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悼亡兒之歌」在我接觸馬勒的音樂時,蒐集了幾個版本,但總是出於某種對不祥預兆的規避,我並沒有聆聽此曲的意願。實際上馬勒的音樂對我而言是屬於不健康的心靈掙扎和晦澀或難解的代名詞,我始終無法真正做好耽溺於這樣的世界之準備。即使馬勒的慢板樂章往往令人動容。我覺得如果沒有接近馬勒的人生遭遇和心路歷程,對馬勒的崇拜只是一種盲目的浮誇甚或是病態的耽溺迷戀,尤其是刻意強化音樂所隱含的某種激烈的情緒,某種近似精神涉入的誇大和沉溺。因此我始終對伯恩斯坦的詮釋興趣缺缺,雖然就音樂論音樂,論者一致推崇伯恩斯坦對馬勒的還原神入切中其精神,是無可取代的終極版本,但個人的理念與此有違,則不從流俗之見。
有了孩子之後,我更不願意聆聽「悼亡兒之歌」,更希望一輩子不需要聆聽此曲。但人生的變化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在面對翰翰諸多難以掌握的未來發展,除了調適自己與無常共處的心理準備,藉馬勒對死亡的眷戀和預示之深刻揭示,讓我的心情獲得另一種形式的共鳴與排遣,則是無可奈何的慰藉。聆聽此曲除了讓人敬佩馬勒對喪兒之痛深刻的「想像預示」,讓可能同樣會有此遭遇的心靈獲得感情的滌盪,音樂中即使有蠻橫的粗暴力量,像馬勒交響曲中讓人難以消化的逼人晦澀和狂暴的管絃樂語法,但音樂大體上與馬勒慢板樂章充滿抒情優美的感人氛圍精神相通,女中音溫柔撫慰的口吻追懷著逝去的點點滴滴,難以排遣的悲慟感和命運無情的陰暗力量如影隨形地窺伺著。樂曲中有對回憶的熨貼感動,有掙扎悲痛的無力感和激憤難平的情緒,交疊激盪,細膩刻繪出馬勒對死亡的眷戀和想像,如何受Rückert喪子之痛而寫的亡兒詩歌所引發開展的感情圖景。但藉由文學所激發的音樂想像,畢竟和親身遭遇無法比擬,即使馬勒一曲成讖地經歷了痛失大女兒之悲傷,但當時已惘然,真正遭遇離別之馬勒無法再譜寫另一首亡兒之歌。距離產生的審美想像和藝術創造,始終與最深沉的傷痛隔了一層,若沒有某種程度的距離,審美創作則被悲痛席捲而無法成一字一音。但是對於傷痛的書寫譜曲,卻是反芻傷痛,排遣感情的一種依靠。自此馬勒所譜寫的作品,都是這種依靠的轉化。馬勒從出生到過世,始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中,他對死亡的掙扎克服和迷戀迷惘,對死亡所無法剝奪的一絲純真希望的盼望,對純真的渴求,就隱藏在深刻焦慮所蔓延的狂亂不休和重重武裝掙扎抗衡的探詢中,展現出頹廢耽溺的受苦心靈,而預示了一種時代心靈的先聲。讓身處現代情境某種苦悶壓抑氛圍的現代人,獲得共鳴和知遇。馬勒的一生是辛苦的,聆聽馬勒的音樂也是痛苦的,如果與馬勒有近似的遭遇,更能體會這層意涵。但是又有多少人願意遭遇到馬勒所遭遇痛苦的千分之一呢?於是現代人之喜好馬勒,除了某種隔靴搔癢的精神投入和炫耀性質,還剩下什麼?但有時候我寧願自己與馬勒的關係是後一種,而不是前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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