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之眼與聆聽之耳

        美感能力之培養，有諸多管道。文字之閱讀，乃是視覺活動之連續，構成心象審美擬測活動之展開。所謂「擬測」，指的是進行閱讀活動的讀者，藉由化抽象的文字為具象的場景、關係、情感的活動，在閱讀心象中投射出小似舞台、大似世界之鮮明場景。在此場景期間演出的心象活動，或是獨白的情緒宣敘告白、或是多人活動的生活剖面；或是探測感情邊界的指針、或是寫實眾生大千之浮世繪；或高昂宣洩、或陰沉娓談，無不考驗著具體進行擬測美感活動的讀者之感受能力。因而閱讀文字，需經過長期培養的美感鍛鍊，方能摶虛成實，化乾枯的黑紙白字為繽紛活色的經驗世界。一旦具備此能力，則可以周覽往古今來之不同生命境界，藉由擬測活動的「想像」、「構築」、「涉入」與「同在」，體驗不同層次、不同際遇、不同可能、不同實在的生命活動。這種閱讀體驗，可以透過片言隻字即涉入一個異彩紛陳的存在時空，是以電影的廣告詞、書籍之介紹扉頁、即藉此發揮吸引閱讀之眼的影響力。閱讀文字之擬測美感活動，只對閱讀關注之眼開放，其優點可兼顧不同層次之文字理解再現能力之讀者，缺點則是：在這一個文字心象活動中，沒有聲音的存在。

        誠然，聲音之存在可以透過技巧地、有描述能力的文字而「仿真」地存在於讀者的閱讀擬測心象中。這是一種須由讀者喚起曾經聆聽的經驗來再造這種仿真（大珠小珠落玉盤），或者將聲音由時間之流動改寫成空間之存在（白妞說書）。不過這種活動先對閱讀之眼開放，後對想像之心開放，期間沒有聆聽之耳的一席之地。故閱讀文字之美感活動，可擬測人生不同面向之體驗，可無窮擴充，也可重複印認，但這種體驗，就像看場默片一樣。在深入閱讀的聚精會神的瞬間，幾乎聽不到現實的聲音。
  
      現實的聲音及超乎現實的聲音，只對聆聽之耳存在。聽覺的美感能力，性質又與視覺不同。閱讀文字，只有在讀進文字後方能產生閱讀心象的基礎。聲音的聆聽，在聽到聲音的時刻，不一定能產生聽覺心象的擬測活動。原因在於一般地聽與專心聆聽之差別。聽覺之耳，對生活空間中所有由遠到近存在的聲音開放。生活中充滿不請自來的聲音，是以聽覺之耳，幾乎一視同仁地接納這些聽覺體驗。但是總有某些特殊的、無意識間打動聽覺之耳的聲音，吸引了聽者的耳朵。是以我們都曾為某段不知名的聲音而駐足，腦海也曾迴盪著無名樂曲。但一般地聽畢竟不等於專注地聽。一般地聽，轉瞬即消逝在空間中，消逝在記憶中，只留下微弱的回音。誠然，記憶是聽覺之大敵，但唯有專注地聽，可以賦予我們抵擋此大敵之力量。
  
      專注地聆聽，雖然無法摒絕其他音聲對聆聽之耳的影響，但可提高專注聆聽之聲音的真實存在感。於是專注聆聽一段聲音，就是聆聽之耳與此聲音的「涉入」與「共在」，直接跳過「想像」、「構築」之活動階段。聆聽之耳隨聲音之跌宕起伏，與聲音之存在共同擬測音符由出現至演變生化至消失的所有活動、所有進行的階段。審美主體的生命、知覺活動與情感也隨著這種聆聽的活動而獲得不同層次、不同力度的掘深。由一般地聽進入專注地聽，除了對象之聚焦，也需要聆聽之訓練，正如閱讀需要對文字肌理細膩掌握、想像的訓練。訓練是長久積累而成的，不知不覺間，聆聽之耳已可直接面對聲音，在時間之流中跟蹤音聲之應和、交響與演化之軌跡，更進而能在聲音被時間吞噬的靜默之後，重新在腦海中，在心象裏擬測、再現聲音之部分軌跡。「不知不覺間」，也意味著數年聆聽經驗之流逝。聲音之美感體驗，就在生命時間之流逝與耳前聲音之消逝的共同體驗中得到體認。有時激昂振奮、有時低沉無語；既有浮誇宏大的聲音殿堂、也有潺潺流淌的寂寞之歌；是眾人狂歡縱情的放蕩，也是夢迴湧起的不堪回首。聲音之美感體驗，是極為個人、私我的。對同一首曲子，不會有人有一模一樣的聽覺體驗。每個人的聆聽體驗，構成他自我存在的感情邊界。也許有人感情色調是近似的，但多數而言，有多少對耳朵，就有多少種感情色調。 

       按下播放鍵的樂曲終將唱完，在必定消逝的瞬間，你的聆聽之耳得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