，在短短不到十八分鐘的時間，讓人領略到從人間升騰到天堂又返回人間的情感變化，經過純淨樂思的洗滌和奔放活力的注入，不僅開拓了心胸深沉海納之空間，也讓人更為神清氣爽。

        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完成於1903年，距離第一號協奏曲已經三十年了。為何此曲不如第一號有名？此曲的大提琴音域幅度極寬，再搭配上許多考驗技巧的雙音、琶音、三連音、撥奏，艱難的技巧讓許多演奏家望而卻步，但音樂真的不如第一號嗎？至少在我聽來，其洗鍊度和豐富的變化，更勝於第一號的輕快明暢。就樂曲結構來說，此曲雖為二樂章，但每個樂章之內可再細分成前後兩段音樂，因此其音樂的結構發展，依然近似於四樂章的奏鳴曲式：快、慢、詼諧、快之變化。聖桑為何採取這種形式而不用傳統的四樂章？因為他有意避開傳統奏鳴曲式中大量出現的重複。這是他喜愛的作曲組構法，在其他的作品比如管風琴交響曲、第四號鋼琴協奏曲、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都可見到。因此聆聽聖桑這種類型的作品，可以從四樂章的結構發展來聆聽，更容易掌握其音樂織體的組成，但又能欣賞他對於傳統形式的改造、變化。唱片標示的一個小瑕疵，是封底的協奏曲只標示一軌，而內頁的解說標示才是正確的，協奏曲佔第五、六軌，組曲則為第七到十一軌。這麼有質感的唱片有此瑕疵，實在美中不足。

        第五軌第一樂章可分為兩部份，分別是快板和慢板。快板佔了約四分鐘，可再細分成兩個主題，第一主題有力，響亮，以三連音為特色，第二主題以雙音演奏為特色，較為抒情溫柔、典雅細緻。快板的音樂雖然不長，但主題間的發展依然維持著傳統的奏鳴曲式。接在其後的慢板音樂，是讓我難以忘懷的樂章。這是相當抒情的、流動的、漫遊的聲響，低迴陳訴，輕輕淡淡的口吻，自有其一唱三嘆的迴轉、吐納之起伏變化。這不是情感劇烈的傾吐或發洩，而是綿延伸展的溫潤之聲。雖然不以濃烈的抒情見長，卻透過其周折細膩的鋪陳與發展，在流動盤旋中照見低迴不已的情感跌宕。將近七分鐘多的慢板音樂，是此首樂曲的菁華。最讓我留戀的，是樂章行將結束之前，大提琴緩緩上升，彷彿從人間直透雲霄，在高空盤旋、停駐而消逝在虛無中的一段空靈飄渺之樂音。在十分鐘到十一分多的音樂，大提琴的獨吟，伴隨著管弦樂跡近無聲的伴奏應和，琴音逐層升騰而上，揪者心情也升騰到臨界點，那是語言所無法描摹的虛靈之境，空無中自有幽微的情意漫溢盈滿，其境之清、透、虛、遠，超出有形文字的限度，須讓聽者自行聆音神遊。第三樂章則墜入凡塵，在充滿激盪的力量衝擊下，發出律動快意的節奏力量，這是此曲中技巧最困難聽來最為過癮的一段。此段詼諧曲熱鬧有力的音樂結束後，是一段裝飾奏，這是深度與技巧兼具的音樂。最後再喚起第一樂章的快板、慢版音樂後進入此樂章的後半段，充滿歡騰喜悅的高潮感，而結束此一短而豐富的協奏曲。

        另外收錄的第二號交響曲和作品49之組曲，也表現出聖桑優美動人、色澤多變的洗鍊風格，都值得一談，限於篇幅，只好略過（組曲的簡易性更適合初次接觸聖桑音樂的聽者）。只附帶記載觸動我心弦的另一樂章：組曲第三樂章Gavotte舞曲，在慢而優美的Sarabande之後，以其如歌般的透明感和舞曲節奏之簡易明晰，輕易地擄獲我的聆聽之耳。相對於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無意間發現的慢板音樂之動人深刻，這首舞曲更鮮明地直接吸引我的注目，這是直覺而然的共鳴，不需理智的思索分析。於此專輯，這二段音樂，已值得多次盤桓逗留，一者悠遠深沉，一者洗練自然，各有其妙。無意間的發現，讓人回味不已。

最後附帶聽一首組曲中的樂章。至於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後半之慢板，透過網路無法體會其美，就留白了。有心人自可尋覓。

以下聽的是Saint-Saëns之 SUITE op.49

舊作--歧詩七式(節錄)

歧詩七式--紀念消失的海洋

 廢話連篇式
太陽還得繼續燃燒五十億年
月球吸引潮汐
山脈是我們可以攀爬的天空盡頭
鳥在頭上飛
排隊盛開的花季擠著
在蕭瑟的秋風中拜訪大地
人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
藍色的是海洋
紅色的是血液

 喃喃自語式
許多人選擇遺忘
甚至有一本書歌頌自尊與海洋的搏鬥
當時的幸福是純粹的藍
預言提醒沒有羽翼的人
逃離這座星球
沸騰的火苗擊破所多瑪城
亞特蘭提斯永遠沉沒
花的屍體緊緊覆蓋那個字
紅月亮
耳根流血
許多人選擇遺忘

 濫情感傷式
我們幸而擁有完整的太陽
它是生命的夏娃也是生命的劊子手
啊     擾人的銀河系漫遊者呀
為何你不像溫和的明月
靜靜地等待高潮
宇宙只有一次五十億年
你將在自燃中吸乾地球的血液
留下碩大空洞的齒痕
沒有一隻鳥一朵花一片海洋能夠存活
啊    讓我們珍惜最後數十億年的日出吧

 無限灌水式
人是水做的生物你不能否認沒有水地球上就沒有所謂的人類來記載生命生
命的抽象質素是存在本體思維空間價值範疇美感電流嚮往反地心引力的飛
翔試探真理挖掘潛能建構烏扥邦謳歌椎心刺骨的靈肉合一生命的肉感質素
是眼耳鼻口舌手足肛門性器官無止盡地愉悅吃看聽嚐動性交性交性交性交
科技餵養慾望複製生命在試管無性繁殖然後可以繼續性交無懼死亡直到地
球被永不停止膨脹的紅巨星吞噬就像被自己的脆弱反撲生存的法則就是到
另一顆星球去性交複製海洋為了懷念水相以收容三個月亮的潮汐人體有百
分之七十是晶片你說五十億年後太遙遠了夢都夢不到更何況是數百萬個輪
迴現階段唯一的真理就是性交何不好好享受想太多也無濟於事還是性交吧

 虛無空洞式

 疊床架屋式

 歷盡滄桑式
你多情的金髮獨守五十億年深宮的盲盲徘徊
變成妒恨噬乾地球的蛇妖
月更加蒼白
渴死的鳥群墜落在荒蕪的山脊裡
朝聖的羽翮有近乎涅槃的透明
花的種族已被遺忘
還有季節叫做秋嗎
百分之七十的人類早已移民泰坦
灰色的是廢墟
黃色的是沙漠

             二00一，六，二十四

PS 原詩共分七部份，但第五、六部份因為詩歌版面空間的佈置，難以在網誌上呈現，
因此僅以摘錄小題的方式列出。

Mendelssohn String Quartets--3

        Mendelssohn的弦樂四重奏之旅，到了最終站，乍看之下，Mendelssohn有名且有特色的四重奏，應該聽得差不多了。第一章專輯以第六號為重心，第二張專輯則由第二號出線，出乎意料之外地擄獲我的聆聽之耳。第三輯除了未列入編號的作品0降E大調四重奏是Mendelssohn1823年早期少作，充分表現出向前輩作曲家海頓、莫札特、巴哈學習的特色之外，作品81之2的Scherzo也迴盪著早期清淡輕快的風格。在聆聽的精彩度及印象上都不如前兩輯般充實、平衡。

        可是這張專輯還是有幾次聆聽後深深喜愛的樂章，雖然不如第二、六號般濃重、悲情般地深刻動人，卻依然有Mendelssohn纖細動人的靈妙魅力，真能表現Mendelssohn精緻、優美、言情貼切的抒情特質。第三號四重奏作品44之1，就是讓我不由自主喜愛上的樂曲。這是作品44三首四重奏中最晚完成的，讀過解說才知道，要不然還以為比第五號四重奏還早完成。讓我縈懷難忘的，就是第一樂章第二主題，在爽朗明晰的第一主題後，彷彿迎來一抹烏雲，陷入某種瑟縮、小心翼翼的情境，但情緒上還是流動的，只不過色澤、氛圍都變了，從一開始的明朗高歌，變成緊縮著喉嚨壓低著聲帶吟誦。這種轉折十分迷人，而且音樂的情感不是刻意壓抑或盡情傾洩的，而是淡雅自然，有種莫名的飄渺感和淡淡情思，難以指實，一閃而逝，卻在奏鳴曲樂章中不時探頭，逗引著聆聽之耳的迷惘之情。這是我與Mendelssohn音樂偶然無意間得之的共鳴。第二樂章是溫和平緩的小步舞曲，無法翩翩起舞的抒情美感，也彌漫著朦朧、難解的氛圍，尤其是B段的音樂，映照出Mendelssohn迷離的內心世界，在樂章結束前一閃而過，留下空靈的空白。第三樂章的慢板音樂在虛空中浮現，更是優美迷人，比第二樂章B段之美猶有過之。流動的、恍惚的情感更為具體凝聚，伸手可觸，依然是輕輕的喟嘆和捉摸不定的迷惘，讓人不由自主地陷溺，搆不到浮木，尤其樂章結束前延伸出的一句，化入虛空中，更是神來之筆。第四樂章以輕快的快板和燦爛的色澤銜接回此四重奏一開始爽朗、明淨的自然風格，彷彿陽光重新露臉，先前的陰霾只是過往雲煙般飄渺不實。當然，也可循舊蹤折返，再次迷離惘惘一番。

        第三號四重奏外，作品81之1的Tema con variazioni，是Mendelssohn過世前嘗試譜寫一首新四重奏的斷片樂章，以變奏曲寫成。這也是值得細聽的樂曲。沉靜的語態彷彿激不起任何漣漪，卻隱藏不了底層深深擾動的深邃陰影，卻以枯淡、淡漠之面貌呈現。當真正的激憤於最後幾分鐘爆發、耽溺，又突然收歛內縮，再次歸返一開始的主題。前後對照，自有難以消解的低迴心事，無言盈滿。


以下聽的是Mendelssohn 弦樂四重奏第三號,op 44第一樂章

以下聽的是Mendelssohn 弦樂四重奏第三號,op 44第三樂章

以下聽的是Mendelssohn 弦樂四重奏第三號,op 81-1 Tema con variazioni

D959--Lifschitz 1996

        俄國鋼琴學派新秀Lifschitz（1976- ）的舒伯特D959，和先前聽的Schiff判若兩人，彷彿是兩個不同作曲家譜寫的作品。

        除了第三樂章之外，Lifschitz的速度都偏慢，第一、二樂章是目前所有版本最慢的，已經慢到一種極致，一種考驗樂曲結構是否會渙散、考驗聽者是否會按耐不住的慢。第四樂章比目前最慢的Brendel稍快一些，名列第二慢。第三樂章雖然在速度上與Schiff版差異不大，但Lifschitz對快速音群扎實的掌控，比起Schiff稍為拘謹的靈動感，更有一股奔放縱逸的自然氣勢。第四樂章雖然偏慢，但其速度依然可以彰顯舒伯特音樂歌唱性與明燦色澤兼容的風格，而有了自在寬綽的餘裕。相對於第一、二樂章的慢，正見其紋理清晰、優游從容的意態，但也隱藏了強烈的音量對比和可匯聚積累的爆發力量。因此，聽來比Schiff版更為氣勢開闊、意態灑脫。同樣也比先前聽過的三位女性鋼琴家的演奏更為豪宕清爽，但依然維持某些古典的、透澈的觸鍵特質。而與真正開闔奔放的陽剛演奏仍然有所不同。

        關於Lifschitz此版的音色、意境、詮釋手法以及錄音特色，樂友 A博的夏康路線 已有專文分享，值得參考。我比較注意的是Lifschitz對於一、二樂章與三、四樂章之間挖掘對照的不同視野。第三、四樂章的詮釋再怎麼獨特，或過於強化對比和陰暗氛圍的塑造，依然比不上第一、二樂章獨特的慢所隱藏的對音樂重新改造、形塑的嶄新體驗。先前聽Schiff的版本之時，已覺得Schiff的第一樂章有種澀感，是拖泥帶水的不暢快、刻意按捺的感受。可是跟Lifschitz第一樂章的慢相比，反而可以接受了。Lifschitz將舒伯特的樂句延展搥打，讓人注意到音符止歇中間的留白、無聲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中，有種刻意壓抑的停頓，違背了預期的聽覺習慣，而讓音樂進入一種冥想式的、獨白式的綿延空間。這是極具個人特色的挖掘與改造、重塑，讓舒伯特原先親切可人的暢快發抒，伴隨著抑鬱感的傾瀉，變成了像雕像般的凝重、舒緩吐露，彷彿經歷風霜的老者，有著滿腹的心事。然而Lifschitz透澈清亮的琴音，讓這種晦暗灰色的氛圍不致於流入孤寂的、空靈的枯淡境界。他依然維持著音樂的自然流動，樂句的處理在綿長的線條中，依然具有訴說口吻的完整性，而不致於焦點渙散而碎裂成不成片段的七寶樓臺。如果是第一次聆聽D959的聽者，會因為Lifschitz此樂章的處理而覺得沉悶、無味。可是反覆聽了此首樂曲數十次以上的我，發現Lifschitz對於細部的肌理和層次照應得十分清晰，又保有一種自然傾吐的口吻，慢中有序、有味、有條理、有思考。

        第二樂章的慢，也是透過A段音樂的延展鋪陳，用更清淡不動情的筆法讓音符自然飄浮著，串聯出沉思漫遊的低迴情境。而A、B段間的對比則更好地展現了Lifschitz強弱音的處理能力。極弱極細的聲響迴盪，被錄音自然地捕捉著，而極強跡近爆裂之音的層層堆疊、動態展現，也直接撞擊聽者的耳膜，這即是屬於俄國鋼琴學派驚人的觸鍵控制能力。Lifschitz的詮釋，有其獨特的觀照視野和驚人技巧，對於舒伯特音樂的延展處理，讓人想到老大師Richter的舒伯特詮釋，雖然Lifschitz在音色上的層次不夠豐富，感人的力量也不夠深沉，但其對音樂的思考、鋪陳自有其個人氣質的展現。上次錯過了他一連幾場的巴哈獨奏會，不無感到遺憾之處，下一次更願意親臨現場，支持他的演奏。

D959--Schiff 1989

        Schiff演奏的舒伯特音樂，有其自成一格的觸鍵風貌，搭配他純淨自然的氣質，讓舒伯特回歸一個簡淨單純的心靈世界。

        首先讓我注意到Schiff對這首樂曲的詮釋，獨特之處在於其琴音清、薄、透、脆的聲響質地，以及自成一格的斷句織體，烘托出一種精緻小巧的音樂風格。情感因而蒸餾簡化，還原到自然純淨的自在歌詠。內在的陰暗面和矛盾衝突的張力對比被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音符本身的錚錝發聲，響亮銀脆和通透明澈的聲響交織不絕，低音聲部溫厚而不渾厚，高音聲部清亮而不飽滿，和Haebler珠圓玉潤的飽滿琴音，依然有其質地上的區別。而Schiff的演奏，也自有其高低起伏的對比塑造，和Piazzini自然清暢轉折無痕的流動感又有不同。Schiff突顯舒伯特此曲的張力對比，主要是透過大小聲的落差而製造出聽感上的突兀感，但主要的聲響特質，還是細膩地呈現出舒伯特如歌的一面。尤其在他靈動輕巧的音符舞動之下，清亮脆吟之美，讓人耳不暇接。這樣的舒伯特少了人間憂愁的孤寂感，多了自足愉悅的自適之情。如果與女性鋼琴家相比，Schiff之演奏多了些剛強堅毅的果敢，在觸鍵上更為直率明晰。但是與男性鋼琴家相比，他的演奏在表現幅度上又是節制、收斂的，論氣勢和奔放性都遠遠不如，而屬於古典式的、精緻吐納的表現。

        在速度上，除了第一樂章是目前各版中最慢的，第二樂章是目前各版中稍快的，其餘樂章則大都屬於中庸不快不慢的速度。也因此第一樂章聽來有種不夠直率、不夠流暢的澀感，略有吞吐不露的感受，像刻意按捺而歌，若有所思的表情，第四樂章也有類似的處理。第二樂章沒有耽溺也不刻意在情感上著墨，因而聽來顯得清爽平淡。第三樂章跳動飛舞的樂音正好發揮Schiff清暢銀亮音色的長處，第四樂章則有著讓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小聲之對比，在歌詠行進的速度中激起燦爛的浪花。Schiff的詮釋是客觀冷靜、不涉入太多情感的加油添醋，自有其古典均衡的美感可以採擷，在眾多大氣淋漓有意言之的舒伯特詮釋群中，這份小巧簡易的精緻演奏，也是不同的選擇。

   以下聽的是席夫演奏Schubert Sonata in A major D. 959第三樂章

初識Jean Cras

        這張法國作曲家Jean Cras（1879-1932）的室內樂唱片，以大提琴奏鳴曲和一首大提琴與鋼琴的緩板為主，搭配一首小提琴、大提琴、鋼琴三重奏，卻是我初識Jean Cras最受觸動的一張專輯。在樂友癡漢兄的介紹下我買了兩張Jean Cras的錄音，此張之外是一張鋼琴曲集。原先癡漢兄極力推薦的鋼琴曲，我只聽了一次，還不曾仔細領略其與德布西、拉威爾等法國主流作曲家的音樂有何不同之處，但是這張大提琴曲集，我只聽一次就深深陷入Jean Cras優美的音樂世界，反覆聆聽，終於慶幸自己又發現了一位可以長期經營、仔細探究的音樂心靈。

        Jean Cras雖與知名作曲家德布西、拉威爾同時，卻名不見經傳，因為他是一位自學而成的作曲家，在六歲之時已有了譜曲創作的衝動，後來卻沒有進入音樂學院。Jean Cras真正的職業是海軍軍官，曾擔任戰艦「普羅旺斯號」的船長，甚至還官拜准將，三十餘年的職業生涯，幾乎都在海上度過。這種獨特的經歷，讓他的音樂有了與一般作曲家不同的聲響織體和開闊情韻，也是Jean Cras的音樂最讓人着迷之處。從作曲技巧來看，他的創作手法並不熟煉，稍嫌稚拙生澀的譜寫技巧，卻不掩其原創性、個人色彩豐富的音樂，源源不絕地流瀉。尤其擅長鋪寫連綿舒卷的旋律，悠揚自然，情感深沉，色澤澄澈明淨，寬厚天成，最是動人。也因此這張大提琴奏鳴曲及三重奏的音樂讓我驚艷不已，其琴音的明淨溫厚，自有其深沉的感人力量，像是寬厚的大海撫慰人心的溫柔拍擊，沒有刻意精雕細琢的匠氣安排，可以讓人感受到Jean Cras真誠地面對音樂，發抒自我海上旅居的寂寞景況，以及胸懷天地、擁抱海色的開闊世界。學院之外的人事歷練、海上漫遊的奇特景觀，都讓Jean Cras的音樂兼融豐富多變的奇思，以及自然噴湧的明確情感，與先前聆聽的法國大作曲家聖桑的弦樂曲相比，Jean Cras更擁有一份無法掩藏的強烈生命力和直率情意，感人的力量更為豐沛飽滿；而聖桑則有一種精美客觀的創作餘裕，情感更為淡雅收斂。

        唱片的封面，也是言簡意賅卻意蘊豐富的。像漫畫又像風景畫般的簡單自然。一幅幅的海景，交織出海天一色中舟行水宿的生活光景，透過平凡的場景，描繪出如歌一般的詩意。是最不像古典音樂的封面設計，這是我多年蒐集古典唱片以來，看到最意外且賞心悅目的景觀，不過此廠牌的唱片所費不貲，但是Jean Cras依然值得嘗鮮。

以下聽的是Jean Emile Paul Cras: Trio for violin, viola and cello

Mendelssohn String Quartets--2

         Mendelssohn弦樂四重奏第二輯，收錄了兩首四重奏，分別是第二號及第五號，以及兩首單樂章之作：分別是Op.81之三的e小調Capriccio以及Op.81之四的降E大調Fugue。後兩首作品，看似編號在第六號四重奏Op80之後，實際上是Mendelssohn更早的作品，分別作於1843年和1827年，是在Mendelssohn過世後才納入其作品編號的。

        聽完第一張四重奏專輯後，我就迫不急待買了第二、三輯。這幾週以來就反覆聆聽，尤其此張專輯讓我第一次聆聽就注意到的對位、賦格的複音音樂，更在多次聆聽後成為我的最愛。第一輯有讓人觸動愁緒的第六號四重奏，此張專輯有讓我愈聽愈喜歡的第二號四重奏，美感體驗的享受是無窮無盡的，讓人意外於Mendelssohn四重奏中如此豐碩的優美樂音。

        第二號四重奏，在創作上深受貝多芬晚期四重奏影響，尤其是Op.132，和Op.135，也因此貝多芬晚年擅長譜寫的賦格對位音樂，也淋漓盡致地表現在這首四重奏中。第一、二、四樂章都有這些複音音樂的影響。當然貝多芬式的賦格、對位和Mendelssohn的譜寫，在精神上和氣質上都有不同。但是由於這首四重奏是向貝多芬學習而成的作品，同樣也充滿了一種糾結翻騰的內在張力，也讓這首作品有著早熟的內斂氣質，Mendelssohn的流暢旋律，搭配上貝多芬式的陰鬱感，讓音樂格外迷人，也是我第一次聆聽就印象深刻的樂曲。第一樂章和第四樂章，在結構上十分近似，第一樂章在賦格開始前，有段慢板的導奏；第四樂章在賦格歌詠前，也有段急版的音樂，兩段賦格都是濃厚抒情的，第一樂章有著揪心的情感漩窩，第四樂章則更為詠歌低迴。尤其第四樂章結尾的音樂，直接呼應第一樂章導奏的慢板，因此如果聽完第四樂章再返回第一樂章，會覺得兩段音樂天衣無縫地銜接在一起，令人驚嘆其渾然完整。第三樂章雖然沒有複音音樂，但A段音樂清暢若步行的律動感，伴隨著撥奏聲響，淡雅自然的憂愁，十分動人，稍微平衡了其他樂章過於沉重的氛圍。

        Op.44的三首四重奏，主要創作於1837到38年，於1839年出版。第五號四重奏雖然編號是第三號，卻是三首四重奏中第二完成的。這首作品可以明顯地看到Mendelssohn逐漸走出貝多芬的影子，而有了自己的音樂語彙，以形成清暢優美的綿密樂風。第二樂章略帶有騷動不安的氛圍，而且也出現一小段賦格，但是一閃而逝，墜入如仲夏夜之夢不斷舞動的細碎音符中，相當有特色。第三樂章以如歌的慢板形塑清澈明晰的寧靜美，而有潛藏的情感伏流隱隱浮現著，而第四樂章以奔放而鮮活的音樂織體，帶出不同的燦爛聲響，結束了這首四重奏。雖然我比較欣賞第二號四重奏深沉美感之直接感染力，但也不得不佩服Mendelssohn在第五號四重奏所摸索出來的自我面貌，更值得仔細聆聽。

以下聽的是Mendelssohn 弦樂四重奏第二號,op.13第一樂章，Melos Quartet的演出

以下聽的是Mendelssohn 弦樂四重奏第二號,op 13第三樂章，我覺得New Zealand四重奏A段稍慢的速度比Melos四重奏更有韻味

D959-Piazzini 1991

        阿根廷女鋼琴家Piazzini，出生於布宜諾艾利斯的一個音樂家庭。祖父Edmondo Piazzini，是作曲家普契尼的好友，從義大利移民到阿根廷，並在當地創建了有名的音樂學院 ”Thibaud-Piazzini ”。也因此Piazzini在她童年時光，得以親炙許多大師的演奏，如阿勞、巴克豪斯、季雪金、魯賓斯坦、托斯卡尼尼等。她五歲開始學琴，很快就展露天份。教導她的Scaramuzza，也是阿格麗希的老師。在十五歲的時候，Piazzini就在南美洲闖出名號，並累積了大量的曲目。後來她移居德國，與Leygraf學習，也曾經跟隨Kempff多年，在大師的指導下功力大進。Piazzini目前居住在德國Darmstadt，任教於Karlsruhe音樂學院。

        Piazzini的常備曲目相當廣泛，從古典時期到現代音樂，尤其阿根廷作曲家的鋼琴音樂是她的強項之一。她錄製了莫札特鋼琴奏鳴曲與協奏曲全集，以及海頓的鋼琴奏鳴曲全集等唱片。這張Piazzini演奏的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完全是意外的偶遇，是OEHMS唱片於誠品打折時購入的。用很少的投資認識一位新的鋼琴家，而且又是我所喜歡的舒伯特曲目（D664也是我非常喜愛的一首奏鳴曲），其實相當划算。初步聆聽Piazzini於此張唱片的演出，讓我覺得她優異的技巧並不刻意展現，而完全服膺於音樂本身的推展。她的音色與Haebler相比，更有現代鋼琴家清冷明燦的色澤，而與Haebler之圓潤靈巧不同。而Piazzini詮釋舒伯特的奏鳴曲時，與Haebler和Annie Fischer近似的是一種細膩情思的鋪陳，更為樸素淡雅，但是在高潮樂段卻也能激發出明燦有力的氣勢，不過Piazzini的演奏，最大的特質是流暢自然，轉折無痕，而不強調舒伯特音樂的戲劇張力和強烈對比。從技巧上來看，她的技巧勝過Haebler，也比七十歲的Annie Fischer更穩更扎實。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觸鍵的銀亮明燦之色澤，清透而有瑩亮的層次感，十分細膩。第一樂章的速度也是偏慢的，仔細的鋪陳，流暢自然。而第二樂章的A段，則有一種靜觀淡然的韻味，恬靜不俗。第三樂章輕巧靈妙的簡潔跳動，不刻意強化其律動感，卻更為清新可喜。第四樂章在溫潤的歌詠中，自有其流動自如的行進感。整體而言，Piazzini的舒伯特詮釋相當平實自然，沒有任何怪異的體質或刻意展現之處，不以技巧或表面的氣勢驚人，但其技巧也不容小覷。紋理清晰，情韻淡雅自足，不過由於音色的清冷明燦，讓音樂有了一種沉靜自省的況味，稍有美感的距離，但是自有其恬淡自然的意境可以涵詠，是一份不俗的舒伯特演奏。

D959-Haebler 1968

        舒伯特D959鋼琴奏鳴曲的版本對話，依序應該要從90年代之後的演奏接續介紹，不過前一陣子Haebler在Philips的舒伯特奏鳴曲集重新改換封面和招牌，再次於Decca發行這個久未出現的版本，基於對舒伯特的喜愛以及對Haebler詮釋的信心，幾個月前就購入了這套專輯。在最近的聆聽中，剛好可以插入於Annie Fischer之後，1991年阿根廷鋼琴家Piazzini的演奏之前，可以比較這三位女性鋼琴家對舒伯特音樂的詮釋。

        Haebler的莫札特鋼琴奏鳴曲和協奏曲全集的錄音，在我的聽域中佔有一席之地，也因此她詮釋的舒伯特讓我相當好奇。仔細聆聽她演奏的D959，發覺Haebler的詮釋，完全可以在舒伯特演奏名家中列入一席，是十分具有個人特色的演奏。這種特色，和主流聽域所形塑的舒伯特音樂之面貌不同，而有著更為恬靜秀逸的細膩氣質。一般所習慣的舒伯特，是在抒情歌詠中有著開創性及獨特的音樂性之表現，尤其最後三首奏鳴曲，具有和貝多芬比肩的深邃樂思、情感和大篇幅的結構，一般被演奏得對比強烈、形象鮮明而感情深沉，可是在Haebler圓潤明澈的琴音吐露下，竟能挖掘出樂曲內在溫潤細緻的層次感。不僅淡化了舒伯特邁入浪漫時代的前瞻性之面向，而更呈現出靈動娟秀、端整自然的古典精神。聆聽Haebler的演奏，最讓我驚異的，是她對於音樂的斷句處理以及明晰飽滿的瑩亮音色，這是不媚俗的舒伯特，幽靜自賞，獨自吐露其淡雅情思。也由於Haebler處理的節制淡雅，情感不浮濫，更耐人尋味。D959第一樂章是比Arrau的演奏更慢的詮釋，超乎我意料之外，可是卻沒有Arrau厚重飽滿的氛圍鋪陳，而是以簡潔果決的清晰性，展開樂曲的細部紋理，近似Zechlin，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一者是速度上的落差，二者是音色上瘦勁與圓潤之分別。第二樂章格外有一種平淡灑落的意境，看似平平無奇，卻自有其淡然盈懷的寂寞心緒。如能從Haebler此處的詮釋中，體會到落花輕颺、萬象興謝的淡然自足之境，而不覺得平淡無味，必然深深懂得傳統美學淡逸蕭索的境界。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B段，卻是璀璨噴發的明亮飽滿，和A段的恬靜悠然，自有其氣勢和色澤上的落差。第三樂章的靈動活潑和燦爛色澤，第四樂章的溫潤歌詠，都是親切動人的樂章。

        同樣是女性鋼琴家的演奏，Annie Fischer與Haebler自有其不同，七十歲的老人和四十歲的壯年，也讓樂曲的意境深淺有了對照。Annie Fischer之觸鍵，不如Haebler飽滿圓潤，Haebler則不如Annie Fischer匯聚高潮的爆發力，卻都有著細膩的氣質與溫潤的情意可供貼體觸撫。從樂曲的深層境界來看，Annie Fischer之演奏，凝聚了歲月之眼的觀照，更有簡淡空靈的境界；而Haebler讓舒伯特音樂中靈秀可愛的輕巧面向突顯出來，而自有其不俗的雅逸氣質。如果聽習慣主流的舒伯特詮釋，會覺得Haebler的演奏不夠過癮，這的確是其不足之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Haebler精練小巧的古典風格，如果苛求其表現淋漓盡致的張力和狂飆的情感刻劃，就是焚琴煮鶴煞風景之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