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2日 星期三

燦爛昂揚


        巴洛克作曲家Dietrich Buxtehude(1637-1707)的大名,最常與巴哈相聯繫,據傳他是巴哈敬重的管風琴家,巴哈曾長途跋涉,步行前往Lübeek,只為一聽Buxtehude的演出。於是Buxtehude似乎就以管風琴名家,活在當代愛樂者的印象中。實際上,這也是Buxtehude過世二十多年之後,世人對他的記憶。

        然而,管風琴作品只是Buxtehude作曲生涯早期的成果,他還有大鍵琴及為數可觀的宗教音樂,靜待有心者探尋。Buxtehude雖被視為巴洛克時期北德最重要的作曲家,但他實際上出生於丹麥,早期的音樂教育和其父親任職之地在當時皆被劃入丹麥領地。1668年於Lübeek之Marienkirche接任管風琴演奏。音樂史上Buxtehude最值得稱道之事,就是他繼Franz Tunder(1614-1667)之後,將Lübeek當地最富盛名的音樂活動Abendmusiken(晚間音樂會,實際演出從下午就開始)發揚光大,這也是Buxtehude藉以確立其知名度的音樂盛事。Abendmusiken起源於Lübeek當地富裕的中產階級,在進行商業活動之餘,對音樂的愛好和投注。他們聚集於於聖瑪莉教堂,聆聽管風琴家的演奏,有時也有小提琴家或歌者一起演奏(唱)助陣。教堂方面為了獲得更多贊助,逐漸將此活動定型,遂演變成每年聖誕節前,連續五個週日下午的音樂會。

        Franz Tunder所帶領的晚間音樂會,演出編制上還是偏向於小型,但Buxtehude繼任後,加入更多大編制的大型音樂會如神劇、清唱劇等,拆成不同的部分演出。並受歌劇風行的影響,而有更多詠嘆調和間奏曲。Buxtehude之後,繼任的Johann Christian Schieferdecker(1679-1732)與Johann Paul Kunzen(1696-1757),不僅承繼這種大規模神劇的場面,而且請漢堡劇院的歌者來助陣,可見其世俗化的一面。由於有當地中產階級的挹注,此音樂會傳統一直延續到1800年。十八世紀,到Lübeek參與這樣的音樂盛事,是當時音樂愛好者會安排的行程之一。

        Buxtehude由於不受繁重的教會工作影響,因而能將他的創意和嘗試形諸音樂。這些宗教清唱劇,雖以宗教讚頌為題材,但音樂之生動多變,情感之洋溢深沉,人聲與樂器之搭配貼合無間,是愈聽愈有味的宗教音樂。比之巴哈嚴肅深沉的堂廡,Buxtehude在這些樂曲間,流露世俗性之戲劇力量和燦爛昂揚的情調,皆更為明晰易感。當然,在達到對Buxtehude音樂與心應和、水乳交融的階段之前,我也耗費許多時間融貫消化,僅僅讓音樂在生活中靜靜流淌,在其他更吸引我的聲響變幻之外,讓Buxtehude在聽感上慢慢紮根萌芽,終至於沛然莫可禦的時刻,音樂的輪廓突然鮮明,受音樂激引的情感也漲滿欲吐。那些Buxtehude譜寫的低迴衷心、仰望讚頌的時刻,那些淘盡小我私慾的誘引,而傾心讚揚的時刻;那些明朗高歌,昂揚歌頌的時刻,其樂思心念流轉的瞬間,其音樂為讚頌而付出,而做形式上的變化和呼應、強調之種種既簡潔又恰到好處的明示、暗示、引領與升騰,皆可放懷同感。音符與樂理的形式阻隔早已消失,只剩下Buxtehude最鮮明的音樂自身。

        這些清唱劇之篇幅不短(僅第六軌4分多,其餘皆超過十分鐘),每一曲可容納更多起承轉合之情緒樂念的遷變。因此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也情有可原。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第二軌(BuxWV34)和第四軌(BuxWV50),兩曲都有細膩優美的內斂刻畫,尤其第二軌,一開始的器樂吟詠,就鋪墊出濃郁的抒情風味,人聲加入後戲劇張力(某方面來說,第五軌BuxWV31更具戲劇性)更強烈。此曲的精髓我以為是八分後,從中段情懷的熱烈激昂轉而低回傾吐,更見細膩動人之情。而第三曲(BuxWV79)是此專輯中最明朗高昂的時刻,尤其前中後三次小喇叭響亮昂揚之飛躍,引人高舉神行,相較於其他巴洛克作曲家對小喇叭的運用稍嫌花俏或單調,Buxtehude更顯得簡潔有力,並有新奇感。不讓此曲專美於前的,第四軌也有一段小喇叭獨奏聲腔(七分五十秒左右)及其回響,在明朗氣息之外多了抒情張力,是此曲最大的驚喜,如同之前第二軌的聽感,我也覺得此曲是愈後面愈精彩。

        每次寫完巴洛克音樂之篇章,總像放下心中的大石般輕鬆無比,愈需要耐心以對的音樂,愈能從中獲得深刻的體悟。音樂照見了靈台的清明,尤其當心靈的渣籽日漸拋卻,在晤對音樂的孤獨中,映照更廣容兼蓄的幽幽小徑,體會美之自開自落,無比豐碩,無比自在。

        以下聽的是Buxtehude 之Nun danket alle Gott ,BuxWV 79,這個版本在小喇叭出場的時候加入鼓聲,更有氣勢。聽感與唱片迥異(一開始小喇叭就出場,唱片則無)。

2015年7月11日 星期六

迤邐牽連


        透過出身於捷克摩拉維亞(Moravia)的作曲家Gottfried Finger(c.1660-1730)之古大提琴曲,無意中串聯起許多音樂拼圖,迤邐而牽連的,是如下的探尋印記:Biber(1644-1704)Johann Heinrich Schmelzer(ca. 1620-1680)、以及Christopher Simpson(ca.1615-1669)William Young(c. 1610-1662),以及 August Kühnel(1645-c.1700)
  &nbsp而在此網絡中未曾接觸的,是Ignazio Albertini(1644-1685)和Johann Jakob Walther (1650-1717),以及James Sherard(1666-1738)、Philip Falle(1696-1742)和Frances Withy等。這些人名,與Finger的關係深淺不等,而與自己探尋的旅程也有緣深緣淺之別。一方面可見出Finger的音樂淵源(Biber,Finger可能研究過他的作品;Albertini,Finger改編過他的樂曲)和取法之對象(Biber、Schmelzer、Walther),也可見出Finger在英國所受的影響(Simpson、Young)和他的親密戰友(Kühnel,兩人一同從歐洲到英國)以及其傳承(Withy),還有蒐藏Finger音樂的知音(Sherard、Falle)。從Finger於1701年之前所建立的Viol琴體驗史(包含作曲、演奏、教學、出版)來看,我們可以窺得這位融合中歐技法與英國古大提琴演奏風格的Viol琴巨匠,其交會於一身的音樂圖景。

        Finger生涯的前半期,大都在其家鄉Moravia的Olomouc一帶活動,擔任宮廷樂師。Finger在此培養其多才多藝的演奏才華,兼擅gamba、小喇叭、小提琴、魯特、直笛、巴松管、大提琴以及Baryton。在中歐的音樂環境中,除了受Biber影響,也擺脫不了義大利超技演奏的流風。1682年於慕尼黑結識Kühnel,直到1685年一起前往倫敦時,兩人都還密切合作。Finger在英王詹姆斯二世的宮廷內供職,具體職位並不清楚,但肯定擔任Viol的演出。1695年一代作曲家Purcell(1659-1695)英年早逝,Finger則將作曲重心轉向戲劇和協奏曲的演出。1701年離開倫敦之前,Finger將其音樂手稿及樂器變賣,也包含他心愛的Viol。其後於1730年,Finger於歐陸諸城如柏林、德勒斯登、Innsbruck、薩爾茲堡、杜賽爾多夫最後是曼海姆等地的劇團活動,譜寫許多歌劇作品。最能代表FingerViol音樂的時期,反而是1701年以前,包含於Moravia的舊作以及於英國譜寫的作品。

        Finger的古大提琴曲,於溫醇樸實的流轉間,自能映照出Viol琴奇險澀勁的精巧和超技性,或許受到英國流風的浸潤,Finger的音樂有著沉靜溫潤的氣質,在古大提琴周折起伏的動態變化中,或一段樸實鋪展的推引之後,往往蘊藏一段抒情動人的旋律,除了第一軌Aria與變奏曲,其Aria主題讓我感受到Finger溫潤氣質自在開謝之外,如下方附加的影片之Sonata No.2 in D major,於2分27秒之後的抒情旋律,就是讓我百聽不厭的觸動瞬間。以及專輯最後一軌G大調Divisions(下方第二段影片),其沉鬱低迴之氣質,亦是臨去回眸的挽留。我喜歡Finger在技巧的周折迴旋之後,一段剖心刻骨的吐納,即使這些片段隱藏於諸多弦影錯彩交替的繁華中,或隱藏於看似無奇淡然的拉引迴旋之間,這些不經意浮起的片段,成為Finger古大提琴最出人意料卻隱合期待的抒情瞬間。Sonata No.2 in D major保留Moravia及波希米亞作曲技法,更見周折起伏的情韻變化,而Divisions in G minor則更受英國傳統影響,以Lully的義大利歌曲Scocca pur為主題,而在詠唱連篇中有內斂深沉、迴旋不絕之感,此曲尤可感受Finger如何拉引聽域,直至茫無端緒的幽深失落之境。Finger同時也擅長波西米亞一帶慣用的Scordatura調弦法,第六軌的Sonata Quinta以及8到14軌的Balletti scordati皆可見出,其中後者更是模仿Schmelzer之作,音樂也更奇詭莫名。

        相對於Biber奇詭深邃的音樂極境,Finger的古大提琴曲無疑更淺近自然,而相對於Simpson、Young溫醇內斂的英國傳統,Finger則更明暢易懂,且有技巧變幻之奇趣。Finger最擅長的,是透過短章綴連以及情緒微毫變化的推展,一曲自成一天地,而更溫醇耐聽,雖無奇詭精妙的技巧展示和深邃幽沉的情韻刻寫,但觸處自有妙境,唯聽者自得之。前幾天讀過一本評論古典音樂甚為精到的愛樂書籍,提到大多數的愛樂者,集中聽著產生於十九世紀或者十九世紀前後一段時間內的音樂作品。如加以引申,這大約橫跨莫札特到馬勒、甚或更晚到蕭士塔高維契的二十世紀中葉以前的時代,然而,我從巴洛克時代以及現當代音樂中,亦發現更多值得盤桓的聲音。尤其巴洛克時代,從古大提琴所迆邐而出的世界,是難以勾摹詳盡卻又如渦流般吸引人的美好所在,這些琴音,更需要聽者靜心以對,擺落對流俗的執迷,對知名作曲家的情結,帶著冒險的精神,投身於一個個陌生的座標和指針,才能發現,在移步換景中,曾經被歷史所掩藏的,被喧囂濁世所遮蔽的聲音,得以重新在心靈中植根萌芽,蔚成園囿;得以在幽隱而空白的音樂版圖中,劃開人跡罕至的小徑,進而曲徑通幽,迴腸相接,而這就是自己淺薄的引領所希望開展的圖景,所希望獻曝的一點體悟。


        以下聽的是Finger之Sonata No.2 in D major

        以下聽的是Divisions in G minor

2015年7月6日 星期一

溫婉堅韌(下)


        除此之外,該多談談張充和的書法。

        第一次映入眼簾,撲面而來的端雅妍謹,小楷如芳,秀逸自然地鋪展在花箋素紙上,一股超越塵俗的氣質點染在筆墨間,然而不流於纖弱空靈。反而其用筆之謹嚴、筆鋒之鮮明勢沉,均透露出寫者扎實的功力。其點畫自然秀韻天成,有似明代王寵(1471-1533)、黃道周(1585-1646)之小楷,然氣質韻致上自有其別:王雅宜更為超曠脫俗,直入晉人簡淨樸雅之格,而黃石齋於樸實寬厚之風味中,另有奇崛之氣。張充和之小楷,於秀雅溫潤中,透出堅毅沉穩之勢。沈尹默之指點,讓張充和遍學魏晉墓誌、唐碑漢隸、唐草二王,其世家閨秀之詩書教養,融合扎實之用筆,遂成此外雅潤內沉毅之質素,既有自然點染之趣,又有嚴謹扎實之筆力。其師以「明人寫晉字」形容充和書風,可謂一語見的。其小楷功力之累積,得自一甲子以上(當不僅止於此)之錘鍊,無論戰亂中於防空壕之遮蔽下,還是晚年退休之餘暇,埋首案頭臨帖不輟,抄寫崑曲名作工尺譜,靜心沉浸在書法的筆毫世界中,遂有此成就。小楷之外,也為耶魯、史丹佛大學東亞圖書館題寫隸書大字,以及戰時留存至今的行書、草書,雖無法與小楷之成就相比,亦自可見其投注於書法之心力。

        白謙慎說過,張充和之作有精有不精,實則大藝術家皆如此,其佳者,足可與前代名家相爭衡而無遜色,其不精者,或可從題贈所蘊藏的情意往返來肯定其抒情價值。張充和最可貴者,以游於筆墨的心態,對待自己的作品,凡有所求則不吝贈與、或隨興分送知交後輩,不汲於追求自我面貌,而將更多心力投注於臨帖,在與古人靜心晤對的過程中,虛己廣納,從而真正踏入中國書法的核心精神:無我而自有我在。張充和或許有得天獨厚的世家教養和私塾教育,無論崑曲之轉喉歌韻、沏茶之熟練在心、詩詞之錦心繡口、書法之名紙古墨,還是民國以來英才薈萃的時代情境,皆無煩苦慮即可在手、耳濡目染自然浸潤,這是後代的書法家難以企及之文化教養和師友淵源。然而,張充和最為可貴之處,是恬淡不與人爭的素雅心胸,但又非不食人間煙火絕俗縹緲。她會有情緒,章士釗(1881-1973)贈詩以蔡文姬比擬流離西南的充和,以表達同情,充和甚為不悅,以為擬之不倫(不過後來遠嫁傅漢思到美國,充和反而自嘲章士釗有遠見);她也會生氣,面對他人瞎起鬨撮合張、卞,她氣得離家出走。然而隨著歲月的鎔鑄,晚年的充和體現著文化教養的搖曳豐姿,在靜定中透露出人生的智慧,以及淬鍊於經典而來的簡易平實。

        此部題字選集,興發我反思的,是書法在題贈的過程中,所凝聚的人與人之間,真誠交流的情感印記,不僅僅是「小題大作」的應酬成果,而如同孫康宜所說,是「小題」卻自成「大作」。題寫者鄭而重之的書寫,揣度著書法如何映現出兩人的情誼,以及透過題字所欲彰顯烘托的對方形象。我相信,在每一次題字之前,研墨佇思之際,拈毫沉吟的時光中,浮現在充和的心間,是對題字往返的情意體認和彼此之間過從記憶的回顧。於是,題字就凝聚了不同情境、不同人物關係的情感譜系,而自有其精神意涵和抒情性。同樣的,受贈者收到書法家這份大禮,莫不珍而重之,視為珍寶。題贈者無償授予,受贈者感激銘心,書法在人與人之間串起的情感橋梁,如此純粹而珍貴。

        然而,如此慷慨而大度的贈與,在現今的時代已難重返。當書法作為一可論價沽買的藝術品,此種情感交流的意涵漸次隱沒。一方面,寫者創作時必得朝向可銷售、易具備市場價值等方向構思內容與形式,另一方面,購買者思考的是作品之保值或收藏性。原先純粹而單純的情感往復,在題贈與受者之間的情感對話,漸趨消失或變質。寫者不輕易贈與,畢竟這與其市場價值有所牴觸,而透過生產行為的客製化或重複性,減損其隨境賦情之豐富性和獨特性;而藏者既得之論價比貨,亦斲喪其感激銘心之情,以及流動在兩者之間的情意鼓盪。雖然每一幅作品,都是書家心血錘鍊之結晶,理應獲得付出心血的報償,以作品溝通情意的時代畢竟早已遠離(雖然我更傾慕此一時代,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時代許多非專業或專業的書家,必須以此為生或作為貼補的實況)。然而,當藝術真能無待而求,或者才是其藝術性和抒情性最濃烈的時刻,這不是商品資本、市場價值所能衡量的表層意義,而是透過時空的挽結,在歷史的縱深所含蘊的精神性之豐碩盈滿的時刻,讓人感受到書法,作為一藝術,卻又超出藝術(尤其是現代觀念視域下)的靈性所在。至少,當我從後之視昔的眼光,審讀這些題字、贈與及其抒情質感,我能深刻感受到這種純粹又踏實的美好,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互動,所留下的歷史風華和動人餘韻。

        透過瞻眺張充和的雅潤形象,以及苦行僧般投入於書法的堅持,不禁讓我反省,在無意間受時代影響,而漸漸沾染上世俗心態,不知不覺受他人眼光牽引,而忽略得之於典籍、前賢典範的感召,忽略含咀於經典沃灌中,所能提攜振拔的性靈昇華。或許,這個世界誘惑太多、紛擾太多,得到的肯定太少,堅持此價值的同道太少,可砥礪貞定的典範又日漸遠離。然而,對我而言,張充和無所求、退於無可退之文化精蘊的生命體踐,揭示出無往而不自得的書法體證歷程,無形中揭露出一條看似隱蔽實則清晰的道路,在近期的晤對中幽隱含光,燦入心扉。





補記

        關於張充和的書法,僅能分享從書上拍到的作品。實際上網路搜尋可見到更多她的小楷,比如如下的網頁即載錄不少。
http://big5.huaxia.com/zhwh/whrd/2015/06/4457587.html
關於網路上介紹她的文字,除了前述網頁歧出的引領,還有不少遺珠,有心者自可探尋。

2015年7月2日 星期四

溫婉堅韌(上)


        上個月17日,傳來張充和(1914-2015)過世的消息,臺灣的網路,僅有風傳媒一篇長文,附上許多歷史照片、書法圖錄,詳述張充和的出身、經歷、交遊,以及崑曲和書法成就(見http://www.storm.mg/article/53865)。其餘的報紙僅寥寥數筆,簡略帶過。這篇報導我仔細讀過幾次,愈發驚異於張充和所牽繫的二十世紀民國史及北美漢學界,其間所包孕的諸多文化人士之交流往復、歷史遇合的軼聞與故事,積澱了舊時代到新時代的人文情境之變化,是十分精彩且引人入勝的。且在圖錄中,重新感受其書法韻致之美好。我找出今年三月購買的《張充和題字選集》,批閱審讀下愈發不可自拔,點燃起自己對其人其字的興趣。並對孫康宜(1944- )編註的《張充和題字選集》之題字,所孕育的書法抒情意涵,有了新的體認。感動與思考之匯聚,遂成此一長文。

        當初留意到張充和,不過是沈尹默(1883-1971)諸多學生中的一個姓名而已,當時純粹從書法的角度,將張充和安放於大師沈尹默流風之下,對其人其事並未深究。如要挑選學書名作,沈尹默的楷書、行書,會是我取法之參考,卻也無暇顧及他的學生。然而,在我仔細檢視與張充和有關的文化情境和藝術成就,我不得不承認,如從書法史之面向,改換了觀照歷史的角度,張充和的文化定位和歷史影響,或許不下於其師沈尹默,反而青出於藍,獨具意義。作為合肥四姊妹(美籍歷史學家金安平專著所稱)中的么妹,舊時代家族閨秀的文化養成,在時代轉換之際,格外有其幽隱溫雅的魅力。葉聖陶(1894-1988)曾說:「九如巷張家四姊妹,任誰娶了她們任何一位,都會幸福一輩子」,這其實反映才女對文化中人的吸引力。的確,能匹配合肥四姊妹的男性,幾乎都是文化佼佼者,長女元和與崑曲名家顧傳价(原名顧志成)結婚,次女允和與語言學家周有光(1906年生,目前尚健在)結縭,三女兆和之夫,更是鼎鼎有名的小說家、歷史學家沈從文(1902-1988),張充和和美籍漢學家傅漢思(Hans Hermannt Frankel,1916-2003)之伉儷情,則是北美學界之佳話。

        然而,張充和和三位姐姐的教養過程,截然不同。出生八個月後,便過繼給叔祖母李識修(李鴻章之姪女),當時李識修之丈夫兒子皆已亡歿,她便盡全力栽培張充和,延請考古學者朱謨欽(吳昌碩的高足)為塾師,又請前清舉人教授詩詞。十六歲,叔祖母過世之前,張充和熟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學習書法、丹青、音樂,尤其愛讀《牡丹亭》。此段與眾不同的私塾養成教育,培養了充和沉穩淡泊的性情,在時代洪流的席捲下,依然能堅持自我,不為所動。十六歲後返回老家,進入其父親也是著名的教育家張武齡(後改名張冀牖)所創辦的樂益女中就讀,其中前述的葉聖陶即在此任教。其三位姊姊都接受西式教育,性情較為外向活潑,而充和卻更為沉靜,不喜嬉鬧。而在愛好崑曲的父親影響下,張充和將紙本上的曲目文詞與曲譜演出、聲腔轉侯結合,奠定一輩子的崑曲涵養。其大姊元和,更是能粉墨登場的好手,相較而言,性情淡泊不喜公開演出的充和,更喜愛暱友間的真心晤對、識曲聽真。

        十九歲時,三姊兆和與沈從文婚後居住於北京,張兆和決定報考北京大學,國文滿分但數學零分,但時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的胡適(1891-1962)破格錄取,隨得以進入這當時名師濟濟的學校就讀(胡適、錢穆教思想史,馮友蘭教哲學、聞一多教古代文學、劉文典教六朝詩)。但是性好沉靜的她,並不喜歡當時北大沸沸揚揚的政治集會和活動,讀了三年就因病休學。抗戰前,她曾經擔任南京中央日報副刊的編輯,戰時則與三姊一家流寓西南,任職於重慶國立禮樂館,並打開她崑曲、書法、詩詞的知名度。梁實秋(1903-1987)、汪曾祺(1920-1997)都曾被張充和的演出打動,她演出的「遊園驚夢」,成為彼時文化界的盛事。張大千(1899-1983)在聽過她的演出後,寫真相贈。然而戰時影響張充和最深的,是書壇前輩沈尹默的教導並指點批改詩詞作品。每隔一段時間,她要冒著敵機轟炸的風險,搭乘一小時的公車,到歌樂山沈宅學藝,沈尹默的教學,影響充和最深的是執筆法及用筆觀念。充和的老師朱謨欽,以絕佳的古碑拓片讓充和臨習,打下深厚的基礎,但直到沈尹默,才讓充和見識到法度謹嚴和中鋒用筆,在錘鍊書法基本功的重要性。沈尹默雖融碑帖二王書風之長,但起始並不以二王書風教導,而讓充和從魏碑墓誌著手,打下小楷的嚴謹基礎。而充和更藉此養成掌豎腕平之執筆法,終其一生,堅持不輟,而錘鍊出沉著的小楷筆力(從《張充和題字選集》中的照片可見)。此時沈尹默的行草風格,也體現在她的創作中,孫康宜在《張充和題字選集》中摘選的條幅作品,可見沈氏流風。

        抗戰後,張充和返回北平,於北大教授崑曲與書法,1947年,認識時常在沈家走動的傅漢斯(其後,在充和的建議下,才改「斯」為「思」),兩人隔年即結婚。傅漢思原籍德國,精通數國語言,並彈奏一手好琴。才貌雙全的張充和身邊追求者眾,著名的詩人卞之琳(1910-2000)即對她深孕情愫,然而張充和並不欣賞卞之琳,覺得他過於孤僻,不夠開朗,且所寫的詩缺乏深度。這反映出兩人思想性情之差距。反而剛剛投入中國文化的傅漢思,以其開朗和真誠打動了佳人芳心。婚後兩個月,1949年初,兩人落腳美國,於耶魯大學任教。矢志傳承中國文化的張充和,在艱困陌生的環境中,憑著一股堅韌的毅力,努力紮下根芽,逐漸讓美國人認識到傳統中國文化中,崑曲和書法及其他藝術之美。這包含1981年春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仿蘇州網師園的「明軒」,演唱《金瓶梅》中的小曲,明代古樂得以悠揚於異域。也包含1992年3月於耶魯大學展出的「中國篆刻藝術展覽」,首度向西方介紹篆刻之美。2006年1月於西雅圖舉辦的「古色今香」書畫展,以及2009年耶魯大學舉辦的「題字選集」書展。更不用說張充和在美國任教的六十多年間,透過教學所積澱、傳揚的文化影響,早已成為北美漢學界難以磨滅的印記。

        孫康宜編註的《張充和題字選集》,載錄了許多圍繞在題字周遭的情感往返和藝壇佳話,以及身處北美學界中,張充和與其他漢學家、崑曲學者深刻而動人的互動經歷。比如為二哥沈從文所寫的輓聯,竟巧妙的暗嵌「從文讓人」四字,恰是沈從文性情最鮮明的寫照。與摯友章方敘(靳以,1909-1959)知交的動人情誼,從重新修補繕寫一甲子前為靳以而寫就的「聞鈴」工尺譜一事,再次重溫記憶中的點滴,充盈了悠深的抒情性。比如對白謙慎(1955- )的引薦和藝術上的指點與交流。和語言學家李芳桂(1902-1987)伉儷在崑曲上的交流,建立兩代交誼。更不用說,圍繞在這本書所迤邐而出的一大串姓名及相關人事網絡,如「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贈與董橋(1942- )的著名聯語,如張充和書寫陶淵明〈歸去來辭〉小楷,在黃裳(1919-2012)、董橋之間失與得、購與贈之間流轉的佳話,如孫康宜對張充和創作小楷認真扎實的近身觀察,以及張家姊妹在臺灣、北美前緣再續的軌跡,還有諸多崑曲學者如焦承允(1902-1996)胡忌(1931- )、洪惟助(1943- )等與充和在崑曲藝術上的切磋,名學者如施蟄存(1905-2003)、許倬雲(1930- )、余英時(1930- )、史景遷(1936- ),名作家如蕭乾(1911-1999)等人的交遊及情誼,以及圍繞在《歐美漢學家自選集》等諸多漢學家如康達維(1942- )、顧彬(1945- )、王德威(1954- )、蘇源熙(1960- )、羅多弼(1947- )、普鳴等,如何透過選集題字,與她結下書緣文緣,如是種種,皆是對近現代藝文界、學術界最可貴的人文精神傳遞往返之側寫。淡泊素處、以游藝心態從事崑曲、書法、詩詞的張充和,如同余英時所說「以通御專」的傳統知識分子、文人之學養,並不自居為崑曲家、書法家、文學家,反而比這個時代中的專家學者,蘊含更多傳統文化最精萃的質素。讓我們體會到,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當許多有志之士汲汲於趕上世界潮流,被這股熱潮所掩沒的張充和,透過生命如花般悠緩綻放、凌霜彌堅,踐履了傳統文化最可貴的氣質,是如此靜定美好、溫婉又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