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想像之翼(中)


        科幻小說有諸多類型,讀者口味因而分流圈限,根據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編輯和評論家詹姆斯‧岡恩於科幻小說選及評論《科幻之路》英文版前言中,所舉之例有:硬科幻小說、戰鬥科幻小說、婦女科幻小說、傳奇科幻小說、太空劇科幻小說、非傳統性歷史科幻小說、高科技朋克科幻小說等。

        坦白說,閱讀科幻小說多年,並未注意到此種分類,或約略接觸而未強分,而只是循著作家的作品而蒐羅,如Isaac Asimov(艾西莫夫,1920-1992)、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 Clarke,1917-2008)、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等作,都是當時書局櫃上易購藏的名作。Asimov有葉李華的譯介推廣,較容易入手,不過《鋼穴》、《裸陽》、《機器人與帝國》此「機器人系列」三部曲,最初是由蔡心語所譯,近幾年才有葉李華的譯本,我兩版皆有,卻也無暇考訂孰佳孰劣。Asimov幾乎是最早引領我進入科幻世界的大師,前此的科幻閱讀體驗,都依附於星際爭霸戰、星際大戰等電影的延伸喜愛中,然而Asimov讓我見識到一個科幻宇宙如何橫空架構,如何綿延擴展至想像的彼端,卻依然合情合理。其後閱讀Frank Herbert沙丘系列,也讓我驚嘆。身為編輯與記者的Frank Herbert,在承接美國農業部計畫,欲解決奧勒岡州海岸的沙丘問題時,激發他的創作興趣。其《沙丘魔堡》囊括1965年星雲獎及隔年的雨果獎,分別擊敗了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與海萊茵(Robert A. Heinlein,1907-1988)之作,可見其非泛泛之輩。此作形塑出自成格局的宇宙觀,涉及生態學、宗教、政治與哲學層面之深刻探討,含括宮廷鬥爭,權謀勾心,家族世仇,預言、信仰、煽動與權力塑造等議題,雖非我所喜歡的星際科幻題材,但此作的確實至名歸,在科幻小說史上必然留名。沙丘魔堡曾改編過電影、電視劇、及電玩,最有名當屬大衛林區版(1984),我一開始也是透過電影而接觸沙丘的世界,但讀了小說之後,才發覺電影過於簡化。其後我也蒐集到電視劇的版本,含括沙丘救世主(Dune Messiah, 1969)、沙丘之子(Children of Dune, 1976)的劇情,呈顯出三部曲的全貌。而台灣由貓頭鷹出版的四冊Frank Herbert沙丘作品,讓我再度從文字上細膩感受此三部曲的魅力,而對Frank Herbert的生態預言以及宗教神權的建立和殞落,留下深刻的記憶。可惜的是,Frank Herbert其後所寫的沙丘神皇(God Emperor of Dune, 1981)、沙丘異教徒(Heretics of Dune, 1984)、沙丘大會堂(Chapterhouse: Dune, 1985)等作,台灣並未譯介,也貌似看不到中譯版。可見在閱讀的版圖上,科幻讀者只是小眾中的小眾,出版社無利可圖,譯介自然興趣缺缺。而Clarke的拉瑪三部曲,則是我最早接觸的硬科幻小說,其詳實的科學設定,與Asimov偵探辦案式的筆法有別,初讀之時,頗不習慣(跟波蘭科幻小說家史坦尼斯勞•萊姆〔Stanisław Lem,1921-2006〕的「索拉力星」一樣),一旦深陷其中,方能感受到Clarke不同科幻世界的魅力。Clarke的代表作,無疑是「太空漫遊」系列,最有名當屬1968年由大導演Stanley Kubrick改編成電影的「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其片頭引自理查‧史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早已是古典樂迷津津樂道的彩蛋。可惜的是Clarke「太空漫遊」小說四部曲(2001、2010、2061、3001),遠流版緣慳一面,此遺憾近日才由蒐集到的簡體版補足,但這套鉅作,不知何時方能啃完? 至於電影版,先前曾聽說Asimov的基地系列欲改編成大螢幕,但只聞空谷響,絲毫不見任何成品,而Clarke的其他漫遊、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1951-)「戰爭遊戲」(Ender’s Game)的續集,也應作如是觀。我想,電影公司如迪士尼、華納,大約只會砸重本於漫威、DC等超級英雄世界的打造與串聯,並有暗自較勁的意味。好處是近期終於可見表現不俗的神力女超人電影,在公式化的超級英雄中注入清新感;缺點則是,公式化的套路,為開拓宇宙觀而不斷推出起源登場之作或交互拉抬,感官上亦會疲乏。

        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1953-)的「時間迴旋」系列,首部曲《時間迴旋》榮獲2006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當年於台灣上市時,貌似還造成一股威爾森旋風。此系列是典型的宇宙末世小說,和病毒末世、災變末世小說不同,格局不能不說開闊,設定不能不說奇詭莫名,將人性拋擲於宇宙巨變的時空縱深中,既是對人性的試煉,也是對人性成長的謳歌。也因為首部曲刻畫人性的深刻,讓其後的《時間軸》、《時間漩渦》相形失色,後二部曲無法乘勝追擊,讓三部曲首尾完足,稍有遺憾。

        丹‧西蒙斯(Dan Simmons,1948-)的《海柏利昂》,當初吸引我購入大塊文化版,就是作者對濟慈(John Keats,1795-1821),〈海柏利昂〉(Hyperion)詩的援引借用,科幻與文學的對話,泰坦神族殞落的想像以及七朝聖者向Hyperion星朝聖的故事,互文般地交錯出一個讓人著迷的架空宇宙,在結構上讓人想到喬叟《坎特伯里故事集》。此科幻大作,雜糅諸如宗教、文學、人類學、考古學、生物學、倫理學等恍如百科全書式的題材和敘事筆法。以富文學隱喻和廣闊的太空歌劇式的場景設定,且具備許多燒腦的情節設定和議題安排,也因而譯作中充斥不少註解和說明。我最喜歡第一段霍依特神父的人類學式異地探險故事,透過詭異近似恐怖小說的安排,觸及到信仰之反省。然而,讀到了〈海柏利昂〉2(The Fall of Hyperion,這也是濟慈將Hyperion改寫後另訂的詩名),尤其是時塚與荊魔神(shrike,對岸譯為「伯勞鳥」)的描述,也許是讀到後來精神疲乏,也許小說的確過於跳tone,或過於前衛,對於這個四隻手臂的殺人機器,穿行於時塚中,擒獲獵物插在荊棘樹上的畫面,始終格格不入。對我而言,這是融合詩意(前半)與詭暗(後半)相互矛盾的閱讀體驗。的確,或如林翰昌於《海柏利昂》後記中所說,此作「需要讀者殫精竭力才不至於滿頭霧水」,因此更要「等精神回復後,從頭開始慢慢地再讀一遍」。的確,這部榮獲1990年雨果獎的科幻巨作,其複雜度和深度,或許需要再細心咀嚼,方有所悟。舊版已絕版,近期大家出版社又重印刊行,有興趣挑戰的朋友或可一試。

        認識彼得‧漢彌頓((Peter F. Hamilton,1960-)的《北方大道》,則純粹是博客來之旅的產物。之前對這位科幻作家毫無所知,但網頁上的介紹,無論是題材和篇幅,都是吸引我的類型。此部小說涉及到謀殺辦案、家族糾葛、企業壟斷、複製人、生態等議題,以懸疑式的劇情推展、太空歌劇的遼闊場景為針線,但其最終揭露的環保議題,卻較為單薄。然其鉅細靡遺的詳實描寫,則為目前讀過的小說之最。依照故事軸線的安排,其劇情的推展撐不起如此繁重的篇幅,但Hamilton卻對各式細節加以鋪陳,超寫實的作風,讓小說煥發出真實的質感。同樣的,不接觸電玩的我,卻透過艾力克‧尼倫德(Eric Nylund,1964- )《最後一戰》Halo光環系列(包含瑞奇之殞、短兵鏖戰、瑪瑙之魂三部)的描寫,認識到斯巴達戰士士官長的傳奇,故事中人類和星盟(Covenant)星際大戰的格局,即使對電玩一無所知,讀來也很過癮。其中,光環(Halo)的設定,尤讓人感到新鮮,這是高科技種族先行者(Forerunners)的遺跡,同時也是強大的武器。會接觸此系列,首先也是受2012電影「航向黎明」(Halo 4: Forward Unto Dawn)之影響。可惜Eric Nylund還有一部Halo: Evolutions未見中譯。然而,從最後一戰的關鍵字,引領我走入Greg Bear(1951- )所寫的前傳《最後一戰‧先行者》三部曲(冥塚、原基、靜默)的世界,他對先行者卓絕的科技描繪讓人神馳,對先行者與創造先行者之先驅之間的恩怨,埋梗鋪陳中逐漸揭露,讀來更引人入勝。最終先行者不敵先驅協助的蟲族肆虐而殞落,更讓人唏噓。這純然架空的浩大宇宙,充滿許多不可測的神妙科技,特殊的橫跨時空方式,以及壯闊的星戰場面,也讓人大開眼界,開拓想像的邊界,過癮之極。
  &nbsp而說到人類與蟲族對抗的科幻設定,最經典者應推《星艦戰將》(Starship Troopers)三部電影,其構想改編自海萊茵之作,我雖無讀過原著,但從中可見其對極權、軍權,虛幻的愛國主義之深刻諷刺。而卡德的《戰爭遊戲》,被列為科幻經典名著,高居各類榜單之列,我也先透過2013年的電影,才認識Orson Scott Card,但由於該作較偏於青少年成長小說,與我喜歡的星際題材有別,一開始並未列入我喜愛的科幻作品中。然而,卡德卻以《戰爭遊戲》和《亡靈代言人》(Speaker for the Dead)二作,連續二年同時囊括雨果獎與星雲獎,此項紀錄目前尚未被打破。而我在讀過小說原著後,也承認原著對於安德所面臨的成長考驗和心理壓力,刻劃得十分細膩,涉及到同儕霸凌、自信心的建立、成人與小孩世界的映照,以及善惡非二元論的議題,這是電影所無法呈顯的內在脈絡,也因而從今年開始,蒐集起他的作品。

        前述的作品,或讀於研究所時期,或讀於更早,或讀於近幾年。而從年初到現在,也利用零碎的時間,讀過幾本科幻小說,如約翰‧史卡奇(John Scalzi,1969- )的《星艦求生日誌》、喬‧海德曼(Joe Haldeman,1943- )的《永世之戰》(The forever War)以及布萊克.克勞奇(Blake Crouch,1978- )的《人生複本》。而姜峯楠(Ted Chiang,1967- )的短篇小說集《妳一生的預言》和郝景芳(1984-)的短篇小說集《北京摺疊》則尚未讀完,但姜峯楠之作毋寧更吸引我。其中,《星艦求生日誌》,相當新奇,是對Star trek系列影集的借用與調侃,透過電視劇和真實人生的牽繫糾葛,幽默中有省思,寫出平行宇宙的一種變體。而《人生複本》,也是平行世界的跨越和匯聚,以驚悚大冒險串場,兼具詩意與緊湊,而歸結於家庭的親情凝聚,其指向每個人的生命自身,讓人體會到即使各種可能雜然並陳,但珍惜眼前所有勝過其他可能,無怪乎會成為暢銷書。不過,平行宇宙的多元跨越,題材已見於電視劇「時空英豪」(Sliders,1995-2000),各種可能的世界和各種人物並置的方式,該劇已有多元的探索,故某方面而言,《人生複本》對我少了新鮮感,但對於未看過Sliders的讀者,應頗為新鮮。而最讓我讚賞的,毋寧是《永世之戰》,開展出一幅時光長河的廣袤畫卷,凸顯出戰爭的荒謬,以及相對論宇宙時空的詭異性質,對於兩性、複製人的議題,提出不落俗套的見解。其構思之巧,刻劃戰爭延展之邈遠,以及引發戰爭原因之可笑,深具反思精神。這不愧是歷久彌新的經典,因此多年後讀來,亦充滿新鮮感和震撼力,無怪乎此作能囊括星雲獎、雨果獎、軌跡獎三大科奇幻小說獎項,同時亦是科幻榜單上的常客。然而,我更盼望台灣出版社引進Joe Haldeman相同主題的續作:《永世自由》(Forever Free)和《永世和平》(Forever Peace)。

        最後,約略提及未讀完的姜峯楠與郝景芳。姜作乃是順電影「異星入境」(Arrival,2016)之藤而採得的甜瓜,比起較為商業化的超級英雄電影,這個故事小而美,精緻而深沉,直指人心人性,給予我的後座力如「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般迴盪不已,雖然「星際效應」的格局和視野及複雜度更勝一籌,不過「異星入境」已經是前半年看過印象最深刻的科幻電影了(近期的神力女超人也是)。在電影結尾前,我一直聯想到自身亦曾有某種似曾相識的瞬間於眼前浮現,總以為好像先於夢中預現徵兆,而後並於人生之不同階段印證此兆,然而,始終得不出解釋。電影演繹的核心,竟與我的貼身體驗類似。後來得知影片改編自姜峰楠星雲獎加持的名作《妳一生的預言》,遂於新書上市後迫不及待購入。兩相比對,電影的改篇無疑更向商業化傾斜,更強調異星入境的壓迫感,並映現出人類自亂陣腳的可笑,是原作所缺少的新闡發,且加上原作沒有的神結尾。相較而言,原作的主軸不在異星入侵的壓迫,而是透過語言的映對思考,揭露出思維方式之差異,深刻探究了自由意志與預知的矛盾,以及時態順序性和共時性之間的差異,並與人生議題的思考相結合,更具感染力。而郝景芳雨果獎得獎作品《北京折疊》短篇小說,僅以三個世界的折疊和跨越,揭露出階級劃分之殘酷現實,蘊含某種批判力道,但與姜峯楠之巧思,總覺隔了一層。

        下一次,則要細談幾本菲利普‧狄克的小說,所帶來的不同思考。

2017年5月26日 星期五

風水之相遭


         當瑞典作曲家Kurt Atterberg(1887-1974)的音樂迤邐展開於耳畔,一幅北國遼闊無邊的圖景自然浮現於眼前,那是一個以天地為舞台,以冰河冰山為舞衣的世界,多少斷崖陡峭聳立,無數長河大川奔逸切割,星辰尤其逼近,宇宙無比壯闊的蒼莽沃土。

        西貝流士的北極熊冷冽舞蹈,葛利格裹著棉絮的棒棒糖,尼爾森略嫌晦澀的色調,都與Atterberg的聽感不同。Atterberg雖身處後浪漫主義的時代,卻比前浪漫更古典,比古典更抒情,絲毫沒有西貝流士厚重斑駁的距離感,有著近似於葛利格的甜美,但更純樸天成,和尼爾森相去更遠。我陶醉於Atterberg藉小提琴所舒卷綿延的諸多清新旋律,彷彿採擷於泥土的清純樂歌,有著淡雅素靜的氣質,和源源不絕融技巧與音樂性的展技語句。而當Atterberg以樂團的齊奏拉引出壯闊高遠的幅度與氣勢時,那又不流於震懾撼動,或故作開闔之態,而始終有種節制感含藏於其中,有種順承而至的匯聚,有種紋理清晰的秩序。之後,我才知道,Atterberg這種非浪漫主義的古典特質,的確是違背潮流的,或者說是獨特時空情境下的產物。解說中特別從歷史背景之歧異,來說明瑞典一地的音樂,為何自外於歐洲樂壇的遷變。當歐洲遭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衝擊,曾有的價值觀摧折失落,音樂遂也進入不斷反思反芻的流轉,映現出戰後的新變局,以做出回應。然而僻處於北歐的瑞典,不受戰火波及,依然固守於舊的傳統,直到1940年代才接收到不同的音樂刺激。

        也或許如此,讓我更加期待相距Atterberg半個世代前的幾位瑞典作曲家:Hugo Alfven(1872-1960)、Wilheim Petersonberger(1867-1942)、Wilhelm Stenhammar(1871-1927),尤其Hugo Alfven和Wilhelm Stenhammar,手邊已有的唱片還無機緣展聽,既有此冥冥中的牽繫,也多了一個開啟新線索的理由。

        Atterberg的古典氣質,是少數專力於交響曲而取得聲名的北歐作曲家。他主要的作品有九首交響曲、五首協奏曲、五齣歌劇,Atterberg年輕時曾向Stenhammar毛遂自薦規劃音樂會曲目和演出,並於演出後奠定作曲家和指揮家的聲名。其後並以大提琴獨奏家和室內樂成員而活躍。同時對於促成瑞典作曲家協會之創辦,有舉足輕重之影響,亦擔任許多國內及國際音樂團體之職位,並在瑞典專利局有電機方面的專長。初聽Atterberg的小提琴協奏曲(Op.7,譜寫於1913年)時,會讓人驚詫於他駕馭小提琴樂音的嫻熟,沒想到卻以大提琴獨奏知名。此作恍若是葛利格式和柴可夫斯基式協奏曲之融合,但卻具有孟德爾頌的古典氣質。第三樂章小提琴之盤旋飛舞,自在流動,璀璨生姿,搖曳多變,實讓人流連。其主題有著冷熱交融之特質,內斂的熱情和外在的冷凝相合無間,無比深情又無比自制,無比簡易又無比幽邃,凝澀與流動感並置,裸露礁岩共蒼莽原野俱現。此樂章也讓人想到西貝流士著名的協奏曲第三樂章,然而西貝流士之舞風,更冷凝淒厲,更生猛野性。僅此一樂章,便讓人讚嘆Atterberg渾然天成的早熟氣質。第一樂章以小提琴展開序幕,鋪陳出周折迴轉的細膩氛圍,再由樂團接手,推展出浩大開闊的場景,而小提琴穿插其中,始終以純然抒情的平易之聲,吐露迴腸悠揚的樂音,不刻意做作而直指人心,隨著琴音,而讓人親游於北國山川的壯闊和風水相遭之真實感受。第二樂章慢板之迴腸盪氣,仔細諦聽,讓人動容,此乃自然發抒,無刻意做作之感。此曲在聽感上,十分近似於兩年前譜寫的Concert Overture,Op.4(1911,第五軌),融抒情優美與開闔景深,但Op.4更為朗暢明晰,鮮潔燦爛,一氣呵成。而二十年後譜寫的Varmlands Rhapsody,Op.36(1933,第一軌),前半抒情延展之路數,依然是Atterberg慣有的清冷色調和溫潤情韻,而比之前期所作,更為渾融自然、幽邃入骨,這正是當初初聽Atterberg時,就被打動之處。然而後半(5分40秒後情韻漸變)瑞典民歌之加入,振起泥土的舞音,那才是吹拂大地的昂揚律動,狂想風貌盡興張揚,而隱守矩度,不過激不失態,而此主題,先前已多次暗示。最後返回一開始的沉寂深遠,留下餘味供人流連。

        以下聽的是Atterberg 之Varmlands Rhapsody

2017年4月30日 星期日

籤筒憶往



         這篇短文,是從一則臉書貼文延展而成的。但是,此情此景,以及蟄藏已久的記憶突然噴湧傾瀉而出,又豈是一則短短的貼文所能承載?(雖然,在習慣輕薄短小的臉書世界,這些文字已自屬長篇)以下,先「貼上」這些毫不費力就流洩而出的語句:

        「習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剛好本週回南部老家,在書架上找到林文月編的這本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預計做為日後高鐵行旅的讀物。翻開扉頁,赫然可見舊行跡。原來在剛畢業的稚嫩年代,曾經於一女中聽過林文月的演講,倏忽之間,埋藏的記憶隱隱浮現。突然想起,實習結束時,學生們送的籤筒,徘徊斗室間,印象可及的位置間並無蹤影。內心略有惆悵,為這可能不復出現的隱翳感到失落。但冥冥中,似有牽繫。我於書櫃角落間,喜見竹筷身影。彷若重新接續記憶。我隨意撥動竹籤,五味雜陳地抽籤。輕輕揭起紙捲上封貼的數字圓點,展讀一份份地下工作而寫就的娟秀字跡,重溫多年前學生的祝福與支持。恍若重又見到一個稚嫩單純的年輕人,滿懷教學熱忱,摸索嘗試,匍匐前進的身影。從一份份籤紙留言中,某些早已忘卻的記憶隱微竄出,但依然隱晦難解。學生們的臉孔和姓名早已淡忘,唯有此物,唯有出自諸多蕙質蘭心之手的鼓勵與祝福,方是維繫今與昔的薄弱臍帶。我依稀記得,上半年的教學不甚出色,至下半年方才稍微扳回一城。也依稀記得,學生對我愛好文學的熱忱、投入古典音樂的興趣,以及用書法批改書法作業的付出,感到印象深刻。而臨別前的贈言,希望報考台大中文研究所的追求,也激起學生的同感。當初投入教學的傻勁,如今看來頗為青澀,但至少,目前還是接續當時的理想,在中文的研究中、在書法與音樂的游藝間,持續努力,不曾偏離。這些聰慧的學生,如今恐怕多已嫁為人妻,或投身於社會各領域中,嶄露頭角。但至少,這一年的獨特體驗,於我年輕時代,深有意義。而回顧舊事,但見時光匆遽,指間逝水,倏忽已成陳跡,亦不禁有所慨歎!」

        這次的感觸和臉文的繕就,的確是突然而來的。然而,我似有預感,臉文只是小小的開端,曾經許下的文諾,未償完了結的債,終將逼著我有所回應。

        其實,已有多次,在不同時空情境的誌文中,埋下遙相接應的針線:2009年,一篇回顧 紅色小提琴電影,首次提到實習一事。而2010年一次墜入舊居斗室的心馳神想,一番 自我對話,不僅尋回已失落遺忘的「聆樂手記」,也是「北一女學生送的籤筒」暗示般登場的時刻。將近半年多後,此筆寫作構想被我納入十條主題中的 第六條。而後,另一瓣痕跡,則埋藏於一年後一篇述及 兼任講師生涯的文章,提及再次偶遇實習指導老師之事。最後一縷線索,則分布於紅色小提琴 小提琴協奏曲之記憶疊置中。

        五個碎片般的小織錦,鑲嵌於更大的敘述脈絡中,並不起眼,大都僅輕輕帶過。然而,這些織錦碎文,自有其原先屬於某段足以煥彩成章的生命絲綢之一袖一衫,其難以磨滅消褪,因為此段經歷之難得。

        大四選擇實習學校,就以一女中為志願之一,原因無他,全台首屈一指的純女校高中,日後正式擔任教職時,必難踰越高牆而入,不妨利用實習機會,一窺究竟。冥冥中機緣暗合,我和同系丙班的另一位男同學,順利進入一女中。當時抱持相同想法的師大實習生,為數不少,因而,我們遇見了來自數學系的五六位數學老師,以及物理系和音樂系的兩位女老師(還有我已遺忘系所的它系老師)。將近十位實習老師,被安排於近地下室的一間獨立辦公室,由於年齡相近,第一屆實習老師也備受學校尊重(聽說其後的實習教師,待遇每況愈下,之後此類型的實習也已取消,可見政府對教育的漠不關心,學校也樂於使喚實習生)。老師們除了跟班觀摩,或主授幾週或接起一班之外,其他教學庶務不多,因而在校期間頗可交流融洽,一年間,同事之情誼和暢。我也交到一些朋友,一位數學系老師喜讀李商隱詩,愛背詩,讓人驚奇而敬佩;且認了一個乾妹妹。然而,或許真是年少輕狂,或許其後的人生,流轉變化太劇烈,這些朋友多已失去消息。

        在實習過程中,一開始主要跟課觀摩。臧老師是北一女名師,為人正義凜然,聲若洪鐘,指導文章誦讀,別是一絕。課堂講授切中要點,並啟發學生人生道理,深獲小綠綠們喜愛。相較而言,彼時的青澀實習老師,學問和教學經驗均不足,又生性害羞,憑的只是默默關心學生,以及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書法及古典音樂的游藝熱忱,而慢慢獲得某些學生的關注和欣賞,尤其用毛筆字批閱同學的書法習作,更讓同學印象深刻。一年的實習生活,慢慢地從跟課到上台負責一個課文單元,有了獨當一面的機會,努力適應教學、備課而讓課程更有深度,雖難以滿足所有台下聰慧的小綠綠,但多多少少,也讓學生慢慢感受到我的進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臧老師在校慶中扮演搖滾歌手,粉墨登場,成為全場的焦點。老師關注學生且願意不計形象地演出,這份用心,讓我十分佩服。也還好臧老師授課強調啟發與引導,而非專注於資料講義的補充,正切合我的教學質性,因而,我所獲得的啟迪,首先是對學生的引導,其次才是教學方法之運用。

        一一展讀學生巧思製作的小紙籤,腦海閃爍些圖景、畫面,但卻依稀不真切。我早已忘記當初為何無法參加學生畢旅,或能留下些不同的回憶。也隱約想起,校慶時走訪學生創意鬼屋之心情,某些段片憶想瞬時浮現,但又無法捕捉。也記得到台北車站演藝廳欣賞學生的公演。而印象中,某些和我比較好的學生,卻沒有留下籤紙,如今思之,也不得其然。某些記憶斷片,因為網誌的紀錄,特別深刻,如邂逅紅色小提琴淒美故事;某些印痕,隨著行筆的過程竟忽然湧現,比如曾和比較契交的數學系同仁,於實習末尾,一同到電影院參觀星際大戰首部曲,我也曾將當時寫就的行草長卷贈與對方,但那想必是十分率意缺少法度之作。而由學生巧心製作的紙籤,字裡行間,我才在這數十年的追求奮鬥後,找到當初向學生剖白的志願和本心,那場臨別贈言,早已忘記向學生陳訴甚麼,但其精神主旨倒是十分顯壑,就是立定考研究所的志向,並與學生相約在台大校園。或許,對即將從大二升上大三,邁向大考的小綠綠們,尤能鼓舞人心吧﹗

        歲月匆匆,退伍後一年,果真考上心目中的志願。研究所十年多,於台大椰林大道漫步,也曾想起實習歲月,想起學生純真的眼神。俟後,時光之輪又持續前行,畢業後覓得教職,至今已四年多。恍一回首,要不是扉頁上的稚嫩題詞,我渾不知一去已將近二十年。這期間,籤筒一直都在,只是從網誌曾經提到的書櫃上,不知何時,被移置於櫃底一角。這一次,差點錯過,以為失落了,也等於失落了這段記憶唯一的信物。這些年間,雖然擱置蒙塵,但還是小心翼翼保存著,就連小圓點貼紙,也大多完好,僅有少數不小心撕毀。因為,這是與記憶中這些聰慧蘭質的高中女孩們,唯一的牽繫。從紙籤上的文字可知,有些學生僅是應付而已,或簡略或寥寥數句,但願意於地下工作中留下印跡,還是一份心意。然而,總有少數,用心寫就的文字,在小小寸幅間,密密麻麻地織著真心流露的語句,卻是情感真摯地發抒、珍惜這一年的情緣,珍惜相處的餘光。時光匆遽,如今,學生們想必四散於各地,或為人妻,或為主管,或旅居異國,恐也早忘記當初這位靦腆的新手老師。但一女中的一年,卻對我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然而,是否真的不曾於其後的歲月,重遇實習時的學生?並不是! 贈我籤筒,是實習班級中的一班,的確失聯已久。然而,曾經於台大校園,遇見另一班的學生,已就讀中文系。畢業後,也曾聽聞其父為著名教授的該名學生,出國繼續深造。而後,因緣就愈形離散、日漸佚失,這段記憶也日益遙遠、惚恍。被繁忙的大學學術新手的忙亂,不斷添加閱讀柴火,而堆疊蒙塵,幾乎難以捃拾。僅存籤筒和相簿上的零星舊照,可供懷想。


    文字,就如同實物一般,能留存記憶,讓時光之摧折稍緩一些。如是,異時異地再重讀這篇紀載,希望或能喚起某些遺失已久的記憶,某些時光深處的臉孔與事件,能再次浮漾。




2017年4月28日 星期五

沛然之充盈


         許久未有如此暢快的交響曲體驗,一種噴湧而發,沛然莫之能禦的力度和氣勢,席捲天地之間的風生水起,涵括宇宙脈動的潮漲氣合,雄厚高峻中,迤邐出變幻莫測卻又紋理清晰的萬千氣象。這讓人醉心難捨的交響曲,出自英國作曲家Stanford(1852-1924)之手,在先前聽過的Stanford諸多鋼琴協奏曲、小、大提琴協奏曲中,樂團與獨奏樂器的抗衡與協奏,竟敵不過管弦樂堂皇浩大之聲。或許,這才是Stanford的看家本領,或許,這是他與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最深邃的牽繫,一種稟自布拉姆斯渾厚高駿之深情而上溯至貝多芬昂揚勁健之風骨的交響曲正宗流脈。

        史丹福第三號交響曲「愛爾蘭」(Irish),其聲息和布拉姆斯(Brahms,1833-1897)交響曲互通,幾乎讓人以為是布氏四首交響曲之外的未刊稿,一份隱藏許久終又重見天日的珠玉之聲。第一樂章氣魄峻偉之第一主題,頗似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但不如布氏稜角分明、剛毅堅拔,主要得力於第二主題,如暖風般吹拂平野,讓人不禁神思高遠,徘徊瞻眺,而見雲色悠遠,長河深沉。第二樂章詼諧曲般的動態推湧,慢板則留置於第三樂章,讓人想起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也將抒情樂段埋藏在樂團齊鳴以久後的第三樂章伊始。此樂章之動態表現更為淋漓盡致,中段如行進般之流暢舒展,則有布拉姆斯第二號交響曲田園式之氛圍和意蘊,在前後動態迫力中尤為清新悠遠。第三樂章之悠悠抒情,並不是內向性的耽溺或掘深式的剖白,因而在抒情之純度和精煉感,不如布拉姆斯慢板之深沉,而有種淡雅素靜之餘味,如從清晨薄霧中,甦醒、綻放的自然生機,像漸次展開之畫卷,點染上鳥鳴、小草、清風與流水。但此樂章最精彩之處,竟埋伏於後半段,當聽感已沉浸於這幅田園寫生畫中,彷彿濃雲密佈般倏忽變天,迴盪響徹雲霄之號角主題,並推展匯聚成高昂而燦爛之聲響,以及更具內在張力之情感噴湧,這或許是整首交響曲中最深沉幽邃的時刻。其招式更神似布拉姆斯式飽滿厚實之掌風,所席捲而至的生命悲壯感。也或許,是由於Stanford以愛爾蘭民謠The Lament of the Sons of Usnacht化入此曲,同時也見於布氏第四號交響曲慢板樂章之民謠主題。此種神似,因而不是誰仿擬誰的汲取、借、引之問題,而是採擷本源之暗合,是文化底蘊之一種聲息互通,此乃德國音樂的血脈與愛爾蘭土地之融會無間,渾然一體,故其神韻如此貼合。

        若說Stanford愛爾蘭交響曲前三樂章,皆讓我曲中應曲、意中尋意而聯想到布拉姆斯寬厚內斂之樂風,然而,最具愛爾蘭神采的第四樂章,也是聽曲時最讓人神思昂揚、意興高舉之會意時刻。這第四樂章,發自愛爾蘭土地血緣中的真實觸引,根源於兩首愛爾蘭曲調:導奏後的Molly McAlpin,以及四分鐘後半之Let Erin remember the days of old,其後再次湧現的Molly McAlpin主題,更是此樂章之高潮。然而,若以為此曲僅如此而已,便太小看Stanford了,結尾終止式二曲調之交錯分合,一直到曲終,才是精采至極的樂段,讓人昂揚振奮,一掃陰霾,而在樂曲結束時仍意猶未盡,深被撼動。許久了,一首交響曲四樂章,都能讓我心動神馳,意念迴旋的體驗,寥寥可數,在德弗札克(Dvorak,1841-1904)堂皇開闊的第八號交響曲、孟德爾頌(Mendelssohn,1809-1847)深美滄桑的蘇格蘭交響曲之外,竟然由Stanford這首名不見經傳的交響曲填補其後的匱缺(雖然在首演後造成成功,將Stanford推升為交響曲作曲家,然而Stanford過世後並未流行)。Stanford此曲,喚起我曾巡弋遨遊交響曲世界的美好體驗,在網誌多偏向於協奏曲、獨奏或室內樂奏鳴曲的走向之外,這首根植於愛爾蘭泥土、田野、丘陵、微風之上的美妙樂音,以其明朗而健挺的格局,壯闊昂揚的氣勢,流轉自然的筆法,帶領我翱翔於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充滿希望美好的世界,一個早已褪成蒼白的歷史印記,卻透過音樂背後隱藏的精神根苗,讓人再次重遊。

        補白的第五號愛爾蘭狂想曲,讓人想起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和德弗札克之斯拉夫舞曲,同樣是民謠律動風之奔逸盡興,但管弦化之愛爾蘭狂想曲,形神俱足,奔放淋漓,豪宕盡興,卻在中段插入旖旎柔情之旋律,以及多變的狂想旋律,此曲民族意味無疑更濃烈,更意興淋漓,更沛然充盈,聽聽二到三分鐘之聲響匯聚,營造高潮,便能體會Stanford駕馭管弦樂之能力。而聽聽六分鐘後清新悅人之淡雅旋律,便能感受Stanford管弦樂細膩刻寫的能力,也替此曲注入綿延廣邈的田野氣息。而此曲最終的高潮,雖不如前半段張力十足,而更明暢愉悅,但亦是Stanford最擅長的浩大場面和主題交織。或許,Stanford真的是一個不該被遺忘的姓名,在英國樂壇曾經舉足輕重,教育出一兩代英國作曲家中堅人物,自身之作曲名聲卻湮滅掩藏,而不如佛漢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1872-1958)、霍爾斯特(Holst,1874-1934),豈不讓人慨歎﹗希望經由網誌的介紹,能讓Stanford之樂音,再次飄揚於愛樂者耳畔﹗

        以下聽的是Molly McAlpin


        以下聽的是Let Erin remember the days of old


        以下聽的是Charles Villiers Stanford Symphony no. 3第四樂章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想像之翼(上)


        樂多想盡辦法在網誌中插入各式廣告,已漸影響到閱讀的樂趣,但依靠廣告生存又是必要之惡,也僅能視而不見,希望不要影響諸位來客閱讀的心情。

        剛剛臉書朋友希望我能分享網誌的連結,以便閱讀舊文,朋友的默默支持,讓人感動,但也讓我感覺心虛。此地匱缺已久,未端出新菜色,僅有蒙塵的舊作可充當店肆之陳列,實在慚愧。但現實生活所限,須將全部心力投注於吃力不討好的研究中,網誌只能餘暇時偶一為之,因而匱缺實乃必然,所幸九百多篇的文章算有份量,或可再讓來客時習之,莫忘之。

        另外,朋友的要求也透露一項警訊,當臉書成為日常,網誌漸翳邊緣,此地的冷清將如時勢所趨,難以避免。然而曾經投注的心力,未來又將付出的斷續心血,真將蟄藏於浩渺網海中,不復有人煙關注﹖或許如此,或許也不!然而,最近在繁忙的研究生活中,充盈著撰述論文,修改論文,消化資料,構思論題的無限迴圈。但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唯有透過網誌的記載,才能真正留下人生的印記;唯有此地的思考、摸索,想像羽翼的翱翔,真心誠意的表露,才是真實的自我。工作所需所投入的精力,僅能換算成孤寂的學者生涯和一篇篇交由專家閱讀的文章,甚或只是升等過程中的微薄數字,那是人生的一個面向。雖然積累的是多少潛心的思索,多少探尋的叩問,多少與現行不合理的制度相對抗而不得不屈從的遭遇(最近最有感的是投稿期刊,論文字數的限制,在資深教授與年輕學者之間的世代不平衡),多少肯定與質疑之間的拉鋸與修正,最終蛻變成被人論斤秤兩的數字或評頭論足的學術標籤,其所潛藏的體制化之本質,始終與我自由的本性相牴觸。因而,當所有的精力投注於此,剩餘的點點餘暇,在這些斷片中,自在地涉獵、閱讀,呼吸僅存的養分,我才真切感受到自由思考的樂趣,能真切地朝向一個學養與生命交融無間的傳統文人生命典範,跨出微幅步伐,感到衷心喜悅。而不是成為西方學術體制下,作為研究工具的標籤而活著。即使這樣的片刻,斷續分布在南來北往的高鐵旅次中,斷續散逸在正事忙完後,得以濡毫揮灑的時刻。我珍惜這樣的時刻,珍惜每一次可以透過網誌,透過文章自由書寫的時刻,不會因為臉書按讚數量的單薄而感到被冷落的心理落差,雖然我已習慣且視為平常。能真正自由發抒,無須在乎讀者的反應,無須刻意塑造自我形象,真是讓人暢快而欣悅,或許這也正切合寫作的初衷,切合當初設立此網誌的本心。

        拉拉雜雜扯了一推,看似是籠中鳥離籠高歌,不擇音而出,實則將在灌水中慢慢渡到這次書寫的主題。這幾年南來北往,於高鐵旅次的零碎時間中,積累不少讀書、思考的個人時光。於往返間,曾貯思詩句,構寫對聯及近體詩,也曾翻讀印譜,只差沒直接動刀碎石;更多的時間,是閱讀各種研究之外的書籍(有些有關,大多數無關),含括了人物訪談、音樂類型、感應或超感知覺主題、繪畫對談、書法隨筆或翰墨聞見。這半年以降,高鐵讀書的時光中,佔據最多篇幅的是科幻小說的邂逅,這一兩年間,算是我科幻小說的爆發年,不僅蒐羅了更多早期或少見的科幻類型電影,更接觸許多經典的、或剛上市的通俗科幻小說,接觸到的小說家姓名,以及積累購藏的小說數量,已遠遠超越了博士班時期翱翔於Isaac Asimov(艾西莫夫,1920-1992)、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 Clarke,1917-2008)、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沙丘系列的作者)等經典作家的醍醐體驗,以及更早的大學階段巡遊於星際大戰後傳系列小說所構成的有限視域。大學及研究所階段,接觸的科幻電影和影集遠超過小說,然而直到這幾年,隨著資訊取得的便利,我才更深掘於紙本的、文字構築的科幻世界,發現許多更值得探索的星圖,諸如以《戰爭遊戲》系列知名的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1951-),開創賽博朋克世界的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之《神經喚術士》系列、深受好萊塢喜愛而屢屢改編電影的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之各種電影的原創構思、以《華氏451度》為知名的美國科、奇幻小說大師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1920-2012),與艾西莫夫、克拉克齊名的科幻巨頭之另一地標海萊茵(Robert A. Heinlein,1907-1988)、以《黑暗的左手》、《地海》系列知名的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1929-),以及老牌科幻作家,於科幻文類開創過程中影響深遠,被視為現代科幻小說之父的H.G. 威爾斯(H.G. Wells,1866-1946),都是我不斷積累收藏而日益延展的圖景。另外,還有許多較不知名,但依然有其代表性的科幻小說家入彀,如以「火星三部曲」知名的金‧史丹利‧羅賓遜(Kim Stanley Robinson,1952-)、以「銀河便車指南」系列聞名的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Noël Adams,1952-2001)、格雷格‧貝爾(Greg Bear,1951-)、大衛‧布林(David Brin,1950-)、保羅‧巴奇加盧比(Paolo T. Bacigalupi,1972-)、約翰‧史卡奇(John Scalzi,1969) 、伊恩‧班克斯(Iain M. Banks,1954-2013),日本小說家小川一水(1975-)等,也在蒐集中慢慢拼湊出超過一本以上的著作。而在此過程中,我還注意到以奇幻系列《冰與火之歌》聞名的喬治‧馬汀(George R.R. Martin,1948-)之科幻作品、加拿大國寶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1939-)的女性主義傑作、以軍事科幻著稱的喬‧海德曼(Joe Haldeman,1943-)、擅寫太空歌劇的彼得‧漢彌頓((Peter F. Hamilton,1960-)、以及美國華裔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1967)和以《三體》系列獲得雨果獎的中國作家劉慈欣(1963-),及甫以《北京摺疊》榮獲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的郝景芳(1984-)。並且重新評估史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及尼爾‧蓋曼(Neil Gaiman,1960)在我閱讀版圖上的地位。

        這些探尋,就像蛛網般不斷串連交錯,一方面是原先對科幻文學的偏好,像線索一般,串聯起從Star trek原著小說到星戰後傳的早期記憶、以及研究所之後於艾西莫夫、克拉克、赫伯特、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1953-)「時間迴旋」系列到丹·西蒙斯(Dan Simmons,1948-)詩意及詭暗兼具的《海柏利昂》浩大時空,並融入彼得‧漢彌頓《北方大道》對星際企業的發展及追查兇案的詳實刻寫,以及Walter M. Miller Jr.之末日文學經典《萊柏維茲的讚歌》,都是探尋路途中的瑰麗圖景。除此之外,即使我全無接觸電玩遊戲,但艾力克‧尼倫德(Eric Nylund,1964)《最後一戰》士官長傳奇系列,卻也是我的案頭讀物,更由此延伸至Greg Bear所寫的前傳《最後一戰‧先行者》三部曲,而接觸到Greg Bear這位硬派科幻作家,他對先行者高超科技文化的描繪,令人神往,而其文化的衰落,也令人感傷。在其後蒐羅科幻小說的過程中,突然發現Greg Bear與先行者中文版中譯作者為同一人,閱讀此作深刻的觸動再次湧現,亦是一緣分牽引之巧遇。

        另一條線索,則由對科幻電影之探尋而來,從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戰爭遊戲」電影,我順藤找到了小說,並蒐羅了《死者代言人》、《安德闇影》以及卡德的其他小說。如從去年年底上映的「異星入境」(Arrival),我購入姜峯楠原著短篇小說集《妳一生的預言》,並驚詫於他構思的細膩和新鮮感,因而對華人科幻小說有所關注。再由於滿心期待時隔35年之續集上映,一次重返「銀翼殺手」的迷濛世界後,開啟我墜入菲利普‧狄克奇詭小說世界之始,且蒐羅了狄克許多代表名作,如「銀翼殺手」之原著《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網羅著名好萊塢電影「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及「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魔鬼總動員」和「攔截記憶碼」(Total Recall之舊、新版改編)、「異形終結」(Screamers)等作於一集的短篇小說集《少數派報告》,以及被時代雜誌列入1923年以来百大最佳英語小說之林的《尤比克》(Ubik)及其他,並成為我高鐵旅途的最佳良伴。兩條不同線索的匯聚,拉引,更被其後於網路世界中蒐羅繁簡科幻小說的飢渴目光所引爆,且加入每週關注科幻類新書購藏與否的拉鋸。目前,許多下訂的科幻類書籍尚未到貨,而已經到貨的書籍早已超越先前網羅的總和。這似乎是壓抑許久的苦悶學術生活之外,另一扇可以撫慰人心的閱讀療癒:讓想像遨遊於現實之外,直到銀河深處。然而,這些閱讀只能積零碎之時光以為之,畢竟早已過了如大學時代可盡興閱讀小說的時光,目前,所有閱讀小說的時間都是刀口之外的奢侈,但卻也是讓精神更加豐厚的血脈點滴。

        本想談談近期讀過的幾本科幻小說,只是如此而已,然而話題一開,回顧憶想的力量如潮水般匯聚,不知不覺閒漫溢了將近四千字,佔用太多時間了,我想,真是奢侈! 只好暫時打住,將心力投注於正經事。下次有餘暇再好好接續想像宇宙的心靈之旅,探尋這些不同變貌的詭幻體驗。

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絃聲之糅入


        去年元月,寫下對波西米亞小提琴家、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之謳歌,這一年間,尋尋覓覓,總想再次徜徉於Benda奇情絕美的樂音。然而此願未果,多少次空手而歸,雖然帶回其他風景,然而這曾經讓我盤桓難捨的園囿,終究是掩藏在塵煙迷濛中,去路已翳,餘情未了,只能帶著遺憾繼續走訪。終於,一次機緣湊合,於陳置的唱片架上,覓得這張CD,這意外的巧遇著實讓我興奮。記憶中,那是一次購片的小爆發,順勢帶走了許多Hummel的唱片,也暗自期待下次未知的遇合。

         原則上,我蒐羅唱片,很少像尋覓Benda、Rubbra、Biber、Onslow、Hummel等作曲家或古大提琴唱片,是刻意在逛唱片行的時候或詢問店員,或自行查找。主要都是隨興翻閱,順手拿起,在短瞬間萬般意念閃過,決定是取或捨。機緣遇合的直覺感受,往往引領我摘花成園,匯流成海,最終構成自己的音樂版圖。判斷的依據,主要從是否是罕見但可能蘊含珠玉之聲的作曲家為著眼,封面的審美感受也是決定性的一環,其次則是能否強化舊體驗或帶來嶄新刺激的任何意外發現。於是,每次徜徉於唱片之海,牽曳指南的,始終是已知與未知的拉鋸。

         好不容易,有了第二張Benda的音樂,讓人迫不及待縱身躍入。然而,或許是詮釋手法不同,或許是樂曲機心不同,或許是當時不夠專注,一開始雖然能對音樂的流麗變化感到同情,然而深層的交感尚未衍生。於是,在好幾個月內,諸多唱片流轉間,Benda始終位居其一,不曾退離。聽著聽著,我也從中發現似曾相識之樂音,與前次應和,若有所合。然而,我總私心希望,最好不要重複,讓更多Benda之樂音飛揚盤旋。最終,當音樂讓我神思遠颺時,正好在整理唱片時重晤舊片,兩相比對,可放心的是,僅重複一首(此張CD第13-15軌,F大調奏鳴曲),其餘都是新風景。

        咀嚼風景,參味記憶與情感,那又是一段與許多日常生活交錯而交糅的生命斷片。近期投注於不少心力於修改論文,略事休息後,又將投入新一篇論文的參讀撰述之事。而暑假期間要舉行的盤石聯展,日常間的準備亦是期程所需。近期也藉高鐵休憩的時間閱讀些菲利普 狄克(Philip K.Dick)的小說,也已讀完二本,這倒不妨礙平常以學術研究為主的生活,乃餘興調劑,不過日後或可為文散記一、二。同樣的,也要切割出零碎時間執刀碎石,緩步累積些可用可賞的作品。聽音樂,則往往交替於閱讀、或墨瀋淋漓之間,不知不覺間,列隊等候的唱片日益堆疊。

        從這唯一的重複,正可比較兩輯音樂家演奏理念之分野。CPO版,琴音亮麗鮮活,爽利的速度更具張力和刺激感,而此版,琴音之吞吐中規中矩,較樸實悠緩。然而,許多細膩的轉折,更為觸痕可感。尤其是線質綿延伸展之處,尤其是由慢板之聲腔轉入快板,Benda獨有的波西米亞歌吟聲和特殊的韻律感,往往讓音樂煥發出迷離恢詭的色彩,蟄伏中被喚醒,悠緩後的噴湧,被拉引的張力,被釋放的自由,將音樂帶往一個流轉銜接,無痕自如的情感世界。尤有甚者,Benda更貌似慣性地在快板音樂漸已熟悉之後,轉入同曲另一更具奇情疊影的光暈交錯,比如我最喜愛的第二樂章(第十號奏鳴曲),第一次出現於二分五十幾秒,第二次浮漾於四分五十幾秒,那真是筆墨難以形容的神來一筆,那是一層轉入一層,彷若揭開重重被遮掩的帷幕,終於瞥見最內核的機心。大抵而言,Benda慢快快的形式,吸引人的不是慢板的刻畫或醞釀,而是隨之而來的生動,那被拉引的時刻,那撩亂勾引,那牽連堆疊。

         專輯中前三首(第十、十四、二十三號)的第二樂章,都有類似的趣味,這似乎是巴洛克慢快快樂章比之古典快慢快形式,更餘味盎然的時刻。Benda讓我心動神馳的,就是絃聲拉引糅入,變幻莫測的色澤煥彩,然而其曲式卻不深奧難解,而自有如清風般明暢自如之感受,如第十四號奏鳴曲慢快快的第二快,不賣弄技巧,但音樂之鮮活流利,自能傳達喜悅之情。而更濃重厚實感的第二樂章,就該聽聽第二十三號奏鳴曲,和第十號相同,小調的內斂性格,改變了慢快快那後兩快的質地,何其有幸,前一張專輯只有一首小調,而此處兩首,Benda的迷人色澤,在小調的氛圍中仿若蒙上一層薄霧,這第二十三號奏鳴曲,更為內斂的刻寫,更具內在張力,不像第十號第二樂章的鮮明特出,更需要時間醞釀,音符背後的情韻,方能淺斟漫溢。一旦體會其妙處,則離Benda深邃的藝術世界,更貼近一步。]

         隨著音符而旋入的,是匆忙生活中許多投入和思索的痕跡,某些斷片,編織入臉書那不常構築的人際往來,某些事件、或偶遇、或預期,或按照既定追尋鍛鍊的目標而留下。然而總有更多因匆忙而遺漏的心情,因堆疊而散逸的想法,就此埋藏或消音,豈不可惜﹖雖則網誌是以音樂聽感發抒為主要的話語陳列,然而於其間的心念流轉,其複音疊置,自有難以掩映的伏音潛脈,呼喚著另一次的書寫。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 Violin Sonata in A minor,這首雖然不見於專輯,不過是youtube中另一首動聽的樂曲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心靈之震顫


        英國作曲家Edmund Rubbra(1901-1986)目前僅在網誌中出現一次,然而,那卻是聆樂的高峰體驗。由於印象如此深刻,我曾經在課堂上,選用The Jade Mountain的一首樂曲,作為聽力聯想的測驗。並努力於唱片行蒐集Rubbra的音樂,但也僅寥寥六、七張,零星幾首交響曲,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的交響曲全集。

       身為二十世紀少數以交響曲創作奠立地位的作曲家,Rubbra的十一首交響曲及未完成的第十二號,構成三個不同的階段。以五到七號為中期,前後各四首交響曲。Rubbra的交響曲,透顯出他所深受的宗教傳統諸如西方基督教、東方佛教之影響,其中以第八、九號交響曲的宗教意味最濃厚。第八號交響曲,是對猶太神學家與考古學家Teilhard(德日進,1881-1955)之致敬。德日進的考古,以研究中國舊石器時代的北京人最具代表性。由於對演化論的態度與教會不同,德日進與教會的關係呈現緊張狀態,但他以融會精神與物質的演化構成其學說,並對Rubbra之思想深有影響。這首向其致敬的作品,樂思成熟渾融,開展出既具神祕推展的聲線,又蘊含浩大燦爛的精神力度。三樂章之形式,是Rubbra於第七號交響曲後,最常運用的曲式。缺少如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般深邃動人的慢板,但三樂章之樂思更連綿一貫。第二樂章之浩大廣袤,透過管絃樂織造出一個萬物湧現,光華躍動的繽紛世界,樂思之轉換流麗鮮潤,而氣魄雄健,猶勝過第一樂章。第三樂章伊始,有著近似慢板的弦樂歌吟,塑造出流動不已的脈動,彷如夜曲中生機閃耀的光芒,無法被夜之黑暗所掩抑。從輕慢到流行再到匯聚噴湧,這是Rubbra最擅長的根芽式樂思漫衍,由根苗茁生成一株枝幹俱全、生機盎然之大樹。4分10幾秒處推衍的旋律,輕輕浮漾著,像吹拂過草浪、平野之涯的那陣風,向著更陰翳的夕陽漫去,這正是最精彩,最讓人意動神留的Rubbra(聽聽5分半後到7分40幾秒處),音樂的行止流溢,自有一種飽滿而沛莫可禦的力量。此樂章自有足以和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相比擬而更勝一籌的內在張力,但卻需多次諦聽。最讓人驚奇且餘味雋永的,便是第三樂章末尾的悠然靜謐,反高潮的安排,毋寧更指向一種內心的呼籲,一種靜定的修持,與某種宗教情懷之淡然含蘊相應和。

        相較於第八號交響曲的簡練,第六號交響曲更具世俗喜怒哀樂的血肉具足,在明暢性和豐潤性都更吸引人。或許,前者是苦心證道後的修持,而後者則是紅塵歷練後的頓悟。除了第三樂章鮮明而淋漓的動態噴湧,直接湧現外,其餘三樂章皆由慢板的氛圍,引領聆聽之耳進入Rubbra豐盈而深邃的世界。第一樂章導奏十分優美,像星河下流淌過平原的水脈,映照出寬廣又悠長的景深。其後則仿如黑夜褪去,白日鮮潤朗現的推移,闃靜的原野再次充滿生機,岡巒起伏向遠方堆聳,一個更浩大開闊的平原,於眼前迤邐展開,動態的推力引領我們遨遊其間。是的,Rubbra帶給我的,是如同中歐作曲家開展地貌的抒寫形式,彷若廣袤平闊的英國鄉野,更為立體浮凸,更為聳立昂揚,讓人瞥見來自於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崇山峻嶺之森然挺立,以及布魯克納交響曲迴盪於鄉野的管風琴聲,兩種精神面貌之有機融會。Rubbra之交響曲,曾被擬譬成布魯克納,這並非偶然,從此首交響曲一、二樂章,可略窺一二。或許,兩位作曲家都透過宗教意蘊的深沉咀嚼,而殊途同歸地揭露出音樂塵俗仰望之上的神聖性。第二樂章,號稱是Rubbra所有交響曲樂章中,最動人的一曲,雖然目前還無法檢證此說,然而,此樂章之幽深與內在張力的迸發,的確是不可多得的體驗,如同布魯克納,那最動人心魄的第七號交響曲第二樂章。Rubbra不如布魯克納綿延無窮盡地抒情堆疊,而更要言不煩地帶領聽者進入一種幽寂中迴盪的領悟與省思,這是迴向內心深處的內在挖掘與神祕體驗,隨著音樂如潮般的匯聚,而在5分多鐘迎來心靈的震顫與撞擊,像是必然會引人反躬自省的時刻,外在的震懾與內在的吶喊交織。隨後靜謐片刻,音樂更溫柔更具撫慰力量,正好和下一樂章的動態淋漓成一對比。那是盡興而隨意噴湧的動態,具有狂飆席捲的特質,也更具以動作之揮灑而達致療癒的效用。第四樂章回到第一樂章的開闊場景,以更具抒情的聲線鋪陳,回顧過往,指向未來。聽聽3分26秒左右到4分多鐘的法國號和木管之互動,讓人聯想到布拉姆斯那遨遊卻孤寂的況味。此曲同樣是豐潤多變,流盪多姿、燦爛鮮明的,其中透出某些夕陽餘暉的光景,則讓人想到艾爾加的交響曲。

        第六號交響曲譜寫於1953-54年間,並於1954年由Sargent指揮BBC交響樂團於皇家節慶廳舉行首演。第八號交響曲於1966到68年間譜寫,於1971年由Groves爵士指揮皇家利物浦愛樂,於愛樂廳舉行演出。而Rubbra唯一的一曲大提琴與管弦樂協奏的Soliloquy,Op.57,譜寫於1944年,為William Pleeth(1916-1999)而寫,他的學生Jacqueline du Pré也曾在錄製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的1965年中,演奏Rubbra此曲,不知是否有錄音傳世。這首類大提琴協奏曲的樂曲,亦是不可多得的樂章,Rubbra對大提琴技巧之譜寫,於11分3秒左右,讓我聯想到紅色小提琴那孤絕的音色,奇詭莫名。用大提琴來傳達Rubbra那深邃幽寂的樂思,凝鍊荒冷,正恰如其分。那是指向心靈深處的叩問,搭配鼓聲的持續撞擊,大提琴猶疑吞吐,迴旋起落,道出生命的追尋與執著,有種驀然回首而了然前生的領悟,有種沁心追尋而不悔不棄的堅持,有種淘盡紅塵的觀照洞澈。大提琴的音樂,在Rubbra的宗教圖景中,在一種悲憫人世的直覺洞見中,被賦予了入世磨難同時又出世超拔的雙面性,更具震顫心靈的隱密力量。這一記回馬槍,在這趟心靈之旅之末尾,更孕生了扎扎實實的後座力,像我近期看的電影、閱讀姜峯楠的小說。

        以下聽的是Rubbra第六號交響曲第二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