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öntgen小提琴協奏曲

        印象中，網誌似乎沒出現過這麼長的一段空白時間，看著未更新的間隔一直延伸，也無法擠出時間來完成文章，又不願應付以對，不得已只好任到訪的朋友撲空而返，實在深感抱歉。除了通過口考後的修改工作，增補論文，寫序，寫中英文摘要，還要陪伴北上與我們同住的翰翰，盡快照顧好家庭生活。一家子終於團圓，在甜蜜中也有其應該承擔的負荷，所幸論文修改最後的工作，已暫時結束，也通過上傳審核，接下來就是跑跑腿，一一完成離校該進行的手續，並準備應徵的相關資料。

       積累的許多唱片也將一一浮出水面，此次分享的德裔荷蘭作曲家、指揮家、音樂教育家Julius Röntgen（1855-1932）的小提琴協奏曲專輯，原先並不在分享的優先順位中，然而最近幾天斷斷續續地集中聆聽，跟幾週前初聽的印象相比，更能領略Röntgen介於浪漫時代與後浪漫主義之間的美感特色，而其內頁解說相當豐富，對於作曲家、作品都有詳盡的介紹，細讀之下讓人對這位先前一無所知的作曲家有深入的體會。也由於Röntgen音樂愈聽愈順耳，尚未讀完所有的解說，就讓我興起染翰撰文的興致。

        Röntgen出生於德國萊比錫的音樂世家，其祖先是荷蘭人，後移民到德國，其父親是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其母親Klengels是著名的鋼琴家，母親的家族是來自於德國薩克森的音樂世家，並且由於地緣的關係（萊比錫是德國薩克森州最大的城市），而深受孟德爾頌影響。擁有深厚的家族教養，Röntgen既能演奏鋼琴、也是技巧卓越的中提琴家，也擔任指揮，作曲，最後則以阿姆斯特丹音樂學院的創辦者和院長，而在荷蘭音樂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他在1874年認識布拉姆斯，在1883年認識葛利格，隨後成為此兩位作曲家的好友，並且在作曲上深受他們影響。曾經有一段時間，Röntgen被視為布拉姆斯的仿效者，而影響了人們對於他音樂的評價（他的音樂偶像是孟德爾頌、舒曼、布拉姆斯）。然而根據解說中的介紹，Röntgen對於俄國音樂家如鮑羅定（Borodin）、桂宜（Cui）以及法國作曲家德布西，法朗克的音樂都有興趣，也受到理查史特勞斯、雷格、亨德密特、史特拉汶斯基、荀伯格的影響，但Röntgen的音樂，始終沒有走向無調性。但總地說來，Röntgen還是以結構上清晰明朗，意境上抒情優美的浪漫主義為其特色，因此聽來毫不費力，很快就能享受Röntgen音樂的美感。

        除了是獨奏鋼琴家之外，Röntgen在室內樂伴奏如藝術歌曲、三重奏（與其兒子組成）的好手，也曾與小提琴家Carl Flesch、大提琴家Casals合作過。Röntgen於1884年到1926年在阿姆斯特丹音樂院任教(1924年退休)，培育出無數人才。在其好友布拉姆斯與葛利格過世後，Röntgen也整理布拉姆斯的信件，並為葛利格撰寫傳記，留下珍貴的一手資料。他曾擔任Toonkunst-Chor的指揮達十二年之久，引介不少巴哈、舒曼、法朗克、布拉姆斯的聲樂曲。而在1895年孟根堡擔任大會堂指揮之後，1898年孟根堡要求要有專屬於自己的合唱團，Röntgen被迫去職，也因而結束他的指揮生涯，並無法演出自己的作品，為此Röntgen曾抑鬱了一段時間，也影響作曲的產量。兩人的心結直到1911年後才慢慢打開，Röntgen得以指揮大會堂演出自己的創作，而孟根堡也願意指揮他的作品。而在1930年Röntgen75歲生日的時候，Röntgen被愛丁堡大學授與榮譽博士，並擔任自己第六、七號鋼琴協奏曲的獨奏。而在1921到1932年間，Röntgen有許多改編自荷蘭民歌的作品，讓Röntgen對於荷蘭的音樂貢獻再添一筆。

        Röntgen的父親和第一任妻子Amanda Maier（1853-1894，瑞典女小提琴家）、兒子們都是小提琴家，其中1906年出生的小兒子，乃是以小提琴大師姚阿幸命名，因此Röntgen對小提琴表現性能之嫻熟不在話下。從兩首小提琴協奏曲以及一首為小提琴及樂團合奏的歌謠（Ballad）中，優美自然而隱藏艱難技巧的小提琴音樂來看，淋漓盡致地展現小提琴綿長線條的歌詠語調，以及深沉悠遠的深邃幅度和情感渦流，這真是出自於熟悉小提琴能力的作曲家之手。因此聽來讓人著迷沉醉，Röntgen的音樂幅度既有布拉姆斯的厚實飽滿，也有如葛利格般清新流暢的民歌風情，其甜美細膩又深具惆悵抒情美感的小提琴色澤，又讓人想到孟德爾頌與布魯赫的柔美世界。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首演於1903年，正是Röntgen在阿姆斯特丹音樂院任教滿二十五年的時刻，從1884年成立音樂院之前的1878年開始，他就在此地擔任鋼琴教師，此深具紀念意義的時刻，就連孟根堡也無法阻止Röntgen指揮皇家大會堂演出此曲，擔任獨奏的，是姚阿幸的學生Bram Eldering（1865-1943）。在首次接觸Röntgen音樂的同時，我就迷上此曲第二樂章深沉抒情的氛圍（第三樂章也十分動人，讓我聯想到孟德爾頌蘇格蘭交響曲），並為這麼晚才認識Röntgen的音樂感到惋惜不已。

        為小提琴及樂團合奏的歌謠，有著憂鬱色彩的清寂幽深性，悲涼徹骨，讓人動容。譜寫此曲的時候，正值德國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泥淖最後戰敗，而四分二十五秒之後輕快明朗的節奏，又彷彿期待著和平到來的熱切心情，此段音樂如苦澀夾心中間的甜美糖霜，讓人回味無窮。

        第三號小提琴協奏曲，題獻給姚阿幸的姪女也是著名的女小提琴家Jelly d’Arányi（1893-1966），Jelly d’Arányi最有名的事蹟，就是於1937年首演舒曼的小提琴協奏曲，當時此曲多被視為偽作。而拉威爾的Tzigane也提獻給她。然而Röntgen寫給Jelly d’Arányi的這首晚年之作，在Röntgen生前始終未曾演出。最後由其子Joachim Röntgen（1906-1989）與指揮Beinum於1942年演出，正是Röntgen過世十年之後。這首Röntgen晚年圓熟之作，更顯示出Röntgen精湛的管絃樂手法和小提琴的完美搭配（他共寫了21首交響曲），其第一樂章寬厚深邃的氣度和抒情絕美的小提琴聲，又讓人聯想到布拉姆斯和葛利格，然而Röntgen已走出屬於自己精熟大器的風格，第二樂章又融合了德布西式式澄澈純淨的空靈氛圍，而出之於讓人心碎深墜的情蘊烘托。第三樂章有著出乎意料之外的鮮活力量，彷彿返老還童般喚起一顆年輕飛揚的心靈，明暢的律動流利鮮活，具有爵士樂的精神，卻表現十足的古典式浪漫，清新自然，彷彿告訴聽者，Röntgen也有難以被歸入浪漫時代的一面。

以下聽的是第三號小提琴協奏曲

科幻小說拉瑪系列及其他

        三、四天前（7月11日）口試通過，具體情形毋須再描述，反正學術生涯點滴在心頭，對於我們新科博士而言，未來多的是見證學術從崇高的理想、片面的想像逐漸落入凡俗、沾惹現實塵埃的機會，只要能秉持初衷，盡其在我，保持該有的風骨和潔身自愛，致力於探索未知領域，學術之路自有其可揮灑之處。當然，這次不談相關話題，略為交代在繳交論文與正式口考間的一個月內，偷閒讀的幾本書。

   當然，這些書都是小說，能讓我暫時放鬆思緒，徜徉於其他世界的美好讀物。許多本早就「買起來放著」，塞滿了小小的書櫃，但能讀的還是有限，這段時間讀過：

拉瑪任務  &nbsp 亞瑟‧克拉克  &nbsp 小知堂
拉瑪再現、拉瑪迷境、拉瑪真相  &nbsp 亞瑟‧克拉克與簡崔‧李  &nbsp 小知堂
絲之屋  &nbsp 安東尼‧赫洛維茲  &nbsp 皇冠
時間漩渦  &nbsp 威爾森  &nbsp 貓頭鷹
時空旅行社  &nbsp 菲利士‧帕爾馬  &nbsp 大塊文化
在美洲虎太陽下  &nbsp 卡爾維諾  &nbsp 時報
莫雷的發明  &nbsp 卡薩雷斯  &nbsp 印刻文學

        其中卡爾維諾生前最後一部未完成的小說：「在美洲虎太陽下」，讀了約三分之二，這是因為所讀的部分與論文有關。而阿根廷魔幻寫實小說之祖卡薩雷斯的「莫雷的發明」，則只讀了約三分之一，則是生活的變動所打斷的，後續有空再讀。其它讀過的書算算也約三千多頁，換算成字數當不少。其中卷秩浩繁的就是拉瑪四部曲系列，亞瑟‧克拉克自己創作的「拉瑪任務」不到三百頁，然而他與簡崔‧李合作的後續三部曲，每本卻都超過五百頁。在手邊待讀的閒書中，除了布蘭登 山德森的「迷霧之子」三部曲之外，最吸引我的就是亞瑟 克拉克的拉瑪系列，這位和艾西莫夫並列為三大科幻作家的大師級作品，在艾西莫夫的作品已大略讀過之後，亞瑟‧克拉克成為我最想探勘的想像星圖。

        這部1973年出版的小說，榮獲科幻文學界最高榮譽「雨果獎」和「星雲獎」，但三十多年之後，經歷了各種荒誕奇想的科幻、魔幻題材，以及各種科幻影集和電影的洗禮，其描述的題材和內容早已不新鮮了（比如平行宇宙、宇宙微波，就是一些影集探索的新面向）。這種感覺，和我初看由亞瑟‧克拉克和大導演庫貝利克合作的「2001年太空漫遊」這部科幻電影的始祖時，只覺得略有時代隔閡之感，然而這部卻是經典之作。即使「拉瑪任務」在亞瑟‧克拉克諸作中並非最優秀的作品（見書前導言），然而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不以情節的刺激、想像的創意為標準來閱讀品賞，而更能感受到亞瑟‧克拉克在三十多年前超越時代的科學洞見和人性體察，就這一點而言，此部經典自有其歷久彌新的價值。一方面亞瑟‧克拉克對地球太空人探勘拉瑪內部的詳盡筆法，讓我想到被譽為「太空時代的波赫士」之波蘭科幻大師史坦尼斯勞．萊姆（Stanislaw Lem）的「索拉力星（Solaris）」，對於索拉力星上詳實逼真的科學細節的描述。此種描述，更要求讀者運用想像力與空間感的搭配，方能在腦海呈現其精細的細節，但如果習慣於一般有節制或點到為止的場景描繪之寫法，面對這種需要動用更多腦力和空間重塑能力之描繪風格時，會有吃力或沉悶的感覺。此種科學性，可以猜想，這是亞瑟‧克拉克獲得科幻獎項肯定的原因之一，卻不一定能引起通俗讀者的興趣。同樣的，自己一開始閱讀亞瑟‧克拉克關於拉瑪的空間探測之描摹時感到吃力，需要邊讀邊塑造空間配置。但隨後漸入佳境，逐漸掌握到亞瑟‧克拉克企圖透過拉瑪這個高度發達的外星創造物，揭露出人類文明的局限，反省的是人類面對外星文明的不成熟態度。比如政府極力掩蓋外星文明存在的事實，懼怕外星文明的敵意侵略，然而從科學的觀點，宇宙如果有一千億乘一萬億倍的恆星，只要每千個恆星有一個智慧文明，那麼智慧文明至少有一億乘一萬億倍的數量，其中文明發展高低有異，但有能力發展星際航行的文明，必不在少數，且其精神力必然不低。

        亞瑟‧克拉克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提到這樣的事實，並致力於發展航太科技以探索宇宙，也提出移民火星的構想。但三十多年過去了，原先按照人類科技發展的程度所規劃的二十一世紀移民太空的行程，如今顯得十分反諷。種族的歧見、國際強權的對峙、文化、宗教的隔閡，讓小小藍色星球上的人類為了爭奪資源而大費心機，為了因應層出不窮的經濟風暴，各國政府陷入疲於奔命的內耗，拯救失業、應付赤字，而無暇及於航太領域的開拓。除非能停止意識型態的競爭和對立，停止對於石油的依賴，改變經濟制度的壟斷性和資本集中性，將人類所有的精力和人才都投入於航太科技的發展、文化藝術的發揚，智慧傳承以及人性提高的發展上，人類才有可能走向外太空，發展另一階段的文明成果，然而，現在看來，依然是科幻想像的世界。或許在高度發達的外星文明眼中，人類不過是這顆星球上的罪人，做著許多糟糕透頂而無助於自身文明提升的事。是否真要到了地球真的危在旦夕之際，滅族亡種迫在眉睫之時，才會逼使短視的人類改變這種內鬥、自大的心態？

        一般評論都批評亞瑟‧克拉克與簡崔‧李合作的後三部曲過於龐大繁富，不如首部曲那般精簡，然而我卻認為「拉瑪系列」最精采的想像、最具有科幻精神與人文理想的結晶，正凝聚在後三部中。這是主要由簡崔‧李代刀而完成的作品，透過一個靈魂人物女太空人妮可的貫串，描繪了再度登上拉瑪二號所展開的探險，交織著人性的黑暗面與光明面的對照，以及面對超乎人類所能想像的偉大先進文明的震撼，並有著與其他生命型態、文明特色都與人類不同的其他外星生物的交流過程、衝突與調停的深刻描繪。在格局上更為開闊深邃，包含各種科幻元素：外星生物的文明特色、不同類型的溝通形式、各種類型的機器人、跨越時空的感應、混種基因以及複製人類的技術、觀察宇宙變遷的無垠視角。對於宇宙創生、發展之科幻想像，且融入了人與人之間透過「愛」的聯繫而提升自我的精神，以及透過不間斷的「學習」而超越自身科技、視域的限制而進步的過程，在絢麗多變的科幻元素中，注入了人性力量，以凸顯人性關懷的價值，在浩瀚的宇宙中尤顯珍貴。因此後三部曲更有其價值，對於其過於精細的描摹，更要靜下心來慢慢閱讀。

        其他讀過的書包含推理偵探冒險、時光旅行、以及同樣具有無垠開闊的大視角之科幻三部曲「時間迴旋」系列完結篇：「時間漩渦」，都是我多方嘗試而喜歡閱讀的題材，也自有其精采之處。比如菲利士‧帕爾馬「時空旅行社」是向威爾斯「時光旅行」致敬的作品，分三部份的前二部份，看似為科學傳奇的十九世紀浪漫想像，有趣、驚喜但缺少科幻的元素，然而但到了第三部則進入與「時光旅行」主軸相關的時光跳躍，則透過不同時間線的交錯對話，深入探討時光旅行的本質，而這才是本書最核心的部份。看過電影版「時光機器」，讀到小說內的安排讓原初寫作「時光機」的作者威爾森親眼觀賞電影的上映，不禁為作者的巧妙安排發出會心的微笑。

        「文學與美學雜感」分類中的文章冷清已久，如今這篇近期消化閒書的心得，正好填補拼圖的一塊，未來，還有許多空置的拼圖，等著安放這些意外得之的觸發。

Requiem for my friend

        不知為何，在準備口試的前幾天，腦海中一直浮現這張唱片的第八軌（同時也交疊著第十七軌，兩段音樂的主旋律近似，發展不同），即使此時我已有幾天暫時不聽音樂，專注於準備中，卻始終揮之不去。不斷浮現的旋律，是這張專輯最觸引我心弦之處，後段再次激引昇騰的高潮，徹底展現同為「垂淚」的情感迴流，在悼念死者與撫慰生者之間，有著既藕斷絲連又面貌迥異的聽感效應，卻同樣讓人感動。

        然而準備口試的前幾天，我只聽過一兩次，在聆聽之前，早已忘記十幾年前讓我震撼萬分的音樂，其流動樣態如何與情感的迴流增生複疊。一段時間之前，隱約有股念頭，想重溫這張唱片。在南部老家的櫃架中，幾次伸手抽取又暫時捨棄，也許潛意識中，深知這種舉動只會勾起無盡的情感漩渦，直探過往記憶的源頭，勾起潛藏以久的斷片拼圖。

        果不其然，只聽一兩次就喚醒蟄伏的情感連結，產生在身體內的震盪共鳴，卻好像多了十幾次的衍生疊加、一再迴盪著，彷彿按了自動播放鍵，進入時光迴旋中。過往與現在的重合，Preisner的這首安魂曲，連上了紅、白、藍三部曲的配樂片段，如同多年前Angelopoulos的電影與伊蓮妮‧克蘭卓（Eleni Karaindrou）的配樂，各自繫連成難以分割的藝術結晶。我依稀記起三部電影的片段，讓初入藝術電影藩籬的我，感受到迥異於一般電影的敘事方式，而在影像與情感的迭宕，配樂與留白的瞬間，織就密附，或許，這才是電影藝術的菁華，才是導演與配樂家從各自的領域內拋棄了本位主義而願意與另一種藝術攜手並行所開創的成果。
  &nbspPreisner與導演Krzysztof（中譯奇士勞斯基 ）曾經討論，想完成一部介於歌劇、神秘劇、舞台劇和管弦樂演出的作品，然而計畫未及完成，奇士勞斯基先行過世。Preisner後來完成了這首亡友安魂曲（Requiem for my friend），除了向奇士勞斯基致敬之外，也表現他對故人的懷念之情。這部安魂曲，十八個樂章分成前後兩段，前段安魂曲九樂章，採用傳統安魂曲經文，後段主題則為生命，取用聖經啟示錄經文，似乎預示了生者透過對死者的回顧，藉由情誼的重返與交流，以傾洩悲情而獲得撫慰。兩大段音樂因而在聯繫中而有各自的情感特色。

        Preisner在此首安魂曲的音樂，即使援引舊有的安魂曲框架，但透過音樂鋪陳情感的明暗色澤、低昂與噴湧之間的漲跌落差，卻更有畫面性、形象性，這與Preisner透過配樂烘托影像的敘事能力有關，在一次又一次的聲與影的對話中，影像獲得了屬於聲音流動無定的詩意性質，而聲音也在凝塑與附形中，獲得了具體的形色邊界。Preisner安魂曲九樂章的音樂，因而喚起我對於無盡蒼莽的人天之際、陰陽殊塗場域的真實感受，空泛飄邈，難以指實而矇矓變幻的幽冥世界。空靈晦暗的色澤，盈溢著高音的飄蕩迴旋，祈禱、傷悼、哀號、苦痛，相對於情感的游移與沉行，只是無力蒼白的詞語，而當游移漫溢至難以負荷的決堤時刻，所有的複雜心緒終於在第八樂章「垂淚」一曲傾洩，在音樂的起伏上，或許是高潮所在，但情緒上卻是盪至谷底直入心魂深處的幽暗撞擊。從幽冥中浮顯，最終也回到沉冥，前半段的音樂是極為樸素澄澈的，顯現出東歐地區音樂傳統對於生與死的深邃體悟，和我之前聽過幾位東歐作曲家受東正教影響的音樂氛圍有內在的契連。

        後半段管弦樂的色彩更為繽紛，無論是言情舒卷的描繪，透過高音薩克斯風的鋪展有著金黃色澤的鍛造，也在管弦樂和人聲合唱的開展綿延中，敞開更富生機的琉璃世界，更在第十四軌到第十七軌歸入「啟示錄」的四曲之猛然撞擊中，顫慄心靈底層。低迴吟歎與婉轉飄渺的氛圍依舊，但情感卻不似先前緊繃、凝重、空寂無憑。世界在友誼與愛的點染之下煥然一新，水流花開，雲動風行，心更柔軟了，世界更甜美了。然而過往與現在的連結，回憶所喚起的故人音容笑貌，卻在人事的常態流注中激起狂潮，在第十七軌垂淚之音的席捲下（先前第十三軌「命運」已自產生衝擊），被壓抑的悲情，終於流瀉一地，讓生者再次惘然佇立。最後的祈禱文，依然在情感共振的餘波中，迴映著現世人生的美好。

以下聽的是第一部份安魂曲第八軌「垂淚」。網路上已有全曲版，但我就不煞風景地放上來，有心者自可找尋。

南庄一遊

        上週五下午，經由客運、鐵路、捷運重重的轉車，我們從群山環抱的南庄返回台北住處，告別了山中清爽中帶點暑熱的空氣，迎接我們的，是盆地悶熱燥濕的窄小世界。群山連綿的山徑盤旋早已成為過去，再次返回世俗之喧擾，內心卻仍浮現著旅程中的靜謐、眺望的視域、以及驅馳於山路上的快意！

        許久不曾享受風馳電掣的暢快感！台北的機車因為以鐵馬代步的結果，早已難發動，不得不托運回南部。一兩年的時間（或許更久）過去了，騎車上陽明山、到金山探望書法社學弟妹的幹訓，載著想要告白的對象到社子島……淡水、九份、烏來，都留下了車行探訪的蹤跡。聯繫著學生生涯的機遊世界，終將隨著身分的轉換而逝去，吹拂鬢角、迎面而來的速度與風、雨、塵、土，黏膩與汗水混雜著風動涼爽的感覺，都將成為遙遠的記憶。沒想到這次的出遊，在南庄與寄居之地—山行玫瑰之間的距離，必須以車代步，又讓我重拾久違的車行速度感。

        然而，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真正享受到這種快感。第一天還停留在認識新環境的小心翼翼，也逐漸喚起過往驅馳的手感。然而，一來是抵達住宿地之前的一段險升又盤旋的山坡，讓人心跳加速、緊張萬分，二來租來的車又一再出狀況，在快要對老闆失去耐心之時，意外在路上被攔截，因此換來的第三台車，終於收發如意，任我操控，隨後的路途，也不似之前既陌生又陡峭驚險，過往風馳的快意，才又復返。因為有意外的波折，加上沒有刻意安排而不夠緊湊的行程，與南庄有關的景點，並沒有盡情瀏覽，而只點到為止地一窺溪谷交會地的神仙谷，見識到多層岩階與石床組成的曲折地形，幾道瀑布奔流匯集，落入一深鬱水潭中，再緩行流入其下的溪谷間，被連綿的山勢所阻擋，而漫出視野之外。從神仙谷吊橋中，俯瞰如此奇險的景致，垂直落差之大，不禁讓人微微目眩，難以久立，而橫跨山壁連結兩岸的吊橋，多年前究竟如何勾連搭建，更讓人神想。此地曾作為賽德克巴萊拍攝的場景而聲名大噪，入口處正趕工看臺並噴漆，對於一個沒有地標差一點錯過的景點而言，多年後想必不再如此樸素。

        另一處足履所及之地，是在地圖上與神仙谷相對望的蓬萊溪護魚步道，位於巨石矗立的蜿蜒溪谷之旁的木棧道，沿著長潭清池一路迤邐，水聲淺淺，連綿不斷。神仙谷的瀑布激流聲，迴響自深潭的底層，隔著陡峭的地勢由下而上傳遞不絕，愈接近吊橋，沉穩的低音愈清楚；而蓬萊溪的溪水迴流聲，則如清晰而持續的中、高音，或顯或隱地盤旋在安行於木道上的步伐間。當天下午，天氣出奇地好，沒有一週前的颱風暴雨，也沒有幾天前的雷陣雨，從島嶼南端閃身而過的颱風，讓此地的陽光分外耀眼，流動的水文穿行於大小錯落的河床壘石間，閃動著清朗燦爛的光芒，樹叢搖曳篩落碎成片段而迎風飛舞的陰影。於激流迴旋處，於水脈潛行處，映著日光、樹影、石苔，群聚迴游的魚群，自在地穿行掩仰，生機盎然，處處皆是。遊人指指點點，驚訝於魚蹤之隨處可見，蓬萊溪畔清潭淺渚隨行散落，幾公里的路途，隨興步行往返，忘路之遠近，只希望此種美好的景緻能無限延伸，串起一個下午的愜意行遊。不知為何，在踱步而行的路途中，腦海中總浮現柳宗元永州八記的寫景字句，更能體會柳先生觀覽留連的心情。先前騎車的緊張、尋路問道的茫然，至此一掃而空，最後從護魚步道一路衝回山行玫瑰，在後座的妻子，早已體力不支而昏然欲睡，也許是平日期間，山道上空蕩蕩地少見車蹤，騎來更為舒暢自在。再次挑戰陡峭的上坡，安然返回，迎接我們的是一頓以群峰為佐菜、暮景為點綴的山間大餐。

        山行玫瑰的獨特地形，先前早已透過網誌上的影片略有所見，不過實際走來依然讓人印象深刻。從住宿的房間眺望，橫屏背山如屏風般的走勢一覽無遺，綠樹蓊鬱，枝幹伸展，密植成群。晴嵐薄霧舒卷橫帶，更添風致，觸處即成畫。自成格局的山行玫瑰，是杜牧詩句與帶刺的美好植物之美麗邂逅(命名來自主人對於此兩樣事物的喜愛)。民宿旁的坡道上，種滿各色名目迥異的花朵，垂下如滿天流星的點點身影。一個山路轉折下的餐廳，掛滿了前來此地探訪的遊客絮語，原來已有許多人見識過此地的美景。點餐處附近，佈置許多姿態各異的植物、盆栽，也許哪天就被遊客請下山而落入凡塵。在這個精心佈置卻自然天成的住所中，即使不被地圖上的景點介紹吸引而前往探訪，光待在這裡，足可飽覽山間朝暮明暗，眾壑變幻無定，盤桓一個下午。

        最後還是得談談老街，這應該是南庄最多遊客拜訪的景點。洗衫坑觸手冰涼之山泉水，暨壯觀視野又絕佳的康濟吊橋，窄小的桂花巷、清爽的桂花冰沙、甜膩的桂花湯圓冰、乃木崎的石階道，古老的和風式郵局、滿佈簽名的老麵店，是這三天以來天天路過的點滴殘片，更不用說純樸恬靜的小學校、香火承遞的廟宇殿堂、伴隨著商家邀請試吃的吆喝聲，以及每到下午時分欲雨不雨或微雨灑落的光景，都留駐在腦海中。

        這個看似陌生卻早已熟悉的苗栗山間，是自己與莊老師的無形連結，早在先前拜訪老師的晤談過程中，就讀過老師為他的故鄉寫就的幾首詩詞，也看過老師為其故鄉留下的寫真。我常常想，是怎樣的山水勝景，涵養出如老師般謙沖胸懷與溫和個性，之前只能彷彿猜想，如今，在南庄山間消磨過的幾天，先前的疑惑，早已隨雲蹤綠跡，翳入無邊天色中。

大提琴溫潤如歌之聲

        接續上一次Piatti醉人芳醇的小品 的大提琴驚艷、感動之旅，由美國大提琴家Moskovitz演奏的這張捷克大提琴家、作曲家David Popper（一譯包佩，1843-1913）之大提琴曲集，再次讓我迷醉神遊，墜入大提琴溫柔芳醇之美聲世界。

        出生於捷克猶太區的Popper，其父親唱詩班領唱的歌喉，讓Popper從小浸淫於優美樂音中，此種幼年的音樂環境，影響Popper的大提琴風格，他總是透過大提琴吟歌出溫暖抒情的動人之音。十二歲進入布拉格音樂學院，師事Julius Goltermann（1825-1876），Goltermann的老師乃是Bernhard Romberg（1767-1841）及Jean-Louis Duport（1749-1819）的嫡傳弟子Friedrich August Kummer（1797-1879）。幾年後Popper已青出於藍。他在維也納舉行首演，並在大指揮家Hans von Bulow的支持下，迅速獲得國際性的名聲。Popper在大提琴的地位，足以與義大利的Piatti、俄國的Carl Davidoff（1838-1839）、法國的Auguste Franchomme（1808-1884）齊名。1886年李斯特邀請Popper於匈牙利音樂院任教，直到過世前，約有二十八年，Popper一直在音樂院中作育英才。他所留下的大提琴練習曲，是大提琴學生必學的曲子，關於他的介紹，還可參考這個網誌 的說明。

        此張選集，正足以彰顯Popper溫柔優美的大提琴音色，是如何地貼近人聲。聆聽他的音樂，絲毫不感覺技巧的超卓，乍聽起來平實自然，淡雅無奇，卻如棉花糖般順耳動聽，而餘韻不絕。相較起來，Piatti的技巧更為多變，音樂也更熱烈奔放，異彩紛呈。專輯中的選曲略可分成幾類，Romanze,Op5、Nocturne,Op42、Polonaise de Concert,Op14三曲可為一類，都是抒情優美的溫潤之聲。浪漫曲清新自然，旋律天成，放在第一軌，讓人毫不費力地被Popper的琴音引入一個舒暢悠揚的沙龍音樂世界。夜曲和音樂會用波蘭舞曲明顯可見受蕭邦影響，巧合的是，先前Piatti的專輯中，也有一首夜曲，可見大提琴家受蕭邦啟發，同樣透過自己嫺熟的樂器發聲為樂，不讓鋼琴家專美於前。Popper此首夜曲，有著甜美迷人的旋律，讓人低迴不已，而音樂會用波蘭舞曲透過動態旋舞的律動身影，深刻地表現出Popper對於時下流行的高貴優雅舞曲風格之掌握能力，同樣也是吸引人的優美樂章，尤其1分52秒之後隱藏的抒情歌詠，悵然惘然，最是動人。另一類是Im Walde,Op50（在林中）六樂章敘事風格的組曲，分別以進入、精靈之舞、祈禱、少女旋舞、秋之花、返程等六段情節，敘述這段奇異旅程，聽來簡直是舒曼「森林情景」之大提琴版，雖然就音樂而論，舒曼的鋪陳更細膩奇詭。這六段性格不同、場景變化的樂曲中，隱藏著Popper所有大提琴曲最優美的樂章，就是第三曲的祈禱（第四軌），這也是此張專輯最迷離、純淨、抒情、悵惘悠遠的樂音，最感人心魂的時刻。而下一曲的旋舞律動，則以其清新自然、流利多變取勝，同樣也引起我的注意而不斷盤桓。

        另一類則是兩支大提琴的組曲Op16，以及為三支大提琴與鋼琴的安魂曲。前者由五樂章組成，取法巴洛克音樂組曲形式，但其核心精神依然是浪漫時代的溫潤抒情，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第二樂章的Gavotte，是巴洛克與浪漫精神的圓滿結合，此首雙大提琴無伴奏之樂曲，更需要細細咀嚼。另一首安魂曲，則以深沉憂鬱的情感內裡，超越了先前幾首音樂精緻優雅的沙龍式風格，三把大提琴的深廣幅度，水乳交融地呈現出Popper較為少見的幽深隱微之情，同樣充滿了抒情天成的旋律，以不煽情而真摯動人的刻畫，讓大提琴歌吟交疊之美自然浮現。此時，應該是言語沉默的時刻。

以下聽的是Popper之Polonaise de Concert, op. 14

以下聽的是Popper之Requiem, op. 66

Paul Lewis鋼琴獨奏會

        幾天前告別苗栗南庄之群山綿延，略事休息後，又投入心力打掃家居環境。6月30日一過，乘興翻過月曆進入七月份，猛地看到七月一日寫著斗大的Piano，才想起今天晚上還有一場音樂會，由號稱Brendel傳人的Paul Lewis彈奏之全場舒伯特曲目。早在四月中就已購票，然而諸事紛沓並行，早已忘記這場音樂會！要不是一時興起替換月曆，要不是先前留下註記，可能我會趁著未雨的午後小跑一番，隨之繼續家常生活。等到事後發現真相，滿腔的遺憾也於事無補。

        還好，這等糊塗慘事還不曾發生，也讓我聽到近期內印象深刻的舒伯特詮釋。最近鋼琴聲很少出現在耳畔，然而先前積累的心得，還是可以說說，雜感一番。
  &nbspPaul Lewis的貝多芬奏鳴曲全集頗獲好評，鑒於自己已有多套全集，就不急於一聽。然而Paul Lewis隨後投入於舒伯特的演錄活動，反而更讓人期待，畢竟優秀的舒伯特全集不可多得，或許Paul Lewis的優異表現和不同流俗的氣質，能擴大舒伯特黨的音樂版圖。然而在臺灣推出全本舒伯特，曲目中除了樂興之時是熟知的名曲外，作為主軸的兩首奏鳴曲卻非經典晚期名作，實難以想像票房會如何冷清。但經過一晚精采的演出，很難不激起在場聽眾熱烈的掌聲，而我也透過現場體驗，對於Paul Lewis的演奏特色有更具體的把握，並能以此類推，想像他的貝多芬詮釋之樣貌。

        Paul Lewis指下的舒伯特，呈現兩種不同的風格。樂興之時六首名曲，溫潤平易，自然流暢，而兩首奏鳴曲在氣勢上更開張生動，而同樣保有清新如歌的特質。從樂興之時的詮釋，來看Paul Lewis對於舒伯特精神的把握，絕佳的音樂性和自然如呼吸般的旋律歌詠，讓舒伯特的音樂更為親切近人，更順暢悅耳。Paul Lewis不強調張力和對比，轉折起伏銜接得自在從容，自有一股溫暖高雅的氣韻，不知不覺環繞在聽者身畔，我想，初次接觸舒伯特音樂的人，最適合這種沒有距離又流暢自如的風格。

        然而，Paul Lewis似乎想藉由奏鳴曲告訴聽者，舒伯特的形象和內涵，還有超出此種面向的其他表現，從第十四號奏鳴曲D784第一樂章開始，Paul Lewis調整了觸鍵的力道和詮釋的速度，以更大開大闔的動態變化和精準、俐落的簡潔指法，展示出舒伯特在譜寫這些樂曲時，面對著貝多芬巨人身影之壓力，在仰望崇拜而學步模仿的過程中，逐漸摸索出屬於自己的語言。比如D784第一樂章中，陰鬱獨白所蘊含的情感力量，就是典型的舒伯特內在心境的流露，這種內在心緒的渦流，在這兩首A小調奏鳴曲中還祇短暫地瞥現，卻在其後的作品中，匯聚成讓人動容的深邃幽潭，足以吸引有心人失足迷墜。再如第十六號奏鳴曲第二樂章之變奏曲，是舒伯特奏鳴曲中唯一的一曲變奏，隨著變奏之推展，慢慢浮現了讓人動容的旋律歌詠，彷彿破繭而出的天成樸實，自有其難掩藏之真醇，這些都是現場聆聽中深深吸引我之處。其餘的樂段，Paul Lewis所強調的簡潔快意，張力鮮明之特色，則多多少少有代舒伯特立言之處，更突顯了舒伯特音樂被人漠視之外的豐沛情感和浪漫精神，有時奏來更顯得燦爛豐潤，一氣呵成。D845的第一樂章，還不曾聽過如Paul Lewis般恣放揮灑的速度，也因此其轉折流暢無痕。潛在的缺點讓舒伯特內在的機心和情感樣態之細微處更隱而不彰，徒有表層的華麗燦爛感，但其優點則更容易吸引聽者進入舒伯特的世界，尤其舒伯特為人詬病的重複，在Paul Lewis的指下，則鋪陳為前後連貫具有敘事性的旅程。如此新意的注入，呈現出一個既清晰、明朗、健康、飛揚又充滿著歌唱性、優雅氣質的舒伯特，自然和前輩鋼琴大師如Kempff、Brendel之人性溫暖的形象，有著聯繫又有區隔之關係。


以下聽的是Paul Lewis 演奏 Franz Schubert 之 Impromptu no. 2 D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