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想像之翼(下)


        其實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的小說們,就我手邊蒐集的中譯版,目前還有《心機掃描》(1977)、《記憶裂痕》、《關鍵下一秒》等作尚未讀完,而《血錢博士》(Dr. Bloodmoney, Or How We Got Along After The Bomb,1965)只讀了局部,既然如此,理應將寫作推遲。不過已經讀完的有《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少數派報告》(The Minority Report,1956)、《尤比克》(Ubik,1969)、《流吧,我的眼淚》(Flow My Tears, The Policeman Said,1974)、《高城堡裡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死亡迷局》(A Maze Of Death,1970)、《泰坦棋手》(The Game-Players Of Titan,1963)、《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聖痕》(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Eldritch,1964)、《倒數第二個真相》(The penultimate Truth,1964)(以上根據閱讀的順序)等。如任憑印象漸漸磨滅而不加以載錄,任憑學術的閱讀堆疊而澆熄科幻興趣的火苗,不如趁其餘溫尚存之際,重又引燃,讓其燦燒閃亮,或能捕捉些隻字片語,而成為日後覓路重返的記憶索引。

        狄克的科幻小說及其接受,或許會讓許多科幻大師相當眼紅,因為,光是改編成好萊塢電影的題材,就有「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改編自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狄克在電影上映前去世)、「Total Recall」(包含阿諾演出的1990舊版魔鬼總動員和柯林法洛演出的2012新版攔截記憶碼,改編自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1966)、「異形終結1、2」(Screamers,1995、2009,改編自Second Variety,1953)、「強殖入侵」(2001,改編自Impostor,1953)、「關鍵報告」(2002,改編自Minority Report,1956)、「記憶裂痕」(2003,改編自同名小說Paycheck,1952)「心機掃描」(2006,改編自同名小說)、「關鍵下一秒」(Next,2007,改編自The Golden Man,1953)「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2011,改編自Adjustment Team,1954)等十幾部,其中有名列為科幻經典的,有知名度甚高而被電影迷津津樂道者,或只有科幻迷才接觸過。這些改編電影,已自累積超過十億美金的票房,這是生前落魄潦倒的迪克,所難以想像的。

        為何狄克這麼多作品被改編為科幻電影﹖除了好萊塢的劇本荒,需要透過小說的改編擴大拍攝題材,尋求靈感之外,也跟狄克的小說,情節曲折離奇,氛圍迷離恍惚,而結局多有意外翻轉的詭奇性有關。如「銀翼殺手」中人與仿生人之間的模糊界線,在Ridley Scott(1937- )霧濛的末世造景中,得到意境的昇華。而「關鍵報告」(譯為少數派報告更切合小說原意)中,探討的是以預言預防犯罪,在預測上的分歧,以及詮釋上的問題。而由Steven Spielberg(1946- )改編的電影,更強化了動作冒險的刺激感,且劇情多作改動。其餘的「Total Recall」、「異形終結」、「命運規劃局」、「強殖入侵」等,狄克的原著篇幅都不長,因此改編多是取其主要意念,而加以潤血豐骨,改造出新的故事(都收入《少數派報告》一書中)。從這些電影,已自可見出狄克創作的核心精神,就是真幻不分、真假難辨的迷離現實。無論是植入的回憶與真實的記憶融混難分,還是機器人不斷進化,與人真假莫辨;還是我們所熟知的人生一切,其實非其本貌,有著暗中被規劃安排的可能。凡此種種,皆可見出,狄克獨特的世界觀,詭奇的想像世界,超出他所生存的時代,而充滿許多戲劇性、離奇性、空想性之結合,卻更切合於現代心靈之感知。

        翻拍成電影後,像「銀翼殺手」、「關鍵報告」,都成為與原作有所差距的新創作,像是兩件不同的藝術品。而像「Total Recall」、「異形終結」、「命運規劃局」等,則是從原作的根苗中長出的新作物,談不上差異。「銀翼殺手」聚焦在人對仿生人心理測驗之效力及其無效間的反諷,透過銀翼殺手對仿生人的追查與追殺,讓仿生人的人性特質逐漸透顯,而模糊了兩者間的界線。Blade Runner的片名,是編劇看過另一部由Alan Nourse的科幻小說The Bladerunner改編成欲拍為電影的小說,借用其名稱Blade Runner (A Movie)而來。而中譯「銀翼殺手」中的「銀翼」,也不知靈感產生自何處,但能引發些神秘聯想,則是新的語境創造。小說中探討的主題,除了追殺仿生人的情節之外,有更多有意思的設定,諸如在一個動物跡近滅絕的時代,飼養動物為寵物,成為人界定自身的標誌之一,真實的動物價格昂貴,主角Rick Deckard不得不飼養電子綿羊,這在改編中被刪除的情節,卻是小說中饒有趣味的辯證和主題。對仿生人的心理測驗,其問題也多針對人對動物的同情心天性而設計。圍繞在電子寵物與真實動物間之對比而展開的線索,有販賣動物的目錄「西尼動物飛禽目錄」,但大多數的動物都已滅絕而無法售出;以及維修、販賣電子動物的假醫院或偽寵物店。Rick Deckard極力搜捕仿生人,主要想透過賞金購買真實的動物。因而最後搜捕結束後,作者還安排一段在荒野中發現蛤蟆,最後卻是人造品的結局,其寓意也昭然若揭。而讓故事更為飽滿的,作者還構思諸如情緒調節器、共鳴箱等科技產物,作為一個荒頹末世的時代,一個主要人類都移民火星只剩下無力移民者殘存地球的心靈慰藉物,共鳴箱的虛擬現實科技,在精神洗腦中得到向上攀登而奮力的情感轉移,無疑更具反諷性,也營造出更多擬真實境。小說中當然觸及到測試、獵殺仿生人的銀翼殺手,自身也是仿生人的真假莫辨之情節(另一個單位的銀翼殺手,非Rick Deckard),這與Rick Deckard猜想電子羊是否會做夢的暗示相互呼應,但卻並未成為如電影般,讓人猜測Rick Deckard是否是仿生人而有詭異莫名的感受。而電影透過仿生人Roy Batty臨死前的一段獨白「淚水消失在雨中」,揭露出其超越人性的神性,卻無法逃避毀滅的必然結局,成了科幻電影中的經典,這亦是電影之收尾較小說更震撼人心之處。如要比較,電影以迷離恍惚的氛圍,揭露出人與仿生人界限之模糊與倒轉,而充滿懸疑性和戲劇張力;而小說則更有種接受命運的無奈感,一種在末世中尋求安頓的況味。但小說更具詩意的是,於起始扉頁上,援引葉慈的詩〈The Song of the Happy Shepherd〉,看似夢見薄霧中的羊,實際上葉慈寫的是半羊半人的牧神faun,但葉慈這首詩的情境,對逝去美好的悼念,無疑更切合《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小說中的末世情調。

        進入狄克的世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界線的模糊與翻轉,迪克善於運用奇詭的想像,將書中人物拋入一個恍惚變動,虛無難解的世界。所有以為穩固的標準、可觸摸的世界、真實的人際關係,實際上卻是在一個更大的懸念或變幻中。「銀翼殺手」中,測試仿生人的儀器和提問,自然地失去效用;在「關鍵報告」中,防治犯罪的預測系統,也自有其不穩固,受真實情境和人為詮釋之間的互動而失去其預測性;在「Total Recall」中,記憶在被植入與原初記憶之間,難辨孰是孰非;在「異形終結」中,戰場上的老弱婦孺,可能就是轉瞬間取人性命的殘酷機器;在「命運規劃局」中,看似平穩的人生,只要規劃員的疏忽,就會徹底改觀,除非重被規劃而失去記憶,否則該質疑的是目前的世界是否真實;在「強殖入侵」中,自以為是人類的主角,實際上已經是外星人的頂替,卻渾然不覺。狄克的翻轉,的確充滿戲劇性與懸念,和了解真相之後的後座力。

        然而,我覺得狄克許多最精采的作品尚未改編翻拍,或者還不好改編翻拍。在目前的閱讀經驗中,最奇詭莫名的,莫過於《尤比克》和《死亡迷局》,這都寫於《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之後。《尤比克》被時代雜誌列為1923年以來百大最佳英語小說,狄克曾將之改編為電影劇本,但目前尚未看到此作上映。此書在每一章前,用類似廣告的口吻銷售尤比克,但卻與故事之推進毫無關係,這充滿懸念的安排,在故事結束前,讀者才明瞭尤比克究竟為何物,究竟有何功效(但對其來由依然詭測莫名),這不能不說是高明至極的敘事手法。此作的主要懸念,與短篇小說《死者的話》(同樣收錄於《少數派報告》中),有異曲同工之妙,採用了狄克自創的親友亡靈館和中陰身之科幻設定。那是在人死之前將身體凍結於其間,但僅存的生命火花,可透過特定的設備連線,於選定的時間,與生人溝通,每溝通一次,也就離死亡更近一步。故事的背景涉及到超能力遍布的世界中,反超能組織如何保護人們避免超能者的窺探。透過反超能者們前往月球執行任務的過程,遭遇襲擊之情節,而帶出一個真幻不分、時光倒流式錯置與迷霧中的掙扎之詭暗世界,最終,才於故事結尾處翻轉軸線,揭露真相,帶來生與死迷霧間的光明與一絲希望。此作的迷離幻境,真假難辨,更甚於前此讀過的迪克諸作。而《死亡迷局》透過一個詭異星球的神秘氛圍,心理學家、醫師、電子專家、神學家等各種專業的人,分批抵達這個星球,迎接他們的,是人與人間的猜忌與不信任。故事情節在前往一神秘建築中展開,塑造出奇詭莫名心理張力和晦暗氛圍,並暗寓對神、信仰的質疑。讀到最後,徹底翻轉的情節,頗讓人驚訝與驚嘆。此作的布局構想,早於神經漫遊者(Neuromancer,1984)、駭客任務(1999)的創發,寓示了賽博朋克(Cyberpunk)小說的根源,只比應該是真正的創始之作,Daniel Francis Galouye(1920-1976)之作《Simulacron-3》(1964,中譯翻為《十三層空間》,取自1999年改編的電影The Thirteenth Floor),晚了六年。非讀到《死亡迷局》最後一章,不能瞥見真相,但就連最後一章也是真幻相參,讓人莫名所以。

        其餘的作品,也自有其不同的魅力,比如《流吧,我的眼淚》,同樣也是被拋擲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位人氣歌手,突然從鎂光燈前的焦點被拋擲入一個全然不認識你的警察世界,一種錯置的突兀和滑稽。讀到後來,才發現翻轉故事軸線的關鍵人物,是說出「流吧,我的眼淚」的警察將軍的妹妹,劇情的超展開,完全拜其吸毒後的幻覺所致,而這也是迪克對其早逝手足的一種懷想和紀念。此書寓有某種荒謬的對照,又蘊含濃烈的抒情印記,獲得1975年的John W. Campbell紀念獎,且於1988年被改編為舞台劇演出。而獲得1963年雨果獎的《高城堡裡的人》,也是迪克唯一得此殊榮之作,以開創架空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的科幻設定著稱。在其設定中,二次世界大戰由軸心國(Axis powers)獲勝,因此世界的秩序由德國、日本、義大利控制,美國被刮分成三部分,東半部由德國,西半部由日本管控,而中間是非武裝自治區。此作用寫實主義的筆法,寫出戰後美國被殖民者,如何在迎合殖民者的心理中,陷入掙扎。且營造出在德式極權統治下,充滿猜疑、不信任的氛圍。唯一提供指引的,是小說中的《易經》占卜。狄克對東方思想的援引,對《易經》的研究,恐都有可再深究之處。此作藉《易經》占卜之效,看似得出不確定性中的明確方向,然而迪克又暗示出對卦爻辭之解讀,操之於個人,又將確定性推入不確定中。書中模糊真實與想像的,是書中之書《蝗蟲成災》的暗自流傳,這是「高堡裡的人」所創作的虛擬故事,描述同盟國戰勝後的世界,以更接近我們所熟知的世界(但又有所不同)故事,替被殖民者帶來某種想像的慰藉。此種寫實式的科幻設定,與狄克主要的科幻小說不同,但在各種人際關係的冷靜描寫中,依然還是有迪克對歷史面貌、真實與虛構界線的大膽拆解。

        迪克其餘的作品,如《泰坦棋手》,描寫熱衷於棋賽的泰坦人,於統治地球後,繼續用棋賽控制地球。但潛藏的不穩定因素,就是其激進派與溫和派之間的對立,激進派企圖假冒人類,以達到控制地球的目的。主角們如何透過棋賽,揭發陰謀,扭轉局勢,是此作扣人心弦之處。本書涉及對心電感應能力的隨機控制問題,以及藥物增強或削減感應的效用之探討,同時對於人與外星人換位思考恍如迷幻狀態之描述,既生動又離奇。近似於大富翁棋賽的賽局規則,在猜測與虛張聲勢間洞察人心人性,其科幻設定頗為新穎。而《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聖痕》,同樣是立足於迷幻議題的科幻創造,也充滿了離奇詭異的經驗。在所設定的未來世界和殖民生活中,違禁品迷幻藥糖麻的銷售與後繼者嚼麻的商業競爭之表象下,是重重幻境套疊的燒腦奇詭敘事,同時指向的是對宗教聖餐聖痕、表象與本體之交互移置滲透的哲學反思,這是後座力極強及相當耗費腦力的一個故事,對於幻覺得以取代真實、塑造真實的探索,在幻覺中打破時空連續體之種種想像,依然是迪克最擅長的真幻模糊之路數。而《倒數第二個真相》,與《血錢博士》同樣有指向當時冷戰政治局勢的反諷,後者極力描繪核爆炸後,倖存者如何生存的實況。而前者則更聚焦地對政治統治愚民的本質,進行辛辣地反諷。其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設定,在地面者,少數的揚斯人虛構核戰爭的持續對峙,以欺瞞地底蟻箱工人不斷製作來敵機器人,既可作為揚斯人的科技隨從,又讓其得以劃定領域,維繫騙局。此書時光旅行要素的置入,是小說中的萬用法寶,雖營造奇詭劇情,但結局也失之草率。不過,此作最大的反諷,還是針對以演講,電視遂行洗腦,以維繫統治的政治操作手法,暗寓嘲諷,雖然此一主題被包裹於陰謀布局之中。故事中兩個階層的對比,讓人想到1984、鐘點戰、極樂世界、北京摺疊等科幻主題。但作為先行者,狄克的奇詭想像,充滿幽默諷刺,卻毫不遜色。

        這半年多以來,利用南北往返的路途,於高鐵上閱讀Philip K.Dick,往往一展卷,就引人流連駐足。不知不覺間,已抵達目的地。讀完後,就在登記已讀書目的檔案中,略為註記當時的感受,以作備忘。幾個月過去,這零碎時光的積累,也頗可觀。閱讀狄克的過程中,除了在其離奇變幻,莫測其結局的故事中,得到想像的遨遊與滿足,同時又發現迪克除了對藥物特別熟稔之外(這是他為精神病所苦,久病而帶來的收穫),對榮格心理學和古典音樂也有研究。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主角Rick Deckard所追捕的一名仿生者,就是在歌劇院中演出莫札特歌劇,飾演帕米娜的女伶。而《流吧,我的眼淚》的小說名,是取自英國文藝復興歌曲家、魯特琴大師John Dowland(1563-1626)的歌曲曲名。《泰坦棋手》中,主角的好友,約瑟夫‧施靈,在退下棋手領主後,開了間唱片行,此書第四章中,有著對威爾第、董尼采蒂、普契尼歌劇和韓德爾詠嘆調的描寫,和對二十世紀上半葉著名女中音、男高音及其唱片的描述,因而此作中充滿了不少提到歌劇或演唱者的橋段(也有很多榮格的段落)。更重要的是,來自土星衛星泰坦的外星人,冠以「瓦格」之稱,實際上其靈感來自於迪克最喜歡的作曲家華格納(對岸或譯為瓦格納)。《血錢博士》第八章,核爆後的人勉力維持生活,其中還有幾人聚集起來,成立「嚴肅的古典音樂社團」,演奏巴洛克作曲家的樂曲。諸如此類不經意卻偶爾出現的古典音樂線索,也是身為古典樂迷,閱讀狄克之作,時時感到驚喜的另一緣由。

(註,此文中,迪克與狄克交互出現,一開始是有意,後來則由電腦於打字過程中自行決定。一來這是Philip K.Dick的兩個不同中譯,二來或也可呈現迪克給我的變幻無定之感。又,圖片取自網路,看著迪克小說琳瑯滿目,洋洋灑灑數十部,也可過過乾癮,並期待日後的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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