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搏動脈流



         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五百多首鍵盤奏鳴曲,大都以大鍵琴演奏,然而,近來許多演奏家紛紛以不同的樂器、樂曲形式,賦予小Scarlatti更多正規表現之外的奇異景致。這些詮釋互相爭奪假設上的理據,以及音樂表現上的合法性,不僅增添音樂學者的分歧,對於愛樂者更是拓展耳界的契機。

         K81、88、89、90、91這五首作品,吸引音樂學者的注意,原因無他,除了形式上的近似(K89之外,皆為四樂章),還有旋律特質上的近似,以至於有學者認為,透過小提琴的演奏更能淋漓表現其音樂風神。然而,Artemandoline這個團體,卻從這些旋律特質中,發現曼陀林得以施展的天地,除了最不適合用曼陀林表現的K88之外,其餘的樂曲,硬是透過曼陀林點狀揮灑的律動,帶來完全嶄新的體驗。

        而這種耳目一新的感受,卻不單單是這張唱片所能開啟的,反而在與柔音中提琴版對比後(兩張專輯有五首樂曲相同),線條旋律的抒情空間與點狀律動的撥彈世界,在對顯中於焉映照出小Scarlatti音樂的兩個邊界。兩種音質、表現截然對比的樂器,卻同時融會在小Scarlatti的世界中,形成聽域中相反相成的映照。透過對映,開顯出音樂自身兼存的兩極性,一極容納綿延、悠緩、顫動、音色變幻的情感無定,容納猶疑、幽渺、惚恍的不確定狀態,旋律微幅擺盪,引出音樂之外的綿綿餘思,而讓人留醉不已;一極容納跳宕、簇擁、堆疊、顆粒分明的扎實飽滿,容納篤定、明晰、清醒的條理分明,律動漲跌可見,引出身體之內的擺動應和,而讓人興奮不已。醉與醒之間,迷濛與清晰之間,映照出兩種生命搏動,兩種宇宙存在的流行變化。

        原先,我徘徊彳亍於柔音中提琴的優美迴腸,勾連出意識的留存與懸想,而讓音樂牽引出遐想翩聯的言外想像。然而,卻在聽到曼陀林版拍痕清朗的動作中,重新關注到柔音中提琴所無法掩藏的律動之美。而後,當我奔逸於曼陀林點擊明確的動態力量中,隨音樂抑揚擺盪時,柔音線條的優美,又讓我潛懷追念。這映顯生命的兩極,卻是如此不可或缺,相互提醒對方的存在,彼此拉鋸又依隨難分,於是,當賦形於書寫中,自然難分難捨,共據這歲末年終誌文的一角。聽聽K77第一樂章及K88、K89第二樂章(K89之二或許是最觸動心靈的樂章。巧的是,兩張專輯都以K89作結),聲線的迴旋黏膩,隱藏多少淡然意緒、多少言外之音,這是曼陀林所無法取代的。而K90、K91的第二樂章、K89第三樂章,鼓盪拍擊的節奏,又是如何淋漓盡致、如何應和擺盪,這又是曼陀林之擅場,而是柔音中提琴微有匱缺之時。然而,或許曼陀林版以一比三的不對等陣容(曼陀林、巴洛克吉他、大鍵琴、古大提琴)與柔音中提琴一比一(中提琴、大鍵琴)的平衡關係,或許中提琴音色豐潤比曼陀林錚響直截更富餘韻、更耐咀嚼,兩版中我更偏愛柔音中提琴。然而,搏動與脈流,卻是音樂的天平、兩種必須比並而觀、不可偏廢的存在體驗。

        歲末年終,今年的最後一篇誌文如斯成形,沒有如去年般預先安排卻意外橫生的插曲,而是順著近期的摸索逐漸匯聚。這幾年最大的轉變,可能是愈來愈依循內心的聲音,而忽略或不在乎潮流所在、不在乎流量、不在乎曝光度或知名度,自顧自安排網誌主題的書寫。雖然產量不如以往(目前的底線是一個月兩篇以上,有餘暇得以增加),雖然因個人近期的偏愛寫了不少巴洛克票房毒藥的文章,而對於前一年或兩年前的預告不小心爽約。然而,至少這些篇章都是音樂震響心靈而自然傾瀉的言語,即使十分私己,十分主觀,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時刻,我珍惜這樣的吐納,也珍惜所有默默支持的情誼。來年,且容我繼續私己,繼續真誠地面對音樂所帶來的感動瞬間。祝樂友及朋友們,2015年新年新氣象,順心如意、事事平安。

        以下聽的是K90曼陀林版,第二樂章從2分36秒開始


以下聽的是K90柔音中提琴版,第二樂章從3分42秒開始

2014年12月18日 星期四

星雲迴旋


       曾經,從葡萄牙擴散至伊比利半島進而流行於歐洲大陸的奇情舞曲,從十六世紀起始直到現代,跨越時空的邂逅,從小提琴、大提琴到鋼琴的寄身傳染。Folia舞曲,其迷人的旋舞、狂舞直到榨乾氣力,永不止歇的迴旋、一再迴映自身的示現,初始與結束,步入與離開,重覆中的變化,變化中的溫習,溫習中的意外,意外中的折返,折返中的扣合,扣合中的逸離……,一切遇合,始終是逗引我心神遠颺的美好風景。

        這不僅僅是知性跌宕翻騰時,所認知到的無心暗合的軌跡印認之趣味,也不僅僅是情感迴盪漫溢時,所感受到的空際迴旋的臆想翩疊之鼓振。這超乎理性與感性之外,超乎歷史與體類之外,超乎接受的圖譜與改創的塗抹之上,超乎原始律動精神的呼喚與後代奇情灌注的合拍之間;既是顯意識層主動蒐羅邂逅的網絡擴充,也是潛意識層指引營造的接納氛圍,難以指實最初的動力及因緣所在,似乎,一切只在無心闖入,而有意栽植之間,成形、延展、交錯、融會成如今進入書寫的既存情境。

        而這又是不同的光景了,當初,我以堅決的意志攢住這張唱片時,其實也有潛在的質疑,內在的低語,抗拒著這種堅持。但一窺Folia舞曲不同變貌的好奇心,以及打造網誌接續篇章的虛榮心,打敗抗拒與遲疑。或許,該感謝Folia舞曲的奇妙魔力,讓我撤除對大鍵琴的防衛心,一頭栽進這奇光變換、撥動縈迴、鼓盪不絕的世界中。這世界紀錄了十七世紀義大利管風琴、大鍵琴作曲家巡弋於Folia舞曲中的發想與變創,讓曲曲皆是Folia一氣化多形的蹤影和斷片,而全章卻暗自銜接,聚合成Folia宇宙中一個可觀的微型天地。

        然而,或許是Folia舞曲旋舞不絕的動態綿延,是相近語法的造句與抽換;或許是大鍵琴撥彈聲響的細碎點狀,這微型天地的串聯與呼應、鼓盪與銜接,造成聽感上莫名的負擔。很少專注聽完全部,也很少從叢密堆疊的聲響中篩檢出讓我駐足的時刻,只是讓自己逐漸熟悉撥彈錚琮的存在,有些距離又充滿著待填充的空白,是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對這張專輯的定位。

        然而,無論是編排的機心或無意間的偶合,我又在尋繹消化中發現旅途終點的風景,才是捲起Folia舞曲狂潮的最佳註腳。而直到那一刻,我才篤定,這是一把擊碎大鍵琴硬殼的絕佳武器,一旦發現接近這張唱片的契機和跳板,懸置已久的籌備、醞釀,終於可流入其命定的軌道中。那是老Scarlatti(1660-1725)的觸技曲和變奏,以Folia展開,將近十九分鐘的奇航,旋舞姿態之多變、情感匯聚之漲跌起落、結構變化之張力鼓盪,讓此曲更為淋漓盡興,彷彿其自身就是一自成循環之小宇宙,在迴盪幾百次的渦流中,見出Folia之廣袤與深邃。於是,我恍然大悟,為何始終在與此張唱片周旋的過程中敗下陣,除了大鍵琴樂器條件和聲響感知與習慣所造成的距離外,一曲曲不斷迴旋的Folia舞曲,如同銀河懸臂中不斷增生的星雲,彼此界線分明又串聯共舞,面對如此碩大的世界逼臨,尋找迂迴進入的登陸點,是不得不然的策略。

        而當作曲家迤邐排開,又多是點出自己認知侷限的陌生姓名,同樣讓人望而生畏。其行列如下:Ascanio Mayone(1570-1627)、Giovanni Maria Trabaci(1575-1647)、Girolamo Frescobaldi(1583-1643)、Bernardo Pasquini(1637-1710)、Anonimo Spagnolo、Anonimo Inglese、Bernardo Storace(1637-1707),加上Alessandro Scarlatti共八位。在承受了許多星雲的撞擊和攻佔,最終,Folia舞曲的狂潮席捲而過,聲響止歇的片刻,萬象群籟的重現,盈滿與消褪之間,身體的張弛,也找到現實的宇宙最安穩的止泊。

2014年11月28日 星期五

迴流映照


        當時間之流漫出既有的航道,輕旋飛舞進閃爍微茫的闃暗星空,分辨不出是微波鼓震的幅動外擴,還是流轉不息的循環推移。我凝望著音樂深處,仿若跌進一潭清幽深邃的空無,掬起一整個宇宙的低語,還有低語中撲簌而來的寂然、消融、混增與複疊。冷的是思緒探測的溫度,暖的是人情往返的迴流映照。在一個政治煙硝、意識形態侵擾、對立、收編、欺瞞的世界中,當虛假的造神主義已被我的理智支解、丟棄時,唯一不會被利用的激情,全然投注於聲響曲折蔓衍所織就的星圖,這才發現,一切都在,不曾離開。

        或許,這樣才會留下思辨、批判、同情、憐憫的痕跡。也同時留下消化、吸納、反芻、領悟、體證的昇華。

        當聲響純化成為意識流動的瞬間,當思緒在追蹤移動間瞥見:每一個駐足、每一個延展、每一個反顧、每一個拔高與沉跌、每一個篤定與迷濛、每一個錯過與捕捉、每一個不曾失去始終都在的流逝,每一個不斷流變無盡迴旋的停頓、每一個揉、撚、按、挑;每一個張、馳、行、緩;每一個跳躍、迴返、爬撓、擠壓,每一個漲滿、放鬆、匯聚、勢盡,都是情感期待、意外、滿足、失落;思緒點、逗、提、引;心靈空、盈、張、斂的過程。當理解袪除既有的期待界域,當未知隨聲響而觸處皆是,於是語言失去其蒼白的引述能力,於是背景知識成為可有可無的迴音。此刻,反而正是擁抱音樂每一瞬間的珍貴時機,正是聆聽有聲之外的無聲宇宙,一個遨遊神想的契機。

        在題贈的天平兩端,演奏者與作曲家之間的遇合故事,經由Julius Berger(1954-)巧手勾串,而盈溢著暖流,於日漸疏離的後現代世界中,是難能可貴的剖白。這些不同因緣湊合而匯聚的受贈曲,記載著作曲家與演奏家之間的情誼,當音樂迴旋飄揚時,這些浮生斷片,與Julius Berger的心靈融合無間,而旁觀音樂沉訴自我的聽者,也一同分享這種私密情感的憶念、追懷、感傷、珍惜之情。如同贈答詩所維繫的兩顆敏感心靈,讀詩的我們,也參與朋友間最貼體的叮嚀、關懷、體貼、分享的情感瞬間。受贈的演奏者,透過詮釋與演繹、甚或是扣問與招喚、傾注與再造,而達到了與題寫者相同的創造高度。文字能呈現的人生遇合雖有限,但音樂暗示的心靈交流,卻歷久彌新。創造出與一般演奏者詮釋已逝大師紙上墨痕之外的另一重情感空間,與音樂同樣富有暇想景深。

        山重水盡之處,我於終點、最後的峰頂、遲來的吐納間,瞥見最貼體沁心的交會,巧的是,從Julius Berger的自述中提到,與希臘作曲家Mikis Theodorakis(1925-)傾談的那晚,是人生體驗的高峰之一。從貝多芬到洞見人性的交流,到巴哈無伴奏曲,最終,並催生了這首「愛琴海之東」的小曲。短短五分鐘,迴旋擺盪間,複現對話間,不知不覺讓人悽然滿懷,空無著落的心緒瞬時找到自己的小徑,蜿蜒而清晰地曳入底層,如此扎實、如此觸透澄澈卻肌理飽滿。我遂了悟,音樂再如何彌綸宇宙、盈滿空際,引發出無數幻想超拔、許多神行聯翩,其最貼切的歸宿,依然是人的心靈底層。大樂必易,形式與情感的勻配,甚或是情感自身的湧動必然會找到最切合的形式,則心靈的震響共鳴,必會應和而生。只此一曲,已自敞開一個世界,而諸如Krzysztof Meyer(1943-)、Bertold Hummel(1925-2002)、Wilhelm Killmayer(1928-2008)、Hermann Regner(1927-)等無伴奏作品的空際迴旋,更應該會在不同聽者的聽域中,盤根抽芽,或,渦旋鼓盪。

        以下聽的是Theodorakis的East of the Aegean 由Julius Berger演出

2014年11月13日 星期四

因緣交錯


         最近一個特別的日子,幾週前原先預定與學生度過,然而當天早上學生們告假,聚會延期,我思忖著,或許這天自己默默慶祝,也很好。孰料,這倒是繁忙的研究生活中較為熱鬧的一天,更有許多不期然的偶然點綴。

        和來訪談的學生聊過後,既然晚間無事,遂延後下山的班次,讓Josquin Desprez (c.1440/55-1521)文藝復興彌撒音樂迴響於研究室。傍晚時分,暮色漸濃,西子灣點點燈火與斗室倒影相映,窗外即是室內,同時也是觸手不可及的廣袤星夜。正待濡染筆毫,驀地發現,墊布一角放著一串鑰匙,但學生已走遠,如何物歸原主?腦中電轉出各種應變之法,暫不得解,仍需按捺心神濡染於董香光版秋興賦。筆劃迴旋間,突然迸出念頭,遂透過臉書傳遞訊息,未得回覆,只能繼續埋首臨習。時而遠眺墨黑遠洋中的星星光芒,並迴見自身,以及滿室中靜吟反覆的人聲。

        驀地,隱約腳步聲及明顯敲門聲,擊碎彌撒的空無,開門一望,正是先前訪談的兩位學生循線索而來。無須動用各種應變之法而能順利解決,或許也該歸功於早上告假的學生,讓我改變既定的行程,而不至於將鑰匙鎖住。有時候,人生遇合之微毫差異,就在心念電轉間展開。看他們討論課業的熱情,是中字輩的學生中少見的現象。

        既然晚間無法利用網路回覆,只好在離開前於臉書中提早感謝朋友的留言祝福,預計搭乘最後一班公車。沒想到,候車處竟沒有前一天同時段的冷清,竟同時遇見另兩位同事。巧的是,車上閒聊的晚餐邀約,讓我臨時改變主意,與她們共聚,飽食一餐平價日本料理,而有更多公事之外的私誼往來,並慶祝這獨特的一天。如同我曾提到的,原先以為平常心度過的一天,竟盈滿了音樂、書法、學生、朋友、同事、美食等諸多意料之外,且熱鬧而值得筆之的際遇。

        再回到這張陪伴我這幾天,以及先前伏脈遙接的音樂。內頁解說有一部份是極為嚴謹而細緻的考究文字,讀來或許會如這些音樂給人的片面印象般,激不起火花。然而,指揮家Maurice Bourbon神來一筆撰寫的一篇對話,讓Josquin現身說法,活現於文字間,也讓其音樂的機心,敞開於讀者面前,更讓默默推廣古樂的窘境,透過自嘲的方式獲得紓解。

        的確,封面的出人意表,最古遠的天象圖和黃道十二宮,竟然是最顯眼而吸引我注目的現代因素。或許被騙進來後,期待與被滿足的要求更高,然而,身為文藝復興時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曲家,Desprez的音樂,果真在返古的錯覺下,容納最新穎的聲響撞擊和迴環旋圍,彷彿在無形中墜入宇宙的凝然本體、寂然如如,體會天體運行的內在張力和悠緩推移的力道。內心的渣滓也在磨轉間被輾碎,在看似不斷迴旋的重複中被拉拔、提升而淨化。音樂如斯神奇,果真非文字千言萬語所能描摹。切合於當時宗教演出的歷史情境,早已化成紙卷上的煙雲,後人僅能以考定論辨的方式,描摹其原貌於萬一。然而,心情的觸動,聲響的氛圍,卻能直接與音樂交會神合,而漠視期間幾百年的阻隔、差異、懸絕,如城牆般經霜風雪而傾頹破敗。此心之直觀、直感能力,才是吾人最珍貴的存在源泉。音樂演繹的禮儀成規,早已淪亡,然而音樂自身的存在情貌,及其觸發靈思,卻對所有善於體認、感受的心靈敞開,如同天界的奧妙、宇宙的瑰麗深邃,對所有的好奇心敞開招喚,如斯,心靈之能力大矣哉! 而培養此種能力,正在日日護持之而勿失。宇宙的同情共感,終將在體悟的瞬間證道,而天人間的無盡循環,於音樂傾訴自身的時刻,與人交響,洩露隱蔽的奧秘並傾聽自身的存在。如是,豈可輕忽文藝復興?

以下聽的是Josquin Desprez - "Ave Maria"

2014年10月30日 星期四

潛脈互通


        向音樂廣袤之洋拋下網罟,也許只能蒐羅些斷貝殘礁,浮光餘影,然而,當隨意拋灑的網絡自在蔓生延展,或許,終有觸鬚相連,犬牙交錯的時刻。法國作曲家George Onslow(1784-1853)的探尋旅程,就映現了如斯潛脈互通的交會瞬間。

         1、父親是英國貴族而移居法國,大革命發生時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然而身為共濟會會員的父親,被雅各賓黨視為保皇者而遭受驅逐。其父遂前往漢堡而後返回英國,並替Onslow延攬著名的鋼琴家如Johann Baptist Cramer(1771-1858)和Johan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教授Onslow鋼琴。當時Dussek正是享譽全歐的鋼琴家。巧的是,手邊都有這兩位鋼琴家的唱片,也正考慮下手聆聽。

        2、Onslow雖然在倫敦受到海頓的肯定,而正視自己的作曲能力,但是驅使Onslow朝向作曲家之途邁進的,不是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等前輩大師,而是法國作曲家Étienne Nicolas Méhul(1763-1817)的歌劇Stratonice的序曲。巧的是,這位少見的作曲家,筆者先前的 網誌 曾經提到,當時聽的正是這首歌劇。

        3、Onslow返回巴黎,向Anton Reicha(1770-1836)學習,這次在作曲方面痛下苦功,因而掌握到更扎實的作曲技巧,也建立對海頓、貝多芬的景仰之情。而Reicha此君,後來又教了兩個更著名的學生:白遼士和李斯特。

        4、Onslow的創作,以室內樂著稱,充分發揮不同樂器的合奏特質,即使對於不擅長的樂器如小提琴,也能彰顯其特質。Onslow的室內樂作品,正應和十九世紀新興中產階級喜愛音樂的潮流。但他也認真發表四齣歌劇,可惜賣相不佳,除了鋼琴為最拿手的樂器外,Onslow也拉奏大提琴。

        5、解說中將Onslow與加拿大鋼琴奇才顧爾德相提並論,這是很有趣的論述,其著重點在兩人不受時潮的影響,無須為謀生而追逐、迎合流行觀點。巧的是,之前聽的Albinoni,也是如此。不過此種論述自有其侷限,比如貝多芬,即使要依傍貴族,但其傲氣自可驅遣其才華,創作出不媚俗的經典之作。

        6、接觸Onslow,並不自此張專輯開始,更早的浮脈隱線,是網友 Frank兄 於網誌上的留言推薦。當時推薦的是大提琴奏鳴曲,循線買來後,初步聽過,留下不錯的印象,卻沒有深入探尋。如今,小提琴奏鳴曲成為貼近Onslow創作才華的跳板,其後還有鋼琴曲,也吸引聽域的盤桓。(完成此文後,重聽大提琴版,才發現這是由大提琴演奏的同一套曲目,只是按照213號的順序排列。的確,由小提琴演奏更為出色,小提琴能與鋼琴維持抗衡的表現,大提琴多少被鋼琴掩蓋。但也由於先聽過小提琴版,更容易接受大提琴版的濃烈低音特質。但從詮釋上而論,大提琴版的演奏似乎更為抒情浪漫化〉

         Onslow這組小提琴奏鳴曲,樂譜註明可由小、中、大提琴演奏,但本片的小提琴家Korol從譜寫的音域判斷,認為小提琴的音色更能彰顯其神采。即使Onslow深受古典主義影響,然而其創作卻在符合古典精神的均衡、明晰之特質上,飽蘊浪漫時期的對比張力和抒情聲線。這也是Onslow讓我遨遊悠然之處。屢屢想到莫札特的純粹天成,以及舒伯特的詠歌獨吟。會讓我聽一兩次就執意優先介紹Onslow的原因,正是大樂必易的清晰紋理,以及觸處皆有會心的感動。Op.16一號奏鳴曲第二樂章(第2軌〉,神似蕭邦圓舞曲的惘然餘韻,正是Onslow最簡易又動人的時刻。而二號奏鳴曲第一樂章(第4軌〉,長篇小說般的篇幅,容納Onslow最讓人意外的聲情對比和多變張力,則是Onslow才華另一光譜的輻射,讓人想到貝多芬的熾烈情感及舒伯特低回沉吟之嘆。與貝多芬、舒伯特之奏鳴曲比並而毫不遜色。而想嘗試Onslow的詭奇意表,不妨試試最後一軌,三號奏鳴曲第三樂章。

         Onslow,以古典曲式為承載奇情悠想的地基,然而其浪漫精神的張揚豐美,卻是無法掩藏的本質。

以下是大提琴版的封面

2014年10月17日 星期五

微醺秋意


         蕭瑟秋意的色澤,氣流迴旋於簧管間,音符鼓潤,半遮掩半吞吐,跳濺流珠,漫溢成泉,微帶醺紅熟透的饗宴光彩,是一季節盈滿飽足的愜意。

        可這愜意畢竟是偷閒而得,旁白的鍵盤敲擊聲,作為思緒引線之必經布線,與耳畔流淌盤旋的流光銷金遙相疊映。倏忽間,快慢快短章蝶影,如穿花窺隙般旋動不止,心情也隨之輕颺升騰,依違往復。瞬間芳華,豐彩交錯,分不清所從來之樂聲,理當屬於何人?理智遺忘裁切之痕,遂得徜徉於巴洛克風華之流轉歲月間、純粹與有限度的炫技之完美化合融淬。而在此之前,曾斤斤於區辨三位作曲家之曲風、意蘊、感動的幅度,以及由此增衍的成見。如是可能是此篇文章之前生斷片,輾轉寄身於此刻的吐納圖測。

        畢竟記憶是雜揉錯置的,是並生衍類的,念念相續間,拈出當初轉念歧出之處,恐亦多此一舉。Cimarosa與Benjamin古今合體的渾然優美,刻存的記憶曾經如此鮮明,當雙簧管取代單簧管,似無分野。但近水樓台的地利之便,讓雙簧管的疊映相續,抹除印跡而刻蝕新痕。單簧管完美而飽滿的音色似成過往,缺陷和遺憾、沙啞和扁平之色澤正如同不完美的人生般,其傾訴的聲腔更具說服力和感染力。此時,巴洛克的華美適成一完美的襯墊,不讓雙簧管流於幽寂孤寒的荒冷之境。然而,當慢板沉入心靈底層的瞬間,當雙簧管同時呼吸著悠緩的清冷,這構成情感失足的少數例外。尤其是Albinoni,孟德爾頌命格的前代迴響,不虞匱乏的生活無須以作曲謀生,卻依然結實纍纍,不容小覷。輕忽Albinoni而偏好更富知名度的維瓦第,可能不小心錯過巴洛克最精美卻催情內傷的小宇宙。聽聽那第六軌(Op.7 No.3),聽聽那寒雨、那幽吟,樂團醞釀鋪陳出引君入彀的蕭瑟氣息,管聲如飛葉在寒風中抖落,飄入湖間心上,涼冷直透骨髓,不道一字盡得幽寂況味,餘味灑然。相形之下,Vivaldi大多由樂團映襯,雙簧管獨秀慢板的歌詠美聲,的確動聽,但總覺單薄直白了些(第15、18軌,RV453、455,其中455之美更為勝出)。精緻與優美、直率與顯露,各從所好,各有意會,想起曾經流連如今卻已冷落的Albinoni,與曾經迷戀如今亦已蒙塵的Vivaldi,在此次的交會中,重新確認天平之兩端,依然是勢均力敵的。直率與顯露,直指聽感的桴鼓相應,是身體底層節奏本能之脈流具現,這更逼近庶民日常歡快、動止自發的本真搏擊。因而,直指此一原始生命力的Vivaldi,更能催引出死忠支持者。精緻與優美,來自於修飾美化的學養涵融,是音樂體驗純化精煉的結晶,更迴映文化階層周旋動禮、進退合宜的節度內化。因而,呈顯此一文化風華的Albinoni,更能吸引老饕的獵求胃口。所幸自聽域拓廣的過程中,此兩面向都可左右逢源,交相映照,各自掘深又各自牽引,引發聆聽體驗上既可各自以類相求,各辨其貌的分判目光,又可交相對話、互為參證的自由翱翔。這或許是聽者最大的自由與滿足。

        更大的滿足,更多偷閒罪惡感之外的稱心,則是秋涼如許的微紅季節中,諦聽巴洛克繁花落盡之燦爛物色,雙簧管之淺愁輕悵,如斯恰如其分,如斯意境全出,在時令的牽繫與聽感的鼓盪間,恰到好處地現世安穩。因而,Marcello協奏曲第二樂章的經典瞬間,僅是這桂冠上錦添的一抹微紅,恰似泥土遮掩不住的滄桑、繁華過眼的泛黃,然而,從獵奇的角度來感受,則稍嫌習慣了些、舊識了些。

        以下聽的是Marcello雙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


        以下聽的是Marcello雙簧管協奏曲全曲,第一三樂章皆有可聽之處


        以下聽的是Albinoni - Oboe Concerto in D major, Op. 7, No. 6


以下聽的是Vivaldi: Concerto for oboe, strings & b.c. in F major (RV 455)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德式viola da gamba尋幽之旅


         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初,在德國、荷蘭等地,出現許多替viola da gamba譜寫的音樂作品、教學法、論著,反映出viola da gamba的興盛。德國作曲家Conrad Höffler(1647-1705)於1695年出版於紐倫堡的Primitiae Chelicae,包含viola da gamba與數字低音的十二首奏鳴曲,是Höffler現存僅有的作品,展現Höffler身為viola超技演奏家對樂器性能的嫻熟掌握。

        從十七世紀開始,荷蘭與德國的音樂,就在逐漸受義大利與法國影響的基礎上逐漸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在viola da gamba領域,Höffler之前及同時,就有Carolus Hacquard(1640-1701,1686年於海牙出版的12首組曲)、Jacob Richmann(1720年前過世,1710年於阿姆斯特丹出版的六首奏鳴曲)、Johann Schenck(1712年前過世,活躍於Düsseldorf,受英國Daniel Nordcombe與Henry Buttler影響),以及Auaust Kühnel(1645-1700),活躍於德勒斯登、威瑪等地。而雖不專為viola da gamba而作,但同時期的作曲家中,譜寫的三重奏鳴曲,讓小提琴與viola da gamba產生音樂語彙與風格上的牽繫,如Dieterich Buxtehude(1637-1707)於1686年出版的14首奏鳴曲、管風琴家Johann Adam Reincken(1623-1722)於1687年出版的Hortus Musicus,對獨奏viola的要求就更接近小提琴。同樣活躍在紐倫堡的管風琴家Johann Philipp Krieger(1649-1725,在維也納與Rosenmüller,1619-1684學習,在羅馬與Pasquini,1637-1710學習),可能跟Höffler有交誼,兩人都曾向Gabriel Schütz(1633-1710)學習。他於1693年出版的12首三重奏鳴曲,對viola da gamba的運用,呈現出與Buxtehude、Reincken近似的作法,讓小提琴與viola da gamba之間,不像法國作曲家Hubert Le Blanc (fl. 1740)那般採取競爭敵對的關係,而更融洽協調。

         Höffler這六首組曲(專輯中僅收錄前六曲),大體採用前奏、阿勒曼、庫朗、薩拉邦德、吉格等舞曲組合而成,只有第一(及第九)在前奏曲之後插入賦格曲。德式的viola da gamba,與法式的華美和義式的歌詠特質相比,最鮮明之別,即是對位的複音音樂織體,雖然此時期的viola da gamba音樂,已融入法義的餘韻,然而德式的嚴謹厚實,則讓音樂顯現出樸實、專注、深沉但不容易上手的聽感體驗。須透過沉靜悠緩的多次聆聽,摒棄一見鍾情的強烈愛憎,自然能在音樂幽緩吐納的瞬間,瞥見不同舞曲性格的微毫分野。於琴音的吟詠陳述之間,發現多聲部複音音樂,乍聽起來黑白無色的表層塗染,潛藏之內的多彩聲質之凝然浮動,及清懷旋舞之錯綜變化。與viola da gamba搭配對話的聲腔,來自於大鍵琴與魯特琴的輕柔搭配,有時出人意料的,Höffler會讓魯特琴、大鍵琴浮上檯面,引領音樂前行,此一瞬間,音樂彷彿脫離凝重沉滯的氛圍,瘦身輕盈了些,如第三組曲之前奏曲(第6軌)、第四組曲之薩拉邦德慢板(14軌),魯特琴錚然細響,別有幽寂之想;如第二組曲之前奏曲(21軌)大鍵琴撥奏急彈,又是有別於viola da gamba的清新簡淡,第一組曲之吉格(31軌),viola da gamba從魯特的撥奏中浮現,別有趣味。而作為主角的viola da gamba,其表現力可從前奏曲的慢板曲風(不全然是慢速)和薩拉邦德的慢速刻寫以及吉格舞曲之盡興旋舞之映照中(第四、五、六曲之吉格,別有特色),見出viola da gamba游移於慢快之間的表現張力和情緒蘊釀之對比(因此,從薩拉邦德轉入吉格,聽感上往往最強烈)。幽緩慢吟之刻寫,仿如可見琴弓在琴弦上之慢速摩擦,聲音之飽滿有力、情韻之悠遠深沉,別有餘意可尋。此刻,似乎是一瞬間的無盡延展,在音符的承接遞轉間,孕育出一個剎那自足卻稍縱即逝的停頓、綿延。而當音樂揚起,輕快旋舞的擺盪,仿若時間的重疊複製,交合出不斷擠壓、複集為一的迴旋,自成一圓成的姿態。在慢與快之間,其對比的張力雖不如我們熟知的巴洛克時代之鮮明反照,或浪漫時代之人為崛深的強烈反差,那般清晰可辨,然而,當掌握到其微毫漫溢的時刻,音樂自身敞開的內在,於焉清晰可感。

        第一次,我於反覆的聆聽中,第19軌,第五號組曲的薩拉邦德,絃聲絞緊拔高的吟唱瞬間,我瞥見此張專輯最美麗的邂逅。就在這一瞬間,我肯認這張先前反覆玩味卻不得其門而入的音樂,有其值得涉足深探的幽徑,在那之後,幾個月來的迷蹤苦尋,驀地煙消雲散。於是,其他樂章之動人妙處,如同被繁花密葉遮蔽的迷宮,幻化出自身的路徑和條理,這領悟的瞬間,值得筆之於書。而由這迷宮串連出的旁通之旅,涉足viola da gamba的美麗園囿,其探索才正要開始。

        以下聽的是Conrad Höffler之Saraba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