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鋼琴獨奏會

        星期六晚上傅聰鋼琴演奏會，是我多年來聽現場音樂會唯一一次滿座的體驗。一兩週前上網查曲目，發現票已售罄，心想傅聰果真知名度高，打敗許多國內外的名家。坦白說，自己也是衝著傅聰的大名而進場，心想大師年事已高，總得留下聆聽印跡，妝點自己的現場體驗。

        照例也準備唱片要簽名，但和先前的普萊亞一樣，會後都沒有簽名，因此有此心得：只要超過一定輩分，超過一定年歲、知名度高的鋼琴家，會簽名的機會比年輕鋼琴家更低。後者幾乎都有簽名，以滿足粉絲的期盼，並累積人氣。昨晚的音樂會，光是聽聽三首少見的樂曲—德布西英雄搖籃曲、舒伯特匈牙利曲調、G大調慢板，以及最後一首安可曲—就值回票價，何況還有我最喜愛的D946。先前已在網誌 分享過Kempff的演奏，傅聰的演奏又有不同的韻味。能聽到大師彈奏這些私房曲目，即使技巧上無法應付，但自有不同的韻味可尋。

        將近八十的高齡，自無法要求傅聰彈出雄健輝煌的音樂，因此曲目的選擇更形重要。貝多芬的田園，是貝多芬中期作品少見的傳統作風，加上舒伯特樸實的音樂，Scarlatti的奏鳴曲，不依賴技巧的完美，也能傳達鋼琴的詩意。傅聰在彈到快速流暢的樂段，顯得力不從心，透過一句句的分句巧妙帶過，稍顯遲滯不順，但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在樂句的塑造和音樂的鋪陳方面，也不強調強弱對比和分句上的清晰，彈性速度的加入，讓音樂也非流暢生動的表現，而自有其明暗濃淡的變化。我尤其注意到傅聰在田園的第二樂章和D946的第三樂章，對節奏的掌握有超出其他鋼琴家的敏銳之處，更鮮明可感。田園第二樂章和我會前預作功課的Ciccolini版大異其趣。Ciccolini以超乎想像的慢速支撐著貝多芬音樂的肌理，但傅聰則讓音樂跳盪了起來，節奏感鮮明，頗讓人意外，畢竟此種處理方式更考驗著技巧的控制。雖然不免因為年齡的關係而彈不出田園音樂中愉悅、悠閒的一面，但自有獨屬於傅聰的韻味可言。Scarlatti，雖然更顯輕快、純淨生動，但和強調復古的巴洛克式演奏如Pletnev之靈巧鮮活不同，傅聰的彈法還是古典、浪漫時代式的。而李斯特的佩托拉克十四行詩第123首，彈來更像德布西濃淡、明暗的變化，而沒有李斯特浪漫式的內省意味。但舒伯特卻更適合傅聰這種不強調明晰的樂句銜接變化，而以樸實的自然流動映帶成篇之特色，某方面而言，少年老成的舒伯特給予傅聰更多發揮的空間。能突顯出舒伯特不假修飾的質樸特點，以及粗疏不精密卻耐聽的特色，傅聰偏暗的音色，也切合於舒伯特男中音的嗓音。在D946第二樂章的中段，傅聰彈得偏快，流露出此曲難以掩飾的內在激情，雖然我還是習慣於Kempff稍慢卻更溫潤內斂的情感發抒，但傅聰還是比同樣快的內田光子更有韻味，也自能觸動舒伯特此曲感人的內在世界。傅聰彈奏時所流露的韻味，難以用言語盡述，那是一種脫略形跡、抒懷寫意的逸趣，就技巧而論，傅聰讓我想到一百多歲還登台演出的Horszowski，但後者更純淨返璞。

        傅聰琴音所指向的意境，如同山水畫般自有其濃淡、明暗深淺的分布和氣韻流動，如指實某筆描繪不像、刻寫不工則是不對味、煞風景之評。如從技巧或參照原譜，必可發現許多錯彈之處，但卻不妨礙聽者從見神采而不見點畫之處欣賞。藝術的天地遼闊，自可容納不同的境界和風貌，也容許聽者、觀者自取所需。

以下聽的是傅聰演奏Scarlatti - 6 Sonatas

Bruch交響曲、小提琴美聲

        相對於Bacewicz的小提琴音樂需費心解譯，Bruch的小提琴音樂就更順耳動聽。幾個月前分享過的布魯赫 小提琴協奏曲，在Deadlockcp兄的提點下，我發現了Bruch所說的八首小提琴曲中的另外四首，就出現在這組交響曲中。光從唱片封面看不出另外收錄的曲目，但翻到背面，果然多了四首樂曲，同樣是Accardo演奏。這些樂曲，反而讓我對Accardo刮目相看，當然Bruch優美深邃的音樂更應記上一筆。

        內頁的解說以「在孟德爾頌和舒曼之陰影下」為題，點出Bruch交響曲的特色，但實際聽過後，第一號交響曲最切合此種概括，而第三號交響曲已走出了Bruch早期的浪漫風格。兩年前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獲得好評後，1868年，Bruch在指揮家Hermann Levi（1839-1900）的建議下，著手譜寫第一號交響曲，於七月首演，並題獻給布拉姆斯，布拉姆斯收到此作後還回信給Bruch，表達他的驚喜之情。這首作品融合了舒曼的浪漫精神（第一樂章的導奏近似舒曼之「Rhenish」），第二樂章的詼諧曲和第四樂章的快板則有孟德爾頌的韻味，這是典型的浪漫時代之作，很容易上手，此曲我最喜歡的也是這兩個樂章，明快簡潔中，有著抒情優美的純淨風格。第二號交響曲則作於1870年，題獻給姚阿幸，也得到不錯的評價。但是隨後在萊比錫的演出則不受歡迎，因為只有三樂章的此曲省略了詼諧曲，Bruch為此還向Levi抱怨，並挖苦了萊比錫的聽眾。而此曲就深度和壯闊性上，更超越第一號，也打破了孟德爾頌和舒曼的影子，融合了布拉姆斯的大氣、厚重，以及舒曼的深沉。聽聽第二樂章慢板，就能感受到三首交響曲最深沉的樂章，足以直追布拉姆斯、舒曼交響曲的慢板樂章。而第一、三樂章，則有後期浪漫主義的聲響幅度。1882年受紐約交響曲協會之委託創作交響曲，隔年十二月於紐約首演第三號交響曲，此曲更為開朗明晰，去除了Bruch給人沉鬱浪漫之片面印象，而更顯簡潔有力。如第一樂章導奏之後的主題，就支撐起音樂發展的力量。第二樂章如聖詠般營造感人的氛圍，第三樂章以其有力歡快的詼諧曲風為特色。第四樂章則呈現出壯闊、優美的氣勢，又隱含著懷舊的情感，在表層中更直率明朗的力量中浮漾著。此曲壯闊的氛圍既承自第二號交響曲，又展開出直率、勁健的一面，更讓人耳目一新，彷彿受了新大陸的洗滌，Bruch寫出屬於自己的「新世界交響曲」。

        雖然我聆聽的重心在於三首交響曲，但很難不被補白的四首小提琴與管弦樂所吸引。這四首分別是作於1874年的Romanze,Op42、作於1890年的Aagio appassionato,Op57、In Memoriam,Op65、於1911年首演的Konzertstuck,Op84。即使前四首樂曲中有著名的蘇格蘭幻想曲，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四首樂曲（尤其是In Memoriam），絕對有超越該曲之處。Romanze,Op42哀愁惆悵的風格，來自於布魯赫在感情遭遇上的不順，這首原先預定作為協奏曲的首樂章，也因為傾吐完所有的激情而無以為繼，成為單樂章的形式。Aagio appassionato則按照預定的規畫寫成單樂章，其樂念與第三號協奏曲第一樂章近似，但更深沉，甜美旋律與琶音技巧貫串整首樂曲，聽來十分蕩氣迴腸。深深撼動我的更是In Memoriam，此首樂曲可用椎心刺骨、悵然迷惘來形容，Aagio appassionato中已有讓人低迴難捨的感動，但In Memoriam更直指人心。第一次深入聽這首樂曲時，我彷彿被撞擊般呆坐著，任音樂襲擊，難以動彈，難以置信Bruch寫出如此深沉椎心之悲歌，直指心靈深處。尤其二分鐘後管弦樂在小提琴獨吟之後開展的主題，帶動小提琴的吟唱跟隨，是如此悵惘迷離，如此深懷難解。隨之的猛烈撞擊，也恰到好處地推進音樂到高潮頂點。這是八首小提琴與管弦樂曲中最讓人難捨難忘的樂章，看了解說才知道，也是作曲家最喜歡的樂曲之一。但聽完整曲，發現此曲為何不紅的原因，可能在於篇幅過長，十五分鐘所受的衝擊近似，產生感覺上的疲乏。如能像前一首Aagio appassionato一樣，見好就收，剪裁濃縮成九到十分鐘，更有審美上的優勢。最後一首Konzertstuck，也是Bruch最後一首小提琴作品。比之In Memoriam一往情深而不返，更多了氣勢開張的張力，在低迴中有更為熾熱激烈的情感發抒，第二樂章運用愛爾蘭民謠The Little Red Lark為素材，鋪陳出一段抒情深情的歌詠音樂，其感人之處不遜於In Memoriam。從這些音樂來看，Bruch替小提琴譜寫許多動人樂音，傾注他對這個樂器的留戀，讓提琴繚繞歌吟之聲成為Bruch心聲的代言人。


以下聽的是Adagio Appassionata op. 57，鋼琴與小提琴的版本

以下聽的是In Memoriam，由Accardo演出的版本（不完整）。聽來不如CD，感人處打了折扣。

以下聽的是The Little Red Lark這首愛爾蘭民謠，鋼琴改編版。聽熟主題再聽布魯赫之作，會更有感覺!

愛爾蘭民謠主題對譜

以下聽的是Konzertstuck第二樂章

Bacewicz小提琴協奏曲2

        Bacewicz(1909-1969)共譜寫了七首小提琴協奏曲，其中第六號只有手稿，未曾演出也未曾出版。女小提琴家Kurkowicz分別以兩輯的方式演奏這六首協奏曲，我先聽的反而是第二輯。如此錄製的機心，得以各自呈現了Bacewicz這三首協奏曲之間的風格差異和演變痕跡。另外，Bacewicz還有兩首大提琴、一首鋼琴、一首中提琴協奏曲，包含隱而未現的第六號，都是可以再探尋的風景。

        這三首協奏曲分別作於1945、1951、1954，而在1946、1952、1955年首演。作為傑出的小提琴家、鋼琴家、作曲家，Bacewicz最後於1953年離開舞台，不再登台演出。因此第二、四號都由她首演，而第五號則由女小提琴家Wilkomirska演出，關於此位小提家的介紹可見 璀璨的弓弦。由譜曲者同時進行首演是十八、十九世紀以來的傳統，貝多芬、李斯特、布拉姆斯都如此，二十世紀初也還有拉赫曼尼諾夫和普羅高菲夫演奏自己的作品。但此傳統到了二十世紀後專精分工的結果，大多數的作曲家都題獻作品給知名的演奏家，由他們進行首演。Bacewicz不須代打也能演出自己的作品，可見其技藝精湛。

        Bacewicz的小提琴協奏曲並不容易進入，她的作曲風格介於Szymanowski與Lutoslawski之間，比Szymanowski的新浪漫主義多了些新古典主義的作風，比之Lutoslawski的現代風格又更偏向於傳統。這三首協奏曲都是反覆聆聽後，從一開始初步感受到Bacewicz的強烈色彩和細膩刻畫的結合，小提琴技巧性和音樂性之兼融，到後來更能掌握Bacewicz深沉的情感，和一曲比一曲更豐富耐聽的意境營造。第二號協奏曲是最容易進入的一曲，新古典主義的風格，第一樂章有力奔瀉的動態，讓音樂席捲翻滾，明朗生動。最讓我喜愛的段落，是1分9秒所開出的十幾秒歌吟高詠之句，我期待著此音樂再次出現，營造新的高潮，可惜的是，如一閃而逝的光芒，消逝無蹤，讓我每次聽到此處都屏息留神。此樂章流動不息的奔湧力量，塑造出張力十足的戲劇感。第二樂章則是抒情優美的樂章，如對Bacewicz之音樂有疑慮者可以先聽此樂章，必會對Bacewicz塑造出的低迴歌吟之綿長旋律留下深刻的印象。此種抒情性，來自於Bacewicz個人的氣質以及浪漫精神的注入，而自有其高雅脫俗的細膩美感。第三樂章以明亮鮮潔的舞曲韻律，傳達Bacewicz對波蘭民謠的熱烈喜愛，自有其愉悅開朗又旋舞不絕的特質。

        第四號協奏曲是Bacewicz創作高峰期的產物，同時期有許多傑作如第四號弦樂四重奏、第二號交響曲、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等。此曲的樂思比之第二號有更深沉的挖掘，這也是Bacewicz音樂之特色，在逐漸向內凝縮至個人心靈世界之幽深境地中，同時融合了波蘭民謠民族元素，也接受現代音樂的洗禮，而形塑出獨具個人風格的音樂。此首協奏曲注入了更豐富的民歌素材，改變先前的明朗氣質而化入更幽黯的色澤。低沉中有著尖銳、騷動的內在力量，小提琴刻寫情感的筆力更重，更晦暗低迴，直指內心底層的糾葛不安。第二樂章，在相同的動人旋律中隱藏著更為孤絕、內斂的情感，內在的張力也更深隱，而在噴發時更見力道。第三樂章同樣是民謠風的旋律舞動，然而情調已不同，在黯淡的色澤中，噴發出更多變的織體和姿態，更渾厚飽滿的內在力量。

        第五號協奏曲比之第四號的幽黯流動有更具現代性的不協和聲響，更趨向於動機式的堆疊發展，而非詠歌式的推進。此曲的樂念，比之第四號有更暗沉渾厚的織體，更低迴深沉的情感隱藏在更尖銳、衝突性更強烈的聲響變化中。因此此曲比第四號更難親近，但敲碎了現代性的外殼，依然可見Bacewicz個人的鮮明特色，可見她對於波蘭民謠與現代語彙之間的結合更得心應手，而其深隱幽邃的心境亦可窺見。第二樂章之幽微神秘，已非先前的協奏曲所能比。但真能欣賞這樣的音樂，也才真正觸動到Bacewicz內在的弦，已非言語能形容之境，小提琴真正說出Bacewicz的心意情思，而不再有技巧的阻隔。第三樂章也非可親可近的民謠旋律，而與不協和的現代音響交織在一起，然而比之真正的現代作品，Bacewicz之作更有其獨特的情思可循。

以下聽的是BACEWICZ Violin Concerto No.5 | W.Wilkomirska, Warsaw PO, W.Rowicki | live 1955

消失的唱片行、消逝的回憶

        最早是在這個 樂友的網誌上看到大眾台大店停止營業的消息。這間唱片行，承載近十年的回憶，如今隨著上個月下旬的歇業而劃下句點，突如其來的錯愕，還不曾仔細檢視這些年來的足跡，就此成為日漸遠離而無法再重溫的記憶，也該留些印痕吧!

        其實早就醞釀寫關於公館大眾的回憶，最早知道它停止營業時，已經是三月底，透過樂友的網誌得知此一訊息，看看日期，早已錯過最後一次趕搭結束清倉的活動，既錯愕又難過。心想堂堂台大附近，竟然無法支撐一間唱片行，難道這是唱片業跌入谷底的警訊？如往常一般，固定在寫書法的周末下午，再次走過熟悉的誠品一帶，不過往常上樓的階梯已被拉下的鐵門阻擋。有一週的時間（3月23日），鐵門半掩，剛好看見馬路旁的貨車載著一小箱一小箱打包起來的唱片，一看就知道是環球唱片的商標，幾位工作人員正作最後的搬運工作。也許這些箱子，就包著我先前逛過，準備等預算許可就下手的唱片，如今不知將被退貨或轉送許昌大眾，還是流入博客來？兩週之後，再次返回原地，鐵門緊閉，招牌還在，只有門旁的停業公告，還不合時宜地張貼著。就這樣，好幾年累積的逛唱片習慣，被迫改變。我必須改道西門町或台北車站、國家音樂廳、光華商場，但這些路途對我都不如公館方便，公車一坐不到十分鐘、騎鐵馬二十幾分鐘就到了。

        利用隔週、每兩週寫書法的時間（最近幾年改成隔週，先前是每週），到公館上課，順便逛逛大眾唱片，是我固定的行程之一。不一定每週都逛，但每兩週則大都去一次。有時在課前，有時課後。看看折扣優惠、看看新片，挑選自己當下想深入探究的音樂、特定的廠牌、特定的系列，或隨興翻著，偶爾發現吸引人的罕見曲目或新片，預算許可就帶回家了。有時候也會空手而回，至少，一張張挑選唱片、挖寶的樂趣，是博客來隨手灑錢的便利性所無法取代的。有些唱片限於預算，只得暫時放在架上，等日後有閒錢再帶回，除了少數幾次遺憾地向隅而歸之外，大都還是自己的囊中物。也因此我都把公館大眾，視為自己放長線釣魚的購片之地，慢慢買，可以隨自己的心情和聆樂風景的改換挑選不一樣的唱片。一度以為這樣的體驗可以持續下去，誰知世事難料，難敵不景氣的洪流。

        三樓的古典部來客不多，可以慢慢挑選，也有沙發可以休憩，音樂可聽，如今已成回憶。還記得十幾年前公館諸多唱片林立，水源市場和台大對面就各有一間大眾，水源附近的大眾旁還有一間玫瑰唱片，誠品附近後來又開了一間獨立棟的誠品音樂。當時古典樂的小廠牌和特色曲目還不如現在多，雖然大都為五大廠牌的音樂。自己往往從市場附近逛到台大附近，再返回市場，只為了比價尋找特定的幾張唱片。如今看來這種行程竟然是奢侈的回憶。最後林立的唱片行縮減成一間大眾台大店，誠品也早已消失，換成教會會所。如今最後一抹在公館逛唱片的樂趣，也被抹除殆盡。自己的購片習慣從版本比較、演奏家的蒐集轉而進入擴充曲目、擴充體驗的階段，公館大眾原先尚有一些無人聞問被冷落的寶藏，如今可能要轉向他地尋覓。但原先結下的緣分和情感，與公館相連結的數年回憶，無法被取代，只能逐漸泛黃。

        最後談談預定分享的唱片。這張Bacewicz的協奏曲錄音，早在BBC音樂雜誌上就見過這一輯的廣告。曾經刻意找過而未得。去年音樂會前尋找Avdeeva的唱片時，向公館大眾的店員詢問進貨事宜，沒想到就在店員工作的櫃檯上瞥見這張尚未上架的唱片，意外的巧遇，詢問店員後馬上購入。之後也順利找到了另一輯協奏曲，而這兩張唱片在大眾的架上也輕易可得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陸續買進一些Bacewicz的唱片，而這張是我最早深入聆聽Bacewicz音樂的專輯，先前買的齊瑪曼演奏Bacewicz則暫時放著，靜待旅程的開啟。斷斷續續聽過Bacewicz的協奏曲，逐漸掌握她的個人音樂風格和特色，發現一個幽深而耐聽的世界。原先預計從大眾台大店的結束引入Bacewicz此張唱片，怎知尚未進入音樂，關於唱片行的瑣碎感受就佔了許多篇幅，雖然喧賓奪主，乾脆就獨立成一篇，也算是對陪伴好幾年的逛片之旅留下紀錄。而Bacewicz就下次再談了。

Mejoueva鋼琴獨奏會

        初次接觸到梅優葉娃（Mejoueva，1975- ）是在博客來上架的一系列若林工房唱片，撇開超過六百元的高價不說，唱片封面的Mejoueva，水靈的大眼，清秀的臉龐，不同的角度都能襯托她幽靜的形象，成為唱片封面中最耀眼的景緻。這位俄羅斯美女，卻散發出東方女性典雅溫婉之氣質。也許跟1997年之後定居於日本的文化陶養有關，也許是先天的教養、遺傳所致。

        我通常不會被賞心悅目的女演奏家誘引而敗入唱片，而是根據演奏的評價而決定是否跟進。但從若林工房為Mejoueva錄製的唱片來看，年紀輕輕就錄完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而且有唱片公司願意支持，已經十分罕見。更何況Mejoueva已經涉足了浪漫時代主要的作曲家，舒伯特、蕭邦、舒曼、德布西、拉赫曼尼諾夫等，若林工房二十七張錄音發行，再加上舊東家DENON的唱片，其在日本是如何轟動受歡迎，就不難想見了。我也在好奇心驅使下買了一張（畢竟超出一般購片預算，很難多買）若林工房的錄音，卻遲遲未嘗試。直到今年對她的音樂會產生興趣，會前特地找出先前買的Mejoueva演奏的梅特涅（1880-1951）鋼琴曲，是我手邊唯二的兩張Medtner專輯（另一張是Berezovsky獨奏、伴奏的歌曲集，後來再買就不只兩張），其餘聽過的Medtner都散見於Gilels、Moiseivtch、Ginzburg、Goldenweiser、Petri等鋼琴家的演奏中，而且都僅一兩曲而已。但不知為何，Mejoueva的Medtner特別順耳，一張專輯五十分鐘的音樂很快就聽完了，Medtner的俄式抒情小品的細緻美感深深撼動我，從不知道，在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之外，有如此動人的俄國鋼琴小品。

        Mejoueva一襲紅色緞面連身裙出場，顯得嬌小溫婉。但彈起琴來（全場看譜演出）依然可以讓低音轟鳴、高音清亮，瘦小的雙臂卻能驅遣出讓人驚異的動態變化。但開闔伸張的技巧動態不是Mejoueva的強項，厚實飽滿的低音以及具穿透力的高音也非其觸鍵之特點，與先前聽過幾場技巧堅實的鋼琴家相比，Mejoueva的確在技巧之表現力和氣勢、張力上不如他們，而顯得更小家碧玉。但是Mejoueva的特長在於對音樂的細膩體現和溫潤動人的音樂性之自然流露。不強求表現，也不以鑽研挖掘的方式直入音樂內在，她讓音樂透過自然的發聲和平實的對話口吻，呈現出細膩精緻的一面。透過溫暖的觸鍵，自然的音色，呈現出音樂的歌唱性、流動性。聽她的演奏，讓我想到Haebler這位女鋼琴家樸實又雋永的風格。因此太過表現、氣勢開張的樂曲並不適合Mejoueva，像莫札特、孟德爾頌、舒伯特、蕭邦、德布西、梅特涅以及一些小曲，與Mejoueva天成之氣質更為合拍。聽她的蕭邦，讓我想到上一個世紀已經失傳的傳統，歌唱性、音樂性甚於表現性、結構性，技巧性、華麗感。比之去年蕭邦音樂節的一些鋼琴家的演奏更有韻味。德布西有著一般鋼琴家強調的精準色澤之外的溫暖、拉威爾的「死公主孔雀舞」淡淡的愁緒，以及Medtner「四個童話故事」有著清新、甜美的俄式抒情風味（第三首最動聽）。為了感受更豐富的Medtner、貼近Medtner的世界，我又在演出前向小閔買了一張Mejoueva的Medtner錄音。這是偶然間由Mejoueva展開的聆聽風景，並同時找出舊藏的專輯，讓Medtner帶領我感受更多俄國音樂的世界，這個我大學時陶醉神迷而如今漸漸疏遠的世界。


以下是音樂會前聽的梅特涅專輯，我不會刻意展現音樂家的簽名，不過找不到適合的圖檔，只好自己拍。

以下聽的是Medtner演奏自己的四個童話故事Op26第三首，1931年錄音

貝多芬的小曲世界

        貝多芬舉世知名的小曲「Für Elise」，在國外可能因為音樂教育的普及，讓此首學琴必彈曲廣為人知。在台灣，則是因為被用作垃圾車收垃圾音樂（除了給愛麗絲之外，另一首是波蘭女作曲家Baranowska，1834-1861唯一的名作「少女的祈禱」），而成為家喻戶曉的音樂，此種特定場域中人與音樂之關係，還登入中文維基百科，成為外國人認識台灣文化的一部分。因此，這兩首樂曲不應該被稱為必聽古典名曲，而是自然而然或半強迫地進入這塊土地上普羅百姓的耳朵。如果當初主其事者（一說是衛生署長許子秋，聽到女兒彈給愛麗絲而覺得動聽）決定採用其他的樂曲，那麼形塑這種收垃圾文化的集體記憶會就此改換。

        然而，收垃圾時聽的音樂，也只聽樂曲一開始的旋律，是ABA的A段，聽完全曲則必須透過唱片，或網路分享，而也只有古典音樂迷，才會更注意到與此曲有關的樂聞故事。然而當音樂與垃圾車產生聯繫，在童稚幼兒的世界中，成為根深柢固的連結。我家的小翰翰，也是透過垃圾車而認識這首樂曲，成為他喜愛的音樂之一，或學會哼唱，或央求媽媽彈給他聽。即使刻意導正曲名應該是「給愛麗絲」，但還是比不上垃圾車的強力影響。更不用說，要明瞭此曲曲名可能應該是「給泰麗莎（Therese）」，而非「給愛麗絲」，後者可能是發現此曲者（L.Nohl）對於貝多芬字跡的誤讀，但這美麗的誤會，依然不曾改變此曲的曲名。在這首抒情優美的歌詠曲調所開展的樂曲中，貝多芬流露出溫柔細膩的一面，和平常扼住命運的咽喉，力抗不幸的強硬形象大異其趣。此曲所投注的，是貝多芬對愛情的美好想像和理想追求，這樣的貝多芬，才是血肉真實的，而不是以其狂飆的英雄形象被世人接受成一個樣板。樂曲中自然地流露著貝多芬發自內心的真實渴望、情感，無法用言語表達，也許言語更會弄巧成拙，破壞這份真摯的情感吧！透過音樂，更將這種柔情舒卷一句句地傾吐，收到這份作品的女性，如不是資質駑鈍，應也會感受到貝多芬曲外之意吧！然而或是現實的阻礙，或被貝多芬的深情所嚇跑，對於終身未婚的貝多芬而言，天才所蘊蓄的內在激情與深廣世界，本來就不容易被了解，被接受。這恐怕也是藝術生命所必然會面對的困境之一。

        會拿出這張唱片，也是跟小翰翰有關，播放此曲給他聽時，他會一邊聽一邊興奮地說著垃圾車，好像正回想著浮現腦海中的車子形象。聽完這首樂曲(最後一軌)趁小孩在一旁玩耍時，我讓專輯從頭播放，無意間發現貝多芬鋼琴小曲平易近人的特質，正和給愛麗絲一般，不費力就能上手。Brendel這張貝多芬小曲集，是我專注聆聽這些曲目的一次，而他的詮釋也能讓我滿足。貝多芬音樂中少見的清新自然、樸實自在、歌詠明朗、隱藏的戲劇張力和激情，甚或是晚年提煉昇華的簡易，都可從這些小曲中見出。某方面，這是最不合既定印象的貝多芬，彷彿是隱藏在貝多芬巨大身影背後的莫札特、海頓、舒伯特，都濃縮在這些短曲中，但某方面，這又是最真實的貝多芬，一點一滴浸染在小曲中，更能補足先前已建構的、大寫的貝多芬。從Op33的清新天真，到Op119的明朗樸實、沉穩細膩到Op126的精粹簡鍊，無形中也側寫了貝多芬較不為人知的一面。每一組的鋼琴小曲，不是散漫點綴的個自獨立，而依然有其內在貫注的整體思考，其藝術性實不容低估，雖然在貝多芬如巨碑般矗立的鋼琴奏鳴曲之前，這些樂曲更易被冷落。

以下聽的是Brendel演奏的給愛麗絲，Youtube上有另一版也是由Brendel演奏的，但速度較快，而此演奏則與唱片中的速度一致。

以下聽的是同一曲目，由Arrau演奏的1947年珍貴歷史版本

以下聽的是Rondo no 1 in C op 51，是貝多芬最神似莫札特之作，曲式為ABACAA’Coda，由Richterl演奏

以下聽的是1938年由Artur Schnabel演奏Bagatelle Op.33 No.1

以下聽的是1964年由Kempff演奏的 Bagatelles, Op. 126

悠然恬靜的豎琴

        清冷恬靜的豎琴錚錝聲，陪伴我無數個寧靜的夜晚，不再位居配角，而是以獨奏的姿態發聲，餘韻悠然，讓夜色更空寂，讓星光更凝粹。撥奏的共鳴在虛空中輕巧地凝聚、消散，靈動而不染纖塵的跳躍共振，訴說著屬於這個樂器的恬淡、寂寞、空谷足音般地迴響在偶一涉足的聆聽行程中。

        嚴格說起來，這三位作曲家中，只有C.P.E Bach（1714-1788）之作G大調豎琴奏鳴曲Wq139,H563是專為豎琴所作(也是作曲家唯一的一首)，其餘巴哈（1685-1750）的第一號法國組曲以及D.Scarlatti（1685-1757）的多首奏鳴曲，都是改編自大鍵琴鍵盤曲，但卻與豎琴自身的氣質如此合拍，彷彿為其量身訂做。C.P.E Bach之作，以豐富的創意和巧思著稱，從此曲也可見出其與乃父巴哈之作在精神意趣上的差異。巴哈嚴謹又自然，曲思意韻深沉動人，尤其透過豎琴之改編，多聲部的內在對應清晰可見，更能讓人澄澈心境，平和雜思，而C.P.E Bach之作（演奏家Judy Loman略為更動曲序）更具新鮮感，更能發揮豎琴的技巧，讓豎琴既能靈動高吟也能低迴沉思、律動盤旋，但曲意之深、嚴謹，還是巴哈更為動人。而Scarlatti之鍵盤曲改編成豎琴，更是一曲曲渾然天成的明淨之音，讓人愛不釋手，難以忘懷。Scarlatti之作，充分發揮義大利音樂流暢歌吟的特色，改編成豎琴更在這種鮮活自然的純淨中，注入超群脫俗之氣質，而在精神意蘊上更接近於Galuppi鍵盤曲遺世獨立的特質。Scarlatti之奏鳴曲，短則兩分多鐘，長則七分多鐘，幾乎曲曲動聽，是此張專輯中最值回票價的聆聽體驗。觸動我心境的有K33（第10軌）的幽深寧靜、K531（第11軌）的跳動盤旋，如瀑布般傾洩其水珠淙淙、K11（第12軌）的內蘊惆悵感、K27（第13軌）的細膩情感、K1（第16軌）的交疊複響之動人律動（應該是所有樂曲中最喜歡的一首）、K380（第17軌）、K9（第19軌）都是Scarlatti之名曲。聽完後稍覺遺憾的是，Judy Loman沒有改編更多的Scarlatti，甚至整張專輯都以Scarlatti改編曲來演奏，也更能讓此張專輯成為我的私房唱片之一。或許為了填補這樣的遺憾，我該找出Scarlatti的鍵盤曲來重溫，也許會發現更多先前不曾留意的珠玉之音。

        豎琴超然遺世的聲響特質，最接近古琴的意境，然而古琴更以寬厚深沉的低音迴響，應和著大地的厚德載物，而豎琴的低音清淡簡約，共振之迴響還不如魯特琴飽滿，反而是高音之清亮精緻，如金石音純粹扎實。高低音之間不相妨礙地共響迴盪，層次清晰，如同大地流泉與天際鳥吟，鳶飛魚躍，自有其悠然恬靜之樂，足可盤桓消憂。尤其沒有其他樂器的搭配，不是協奏曲中容易被樂團掩蓋的角色，只有獨奏的悠然吟唱，在撥弄鳴響之振動間，餘音未消之際再塗抹上新的音色光彩，細緻精巧的高音中，有著溫厚的低音支撐著，更需要撇開塵囂的沾染，靜心以對，才能發現新的天光雲影。

找不到豎琴的版本，只好找其他的樂器。以下聽的是年輕的Pogorelich演奏的Sonata K1

以下聽的是Scott Ross演奏的大鍵琴版，撥弦樂器的大鍵琴更接近Scarlatti之作原味

以下聽的是Aniello Desiderio演奏的吉他版本(K1+K14)，撥奏的形式接近豎琴，但氣質迥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