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想像之翼(下)


        其實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的小說們,就我手邊蒐集的中譯版,目前還有《心機掃描》(1977)、《記憶裂痕》、《關鍵下一秒》等作尚未讀完,而《血錢博士》(Dr. Bloodmoney, Or How We Got Along After The Bomb,1965)只讀了局部,既然如此,理應將寫作推遲。不過已經讀完的有《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少數派報告》(The Minority Report,1956)、《尤比克》(Ubik,1969)、《流吧,我的眼淚》(Flow My Tears, The Policeman Said,1974)、《高城堡裡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死亡迷局》(A Maze Of Death,1970)、《泰坦棋手》(The Game-Players Of Titan,1963)、《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聖痕》(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Eldritch,1964)、《倒數第二個真相》(The penultimate Truth,1964)(以上根據閱讀的順序)等。如任憑印象漸漸磨滅而不加以載錄,任憑學術的閱讀堆疊而澆熄科幻興趣的火苗,不如趁其餘溫尚存之際,重又引燃,讓其燦燒閃亮,或能捕捉些隻字片語,而成為日後覓路重返的記憶索引。

        狄克的科幻小說及其接受,或許會讓許多科幻大師相當眼紅,因為,光是改編成好萊塢電影的題材,就有「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改編自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狄克在電影上映前去世)、「Total Recall」(包含阿諾演出的1990舊版魔鬼總動員和柯林法洛演出的2012新版攔截記憶碼,改編自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1966)、「異形終結1、2」(Screamers,1995、2009,改編自Second Variety,1953)、「強殖入侵」(2001,改編自Impostor,1953)、「關鍵報告」(2002,改編自Minority Report,1956)、「記憶裂痕」(2003,改編自同名小說Paycheck,1952)「心機掃描」(2006,改編自同名小說)、「關鍵下一秒」(Next,2007,改編自The Golden Man,1953)「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2011,改編自Adjustment Team,1954)等十幾部,其中有名列為科幻經典的,有知名度甚高而被電影迷津津樂道者,或只有科幻迷才接觸過。這些改編電影,已自累積超過十億美金的票房,這是生前落魄潦倒的迪克,所難以想像的。

        為何狄克這麼多作品被改編為科幻電影﹖除了好萊塢的劇本荒,需要透過小說的改編擴大拍攝題材,尋求靈感之外,也跟狄克的小說,情節曲折離奇,氛圍迷離恍惚,而結局多有意外翻轉的詭奇性有關。如「銀翼殺手」中人與仿生人之間的模糊界線,在Ridley Scott(1937- )霧濛的末世造景中,得到意境的昇華。而「關鍵報告」(譯為少數派報告更切合小說原意)中,探討的是以預言預防犯罪,在預測上的分歧,以及詮釋上的問題。而由Steven Spielberg(1946- )改編的電影,更強化了動作冒險的刺激感,且劇情多作改動。其餘的「Total Recall」、「異形終結」、「命運規劃局」、「強殖入侵」等,狄克的原著篇幅都不長,因此改編多是取其主要意念,而加以潤血豐骨,改造出新的故事(都收入《少數派報告》一書中)。從這些電影,已自可見出狄克創作的核心精神,就是真幻不分、真假難辨的迷離現實。無論是植入的回憶與真實的記憶融混難分,還是機器人不斷進化,與人真假莫辨;還是我們所熟知的人生一切,其實非其本貌,有著暗中被規劃安排的可能。凡此種種,皆可見出,狄克獨特的世界觀,詭奇的想像世界,超出他所生存的時代,而充滿許多戲劇性、離奇性、空想性之結合,卻更切合於現代心靈之感知。

        翻拍成電影後,像「銀翼殺手」、「關鍵報告」,都成為與原作有所差距的新創作,像是兩件不同的藝術品。而像「Total Recall」、「異形終結」、「命運規劃局」等,則是從原作的根苗中長出的新作物,談不上差異。「銀翼殺手」聚焦在人對仿生人心理測驗之效力及其無效間的反諷,透過銀翼殺手對仿生人的追查與追殺,讓仿生人的人性特質逐漸透顯,而模糊了兩者間的界線。Blade Runner的片名,是編劇看過另一部由Alan Nourse的科幻小說The Bladerunner改編成欲拍為電影的小說,借用其名稱Blade Runner (A Movie)而來。而中譯「銀翼殺手」中的「銀翼」,也不知靈感產生自何處,但能引發些神秘聯想,則是新的語境創造。小說中探討的主題,除了追殺仿生人的情節之外,有更多有意思的設定,諸如在一個動物跡近滅絕的時代,飼養動物為寵物,成為人界定自身的標誌之一,真實的動物價格昂貴,主角Rick Deckard不得不飼養電子綿羊,這在改編中被刪除的情節,卻是小說中饒有趣味的辯證和主題。對仿生人的心理測驗,其問題也多針對人對動物的同情心天性而設計。圍繞在電子寵物與真實動物間之對比而展開的線索,有販賣動物的目錄「西尼動物飛禽目錄」,但大多數的動物都已滅絕而無法售出;以及維修、販賣電子動物的假醫院或偽寵物店。Rick Deckard極力搜捕仿生人,主要想透過賞金購買真實的動物。因而最後搜捕結束後,作者還安排一段在荒野中發現蛤蟆,最後卻是人造品的結局,其寓意也昭然若揭。而讓故事更為飽滿的,作者還構思諸如情緒調節器、共鳴箱等科技產物,作為一個荒頹末世的時代,一個主要人類都移民火星只剩下無力移民者殘存地球的心靈慰藉物,共鳴箱的虛擬現實科技,在精神洗腦中得到向上攀登而奮力的情感轉移,無疑更具反諷性,也營造出更多擬真實境。小說中當然觸及到測試、獵殺仿生人的銀翼殺手,自身也是仿生人的真假莫辨之情節(另一個單位的銀翼殺手,非Rick Deckard),這與Rick Deckard猜想電子羊是否會做夢的暗示相互呼應,但卻並未成為如電影般,讓人猜測Rick Deckard是否是仿生人而有詭異莫名的感受。而電影透過仿生人Roy Batty臨死前的一段獨白「淚水消失在雨中」,揭露出其超越人性的神性,卻無法逃避毀滅的必然結局,成了科幻電影中的經典,這亦是電影之收尾較小說更震撼人心之處。如要比較,電影以迷離恍惚的氛圍,揭露出人與仿生人界限之模糊與倒轉,而充滿懸疑性和戲劇張力;而小說則更有種接受命運的無奈感,一種在末世中尋求安頓的況味。但小說更具詩意的是,於起始扉頁上,援引葉慈的詩〈The Song of the Happy Shepherd〉,看似夢見薄霧中的羊,實際上葉慈寫的是半羊半人的牧神faun,但葉慈這首詩的情境,對逝去美好的悼念,無疑更切合《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小說中的末世情調。

        進入狄克的世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界線的模糊與翻轉,迪克善於運用奇詭的想像,將書中人物拋入一個恍惚變動,虛無難解的世界。所有以為穩固的標準、可觸摸的世界、真實的人際關係,實際上卻是在一個更大的懸念或變幻中。「銀翼殺手」中,測試仿生人的儀器和提問,自然地失去效用;在「關鍵報告」中,防治犯罪的預測系統,也自有其不穩固,受真實情境和人為詮釋之間的互動而失去其預測性;在「Total Recall」中,記憶在被植入與原初記憶之間,難辨孰是孰非;在「異形終結」中,戰場上的老弱婦孺,可能就是轉瞬間取人性命的殘酷機器;在「命運規劃局」中,看似平穩的人生,只要規劃員的疏忽,就會徹底改觀,除非重被規劃而失去記憶,否則該質疑的是目前的世界是否真實;在「強殖入侵」中,自以為是人類的主角,實際上已經是外星人的頂替,卻渾然不覺。狄克的翻轉,的確充滿戲劇性與懸念,和了解真相之後的後座力。

        然而,我覺得狄克許多最精采的作品尚未改編翻拍,或者還不好改編翻拍。在目前的閱讀經驗中,最奇詭莫名的,莫過於《尤比克》和《死亡迷局》,這都寫於《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之後。《尤比克》被時代雜誌列為1923年以來百大最佳英語小說,狄克曾將之改編為電影劇本,但目前尚未看到此作上映。此書在每一章前,用類似廣告的口吻銷售尤比克,但卻與故事之推進毫無關係,這充滿懸念的安排,在故事結束前,讀者才明瞭尤比克究竟為何物,究竟有何功效(但對其來由依然詭測莫名),這不能不說是高明至極的敘事手法。此作的主要懸念,與短篇小說《死者的話》(同樣收錄於《少數派報告》中),有異曲同工之妙,採用了狄克自創的親友亡靈館和中陰身之科幻設定。那是在人死之前將身體凍結於其間,但僅存的生命火花,可透過特定的設備連線,於選定的時間,與生人溝通,每溝通一次,也就離死亡更近一步。故事的背景涉及到超能力遍布的世界中,反超能組織如何保護人們避免超能者的窺探。透過反超能者們前往月球執行任務的過程,遭遇襲擊之情節,而帶出一個真幻不分、時光倒流式錯置與迷霧中的掙扎之詭暗世界,最終,才於故事結尾處翻轉軸線,揭露真相,帶來生與死迷霧間的光明與一絲希望。此作的迷離幻境,真假難辨,更甚於前此讀過的迪克諸作。而《死亡迷局》透過一個詭異星球的神秘氛圍,心理學家、醫師、電子專家、神學家等各種專業的人,分批抵達這個星球,迎接他們的,是人與人間的猜忌與不信任。故事情節在前往一神秘建築中展開,塑造出奇詭莫名心理張力和晦暗氛圍,並暗寓對神、信仰的質疑。讀到最後,徹底翻轉的情節,頗讓人驚訝與驚嘆。此作的布局構想,早於神經漫遊者(Neuromancer,1984)、駭客任務(1999)的創發,寓示了賽博朋克(Cyberpunk)小說的根源,只比應該是真正的創始之作,Daniel Francis Galouye(1920-1976)之作《Simulacron-3》(1964,中譯翻為《十三層空間》,取自1999年改編的電影The Thirteenth Floor),晚了六年。非讀到《死亡迷局》最後一章,不能瞥見真相,但就連最後一章也是真幻相參,讓人莫名所以。

        其餘的作品,也自有其不同的魅力,比如《流吧,我的眼淚》,同樣也是被拋擲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位人氣歌手,突然從鎂光燈前的焦點被拋擲入一個全然不認識你的警察世界,一種錯置的突兀和滑稽。讀到後來,才發現翻轉故事軸線的關鍵人物,是說出「流吧,我的眼淚」的警察將軍的妹妹,劇情的超展開,完全拜其吸毒後的幻覺所致,而這也是迪克對其早逝手足的一種懷想和紀念。此書寓有某種荒謬的對照,又蘊含濃烈的抒情印記,獲得1975年的John W. Campbell紀念獎,且於1988年被改編為舞台劇演出。而獲得1963年雨果獎的《高城堡裡的人》,也是迪克唯一得此殊榮之作,以開創架空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的科幻設定著稱。在其設定中,二次世界大戰由軸心國(Axis powers)獲勝,因此世界的秩序由德國、日本、義大利控制,美國被刮分成三部分,東半部由德國,西半部由日本管控,而中間是非武裝自治區。此作用寫實主義的筆法,寫出戰後美國被殖民者,如何在迎合殖民者的心理中,陷入掙扎。且營造出在德式極權統治下,充滿猜疑、不信任的氛圍。唯一提供指引的,是小說中的《易經》占卜。狄克對東方思想的援引,對《易經》的研究,恐都有可再深究之處。此作藉《易經》占卜之效,看似得出不確定性中的明確方向,然而迪克又暗示出對卦爻辭之解讀,操之於個人,又將確定性推入不確定中。書中模糊真實與想像的,是書中之書《蝗蟲成災》的暗自流傳,這是「高堡裡的人」所創作的虛擬故事,描述同盟國戰勝後的世界,以更接近我們所熟知的世界(但又有所不同)故事,替被殖民者帶來某種想像的慰藉。此種寫實式的科幻設定,與狄克主要的科幻小說不同,但在各種人際關係的冷靜描寫中,依然還是有迪克對歷史面貌、真實與虛構界線的大膽拆解。

        迪克其餘的作品,如《泰坦棋手》,描寫熱衷於棋賽的泰坦人,於統治地球後,繼續用棋賽控制地球。但潛藏的不穩定因素,就是其激進派與溫和派之間的對立,激進派企圖假冒人類,以達到控制地球的目的。主角們如何透過棋賽,揭發陰謀,扭轉局勢,是此作扣人心弦之處。本書涉及對心電感應能力的隨機控制問題,以及藥物增強或削減感應的效用之探討,同時對於人與外星人換位思考恍如迷幻狀態之描述,既生動又離奇。近似於大富翁棋賽的賽局規則,在猜測與虛張聲勢間洞察人心人性,其科幻設定頗為新穎。而《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聖痕》,同樣是立足於迷幻議題的科幻創造,也充滿了離奇詭異的經驗。在所設定的未來世界和殖民生活中,違禁品迷幻藥糖麻的銷售與後繼者嚼麻的商業競爭之表象下,是重重幻境套疊的燒腦奇詭敘事,同時指向的是對宗教聖餐聖痕、表象與本體之交互移置滲透的哲學反思,這是後座力極強及相當耗費腦力的一個故事,對於幻覺得以取代真實、塑造真實的探索,在幻覺中打破時空連續體之種種想像,依然是迪克最擅長的真幻模糊之路數。而《倒數第二個真相》,與《血錢博士》同樣有指向當時冷戰政治局勢的反諷,後者極力描繪核爆炸後,倖存者如何生存的實況。而前者則更聚焦地對政治統治愚民的本質,進行辛辣地反諷。其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設定,在地面者,少數的揚斯人虛構核戰爭的持續對峙,以欺瞞地底蟻箱工人不斷製作來敵機器人,既可作為揚斯人的科技隨從,又讓其得以劃定領域,維繫騙局。此書時光旅行要素的置入,是小說中的萬用法寶,雖營造奇詭劇情,但結局也失之草率。不過,此作最大的反諷,還是針對以演講,電視遂行洗腦,以維繫統治的政治操作手法,暗寓嘲諷,雖然此一主題被包裹於陰謀布局之中。故事中兩個階層的對比,讓人想到1984、鐘點戰、極樂世界、北京摺疊等科幻主題。但作為先行者,狄克的奇詭想像,充滿幽默諷刺,卻毫不遜色。

        這半年多以來,利用南北往返的路途,於高鐵上閱讀Philip K.Dick,往往一展卷,就引人流連駐足。不知不覺間,已抵達目的地。讀完後,就在登記已讀書目的檔案中,略為註記當時的感受,以作備忘。幾個月過去,這零碎時光的積累,也頗可觀。閱讀狄克的過程中,除了在其離奇變幻,莫測其結局的故事中,得到想像的遨遊與滿足,同時又發現迪克除了對藥物特別熟稔之外(這是他為精神病所苦,久病而帶來的收穫),對榮格心理學和古典音樂也有研究。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主角Rick Deckard所追捕的一名仿生者,就是在歌劇院中演出莫札特歌劇,飾演帕米娜的女伶。而《流吧,我的眼淚》的小說名,是取自英國文藝復興歌曲家、魯特琴大師John Dowland(1563-1626)的歌曲曲名。《泰坦棋手》中,主角的好友,約瑟夫‧施靈,在退下棋手領主後,開了間唱片行,此書第四章中,有著對威爾第、董尼采蒂、普契尼歌劇和韓德爾詠嘆調的描寫,和對二十世紀上半葉著名女中音、男高音及其唱片的描述,因而此作中充滿了不少提到歌劇或演唱者的橋段(也有很多榮格的段落)。更重要的是,來自土星衛星泰坦的外星人,冠以「瓦格」之稱,實際上其靈感來自於迪克最喜歡的作曲家華格納(對岸或譯為瓦格納)。《血錢博士》第八章,核爆後的人勉力維持生活,其中還有幾人聚集起來,成立「嚴肅的古典音樂社團」,演奏巴洛克作曲家的樂曲。諸如此類不經意卻偶爾出現的古典音樂線索,也是身為古典樂迷,閱讀狄克之作,時時感到驚喜的另一緣由。

(註,此文中,迪克與狄克交互出現,一開始是有意,後來則由電腦於打字過程中自行決定。一來這是Philip K.Dick的兩個不同中譯,二來或也可呈現迪克給我的變幻無定之感。又,圖片取自網路,看著迪克小說琳瑯滿目,洋洋灑灑數十部,也可過過乾癮,並期待日後的遇合)

2017年7月31日 星期一

迴光之遠颺


         在作曲上,被莫札特視為父親的漢堡巴哈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1714-1788) ,在巴哈兒子們中,最富創意也最具前瞻性。C.P.E.Bach一腳跨在巴洛克晚期,一腳卻預示著古典主義的到來,同時也遙指浪漫主義的精神。這三首古大提琴曲,是古大提琴輝煌歷史中的最後餘燼,在幽暗的返照中,投以回顧的眼眸,卻以吐納新氣息的姿態,留下異質共生的印記。

        C.P.E.Bach這些古大提琴曲,據信是為古大提琴家 Ludwig Christian Hesse(1716-1772)而譜寫。在音樂傳承上,Hesse是Marin Marais(1656-1728)與Antoine Forqueray(1671-1745)的再傳弟子,也或許透過此種精神血脈的臍連,C.P.E.Bach在替自己的宮廷同事譜寫古大提琴曲時,正懸想著法國古大提琴曲燦爛光輝的盛世,而在暗中有著與此傳統私下較勁的意味:一種挽洄瀾於既倒的豪壯氣魄,一種追思遙想的光影錯綜。

        那或許是一種複雜的心緒,重寫一個已不合時宜的傳統,一個偉大榮光已然遠逝的音樂語彙。在與前賢古人晤對時,透過逐漸淡出歷史舞台,已略顯古舊黯然的樂器,C.P.E.Bach該如何重新賦予新意,在融古開新的過程中走出自己的路,這已讓他有了理論反思的自覺。

        或許,時代給了他最好的養分與哲學奧援,C.P.E.Bach或許是舒曼之前,最具有新知識素養的作曲家。啟蒙時代對於知識百科全書式的興趣,和一種新的人文精神對音樂藝術的要求,成為C.P.E.Bach呼吸吐納的新氣息。C.P.E.Bach曾與狄德羅(Diderot,1713-1784)有所接觸,而活躍於柏林與漢堡的萊辛(Lessing,1729-1781),是著名的啟蒙時代劇作家和理論家,他於1766到1769年間,曾於漢堡努力籌備漢堡國家劇院,而1767年,正是C.P.E.Bach移居漢堡任職的一年。萊辛曾說"choosing among all the possible notes and series of notes always those which may most clearly express the emotions..''可見,用更精簡的手法以抒情達意,已經是時潮所趨。對情緒、情感、敏感特質的重視,讓音樂被視為情感的語言。作曲家Johann Mattheson(1681-1764)曾說:「音樂的主要目的是交流、傳播和誘發情緒與情感。如果作曲家也希望感動他人,那麼他必須通過簡潔的聲音與組合,才能表達所有的心靈趨向。」C.P.E.Bach也在其論文中,深刻地觸及到音樂與情感之聯繫:「一個音樂家只有在他自己受感動之時,才能感動他人,他必須體驗所有他企圖引發聽眾反應的情感,透過此方式,他才能讓聽者了解他的情緒,並參與他的情感。」正是追隨時代風潮之所繫,對音樂與情感之表現關係的體察,C.P.E.Bach走出巴洛克時期繁複修飾和對位的路徑,走入更簡潔明晰,營造情感張力更為鮮明之道路上。

        兩首古大提琴奏鳴曲D大調和C大調,譜寫於1745年。此二曲正形成對照關係,1到3軌的D大調奏鳴曲,第一樂章聲腔飽滿而線型拉引,紋理清晰的抒情氛圍,正可見出C.P.E.Bach以更簡潔的譜寫方式,讓古大提琴抒情而流轉的主旋律,浮現於耳畔,讓人低迴不已。而與之對比的第二樂章之快意酣暢,是深深扎根於巴洛克時期的舞曲律動傳統中,以燦爛的色澤,噴薄而出的力道,引人注目,而其樂念的凝鍊,樂語的簡潔,正與此種率意激盪之風格相表裡。第三樂章回到第一樂章的氛圍,雖濃烈飽滿之黯鬱感不再,但聲情之周折起伏,亦自有其繚繞生波的內在情韻。C大調奏鳴曲相較於前一首,較為淡雅素淨,而依然是慢快慢的結構,因此其第二樂章雖無D大調第二樂章馳行奔騰之速度,但亦有豐沛流動的張力和厚實感,和摩擦韌感之韻味。最過癮的是G小調三重奏鳴曲第三樂章,譜寫於1756年。前二曲奏鳴曲,大鍵琴已自有許多表現空間,不讓古大提琴曲專美於前,尤其C大調第二樂章。然而,到了G小調奏鳴曲中,大鍵琴才與古大提琴曲平起平坐,兩個樂器的對話、爭勝,此起彼落,交錯疊現,落英繽紛。第三樂章盤旋婆娑的舞姿,奔逸而暢快,如流水傾洩而難收,似疾風捲葉而飄搖,如流雲高舉而遠颺,真是過癮之極。第一樂章也具有同樣的律動感,不過更為舒緩些,但飽滿的情感張力依舊。大鍵琴於音樂的傾瀉與迴旋上,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此曲快慢快的結構,無疑更比前二曲貼近古典傳統。

        C.P.E.Bach讓古大提琴走出巴洛克時代光鮮而典雅、細膩而悠長、生動而周折的韻味,而用更明晰的表達語彙,更具情感力量的線質刻寫和張力十足的寫意姿態,賦予此一樂器迴光般的精采。

        以下聽的是Wq 136 Sonata for Viola da gamba

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想像之翼(中)


        科幻小說有諸多類型,讀者口味因而分流圈限,根據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編輯和評論家詹姆斯‧岡恩於科幻小說選及評論《科幻之路》英文版前言中,所舉之例有:硬科幻小說、戰鬥科幻小說、婦女科幻小說、傳奇科幻小說、太空劇科幻小說、非傳統性歷史科幻小說、高科技朋克科幻小說等。

        坦白說,閱讀科幻小說多年,並未注意到此種分類,或約略接觸而未強分,而只是循著作家的作品而蒐羅,如Isaac Asimov(艾西莫夫,1920-1992)、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 Clarke,1917-2008)、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等作,都是當時書局櫃上易購藏的名作。Asimov有葉李華的譯介推廣,較容易入手,不過《鋼穴》、《裸陽》、《機器人與帝國》此「機器人系列」三部曲,最初是由蔡心語所譯,近幾年才有葉李華的譯本,我兩版皆有,卻也無暇考訂孰佳孰劣。Asimov幾乎是最早引領我進入科幻世界的大師,前此的科幻閱讀體驗,都依附於星際爭霸戰、星際大戰等電影的延伸喜愛中,然而Asimov讓我見識到一個科幻宇宙如何橫空架構,如何綿延擴展至想像的彼端,卻依然合情合理。其後閱讀Frank Herbert沙丘系列,也讓我驚嘆。身為編輯與記者的Frank Herbert,在承接美國農業部計畫,欲解決奧勒岡州海岸的沙丘問題時,激發他的創作興趣。其《沙丘魔堡》囊括1965年星雲獎及隔年的雨果獎,分別擊敗了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與海萊茵(Robert A. Heinlein,1907-1988)之作,可見其非泛泛之輩。此作形塑出自成格局的宇宙觀,涉及生態學、宗教、政治與哲學層面之深刻探討,含括宮廷鬥爭,權謀勾心,家族世仇,預言、信仰、煽動與權力塑造等議題,雖非我所喜歡的星際科幻題材,但此作的確實至名歸,在科幻小說史上必然留名。沙丘魔堡曾改編過電影、電視劇、及電玩,最有名當屬大衛林區版(1984),我一開始也是透過電影而接觸沙丘的世界,但讀了小說之後,才發覺電影過於簡化。其後我也蒐集到電視劇的版本,含括沙丘救世主(Dune Messiah, 1969)、沙丘之子(Children of Dune, 1976)的劇情,呈顯出三部曲的全貌。而台灣由貓頭鷹出版的四冊Frank Herbert沙丘作品,讓我再度從文字上細膩感受此三部曲的魅力,而對Frank Herbert的生態預言以及宗教神權的建立和殞落,留下深刻的記憶。可惜的是,Frank Herbert其後所寫的沙丘神皇(God Emperor of Dune, 1981)、沙丘異教徒(Heretics of Dune, 1984)、沙丘大會堂(Chapterhouse: Dune, 1985)等作,台灣並未譯介,也貌似看不到中譯版。可見在閱讀的版圖上,科幻讀者只是小眾中的小眾,出版社無利可圖,譯介自然興趣缺缺。而Clarke的拉瑪三部曲,則是我最早接觸的硬科幻小說,其詳實的科學設定,與Asimov偵探辦案式的筆法有別,初讀之時,頗不習慣(跟波蘭科幻小說家史坦尼斯勞•萊姆〔Stanisław Lem,1921-2006〕的「索拉力星」一樣),一旦深陷其中,方能感受到Clarke不同科幻世界的魅力。Clarke的代表作,無疑是「太空漫遊」系列,最有名當屬1968年由大導演Stanley Kubrick改編成電影的「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其片頭引自理查‧史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早已是古典樂迷津津樂道的彩蛋。可惜的是Clarke「太空漫遊」小說四部曲(2001、2010、2061、3001),遠流版緣慳一面,此遺憾近日才由蒐集到的簡體版補足,但這套鉅作,不知何時方能啃完? 至於電影版,先前曾聽說Asimov的基地系列欲改編成大螢幕,但只聞空谷響,絲毫不見任何成品,而Clarke的其他漫遊、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1951-)「戰爭遊戲」(Ender’s Game)的續集,也應作如是觀。我想,電影公司如迪士尼、華納,大約只會砸重本於漫威、DC等超級英雄世界的打造與串聯,並有暗自較勁的意味。好處是近期終於可見表現不俗的神力女超人電影,在公式化的超級英雄中注入清新感;缺點則是,公式化的套路,為開拓宇宙觀而不斷推出起源登場之作或交互拉抬,感官上亦會疲乏。

        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1953-)的「時間迴旋」系列,首部曲《時間迴旋》榮獲2006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當年於台灣上市時,貌似還造成一股威爾森旋風。此系列是典型的宇宙末世小說,和病毒末世、災變末世小說不同,格局不能不說開闊,設定不能不說奇詭莫名,將人性拋擲於宇宙巨變的時空縱深中,既是對人性的試煉,也是對人性成長的謳歌。也因為首部曲刻畫人性的深刻,讓其後的《時間軸》、《時間漩渦》相形失色,後二部曲無法乘勝追擊,讓三部曲首尾完足,稍有遺憾。

        丹‧西蒙斯(Dan Simmons,1948-)的《海柏利昂》,當初吸引我購入大塊文化版,就是作者對濟慈(John Keats,1795-1821),〈海柏利昂〉(Hyperion)詩的援引借用,科幻與文學的對話,泰坦神族殞落的想像以及七朝聖者向Hyperion星朝聖的故事,互文般地交錯出一個讓人著迷的架空宇宙,在結構上讓人想到喬叟《坎特伯里故事集》。此科幻大作,雜糅諸如宗教、文學、人類學、考古學、生物學、倫理學等恍如百科全書式的題材和敘事筆法。以富文學隱喻和廣闊的太空歌劇式的場景設定,且具備許多燒腦的情節設定和議題安排,也因而譯作中充斥不少註解和說明。我最喜歡第一段霍依特神父的人類學式異地探險故事,透過詭異近似恐怖小說的安排,觸及到信仰之反省。然而,讀到了〈海柏利昂〉2(The Fall of Hyperion,這也是濟慈將Hyperion改寫後另訂的詩名),尤其是時塚與荊魔神(shrike,對岸譯為「伯勞鳥」)的描述,也許是讀到後來精神疲乏,也許小說的確過於跳tone,或過於前衛,對於這個四隻手臂的殺人機器,穿行於時塚中,擒獲獵物插在荊棘樹上的畫面,始終格格不入。對我而言,這是融合詩意(前半)與詭暗(後半)相互矛盾的閱讀體驗。的確,或如林翰昌於《海柏利昂》後記中所說,此作「需要讀者殫精竭力才不至於滿頭霧水」,因此更要「等精神回復後,從頭開始慢慢地再讀一遍」。的確,這部榮獲1990年雨果獎的科幻巨作,其複雜度和深度,或許需要再細心咀嚼,方有所悟。舊版已絕版,近期大家出版社又重印刊行,有興趣挑戰的朋友或可一試。

        認識彼得‧漢彌頓((Peter F. Hamilton,1960-)的《北方大道》,則純粹是博客來之旅的產物。之前對這位科幻作家毫無所知,但網頁上的介紹,無論是題材和篇幅,都是吸引我的類型。此部小說涉及到謀殺辦案、家族糾葛、企業壟斷、複製人、生態等議題,以懸疑式的劇情推展、太空歌劇的遼闊場景為針線,但其最終揭露的環保議題,卻較為單薄。然其鉅細靡遺的詳實描寫,則為目前讀過的小說之最。依照故事軸線的安排,其劇情的推展撐不起如此繁重的篇幅,但Hamilton卻對各式細節加以鋪陳,超寫實的作風,讓小說煥發出真實的質感。同樣的,不接觸電玩的我,卻透過艾力克‧尼倫德(Eric Nylund,1964- )《最後一戰》Halo光環系列(包含瑞奇之殞、短兵鏖戰、瑪瑙之魂三部)的描寫,認識到斯巴達戰士士官長的傳奇,故事中人類和星盟(Covenant)星際大戰的格局,即使對電玩一無所知,讀來也很過癮。其中,光環(Halo)的設定,尤讓人感到新鮮,這是高科技種族先行者(Forerunners)的遺跡,同時也是強大的武器。會接觸此系列,首先也是受2012電影「航向黎明」(Halo 4: Forward Unto Dawn)之影響。可惜Eric Nylund還有一部Halo: Evolutions未見中譯。然而,從最後一戰的關鍵字,引領我走入Greg Bear(1951- )所寫的前傳《最後一戰‧先行者》三部曲(冥塚、原基、靜默)的世界,他對先行者卓絕的科技描繪讓人神馳,對先行者與創造先行者之先驅之間的恩怨,埋梗鋪陳中逐漸揭露,讀來更引人入勝。最終先行者不敵先驅協助的蟲族肆虐而殞落,更讓人唏噓。這純然架空的浩大宇宙,充滿許多不可測的神妙科技,特殊的橫跨時空方式,以及壯闊的星戰場面,也讓人大開眼界,開拓想像的邊界,過癮之極。
  &nbsp而說到人類與蟲族對抗的科幻設定,最經典者應推《星艦戰將》(Starship Troopers)三部電影,其構想改編自海萊茵之作,我雖無讀過原著,但從中可見其對極權、軍權,虛幻的愛國主義之深刻諷刺。而卡德的《戰爭遊戲》,被列為科幻經典名著,高居各類榜單之列,我也先透過2013年的電影,才認識Orson Scott Card,但由於該作較偏於青少年成長小說,與我喜歡的星際題材有別,一開始並未列入我喜愛的科幻作品中。然而,卡德卻以《戰爭遊戲》和《亡靈代言人》(Speaker for the Dead)二作,連續二年同時囊括雨果獎與星雲獎,此項紀錄目前尚未被打破。而我在讀過小說原著後,也承認原著對於安德所面臨的成長考驗和心理壓力,刻劃得十分細膩,涉及到同儕霸凌、自信心的建立、成人與小孩世界的映照,以及善惡非二元論的議題,這是電影所無法呈顯的內在脈絡,也因而從今年開始,蒐集起他的作品。

        前述的作品,或讀於研究所時期,或讀於更早,或讀於近幾年。而從年初到現在,也利用零碎的時間,讀過幾本科幻小說,如約翰‧史卡奇(John Scalzi,1969- )的《星艦求生日誌》、喬‧海德曼(Joe Haldeman,1943- )的《永世之戰》(The forever War)以及布萊克.克勞奇(Blake Crouch,1978- )的《人生複本》。而姜峯楠(Ted Chiang,1967- )的短篇小說集《妳一生的預言》和郝景芳(1984-)的短篇小說集《北京摺疊》則尚未讀完,但姜峯楠之作毋寧更吸引我。其中,《星艦求生日誌》,相當新奇,是對Star trek系列影集的借用與調侃,透過電視劇和真實人生的牽繫糾葛,幽默中有省思,寫出平行宇宙的一種變體。而《人生複本》,也是平行世界的跨越和匯聚,以驚悚大冒險串場,兼具詩意與緊湊,而歸結於家庭的親情凝聚,其指向每個人的生命自身,讓人體會到即使各種可能雜然並陳,但珍惜眼前所有勝過其他可能,無怪乎會成為暢銷書。不過,平行宇宙的多元跨越,題材已見於電視劇「時空英豪」(Sliders,1995-2000),各種可能的世界和各種人物並置的方式,該劇已有多元的探索,故某方面而言,《人生複本》對我少了新鮮感,但對於未看過Sliders的讀者,應頗為新鮮。而最讓我讚賞的,毋寧是《永世之戰》,開展出一幅時光長河的廣袤畫卷,凸顯出戰爭的荒謬,以及相對論宇宙時空的詭異性質,對於兩性、複製人的議題,提出不落俗套的見解。其構思之巧,刻劃戰爭延展之邈遠,以及引發戰爭原因之可笑,深具反思精神。這不愧是歷久彌新的經典,因此多年後讀來,亦充滿新鮮感和震撼力,無怪乎此作能囊括星雲獎、雨果獎、軌跡獎三大科奇幻小說獎項,同時亦是科幻榜單上的常客。然而,我更盼望台灣出版社引進Joe Haldeman相同主題的續作:《永世自由》(Forever Free)和《永世和平》(Forever Peace)。

        最後,約略提及未讀完的姜峯楠與郝景芳。姜作乃是順電影「異星入境」(Arrival,2016)之藤而採得的甜瓜,比起較為商業化的超級英雄電影,這個故事小而美,精緻而深沉,直指人心人性,給予我的後座力如「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般迴盪不已,雖然「星際效應」的格局和視野及複雜度更勝一籌,不過「異星入境」已經是前半年看過印象最深刻的科幻電影了(近期的神力女超人也是)。在電影結尾前,我一直聯想到自身亦曾有某種似曾相識的瞬間於眼前浮現,總以為好像先於夢中預現徵兆,而後並於人生之不同階段印證此兆,然而,始終得不出解釋。電影演繹的核心,竟與我的貼身體驗類似。後來得知影片改編自姜峰楠星雲獎加持的名作《妳一生的預言》,遂於新書上市後迫不及待購入。兩相比對,電影的改篇無疑更向商業化傾斜,更強調異星入境的壓迫感,並映現出人類自亂陣腳的可笑,是原作所缺少的新闡發,且加上原作沒有的神結尾。相較而言,原作的主軸不在異星入侵的壓迫,而是透過語言的映對思考,揭露出思維方式之差異,深刻探究了自由意志與預知的矛盾,以及時態順序性和共時性之間的差異,並與人生議題的思考相結合,更具感染力。而郝景芳雨果獎得獎作品《北京折疊》短篇小說,僅以三個世界的折疊和跨越,揭露出階級劃分之殘酷現實,蘊含某種批判力道,但與姜峯楠之巧思,總覺隔了一層。

        下一次,則要細談幾本菲利普‧狄克的小說,所帶來的不同思考。

2017年5月26日 星期五

風水之相遭


         當瑞典作曲家Kurt Atterberg(1887-1974)的音樂迤邐展開於耳畔,一幅北國遼闊無邊的圖景自然浮現於眼前,那是一個以天地為舞台,以冰河冰山為舞衣的世界,多少斷崖陡峭聳立,無數長河大川奔逸切割,星辰尤其逼近,宇宙無比壯闊的蒼莽沃土。

        西貝流士的北極熊冷冽舞蹈,葛利格裹著棉絮的棒棒糖,尼爾森略嫌晦澀的色調,都與Atterberg的聽感不同。Atterberg雖身處後浪漫主義的時代,卻比前浪漫更古典,比古典更抒情,絲毫沒有西貝流士厚重斑駁的距離感,有著近似於葛利格的甜美,但更純樸天成,和尼爾森相去更遠。我陶醉於Atterberg藉小提琴所舒卷綿延的諸多清新旋律,彷彿採擷於泥土的清純樂歌,有著淡雅素靜的氣質,和源源不絕融技巧與音樂性的展技語句。而當Atterberg以樂團的齊奏拉引出壯闊高遠的幅度與氣勢時,那又不流於震懾撼動,或故作開闔之態,而始終有種節制感含藏於其中,有種順承而至的匯聚,有種紋理清晰的秩序。之後,我才知道,Atterberg這種非浪漫主義的古典特質,的確是違背潮流的,或者說是獨特時空情境下的產物。解說中特別從歷史背景之歧異,來說明瑞典一地的音樂,為何自外於歐洲樂壇的遷變。當歐洲遭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衝擊,曾有的價值觀摧折失落,音樂遂也進入不斷反思反芻的流轉,映現出戰後的新變局,以做出回應。然而僻處於北歐的瑞典,不受戰火波及,依然固守於舊的傳統,直到1940年代才接收到不同的音樂刺激。

        也或許如此,讓我更加期待相距Atterberg半個世代前的幾位瑞典作曲家:Hugo Alfven(1872-1960)、Wilheim Petersonberger(1867-1942)、Wilhelm Stenhammar(1871-1927),尤其Hugo Alfven和Wilhelm Stenhammar,手邊已有的唱片還無機緣展聽,既有此冥冥中的牽繫,也多了一個開啟新線索的理由。

        Atterberg的古典氣質,是少數專力於交響曲而取得聲名的北歐作曲家。他主要的作品有九首交響曲、五首協奏曲、五齣歌劇,Atterberg年輕時曾向Stenhammar毛遂自薦規劃音樂會曲目和演出,並於演出後奠定作曲家和指揮家的聲名。其後並以大提琴獨奏家和室內樂成員而活躍。同時對於促成瑞典作曲家協會之創辦,有舉足輕重之影響,亦擔任許多國內及國際音樂團體之職位,並在瑞典專利局有電機方面的專長。初聽Atterberg的小提琴協奏曲(Op.7,譜寫於1913年)時,會讓人驚詫於他駕馭小提琴樂音的嫻熟,沒想到卻以大提琴獨奏知名。此作恍若是葛利格式和柴可夫斯基式協奏曲之融合,但卻具有孟德爾頌的古典氣質。第三樂章小提琴之盤旋飛舞,自在流動,璀璨生姿,搖曳多變,實讓人流連。其主題有著冷熱交融之特質,內斂的熱情和外在的冷凝相合無間,無比深情又無比自制,無比簡易又無比幽邃,凝澀與流動感並置,裸露礁岩共蒼莽原野俱現。此樂章也讓人想到西貝流士著名的協奏曲第三樂章,然而西貝流士之舞風,更冷凝淒厲,更生猛野性。僅此一樂章,便讓人讚嘆Atterberg渾然天成的早熟氣質。第一樂章以小提琴展開序幕,鋪陳出周折迴轉的細膩氛圍,再由樂團接手,推展出浩大開闊的場景,而小提琴穿插其中,始終以純然抒情的平易之聲,吐露迴腸悠揚的樂音,不刻意做作而直指人心,隨著琴音,而讓人親游於北國山川的壯闊和風水相遭之真實感受。第二樂章慢板之迴腸盪氣,仔細諦聽,讓人動容,此乃自然發抒,無刻意做作之感。此曲在聽感上,十分近似於兩年前譜寫的Concert Overture,Op.4(1911,第五軌),融抒情優美與開闔景深,但Op.4更為朗暢明晰,鮮潔燦爛,一氣呵成。而二十年後譜寫的Varmlands Rhapsody,Op.36(1933,第一軌),前半抒情延展之路數,依然是Atterberg慣有的清冷色調和溫潤情韻,而比之前期所作,更為渾融自然、幽邃入骨,這正是當初初聽Atterberg時,就被打動之處。然而後半(5分40秒後情韻漸變)瑞典民歌之加入,振起泥土的舞音,那才是吹拂大地的昂揚律動,狂想風貌盡興張揚,而隱守矩度,不過激不失態,而此主題,先前已多次暗示。最後返回一開始的沉寂深遠,留下餘味供人流連。

        以下聽的是Atterberg 之Varmlands Rhapsody

2017年4月30日 星期日

籤筒憶往



         這篇短文,是從一則臉書貼文延展而成的。但是,此情此景,以及蟄藏已久的記憶突然噴湧傾瀉而出,又豈是一則短短的貼文所能承載?(雖然,在習慣輕薄短小的臉書世界,這些文字已自屬長篇)以下,先「貼上」這些毫不費力就流洩而出的語句:

        「習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剛好本週回南部老家,在書架上找到林文月編的這本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預計做為日後高鐵行旅的讀物。翻開扉頁,赫然可見舊行跡。原來在剛畢業的稚嫩年代,曾經於一女中聽過林文月的演講,倏忽之間,埋藏的記憶隱隱浮現。突然想起,實習結束時,學生們送的籤筒,徘徊斗室間,印象可及的位置間並無蹤影。內心略有惆悵,為這可能不復出現的隱翳感到失落。但冥冥中,似有牽繫。我於書櫃角落間,喜見竹筷身影。彷若重新接續記憶。我隨意撥動竹籤,五味雜陳地抽籤。輕輕揭起紙捲上封貼的數字圓點,展讀一份份地下工作而寫就的娟秀字跡,重溫多年前學生的祝福與支持。恍若重又見到一個稚嫩單純的年輕人,滿懷教學熱忱,摸索嘗試,匍匐前進的身影。從一份份籤紙留言中,某些早已忘卻的記憶隱微竄出,但依然隱晦難解。學生們的臉孔和姓名早已淡忘,唯有此物,唯有出自諸多蕙質蘭心之手的鼓勵與祝福,方是維繫今與昔的薄弱臍帶。我依稀記得,上半年的教學不甚出色,至下半年方才稍微扳回一城。也依稀記得,學生對我愛好文學的熱忱、投入古典音樂的興趣,以及用書法批改書法作業的付出,感到印象深刻。而臨別前的贈言,希望報考台大中文研究所的追求,也激起學生的同感。當初投入教學的傻勁,如今看來頗為青澀,但至少,目前還是接續當時的理想,在中文的研究中、在書法與音樂的游藝間,持續努力,不曾偏離。這些聰慧的學生,如今恐怕多已嫁為人妻,或投身於社會各領域中,嶄露頭角。但至少,這一年的獨特體驗,於我年輕時代,深有意義。而回顧舊事,但見時光匆遽,指間逝水,倏忽已成陳跡,亦不禁有所慨歎!」

        這次的感觸和臉文的繕就,的確是突然而來的。然而,我似有預感,臉文只是小小的開端,曾經許下的文諾,未償完了結的債,終將逼著我有所回應。

        其實,已有多次,在不同時空情境的誌文中,埋下遙相接應的針線:2009年,一篇回顧 紅色小提琴電影,首次提到實習一事。而2010年一次墜入舊居斗室的心馳神想,一番 自我對話,不僅尋回已失落遺忘的「聆樂手記」,也是「北一女學生送的籤筒」暗示般登場的時刻。將近半年多後,此筆寫作構想被我納入十條主題中的 第六條。而後,另一瓣痕跡,則埋藏於一年後一篇述及 兼任講師生涯的文章,提及再次偶遇實習指導老師之事。最後一縷線索,則分布於紅色小提琴 小提琴協奏曲之記憶疊置中。

        五個碎片般的小織錦,鑲嵌於更大的敘述脈絡中,並不起眼,大都僅輕輕帶過。然而,這些織錦碎文,自有其原先屬於某段足以煥彩成章的生命絲綢之一袖一衫,其難以磨滅消褪,因為此段經歷之難得。

        大四選擇實習學校,就以一女中為志願之一,原因無他,全台首屈一指的純女校高中,日後正式擔任教職時,必難踰越高牆而入,不妨利用實習機會,一窺究竟。冥冥中機緣暗合,我和同系丙班的另一位男同學,順利進入一女中。當時抱持相同想法的師大實習生,為數不少,因而,我們遇見了來自數學系的五六位數學老師,以及物理系和音樂系的兩位女老師(還有我已遺忘系所的它系老師)。將近十位實習老師,被安排於近地下室的一間獨立辦公室,由於年齡相近,第一屆實習老師也備受學校尊重(聽說其後的實習教師,待遇每況愈下,之後此類型的實習也已取消,可見政府對教育的漠不關心,學校也樂於使喚實習生)。老師們除了跟班觀摩,或主授幾週或接起一班之外,其他教學庶務不多,因而在校期間頗可交流融洽,一年間,同事之情誼和暢。我也交到一些朋友,一位數學系老師喜讀李商隱詩,愛背詩,讓人驚奇而敬佩;且認了一個乾妹妹。然而,或許真是年少輕狂,或許其後的人生,流轉變化太劇烈,這些朋友多已失去消息。

        在實習過程中,一開始主要跟課觀摩。臧老師是北一女名師,為人正義凜然,聲若洪鐘,指導文章誦讀,別是一絕。課堂講授切中要點,並啟發學生人生道理,深獲小綠綠們喜愛。相較而言,彼時的青澀實習老師,學問和教學經驗均不足,又生性害羞,憑的只是默默關心學生,以及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書法及古典音樂的游藝熱忱,而慢慢獲得某些學生的關注和欣賞,尤其用毛筆字批閱同學的書法習作,更讓同學印象深刻。一年的實習生活,慢慢地從跟課到上台負責一個課文單元,有了獨當一面的機會,努力適應教學、備課而讓課程更有深度,雖難以滿足所有台下聰慧的小綠綠,但多多少少,也讓學生慢慢感受到我的進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臧老師在校慶中扮演搖滾歌手,粉墨登場,成為全場的焦點。老師關注學生且願意不計形象地演出,這份用心,讓我十分佩服。也還好臧老師授課強調啟發與引導,而非專注於資料講義的補充,正切合我的教學質性,因而,我所獲得的啟迪,首先是對學生的引導,其次才是教學方法之運用。

        一一展讀學生巧思製作的小紙籤,腦海閃爍些圖景、畫面,但卻依稀不真切。我早已忘記當初為何無法參加學生畢旅,或能留下些不同的回憶。也隱約想起,校慶時走訪學生創意鬼屋之心情,某些段片憶想瞬時浮現,但又無法捕捉。也記得到台北車站演藝廳欣賞學生的公演。而印象中,某些和我比較好的學生,卻沒有留下籤紙,如今思之,也不得其然。某些記憶斷片,因為網誌的紀錄,特別深刻,如邂逅紅色小提琴淒美故事;某些印痕,隨著行筆的過程竟忽然湧現,比如曾和比較契交的數學系同仁,於實習末尾,一同到電影院參觀星際大戰首部曲,我也曾將當時寫就的行草長卷贈與對方,但那想必是十分率意缺少法度之作。而由學生巧心製作的紙籤,字裡行間,我才在這數十年的追求奮鬥後,找到當初向學生剖白的志願和本心,那場臨別贈言,早已忘記向學生陳訴甚麼,但其精神主旨倒是十分顯壑,就是立定考研究所的志向,並與學生相約在台大校園。或許,對即將從大二升上大三,邁向大考的小綠綠們,尤能鼓舞人心吧﹗

        歲月匆匆,退伍後一年,果真考上心目中的志願。研究所十年多,於台大椰林大道漫步,也曾想起實習歲月,想起學生純真的眼神。俟後,時光之輪又持續前行,畢業後覓得教職,至今已四年多。恍一回首,要不是扉頁上的稚嫩題詞,我渾不知一去已將近二十年。這期間,籤筒一直都在,只是從網誌曾經提到的書櫃上,不知何時,被移置於櫃底一角。這一次,差點錯過,以為失落了,也等於失落了這段記憶唯一的信物。這些年間,雖然擱置蒙塵,但還是小心翼翼保存著,就連小圓點貼紙,也大多完好,僅有少數不小心撕毀。因為,這是與記憶中這些聰慧蘭質的高中女孩們,唯一的牽繫。從紙籤上的文字可知,有些學生僅是應付而已,或簡略或寥寥數句,但願意於地下工作中留下印跡,還是一份心意。然而,總有少數,用心寫就的文字,在小小寸幅間,密密麻麻地織著真心流露的語句,卻是情感真摯地發抒、珍惜這一年的情緣,珍惜相處的餘光。時光匆遽,如今,學生們想必四散於各地,或為人妻,或為主管,或旅居異國,恐也早忘記當初這位靦腆的新手老師。但一女中的一年,卻對我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然而,是否真的不曾於其後的歲月,重遇實習時的學生?並不是! 贈我籤筒,是實習班級中的一班,的確失聯已久。然而,曾經於台大校園,遇見另一班的學生,已就讀中文系。畢業後,也曾聽聞其父為著名教授的該名學生,出國繼續深造。而後,因緣就愈形離散、日漸佚失,這段記憶也日益遙遠、惚恍。被繁忙的大學學術新手的忙亂,不斷添加閱讀柴火,而堆疊蒙塵,幾乎難以捃拾。僅存籤筒和相簿上的零星舊照,可供懷想。


    文字,就如同實物一般,能留存記憶,讓時光之摧折稍緩一些。如是,異時異地再重讀這篇紀載,希望或能喚起某些遺失已久的記憶,某些時光深處的臉孔與事件,能再次浮漾。




2017年4月28日 星期五

沛然之充盈


         許久未有如此暢快的交響曲體驗,一種噴湧而發,沛然莫之能禦的力度和氣勢,席捲天地之間的風生水起,涵括宇宙脈動的潮漲氣合,雄厚高峻中,迤邐出變幻莫測卻又紋理清晰的萬千氣象。這讓人醉心難捨的交響曲,出自英國作曲家Stanford(1852-1924)之手,在先前聽過的Stanford諸多鋼琴協奏曲、小、大提琴協奏曲中,樂團與獨奏樂器的抗衡與協奏,竟敵不過管弦樂堂皇浩大之聲。或許,這才是Stanford的看家本領,或許,這是他與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最深邃的牽繫,一種稟自布拉姆斯渾厚高駿之深情而上溯至貝多芬昂揚勁健之風骨的交響曲正宗流脈。

        史丹福第三號交響曲「愛爾蘭」(Irish),其聲息和布拉姆斯(Brahms,1833-1897)交響曲互通,幾乎讓人以為是布氏四首交響曲之外的未刊稿,一份隱藏許久終又重見天日的珠玉之聲。第一樂章氣魄峻偉之第一主題,頗似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但不如布氏稜角分明、剛毅堅拔,主要得力於第二主題,如暖風般吹拂平野,讓人不禁神思高遠,徘徊瞻眺,而見雲色悠遠,長河深沉。第二樂章詼諧曲般的動態推湧,慢板則留置於第三樂章,讓人想起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也將抒情樂段埋藏在樂團齊鳴以久後的第三樂章伊始。此樂章之動態表現更為淋漓盡致,中段如行進般之流暢舒展,則有布拉姆斯第二號交響曲田園式之氛圍和意蘊,在前後動態迫力中尤為清新悠遠。第三樂章之悠悠抒情,並不是內向性的耽溺或掘深式的剖白,因而在抒情之純度和精煉感,不如布拉姆斯慢板之深沉,而有種淡雅素靜之餘味,如從清晨薄霧中,甦醒、綻放的自然生機,像漸次展開之畫卷,點染上鳥鳴、小草、清風與流水。但此樂章最精彩之處,竟埋伏於後半段,當聽感已沉浸於這幅田園寫生畫中,彷彿濃雲密佈般倏忽變天,迴盪響徹雲霄之號角主題,並推展匯聚成高昂而燦爛之聲響,以及更具內在張力之情感噴湧,這或許是整首交響曲中最深沉幽邃的時刻。其招式更神似布拉姆斯式飽滿厚實之掌風,所席捲而至的生命悲壯感。也或許,是由於Stanford以愛爾蘭民謠The Lament of the Sons of Usnacht化入此曲,同時也見於布氏第四號交響曲慢板樂章之民謠主題。此種神似,因而不是誰仿擬誰的汲取、借、引之問題,而是採擷本源之暗合,是文化底蘊之一種聲息互通,此乃德國音樂的血脈與愛爾蘭土地之融會無間,渾然一體,故其神韻如此貼合。

        若說Stanford愛爾蘭交響曲前三樂章,皆讓我曲中應曲、意中尋意而聯想到布拉姆斯寬厚內斂之樂風,然而,最具愛爾蘭神采的第四樂章,也是聽曲時最讓人神思昂揚、意興高舉之會意時刻。這第四樂章,發自愛爾蘭土地血緣中的真實觸引,根源於兩首愛爾蘭曲調:導奏後的Molly McAlpin,以及四分鐘後半之Let Erin remember the days of old,其後再次湧現的Molly McAlpin主題,更是此樂章之高潮。然而,若以為此曲僅如此而已,便太小看Stanford了,結尾終止式二曲調之交錯分合,一直到曲終,才是精采至極的樂段,讓人昂揚振奮,一掃陰霾,而在樂曲結束時仍意猶未盡,深被撼動。許久了,一首交響曲四樂章,都能讓我心動神馳,意念迴旋的體驗,寥寥可數,在德弗札克(Dvorak,1841-1904)堂皇開闊的第八號交響曲、孟德爾頌(Mendelssohn,1809-1847)深美滄桑的蘇格蘭交響曲之外,竟然由Stanford這首名不見經傳的交響曲填補其後的匱缺(雖然在首演後造成成功,將Stanford推升為交響曲作曲家,然而Stanford過世後並未流行)。Stanford此曲,喚起我曾巡弋遨遊交響曲世界的美好體驗,在網誌多偏向於協奏曲、獨奏或室內樂奏鳴曲的走向之外,這首根植於愛爾蘭泥土、田野、丘陵、微風之上的美妙樂音,以其明朗而健挺的格局,壯闊昂揚的氣勢,流轉自然的筆法,帶領我翱翔於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充滿希望美好的世界,一個早已褪成蒼白的歷史印記,卻透過音樂背後隱藏的精神根苗,讓人再次重遊。

        補白的第五號愛爾蘭狂想曲,讓人想起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和德弗札克之斯拉夫舞曲,同樣是民謠律動風之奔逸盡興,但管弦化之愛爾蘭狂想曲,形神俱足,奔放淋漓,豪宕盡興,卻在中段插入旖旎柔情之旋律,以及多變的狂想旋律,此曲民族意味無疑更濃烈,更意興淋漓,更沛然充盈,聽聽二到三分鐘之聲響匯聚,營造高潮,便能體會Stanford駕馭管弦樂之能力。而聽聽六分鐘後清新悅人之淡雅旋律,便能感受Stanford管弦樂細膩刻寫的能力,也替此曲注入綿延廣邈的田野氣息。而此曲最終的高潮,雖不如前半段張力十足,而更明暢愉悅,但亦是Stanford最擅長的浩大場面和主題交織。或許,Stanford真的是一個不該被遺忘的姓名,在英國樂壇曾經舉足輕重,教育出一兩代英國作曲家中堅人物,自身之作曲名聲卻湮滅掩藏,而不如佛漢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1872-1958)、霍爾斯特(Holst,1874-1934),豈不讓人慨歎﹗希望經由網誌的介紹,能讓Stanford之樂音,再次飄揚於愛樂者耳畔﹗

        以下聽的是Molly McAlpin


        以下聽的是Let Erin remember the days of old


        以下聽的是Charles Villiers Stanford Symphony no. 3第四樂章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想像之翼(上)


        樂多想盡辦法在網誌中插入各式廣告,已漸影響到閱讀的樂趣,但依靠廣告生存又是必要之惡,也僅能視而不見,希望不要影響諸位來客閱讀的心情。

        剛剛臉書朋友希望我能分享網誌的連結,以便閱讀舊文,朋友的默默支持,讓人感動,但也讓我感覺心虛。此地匱缺已久,未端出新菜色,僅有蒙塵的舊作可充當店肆之陳列,實在慚愧。但現實生活所限,須將全部心力投注於吃力不討好的研究中,網誌只能餘暇時偶一為之,因而匱缺實乃必然,所幸九百多篇的文章算有份量,或可再讓來客時習之,莫忘之。

        另外,朋友的要求也透露一項警訊,當臉書成為日常,網誌漸翳邊緣,此地的冷清將如時勢所趨,難以避免。然而曾經投注的心力,未來又將付出的斷續心血,真將蟄藏於浩渺網海中,不復有人煙關注﹖或許如此,或許也不!然而,最近在繁忙的研究生活中,充盈著撰述論文,修改論文,消化資料,構思論題的無限迴圈。但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唯有透過網誌的記載,才能真正留下人生的印記;唯有此地的思考、摸索,想像羽翼的翱翔,真心誠意的表露,才是真實的自我。工作所需所投入的精力,僅能換算成孤寂的學者生涯和一篇篇交由專家閱讀的文章,甚或只是升等過程中的微薄數字,那是人生的一個面向。雖然積累的是多少潛心的思索,多少探尋的叩問,多少與現行不合理的制度相對抗而不得不屈從的遭遇(最近最有感的是投稿期刊,論文字數的限制,在資深教授與年輕學者之間的世代不平衡),多少肯定與質疑之間的拉鋸與修正,最終蛻變成被人論斤秤兩的數字或評頭論足的學術標籤,其所潛藏的體制化之本質,始終與我自由的本性相牴觸。因而,當所有的精力投注於此,剩餘的點點餘暇,在這些斷片中,自在地涉獵、閱讀,呼吸僅存的養分,我才真切感受到自由思考的樂趣,能真切地朝向一個學養與生命交融無間的傳統文人生命典範,跨出微幅步伐,感到衷心喜悅。而不是成為西方學術體制下,作為研究工具的標籤而活著。即使這樣的片刻,斷續分布在南來北往的高鐵旅次中,斷續散逸在正事忙完後,得以濡毫揮灑的時刻。我珍惜這樣的時刻,珍惜每一次可以透過網誌,透過文章自由書寫的時刻,不會因為臉書按讚數量的單薄而感到被冷落的心理落差,雖然我已習慣且視為平常。能真正自由發抒,無須在乎讀者的反應,無須刻意塑造自我形象,真是讓人暢快而欣悅,或許這也正切合寫作的初衷,切合當初設立此網誌的本心。

        拉拉雜雜扯了一推,看似是籠中鳥離籠高歌,不擇音而出,實則將在灌水中慢慢渡到這次書寫的主題。這幾年南來北往,於高鐵旅次的零碎時間中,積累不少讀書、思考的個人時光。於往返間,曾貯思詩句,構寫對聯及近體詩,也曾翻讀印譜,只差沒直接動刀碎石;更多的時間,是閱讀各種研究之外的書籍(有些有關,大多數無關),含括了人物訪談、音樂類型、感應或超感知覺主題、繪畫對談、書法隨筆或翰墨聞見。這半年以降,高鐵讀書的時光中,佔據最多篇幅的是科幻小說的邂逅,這一兩年間,算是我科幻小說的爆發年,不僅蒐羅了更多早期或少見的科幻類型電影,更接觸許多經典的、或剛上市的通俗科幻小說,接觸到的小說家姓名,以及積累購藏的小說數量,已遠遠超越了博士班時期翱翔於Isaac Asimov(艾西莫夫,1920-1992)、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 Clarke,1917-2008)、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沙丘系列的作者)等經典作家的醍醐體驗,以及更早的大學階段巡遊於星際大戰後傳系列小說所構成的有限視域。大學及研究所階段,接觸的科幻電影和影集遠超過小說,然而直到這幾年,隨著資訊取得的便利,我才更深掘於紙本的、文字構築的科幻世界,發現許多更值得探索的星圖,諸如以《戰爭遊戲》系列知名的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1951-),開創賽博朋克世界的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之《神經喚術士》系列、深受好萊塢喜愛而屢屢改編電影的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之各種電影的原創構思、以《華氏451度》為知名的美國科、奇幻小說大師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1920-2012),與艾西莫夫、克拉克齊名的科幻巨頭之另一地標海萊茵(Robert A. Heinlein,1907-1988)、以《黑暗的左手》、《地海》系列知名的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1929-),以及老牌科幻作家,於科幻文類開創過程中影響深遠,被視為現代科幻小說之父的H.G. 威爾斯(H.G. Wells,1866-1946),都是我不斷積累收藏而日益延展的圖景。另外,還有許多較不知名,但依然有其代表性的科幻小說家入彀,如以「火星三部曲」知名的金‧史丹利‧羅賓遜(Kim Stanley Robinson,1952-)、以「銀河便車指南」系列聞名的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Noël Adams,1952-2001)、格雷格‧貝爾(Greg Bear,1951-)、大衛‧布林(David Brin,1950-)、保羅‧巴奇加盧比(Paolo T. Bacigalupi,1972-)、約翰‧史卡奇(John Scalzi,1969) 、伊恩‧班克斯(Iain M. Banks,1954-2013),日本小說家小川一水(1975-)等,也在蒐集中慢慢拼湊出超過一本以上的著作。而在此過程中,我還注意到以奇幻系列《冰與火之歌》聞名的喬治‧馬汀(George R.R. Martin,1948-)之科幻作品、加拿大國寶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1939-)的女性主義傑作、以軍事科幻著稱的喬‧海德曼(Joe Haldeman,1943-)、擅寫太空歌劇的彼得‧漢彌頓((Peter F. Hamilton,1960-)、以及美國華裔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1967)和以《三體》系列獲得雨果獎的中國作家劉慈欣(1963-),及甫以《北京摺疊》榮獲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的郝景芳(1984-)。並且重新評估史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及尼爾‧蓋曼(Neil Gaiman,1960)在我閱讀版圖上的地位。

        這些探尋,就像蛛網般不斷串連交錯,一方面是原先對科幻文學的偏好,像線索一般,串聯起從Star trek原著小說到星戰後傳的早期記憶、以及研究所之後於艾西莫夫、克拉克、赫伯特、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1953-)「時間迴旋」系列到丹·西蒙斯(Dan Simmons,1948-)詩意及詭暗兼具的《海柏利昂》浩大時空,並融入彼得‧漢彌頓《北方大道》對星際企業的發展及追查兇案的詳實刻寫,以及Walter M. Miller Jr.之末日文學經典《萊柏維茲的讚歌》,都是探尋路途中的瑰麗圖景。除此之外,即使我全無接觸電玩遊戲,但艾力克‧尼倫德(Eric Nylund,1964)《最後一戰》士官長傳奇系列,卻也是我的案頭讀物,更由此延伸至Greg Bear所寫的前傳《最後一戰‧先行者》三部曲,而接觸到Greg Bear這位硬派科幻作家,他對先行者高超科技文化的描繪,令人神往,而其文化的衰落,也令人感傷。在其後蒐羅科幻小說的過程中,突然發現Greg Bear與先行者中文版中譯作者為同一人,閱讀此作深刻的觸動再次湧現,亦是一緣分牽引之巧遇。

        另一條線索,則由對科幻電影之探尋而來,從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戰爭遊戲」電影,我順藤找到了小說,並蒐羅了《死者代言人》、《安德闇影》以及卡德的其他小說。如從去年年底上映的「異星入境」(Arrival),我購入姜峯楠原著短篇小說集《妳一生的預言》,並驚詫於他構思的細膩和新鮮感,因而對華人科幻小說有所關注。再由於滿心期待時隔35年之續集上映,一次重返「銀翼殺手」的迷濛世界後,開啟我墜入菲利普‧狄克奇詭小說世界之始,且蒐羅了狄克許多代表名作,如「銀翼殺手」之原著《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網羅著名好萊塢電影「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及「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魔鬼總動員」和「攔截記憶碼」(Total Recall之舊、新版改編)、「異形終結」(Screamers)等作於一集的短篇小說集《少數派報告》,以及被時代雜誌列入1923年以来百大最佳英語小說之林的《尤比克》(Ubik)及其他,並成為我高鐵旅途的最佳良伴。兩條不同線索的匯聚,拉引,更被其後於網路世界中蒐羅繁簡科幻小說的飢渴目光所引爆,且加入每週關注科幻類新書購藏與否的拉鋸。目前,許多下訂的科幻類書籍尚未到貨,而已經到貨的書籍早已超越先前網羅的總和。這似乎是壓抑許久的苦悶學術生活之外,另一扇可以撫慰人心的閱讀療癒:讓想像遨遊於現實之外,直到銀河深處。然而,這些閱讀只能積零碎之時光以為之,畢竟早已過了如大學時代可盡興閱讀小說的時光,目前,所有閱讀小說的時間都是刀口之外的奢侈,但卻也是讓精神更加豐厚的血脈點滴。

        本想談談近期讀過的幾本科幻小說,只是如此而已,然而話題一開,回顧憶想的力量如潮水般匯聚,不知不覺閒漫溢了將近四千字,佔用太多時間了,我想,真是奢侈! 只好暫時打住,將心力投注於正經事。下次有餘暇再好好接續想像宇宙的心靈之旅,探尋這些不同變貌的詭幻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