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8日 星期四

星雲迴旋


       曾經,從葡萄牙擴散至伊比利半島進而流行於歐洲大陸的奇情舞曲,從十六世紀起始直到現代,跨越時空的邂逅,從小提琴、大提琴到鋼琴的寄身傳染。Folia舞曲,其迷人的旋舞、狂舞直到榨乾氣力,永不止歇的迴旋、一再迴映自身的示現,初始與結束,步入與離開,重覆中的變化,變化中的溫習,溫習中的意外,意外中的折返,折返中的扣合,扣合中的逸離……,一切遇合,始終是逗引我心神遠颺的美好風景。

        這不僅僅是知性跌宕翻騰時,所認知到的無心暗合的軌跡印認之趣味,也不僅僅是情感迴盪漫溢時,所感受到的空際迴旋的臆想翩疊之鼓振。這超乎理性與感性之外,超乎歷史與體類之外,超乎接受的圖譜與改創的塗抹之上,超乎原始律動精神的呼喚與後代奇情灌注的合拍之間;既是顯意識層主動蒐羅邂逅的網絡擴充,也是潛意識層指引營造的接納氛圍,難以指實最初的動力及因緣所在,似乎,一切只在無心闖入,而有意栽植之間,成形、延展、交錯、融會成如今進入書寫的既存情境。

        而這又是不同的光景了,當初,我以堅決的意志攢住這張唱片時,其實也有潛在的質疑,內在的低語,抗拒著這種堅持。但一窺Folia舞曲不同變貌的好奇心,以及打造網誌接續篇章的虛榮心,打敗抗拒與遲疑。或許,該感謝Folia舞曲的奇妙魔力,讓我撤除對大鍵琴的防衛心,一頭栽進這奇光變換、撥動縈迴、鼓盪不絕的世界中。這世界紀錄了十七世紀義大利管風琴、大鍵琴作曲家巡弋於Folia舞曲中的發想與變創,讓曲曲皆是Folia一氣化多形的蹤影和斷片,而全章卻暗自銜接,聚合成Folia宇宙中一個可觀的微型天地。

        然而,或許是Folia舞曲旋舞不絕的動態綿延,是相近語法的造句與抽換;或許是大鍵琴撥彈聲響的細碎點狀,這微型天地的串聯與呼應、鼓盪與銜接,造成聽感上莫名的負擔。很少專注聽完全部,也很少從叢密堆疊的聲響中篩檢出讓我駐足的時刻,只是讓自己逐漸熟悉撥彈錚琮的存在,有些距離又充滿著待填充的空白,是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對這張專輯的定位。

        然而,無論是編排的機心或無意間的偶合,我又在尋繹消化中發現旅途終點的風景,才是捲起Folia舞曲狂潮的最佳註腳。而直到那一刻,我才篤定,這是一把擊碎大鍵琴硬殼的絕佳武器,一旦發現接近這張唱片的契機和跳板,懸置已久的籌備、醞釀,終於可流入其命定的軌道中。那是老Scarlatti(1660-1725)的觸技曲和變奏,以Folia展開,將近十九分鐘的奇航,旋舞姿態之多變、情感匯聚之漲跌起落、結構變化之張力鼓盪,讓此曲更為淋漓盡興,彷彿其自身就是一自成循環之小宇宙,在迴盪幾百次的渦流中,見出Folia之廣袤與深邃。於是,我恍然大悟,為何始終在與此張唱片周旋的過程中敗下陣,除了大鍵琴樂器條件和聲響感知與習慣所造成的距離外,一曲曲不斷迴旋的Folia舞曲,如同銀河懸臂中不斷增生的星雲,彼此界線分明又串聯共舞,面對如此碩大的世界逼臨,尋找迂迴進入的登陸點,是不得不然的策略。

        而當作曲家迤邐排開,又多是點出自己認知侷限的陌生姓名,同樣讓人望而生畏。其行列如下:Ascanio Mayone(1570-1627)、Giovanni Maria Trabaci(1575-1647)、Girolamo Frescobaldi(1583-1643)、Bernardo Pasquini(1637-1710)、Anonimo Spagnolo、Anonimo Inglese、Bernardo Storace(1637-1707),加上Alessandro Scarlatti共八位。在承受了許多星雲的撞擊和攻佔,最終,Folia舞曲的狂潮席捲而過,聲響止歇的片刻,萬象群籟的重現,盈滿與消褪之間,身體的張弛,也找到現實的宇宙最安穩的止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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