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文學、藝術、生活雜感、唱片奇遇記,以及某種觸發、莫名的感動(本網誌為2009年2月20日開站之樂多版樂思生活http://blog.roodo.com/giulini複製備份版,樂多網站於2019年4月以後關閉,故將資料搬遷於此。新網誌見https://twentyfourorders.blogspot.com/)
2014年11月28日 星期五
迴流映照
當時間之流漫出既有的航道,輕旋飛舞進閃爍微茫的闃暗星空,分辨不出是微波鼓震的幅動外擴,還是流轉不息的循環推移。我凝望著音樂深處,仿若跌進一潭清幽深邃的空無,掬起一整個宇宙的低語,還有低語中撲簌而來的寂然、消融、混增與複疊。冷的是思緒探測的溫度,暖的是人情往返的迴流映照。在一個政治煙硝、意識形態侵擾、對立、收編、欺瞞的世界中,當虛假的造神主義已被我的理智支解、丟棄時,唯一不會被利用的激情,全然投注於聲響曲折蔓衍所織就的星圖,這才發現,一切都在,不曾離開。
或許,這樣才會留下思辨、批判、同情、憐憫的痕跡。也同時留下消化、吸納、反芻、領悟、體證的昇華。
當聲響純化成為意識流動的瞬間,當思緒在追蹤移動間瞥見:每一個駐足、每一個延展、每一個反顧、每一個拔高與沉跌、每一個篤定與迷濛、每一個錯過與捕捉、每一個不曾失去始終都在的流逝,每一個不斷流變無盡迴旋的停頓、每一個揉、撚、按、挑;每一個張、馳、行、緩;每一個跳躍、迴返、爬撓、擠壓,每一個漲滿、放鬆、匯聚、勢盡,都是情感期待、意外、滿足、失落;思緒點、逗、提、引;心靈空、盈、張、斂的過程。當理解袪除既有的期待界域,當未知隨聲響而觸處皆是,於是語言失去其蒼白的引述能力,於是背景知識成為可有可無的迴音。此刻,反而正是擁抱音樂每一瞬間的珍貴時機,正是聆聽有聲之外的無聲宇宙,一個遨遊神想的契機。
在題贈的天平兩端,演奏者與作曲家之間的遇合故事,經由Julius Berger(1954-)巧手勾串,而盈溢著暖流,於日漸疏離的後現代世界中,是難能可貴的剖白。這些不同因緣湊合而匯聚的受贈曲,記載著作曲家與演奏家之間的情誼,當音樂迴旋飄揚時,這些浮生斷片,與Julius Berger的心靈融合無間,而旁觀音樂沉訴自我的聽者,也一同分享這種私密情感的憶念、追懷、感傷、珍惜之情。如同贈答詩所維繫的兩顆敏感心靈,讀詩的我們,也參與朋友間最貼體的叮嚀、關懷、體貼、分享的情感瞬間。受贈的演奏者,透過詮釋與演繹、甚或是扣問與招喚、傾注與再造,而達到了與題寫者相同的創造高度。文字能呈現的人生遇合雖有限,但音樂暗示的心靈交流,卻歷久彌新。創造出與一般演奏者詮釋已逝大師紙上墨痕之外的另一重情感空間,與音樂同樣富有暇想景深。
山重水盡之處,我於終點、最後的峰頂、遲來的吐納間,瞥見最貼體沁心的交會,巧的是,從Julius Berger的自述中提到,與希臘作曲家Mikis Theodorakis(1925-)傾談的那晚,是人生體驗的高峰之一。從貝多芬到洞見人性的交流,到巴哈無伴奏曲,最終,並催生了這首「愛琴海之東」的小曲。短短五分鐘,迴旋擺盪間,複現對話間,不知不覺讓人悽然滿懷,空無著落的心緒瞬時找到自己的小徑,蜿蜒而清晰地曳入底層,如此扎實、如此觸透澄澈卻肌理飽滿。我遂了悟,音樂再如何彌綸宇宙、盈滿空際,引發出無數幻想超拔、許多神行聯翩,其最貼切的歸宿,依然是人的心靈底層。大樂必易,形式與情感的勻配,甚或是情感自身的湧動必然會找到最切合的形式,則心靈的震響共鳴,必會應和而生。只此一曲,已自敞開一個世界,而諸如Krzysztof Meyer(1943-)、Bertold Hummel(1925-2002)、Wilhelm Killmayer(1928-2008)、Hermann Regner(1927-)等無伴奏作品的空際迴旋,更應該會在不同聽者的聽域中,盤根抽芽,或,渦旋鼓盪。
以下聽的是Theodorakis的East of the Aegean 由Julius Berger演出
2014年11月13日 星期四
因緣交錯
最近一個特別的日子,幾週前原先預定與學生度過,然而當天早上學生們告假,聚會延期,我思忖著,或許這天自己默默慶祝,也很好。孰料,這倒是繁忙的研究生活中較為熱鬧的一天,更有許多不期然的偶然點綴。
和來訪談的學生聊過後,既然晚間無事,遂延後下山的班次,讓Josquin Desprez (c.1440/55-1521)文藝復興彌撒音樂迴響於研究室。傍晚時分,暮色漸濃,西子灣點點燈火與斗室倒影相映,窗外即是室內,同時也是觸手不可及的廣袤星夜。正待濡染筆毫,驀地發現,墊布一角放著一串鑰匙,但學生已走遠,如何物歸原主?腦中電轉出各種應變之法,暫不得解,仍需按捺心神濡染於董香光版秋興賦。筆劃迴旋間,突然迸出念頭,遂透過臉書傳遞訊息,未得回覆,只能繼續埋首臨習。時而遠眺墨黑遠洋中的星星光芒,並迴見自身,以及滿室中靜吟反覆的人聲。
驀地,隱約腳步聲及明顯敲門聲,擊碎彌撒的空無,開門一望,正是先前訪談的兩位學生循線索而來。無須動用各種應變之法而能順利解決,或許也該歸功於早上告假的學生,讓我改變既定的行程,而不至於將鑰匙鎖住。有時候,人生遇合之微毫差異,就在心念電轉間展開。看他們討論課業的熱情,是中字輩的學生中少見的現象。
既然晚間無法利用網路回覆,只好在離開前於臉書中提早感謝朋友的留言祝福,預計搭乘最後一班公車。沒想到,候車處竟沒有前一天同時段的冷清,竟同時遇見另兩位同事。巧的是,車上閒聊的晚餐邀約,讓我臨時改變主意,與她們共聚,飽食一餐平價日本料理,而有更多公事之外的私誼往來,並慶祝這獨特的一天。如同我曾提到的,原先以為平常心度過的一天,竟盈滿了音樂、書法、學生、朋友、同事、美食等諸多意料之外,且熱鬧而值得筆之的際遇。
再回到這張陪伴我這幾天,以及先前伏脈遙接的音樂。內頁解說有一部份是極為嚴謹而細緻的考究文字,讀來或許會如這些音樂給人的片面印象般,激不起火花。然而,指揮家Maurice Bourbon神來一筆撰寫的一篇對話,讓Josquin現身說法,活現於文字間,也讓其音樂的機心,敞開於讀者面前,更讓默默推廣古樂的窘境,透過自嘲的方式獲得紓解。
的確,封面的出人意表,最古遠的天象圖和黃道十二宮,竟然是最顯眼而吸引我注目的現代因素。或許被騙進來後,期待與被滿足的要求更高,然而,身為文藝復興時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曲家,Desprez的音樂,果真在返古的錯覺下,容納最新穎的聲響撞擊和迴環旋圍,彷彿在無形中墜入宇宙的凝然本體、寂然如如,體會天體運行的內在張力和悠緩推移的力道。內心的渣滓也在磨轉間被輾碎,在看似不斷迴旋的重複中被拉拔、提升而淨化。音樂如斯神奇,果真非文字千言萬語所能描摹。切合於當時宗教演出的歷史情境,早已化成紙卷上的煙雲,後人僅能以考定論辨的方式,描摹其原貌於萬一。然而,心情的觸動,聲響的氛圍,卻能直接與音樂交會神合,而漠視期間幾百年的阻隔、差異、懸絕,如城牆般經霜風雪而傾頹破敗。此心之直觀、直感能力,才是吾人最珍貴的存在源泉。音樂演繹的禮儀成規,早已淪亡,然而音樂自身的存在情貌,及其觸發靈思,卻對所有善於體認、感受的心靈敞開,如同天界的奧妙、宇宙的瑰麗深邃,對所有的好奇心敞開招喚,如斯,心靈之能力大矣哉! 而培養此種能力,正在日日護持之而勿失。宇宙的同情共感,終將在體悟的瞬間證道,而天人間的無盡循環,於音樂傾訴自身的時刻,與人交響,洩露隱蔽的奧秘並傾聽自身的存在。如是,豈可輕忽文藝復興?
以下聽的是Josquin Desprez - "Ave Maria"
2014年10月30日 星期四
潛脈互通
向音樂廣袤之洋拋下網罟,也許只能蒐羅些斷貝殘礁,浮光餘影,然而,當隨意拋灑的網絡自在蔓生延展,或許,終有觸鬚相連,犬牙交錯的時刻。法國作曲家George Onslow(1784-1853)的探尋旅程,就映現了如斯潛脈互通的交會瞬間。
1、父親是英國貴族而移居法國,大革命發生時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然而身為共濟會會員的父親,被雅各賓黨視為保皇者而遭受驅逐。其父遂前往漢堡而後返回英國,並替Onslow延攬著名的鋼琴家如Johann Baptist Cramer(1771-1858)和Johan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教授Onslow鋼琴。當時Dussek正是享譽全歐的鋼琴家。巧的是,手邊都有這兩位鋼琴家的唱片,也正考慮下手聆聽。
2、Onslow雖然在倫敦受到海頓的肯定,而正視自己的作曲能力,但是驅使Onslow朝向作曲家之途邁進的,不是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等前輩大師,而是法國作曲家Étienne Nicolas Méhul(1763-1817)的歌劇Stratonice的序曲。巧的是,這位少見的作曲家,筆者先前的 網誌 曾經提到,當時聽的正是這首歌劇。
3、Onslow返回巴黎,向Anton Reicha(1770-1836)學習,這次在作曲方面痛下苦功,因而掌握到更扎實的作曲技巧,也建立對海頓、貝多芬的景仰之情。而Reicha此君,後來又教了兩個更著名的學生:白遼士和李斯特。
4、Onslow的創作,以室內樂著稱,充分發揮不同樂器的合奏特質,即使對於不擅長的樂器如小提琴,也能彰顯其特質。Onslow的室內樂作品,正應和十九世紀新興中產階級喜愛音樂的潮流。但他也認真發表四齣歌劇,可惜賣相不佳,除了鋼琴為最拿手的樂器外,Onslow也拉奏大提琴。
5、解說中將Onslow與加拿大鋼琴奇才顧爾德相提並論,這是很有趣的論述,其著重點在兩人不受時潮的影響,無須為謀生而追逐、迎合流行觀點。巧的是,之前聽的Albinoni,也是如此。不過此種論述自有其侷限,比如貝多芬,即使要依傍貴族,但其傲氣自可驅遣其才華,創作出不媚俗的經典之作。
6、接觸Onslow,並不自此張專輯開始,更早的浮脈隱線,是網友 Frank兄 於網誌上的留言推薦。當時推薦的是大提琴奏鳴曲,循線買來後,初步聽過,留下不錯的印象,卻沒有深入探尋。如今,小提琴奏鳴曲成為貼近Onslow創作才華的跳板,其後還有鋼琴曲,也吸引聽域的盤桓。(完成此文後,重聽大提琴版,才發現這是由大提琴演奏的同一套曲目,只是按照213號的順序排列。的確,由小提琴演奏更為出色,小提琴能與鋼琴維持抗衡的表現,大提琴多少被鋼琴掩蓋。但也由於先聽過小提琴版,更容易接受大提琴版的濃烈低音特質。但從詮釋上而論,大提琴版的演奏似乎更為抒情浪漫化〉
Onslow這組小提琴奏鳴曲,樂譜註明可由小、中、大提琴演奏,但本片的小提琴家Korol從譜寫的音域判斷,認為小提琴的音色更能彰顯其神采。即使Onslow深受古典主義影響,然而其創作卻在符合古典精神的均衡、明晰之特質上,飽蘊浪漫時期的對比張力和抒情聲線。這也是Onslow讓我遨遊悠然之處。屢屢想到莫札特的純粹天成,以及舒伯特的詠歌獨吟。會讓我聽一兩次就執意優先介紹Onslow的原因,正是大樂必易的清晰紋理,以及觸處皆有會心的感動。Op.16一號奏鳴曲第二樂章(第2軌〉,神似蕭邦圓舞曲的惘然餘韻,正是Onslow最簡易又動人的時刻。而二號奏鳴曲第一樂章(第4軌〉,長篇小說般的篇幅,容納Onslow最讓人意外的聲情對比和多變張力,則是Onslow才華另一光譜的輻射,讓人想到貝多芬的熾烈情感及舒伯特低回沉吟之嘆。與貝多芬、舒伯特之奏鳴曲比並而毫不遜色。而想嘗試Onslow的詭奇意表,不妨試試最後一軌,三號奏鳴曲第三樂章。
Onslow,以古典曲式為承載奇情悠想的地基,然而其浪漫精神的張揚豐美,卻是無法掩藏的本質。
以下是大提琴版的封面
2014年10月17日 星期五
微醺秋意
蕭瑟秋意的色澤,氣流迴旋於簧管間,音符鼓潤,半遮掩半吞吐,跳濺流珠,漫溢成泉,微帶醺紅熟透的饗宴光彩,是一季節盈滿飽足的愜意。
可這愜意畢竟是偷閒而得,旁白的鍵盤敲擊聲,作為思緒引線之必經布線,與耳畔流淌盤旋的流光銷金遙相疊映。倏忽間,快慢快短章蝶影,如穿花窺隙般旋動不止,心情也隨之輕颺升騰,依違往復。瞬間芳華,豐彩交錯,分不清所從來之樂聲,理當屬於何人?理智遺忘裁切之痕,遂得徜徉於巴洛克風華之流轉歲月間、純粹與有限度的炫技之完美化合融淬。而在此之前,曾斤斤於區辨三位作曲家之曲風、意蘊、感動的幅度,以及由此增衍的成見。如是可能是此篇文章之前生斷片,輾轉寄身於此刻的吐納圖測。
畢竟記憶是雜揉錯置的,是並生衍類的,念念相續間,拈出當初轉念歧出之處,恐亦多此一舉。Cimarosa與Benjamin古今合體的渾然優美,刻存的記憶曾經如此鮮明,當雙簧管取代單簧管,似無分野。但近水樓台的地利之便,讓雙簧管的疊映相續,抹除印跡而刻蝕新痕。單簧管完美而飽滿的音色似成過往,缺陷和遺憾、沙啞和扁平之色澤正如同不完美的人生般,其傾訴的聲腔更具說服力和感染力。此時,巴洛克的華美適成一完美的襯墊,不讓雙簧管流於幽寂孤寒的荒冷之境。然而,當慢板沉入心靈底層的瞬間,當雙簧管同時呼吸著悠緩的清冷,這構成情感失足的少數例外。尤其是Albinoni,孟德爾頌命格的前代迴響,不虞匱乏的生活無須以作曲謀生,卻依然結實纍纍,不容小覷。輕忽Albinoni而偏好更富知名度的維瓦第,可能不小心錯過巴洛克最精美卻催情內傷的小宇宙。聽聽那第六軌(Op.7 No.3),聽聽那寒雨、那幽吟,樂團醞釀鋪陳出引君入彀的蕭瑟氣息,管聲如飛葉在寒風中抖落,飄入湖間心上,涼冷直透骨髓,不道一字盡得幽寂況味,餘味灑然。相形之下,Vivaldi大多由樂團映襯,雙簧管獨秀慢板的歌詠美聲,的確動聽,但總覺單薄直白了些(第15、18軌,RV453、455,其中455之美更為勝出)。精緻與優美、直率與顯露,各從所好,各有意會,想起曾經流連如今卻已冷落的Albinoni,與曾經迷戀如今亦已蒙塵的Vivaldi,在此次的交會中,重新確認天平之兩端,依然是勢均力敵的。直率與顯露,直指聽感的桴鼓相應,是身體底層節奏本能之脈流具現,這更逼近庶民日常歡快、動止自發的本真搏擊。因而,直指此一原始生命力的Vivaldi,更能催引出死忠支持者。精緻與優美,來自於修飾美化的學養涵融,是音樂體驗純化精煉的結晶,更迴映文化階層周旋動禮、進退合宜的節度內化。因而,呈顯此一文化風華的Albinoni,更能吸引老饕的獵求胃口。所幸自聽域拓廣的過程中,此兩面向都可左右逢源,交相映照,各自掘深又各自牽引,引發聆聽體驗上既可各自以類相求,各辨其貌的分判目光,又可交相對話、互為參證的自由翱翔。這或許是聽者最大的自由與滿足。
更大的滿足,更多偷閒罪惡感之外的稱心,則是秋涼如許的微紅季節中,諦聽巴洛克繁花落盡之燦爛物色,雙簧管之淺愁輕悵,如斯恰如其分,如斯意境全出,在時令的牽繫與聽感的鼓盪間,恰到好處地現世安穩。因而,Marcello協奏曲第二樂章的經典瞬間,僅是這桂冠上錦添的一抹微紅,恰似泥土遮掩不住的滄桑、繁華過眼的泛黃,然而,從獵奇的角度來感受,則稍嫌習慣了些、舊識了些。
以下聽的是Marcello雙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
以下聽的是Marcello雙簧管協奏曲全曲,第一三樂章皆有可聽之處
以下聽的是Albinoni - Oboe Concerto in D major, Op. 7, No. 6
以下聽的是Vivaldi: Concerto for oboe, strings & b.c. in F major (RV 455)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德式viola da gamba尋幽之旅
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初,在德國、荷蘭等地,出現許多替viola da gamba譜寫的音樂作品、教學法、論著,反映出viola da gamba的興盛。德國作曲家Conrad Höffler(1647-1705)於1695年出版於紐倫堡的Primitiae Chelicae,包含viola da gamba與數字低音的十二首奏鳴曲,是Höffler現存僅有的作品,展現Höffler身為viola超技演奏家對樂器性能的嫻熟掌握。
從十七世紀開始,荷蘭與德國的音樂,就在逐漸受義大利與法國影響的基礎上逐漸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在viola da gamba領域,Höffler之前及同時,就有Carolus Hacquard(1640-1701,1686年於海牙出版的12首組曲)、Jacob Richmann(1720年前過世,1710年於阿姆斯特丹出版的六首奏鳴曲)、Johann Schenck(1712年前過世,活躍於Düsseldorf,受英國Daniel Nordcombe與Henry Buttler影響),以及Auaust Kühnel(1645-1700),活躍於德勒斯登、威瑪等地。而雖不專為viola da gamba而作,但同時期的作曲家中,譜寫的三重奏鳴曲,讓小提琴與viola da gamba產生音樂語彙與風格上的牽繫,如Dieterich Buxtehude(1637-1707)於1686年出版的14首奏鳴曲、管風琴家Johann Adam Reincken(1623-1722)於1687年出版的Hortus Musicus,對獨奏viola的要求就更接近小提琴。同樣活躍在紐倫堡的管風琴家Johann Philipp Krieger(1649-1725,在維也納與Rosenmüller,1619-1684學習,在羅馬與Pasquini,1637-1710學習),可能跟Höffler有交誼,兩人都曾向Gabriel Schütz(1633-1710)學習。他於1693年出版的12首三重奏鳴曲,對viola da gamba的運用,呈現出與Buxtehude、Reincken近似的作法,讓小提琴與viola da gamba之間,不像法國作曲家Hubert Le Blanc (fl. 1740)那般採取競爭敵對的關係,而更融洽協調。
Höffler這六首組曲(專輯中僅收錄前六曲),大體採用前奏、阿勒曼、庫朗、薩拉邦德、吉格等舞曲組合而成,只有第一(及第九)在前奏曲之後插入賦格曲。德式的viola da gamba,與法式的華美和義式的歌詠特質相比,最鮮明之別,即是對位的複音音樂織體,雖然此時期的viola da gamba音樂,已融入法義的餘韻,然而德式的嚴謹厚實,則讓音樂顯現出樸實、專注、深沉但不容易上手的聽感體驗。須透過沉靜悠緩的多次聆聽,摒棄一見鍾情的強烈愛憎,自然能在音樂幽緩吐納的瞬間,瞥見不同舞曲性格的微毫分野。於琴音的吟詠陳述之間,發現多聲部複音音樂,乍聽起來黑白無色的表層塗染,潛藏之內的多彩聲質之凝然浮動,及清懷旋舞之錯綜變化。與viola da gamba搭配對話的聲腔,來自於大鍵琴與魯特琴的輕柔搭配,有時出人意料的,Höffler會讓魯特琴、大鍵琴浮上檯面,引領音樂前行,此一瞬間,音樂彷彿脫離凝重沉滯的氛圍,瘦身輕盈了些,如第三組曲之前奏曲(第6軌)、第四組曲之薩拉邦德慢板(14軌),魯特琴錚然細響,別有幽寂之想;如第二組曲之前奏曲(21軌)大鍵琴撥奏急彈,又是有別於viola da gamba的清新簡淡,第一組曲之吉格(31軌),viola da gamba從魯特的撥奏中浮現,別有趣味。而作為主角的viola da gamba,其表現力可從前奏曲的慢板曲風(不全然是慢速)和薩拉邦德的慢速刻寫以及吉格舞曲之盡興旋舞之映照中(第四、五、六曲之吉格,別有特色),見出viola da gamba游移於慢快之間的表現張力和情緒蘊釀之對比(因此,從薩拉邦德轉入吉格,聽感上往往最強烈)。幽緩慢吟之刻寫,仿如可見琴弓在琴弦上之慢速摩擦,聲音之飽滿有力、情韻之悠遠深沉,別有餘意可尋。此刻,似乎是一瞬間的無盡延展,在音符的承接遞轉間,孕育出一個剎那自足卻稍縱即逝的停頓、綿延。而當音樂揚起,輕快旋舞的擺盪,仿若時間的重疊複製,交合出不斷擠壓、複集為一的迴旋,自成一圓成的姿態。在慢與快之間,其對比的張力雖不如我們熟知的巴洛克時代之鮮明反照,或浪漫時代之人為崛深的強烈反差,那般清晰可辨,然而,當掌握到其微毫漫溢的時刻,音樂自身敞開的內在,於焉清晰可感。
第一次,我於反覆的聆聽中,第19軌,第五號組曲的薩拉邦德,絃聲絞緊拔高的吟唱瞬間,我瞥見此張專輯最美麗的邂逅。就在這一瞬間,我肯認這張先前反覆玩味卻不得其門而入的音樂,有其值得涉足深探的幽徑,在那之後,幾個月來的迷蹤苦尋,驀地煙消雲散。於是,其他樂章之動人妙處,如同被繁花密葉遮蔽的迷宮,幻化出自身的路徑和條理,這領悟的瞬間,值得筆之於書。而由這迷宮串連出的旁通之旅,涉足viola da gamba的美麗園囿,其探索才正要開始。
以下聽的是Conrad Höffler之Sarabande
2014年9月21日 星期日
北歐國度的抒情性
這張唱片的兩位作曲家,同時活躍在哥本哈根,但彼此卻看(聽)對方不太順眼(耳),Johan Svendsen認為Lange-Müller的音樂過於直白粗淺,缺少內在的細膩刻畫;而Lange-Müller則認為,Johan Svendsen的音樂,噴灑太多法式氣味而讓挪威音樂腐爛走樣。這兩位作曲家的差異,呈現出北歐作曲家中,西化派與本土派的分野。
然而,聆聽這兩首小提琴協奏曲,卻有某種無形的連繫牽引著,相近的優美抒情之氣質,不流入後期浮誇、晦澀的樣貌,而保留著浪漫派前期清新爽朗的溫潤感,某方面,這是逆反於二十世紀初音樂的走向。另一方面,或許國民樂派獨特的音樂土壤,讓取徑不同的作曲家,最終殊途同歸地閃現出近似的音樂情調。當然,相距30年的創作時空,依然在此色調中浮現出耳畔能辨認的聲情之別。這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的尋聲之趣,就是這張專輯最耐人尋味之處。
挪威作曲家Johan Svendsen從22歲背著小提琴離家走跳開始,就註定走上一條遊歷多方、兼程不息的道路。他9歲就於當地樂團演奏,11歲時譜寫小提琴作品,15歲加入突擊騎兵隊,演奏木管樂器,但小提琴還是他的最愛。1860年申請獎學金,克服經濟問題後,離鄉經丹麥,最終進入當時歐洲音樂的重鎮萊比錫音樂院,接受完善的音樂教育,譜寫一些早期作品,並獲得音樂院首獎的肯定。隨後,Svendsen旅行的足跡又擴及到蘇格蘭、丹麥,並於1867年返回奧斯陸,並於此結識挪威作曲大師Grieg(1843-1907)。之後,Svendsen以作曲和小提琴演奏往返於萊比錫、巴黎、威瑪和拜魯特。當拜魯特豎立第一顆礎石時,由華格納指揮貝九的紀念音樂會上,Svendsen還被邀請參與演出。1882, Svendsen擔任哥本哈根皇家劇院的指揮,直到過世前皆擔任此職,讓樂團的水平得以與歐洲看齊。同時,Svendsen一年指揮皇家丹麥管弦樂團四次,作曲家Carl Nielsen(1865-1931)於1889至1905年間,曾於他帶領下擔任小提琴演出,十分推崇Svendsen的指揮成就。
這首小提琴協奏曲,譜寫於1870,提獻給他的老師Ferdinand David(1810-1873)。從中可以瞥見,由孟德爾頌創立的萊比錫音樂院,在浪漫時期的教育影響(他也受Carl Reinecke,1824-1910的教導),Svendsen可以譜寫出既波瀾壯闊、格局寬大的音樂,也可點染音樂中的幽澗輕淺,並以其對小提琴的嫻熟了解,讓小提琴的連綿舒展,格外暢快自然,優美動聽。然而,此曲的表現重心並不以小提琴為主(也因此並不受小提琴家青睞),樂團的齊奏反而更佔曲式中的重要地位。但是樂團與小提琴的密合對話,以及Svendsen浪漫抒情的音樂風韻,都讓此曲成為相當容易上手的體驗。最精彩之音樂首推第二樂章的悵惘抒情,簡易又直指人心,尤其1分14秒開啟的小提琴吟詠,樂句如人聲吐露迴腸,是最觸動心靈的時刻。此短短的數句,隨之迤邐變化,逐漸延展而淡出聽域,而轉入更熾熱的高潮。然而,當我們以為這最美的時刻已被作曲家忘記之時,6分36秒之後,管弦樂齊奏的旋律又波瀾壯闊地襲來,這才發現,先前的醞釀只是前奏,最精彩的則是後半部的傾吐與撞擊,這前後牽繫的跌宕呼應,已自讓人留戀,更不用說此樂章處處充滿動人的瞬間。隨後,愛屋及烏地喜愛上第三樂章的旋舞動態,是最自然的映帶聯繫。尤其2分21秒之後的齊奏,同樣也具有神采昂揚的力量。而優美動人的抒情瞬間亦不時週旋在音樂的旋舞齊奏間。認識Svendsen這首協奏曲,就認識到浪漫時期最精萃、最神采飛揚、最抒情溫潤的音樂內質,當後浪漫的浮誇、新古典的簡潔、現代的冷硬抹除了這種抒情質地的純粹感,還好,還有Johan Svendsen的音樂。此專輯另外收錄Svendsen最著名的Romance,Op.26,譜寫於1881的此首小提琴與管弦樂曲,被改編成至少68種版本,可見其傳播之影響力。Svendsen和挪威代表作曲家葛利格相比,各有擅場,Svendsen善於譜寫大編制的管弦樂作品,而Grieg更以小編制的室內樂、鋼琴樂,為發揮個人才情的憑藉。因此,Svendsen的這首小提琴協奏曲,或可彌補Grieg缺少此類作品之遺憾。
 丹麥作曲家Lange-Müller(1850-1926)的生命歷程,和Svendsen四處遊歷之境遇截然不同。由於幼時染病的後遺症,偏頭痛的病灶成為伴隨Lange-Müller一輩子的困擾,這也影響他學習音樂的歷程,直到17歲才正式接受學校教育,然而,此時他已開始譜寫歌曲。曾經,他打算成為園藝家,這有助於身體的養護。也受家庭的影響而學習政治。最終,Lange-Müller邁出作曲的步伐,並形成自己的特色。他主要的成就,表現在對丹麥語感的了解,而讓其丹麥歌劇或戲劇深具代表性。偏頭痛的毛病讓Lange-Mülle幾乎遺世獨立,很少接受公開委託的演出,僅於1879年到1883年間擔任他協助成立的音樂協會的指揮。然而,他逐漸成為丹麥的代表作曲家之一,1925年,接受丹麥女王獎章之表揚,並發表演說,Lange-Mülle自言,他承遞的是自C.E.F. Weyse(1774-1842)、J.P.E Hartmann(1805-1900)、Niels Gade(1817-1890)等人以降的丹麥傳統,尤其根源於民歌之基礎。然而隔年Lange-Mülle被發現暈厥於街上,並感染肺炎而過世。
Lange-Müller的小提琴協奏曲,譜寫於1902年。即使晚於Svendsen,而進入了二十世紀,卻有著近似於Svendsen的溫潤抒情性,就風格而論,更像小提琴的幻想曲,而非協奏曲。然而,曲風上不如Svendsen細緻醇美,而有著直率噴湧的特質。此種特質尤其彰顯在第三樂章中,其渾厚律動的翻滾,走出和Svendsen甜美旋舞的不同面貌,Svendsen是流暢抒情的舒捲自然,而Lange-Müller則多了跌宕起伏的動態變化,然而,抒情優美的樂句依然在此跌宕律動中吟詠發抒。就此點而論,Svendsen與Lange-Müller都有不合時宜,不合時潮的一面,或許國民樂派的民族情感阻隔了主流音樂現代化的影響。但也因此,留下更多傾耳易聞的好音樂。
以下聽的是John Svendsen之Romance,Op.26
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初戀的況味
初戀的滋味,究竟蘊藏著怎樣的魔力,讓年輕的Dvořák(1841-1904),譜寫出聯篇歌曲集柏樹(Cypresses)?包含十八首的歌曲,歌詞取自同代詩人Gustav Pfleger-Moravsky的詩歌,德弗札克在其間注入了內心湧動的激情和落寞、傷感的情懷,這是二十四歲青年的青澀時光和初開的情竇,而這種難忘的情感和失戀的打擊,竟來自於未來即將成為Dvořák妻子(Anna,兩人於1873年結婚)的姐姐Josefina Cermake,這豈不是命運陰錯陽差的錯配?
Dvořák擔任Josefina Cermake的鋼琴教師時,她是十六歲的少女,但或許Dvořák肉販出身的家庭,打動不了Josefina。遭受失戀打擊的作曲家,譜寫了他青年時期最重要的作品:柏樹。在當時,或許源自於一股失戀之後無處宣洩的激情、傷懷、惆悵交集的感受,因此,或許失戀的挫痛得以治癒或暫時轉移。然而,這組青年時期的音樂,卻在Dvořák的音樂生涯中,一再回返重顧。最直接的聯繫,就是1887年,46歲的Dvořák,重拾22年前譜寫的歌曲集,摘選12首,改編成弦樂四重奏版,於是,這組形式特別的十二樂章弦樂四重奏,就成為Dvořák四重奏作品中,最私密貼體的珍貴回憶。如果不曾聽過聯篇歌曲的版本,聽到此四重奏中細膩而憂傷、淺淡而抒情的氛圍,雖會若有所感,然而卻會無形中錯過了此曲內在曲折而複雜的本事,以及歌曲所蘊涵的激昂情懷,這是中年的作曲家精煉後的弦樂合鳴所無法掩藏的。
這些歌曲中的素材,或者更精確地說,是某種難忘的情感招喚和難以割捨的聲韻迴盪,斷斷續續出現在Dvořák的譜曲中,比如整理版四首歌曲Op.2(1881)、愛之歌Op.83(1888,從聯篇歌曲集中取出8、3、9、6、17、14、2、4等曲改編而成,和柏樹四重奏版的順序不同),變形改換版如歌劇King and Charcoal Burner(國王與礦夫,1871)、Vanda(1875),以及鋼琴曲集Silhouettes(1879)。代表著Dvořák對這段初戀情感難以割捨、釋懷、淡忘。就連Dvořák最著名的大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的中段主題,回顧的也是其舊作Op.82第一曲,也是為紀念初戀情人所留下的樂歌。這片段浮現的回憶,正是Dvořák對Josefina舊情難捨的懷念,代表作曲家與波希米亞鄉土的聯繫。於是,這首震古鑠今的作品,因而能與這段本事纏結,而流傳於悠悠之耳中。
多年前,曾在樂友的 網誌中,瞥見柏樹這組作品的感人力量。幾年的聽域之旅,終於因緣際會購入林賽四重奏的版本,但真正仔細感受這組作品的迴腸牽緒,還是這張歌曲與四重奏版對照的美好體驗。然而,我不是一開始就喜愛上這組音樂,或許一開始的期待太深,或許聽的狀況不對盤,或許如此深衷迴盪的音樂,更需要淨心沉澱,方能領略其妙處。果真,多次聆聽後,我愈發喜愛上Dvořák透過音樂傾訴、留戀的酸甜青澀,那是一種時近中年漸漸忘卻、拋棄的感受。四重奏版與歌曲版各有其美感意蘊,適合不同的聆聽心境。透過弦樂器的細密交織,溫潤鋪陳,讓此種初戀情壞鍍上一層後之視昔的時空距離。這是將原初澎湃激昂的情感提煉昇華的返照回顧,是中年的Dvořák,透過弦樂器的吐納舒卷,一方面再次重現青澀時光的苦澀,另一方面也有著清冷的觀照,而在駐足與回顧之間的擺盪,維持一種巧妙的平衡。四重奏的版本最引發我共鳴的是第二曲(原歌曲第3首、唱片第6軌):「死亡徘徊於胸膛」,其濃烈的悲憤讓人動容,大提琴一再震盪的迴響成為擺脫不去的陰影;第五曲(原歌曲第12首,唱片第9軌):「凝視著美好的情書」,則是悵然失落的情懷,隨著信箋的展開而熨貼浮凸;第八首(原歌曲第14首,唱片第12軌):「在深林的溪邊」,從平靜到被撩起的痛楚,情感之對比格外鮮明;第十二首(原歌曲第18首,唱片第16軌,透過人聲我才愛上此首):「你問:為何我的歌曲如此猛烈激昂」,表現出曲終情感匯聚的狂潮和最終消歇的尾韻。其餘的樂章,也自有其從淺淡抒懷到濃烈陳訴的意味,值得細細品賞。
然而,如果不曾接觸到原初版的聯篇歌曲,就不曾認識到Dvořák在此歌曲中傾注了多少哀傷、痛苦、傾瀉、自悼、騷動等難以平復的情感。我們接觸到的,是年輕而善感的心靈,如何借助於Pfleger-Moravsky細膩善感的惶然足跡和文學筆觸,發抒屬於自己的悲愁。那中年以後被輕輕遮掩的距離,與之相比,才知道是另一種美化的淡然,卻也是不得不然的保護色彩,這或許也是歲月消逝的痕跡之外,生命自身的護持力量。從這些歌曲,來感受Dvořák發抒失戀痛楚的複雜心緒,不禁讓人感嘆又讚嘆,感嘆的是Dvořák耽溺於此的境遇;讚嘆的是許多美妙的音樂從失戀的心緒中源源不絕地湧現,以至於聯篇幻化出不同的情感幅度。歌曲的聲腔或溫和傾訴或低回吟詠,或激昂難抑或抑鬱難展,其應和情感的微幅變化比之弦樂四重奏更具表現力,Dvořák個人私密的體驗彷彿成為聽者自己遭遇的一部分,共享初戀的落寞體驗。而前述自己喜歡的幾首樂章,透過歌曲的演繹,血肉更為飽滿豐潤。一開始,我是透過四重奏版挑選印象最深刻的樂章,現在,我反而透過歌曲版,體觸到不同歌曲的不同溫色變化,而重新認識這些鼓盪縈迴的情感瞬間。
或許,我們是幸運的,該感謝Josefina Cermake拒絕Dvořák的追求,我們才有如此動聽的樂曲,而與自身回憶中初戀的情懷共鳴迴盪,在心間烙下不同的刻痕。
以下聽的是第五曲(原歌曲第12首),弦樂四重奏版
以下聽的是第八首(原歌曲第14首),人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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