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7日 星期五

昇華



        或許因為我喜愛想像,喜歡科幻,神馳萬里,因而對於專輯封面的「Infinity」字眼,有著諸如無垠、無限、悠遠、闊大、無窮的聯想,即使對作曲家一無所知,在莫名的引力驅使下購藏唱片。同時也在莫名的機緣牽引下,開啟聆聽,遂墜入挪威作曲家Kim André Arnesen(b.1980)人聲昇華的悠揚世界中。

        那是毫不費力就可進入的樂聲悠揚,純淨粹然,淺淨瑩翠,內蘊宗教音樂撫慰人心的精神力量,卻歛去嚴肅訓誡或莊嚴肅穆的格局氣度,褪下無謂的、繁瑣的修飾,直指人心,朗現那原初如星月般的純淨與本真。無伴奏或加上鋼琴伴奏的人聲合唱,溫潤平和地盈盈唱出,隨著詞意婉轉抒情,而蘊蓄著讓人昇騰、飛揚而遨遊天際、輕舉至高渺之境的精神力量。這些詩句,或出自具有宗教洗滌心靈意味的文本,如早期基督教神學家St Augustine of Hippo (AD 354-AD 430)與中世紀神學家Thomas Aquinas(1225-1274)、英國聖詩之父Isaac Watts (1674-1748)的頌歌,或英國浪漫詩人William Blake (1757-1827) 之作,甚或採用現代作家David Roberts (b. 1942) 及詩人Euan Tait (b. 1968)的文本,還有受困於集中營中無名氏之作,但卻都調和在Arnesen平易自如的合唱曲風中,而有聲息互通的應和。

         Arnesen出生於挪威風光明媚的樸實古城Trondheim,曾是挪威的古都,現為第三大城的Trondheim,是挪威的科技、學術、文化之城。透過網路可查到Trondheim舊城橋區沿河而立各色木造老房,其所透出的寧謐和悠然,令人神往。或許正是如斯氛圍,如斯文化積澱,孕育了Arnesen渾然天成的合唱音樂。他六歲接受鋼琴教育並於十歲加入Nidaros Cathedral Boys' Choir,音樂口味多樣化,從巴洛克到當代古典和流行音樂,都是Arnesen汲取的養分,但他獨獨鍾情於合唱。很早譜寫的合唱曲,就大獲好評,也因而接受更多合唱團體如Nidaros Cathedral Girls' Choir、National Lutheran Choir、St. Olaf Choir、Kantorei等的委託,譜寫合唱曲而演出,其作品傳布於挪威、歐洲與美國等地。2016年,Cradle Hymn (搖籃曲讚美詩,2010)一曲甚至登上白宮,於美國總統歐巴馬前演出。

        當人聲開始流淌於斗室中,曾經於合唱團演出的妻,就說這張唱片不一樣,很適合讀書時聆聽,不像先前播放的古典樂,起伏變化劇烈而影響心情。Arnesen的合唱曲帶給我嶄新的體驗,但對於曾加入合唱團的另一半來說,以鋼琴伴奏人聲的形式,卻是再嫻熟也不過,比如第二軌Flight Song (飛翔之歌,2014) ,也是我的愛曲之一,就被說是很好演唱,效果也會很棒的一曲。然而說到曾練過的韓德爾彌賽亞神劇中的樂曲,其聲腔的多變,便是高難度的挑戰。我平常聽的聲樂,小編制多是鋼琴配獨唱男女聲,大編制則是樂團佐以人聲編制,或無伴奏人聲多部。因而當第二軌在合唱現身之前,鋼琴娓娓道出一段清簡旋律時,讓我相當驚艷,也因而這張專輯中所有出現鋼琴的樂曲,幾乎都成為引人駐足的美好體驗,第五軌The gift I'll leave you (2015)、第八軌Cradle Hymn、第十軌Pie Jesu (慈悲的耶穌,2013) 皆如此。Arnesen音樂的特質或許十分近似,然而仔細諦聽,也能見出其神貌氣韻之別。Cradle Hymn屬於溫柔傾吐的悠緩拉引,比之Flight Song在轉折中透出氣勢和張力,有著貼近心靈的恬靜氣質,而聲響之交疊更為飄渺空靈、微妙幽隱,意在言外。而有女聲獨唱和鋼琴交織的Pie Jesu,氣質接近於Cradle Hymn,而有更為細膩低迴的婉轉內蘊,這自是Arnesen最擅長的內向挖掘。而第七軌Making or Breaking (2015),因為有高音薩克斯風的悠揚傳響,更有一種如黃金般的色澤和亮麗感。作為專輯名稱的Infinity (2016),有著更為浩大的氣勢和張力,神秘氣韻,且有近似渦流迴旋,能拉引人進入的奇詭聲腔表現。

         Arnesen音樂最吸引人之處,就是那自然勻稱的發展和推進,毫不勉強,恰到好處,而當音樂逐漸匯聚而向上昇騰的時刻,彷彿就拉引著心靈向上翱翔,飛翔至純淨而美好的世界,充滿著寧謐的滿足和希望。Arnesen的合唱音樂,讓人省視心靈的存在本質,讓人洞見自身的情感力量和精神質地,讓人在疲憊繁忙的生活中,靜下心,淨定而從容,自在而踏實。並對於所有的美好,純淨的信仰或虔誠的奉獻,諸如此類容易被視為過時的質地或體驗,反而能重新印認而珍視。

        以下是專輯曲目



        以下聽的是Cradle Hymn

以下聽的是Flight Song

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流轉


        波希米亞作曲家Johann Baptist Vanhal(1739-1813)的交響曲作品,多被視為海頓(1732-1809)交響曲的先驅。不過海頓還比Vanhal年長七歲,Vanhal的交響曲影響海頓之說,如何成立?

        實情是,Vanhal譜寫交響曲的高峰在1760到1779年之間,自1780年以後不寫交響曲,而多以聲樂、管風琴、鋼琴音樂為主。海頓雖則在1761後寫了數十首交響曲,然而在1775到1784年間,致力於歌劇而沒有值得稱道的交響曲作品,大器晚成的海頓,其交響曲名作如1785年後譜寫的六首巴黎交響曲、1791年後數年譜寫的十二首倫敦交響曲等,反而都在Vanhal所譜寫的交響曲名作之後。這自是海頓作品受Vanhal影響的內在連繫。更重要的是,這或許也透露出兩位作曲家秉性、才華和作品意趣之不同。

        出身於農奴階層的Vanhal,最終得以憑藉自身的努力,從原先依附一些贊助者到能憑藉擔任鋼琴教師、作品銷售的收入維持自身獨立,擺脫階級的限制。Vanhal發揮才能改變際遇,或許是比海頓、莫札特更具感染力的勵志故事。根據Vanhal專家Paul Bryan 的估計,Vanhal 共譜寫約1377首作品之多,是量產型的作家。這包含了77首交響曲,60首協奏曲,數百首室內樂,51首彌撒以及數百首聲樂曲。但實際的情形恐不僅於此,根據Vanhal同代人辭典編纂者Gottfried Johann Dlabacz 當時所見,已有100首交響之多,因此Vanhal實際作品當遠多於此。可惜Vanhal過世後,其作品就很少被演奏。

        然而,Vanhal在世時,其音樂深受維也納歡迎。英國音樂學者Charles Burney稱讚他的交響曲比海頓更有吸引力,更為有力和自然渾成。就連當Vanhal晚年致力於聲樂和鋼琴曲時,維也納的樂界還抱怨久未聽到他的交響曲悠揚傳送。還有資料顯示,Vanhal的交響曲曾於1786到1787年間,遠渡重洋於美洲演出。Vanhal的作曲能深受新興中產階級和貴族喜愛,也自有其量產之外的質感,能讓他維持獨立的經濟生活。Vanhal的音樂養成過程,先與當地音樂家Anton Erban學習管風琴,再學小提琴,其後嶄露頭角遂被邀請擔任管風琴演奏及合唱指揮,也自學古中提琴。1760 或 1761 年搬到維也納,被推薦向Mafthaus Schloger(ca. 1722-1766)學鋼琴,但他不滿意,而於1762到1763年間向Carl Differs von Dittersdorf (1739-1799)學習,後者在其自傳中聲稱收Vanhal為徒,不過兩人年輩相近,或許亦可說是同輩間的取法、請益。1769年,Vanhal展開義大利之旅,經過威尼斯、波隆納與佛羅倫斯,而抵達羅馬,在此結識了歌劇作曲家葛路克(Gluck,1714-1787)與Florian Leopold Gassmann(1729-1774),並與後者一起返回維也納。雖然隨後1771年Vanhal有機會被薦舉於德勒斯登宮廷,但他因病而未能應職。此後直到1780年之前,Vanhal都在匈牙利活動,之後再回到維也納度過晚年。Vanhal生平經驗中,或許1784年與海頓、莫札特、Dittersdorf共演四重奏的紀錄,最可為愛樂者津津樂道吧!

        CPO的這張專輯和Vanhal,先前已在這張三首大提琴協奏曲之比對中略為提及,那已是四年多前。為何多年後重又拾起Vanhal?那也跟Vanhal的另一張低音大提琴、中提琴協奏曲的專輯有關。因此,這首Cello Concerto in C major目前至少已聽過三種版本,兩種樂器聽感,據信中提琴的改編時間比大提琴曲的創作晚,或許是其音樂透過大提琴的演繹,其抒情線質更能發揮。Howard Griffiths的指揮,清爽酣暢的速度,為三版之最,最具古樂透明清朗的音色,尤其第三樂章飛快的韻律和節奏,淋漓盡致地呈顯Vanhal明快又自然的律動感。這也是Vanhal擅場之處,此輯所收的兩首交響曲,也都具有此種特色,然而調性不同,感受亦別。Symphony in C major (Bryan C 9) 約譜寫於1773-1774年間,C大調的明朗性格,飛揚跳脫的律動感,強弱對比鮮明的節奏,加速度的快感,都是Vanhal讓人目醉神迷之處,此曲的第三樂章即可得見,在動靜收發的對比中,既強烈又協和,充滿張力又自然渾成。而約譜寫於1780年左右的Symphony in E minor (Bryan e 2),小調的風味於第一樂章彰顯。此樂章引發我想到莫札特g小調第25號交響曲第一樂章,同樣是小調,同樣有著陰沉的氛圍,同樣有緊迫逼人的力量,尤其1分20秒後的噴湧,讓之前積累的陰鬱氣氛傾瀉而出,張力十足。當然,莫札特之作更難讓喘息,不愧是傑作。此首四樂章交響曲,還不如海頓交響曲四樂章奏鳴曲式般嚴整清晰,各樂章性格有別。Vanhal擅長譜寫快板樂章,律動十足,酣暢淋漓,而慢板遜色了些,在聽感上,二、三樂章風格接近,但第二樂章,也有其清新搖曳,細膩優美之處。而第四樂章在Vanhal一貫的速度流轉中,注入更多厚實感和淒厲的張力,後座力十足,別有不同的韻味。

        以下聽的是Symphony in C major (Bryan C 11)

2018年7月23日 星期一

燦影


         談到交響曲,一般會認為創自曼海姆(Mannheim)的Stamitz或維也納的海頓,但義大利米蘭的Giovanni Battista Sammartini(1770-1775)譜寫的交響曲也被視為更早的交響曲作品。這張拿坡里(又譯那不勒斯)樂派中的Sinfonia樂曲選集,選自Niccolo Jommelli ( 1714-1774)、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 (1710-1736)、Nicola Fiorenza (?-1764)、Antonio Sacchini (1730-1786) 、Nicola Piccinni (1728-1800)、Pasquale Anfossi (1727-1797)、Pietro Guglielmi (1728- 1804)等作曲家的Sinfonia,是一瞥交響曲確立之前,Sinfonia的燦影流光。

       拿坡里樂派以歌劇知名,其中以Pergolesi最為有名。這也是專輯中唯一出現於網誌中的姓名,其餘都是新面孔。可見拿坡里樂派在時代風潮的改換下,不敵衝擊而掩藏黯淡。專輯中的樂曲,大都取自已塵封於圖書館的樂譜,可見這些罕見的冷門音樂,早被遺忘。然而,透過樂團重新演繹,過往風華再次綻放,鮮活明漾的色澤讓人目不暇接,緊湊律動的推力讓人心動神馳,雖說收錄了七位作曲家,但彼此聲息相通,沐浴於拿坡里熱情爽朗的陽光中,是以精神氣質和聽感十分接近,都是朗暢抒情,明燦悅人,如歌般的弦聲波影。而且仔細諦聽,會發現弦樂聲腔跌宕起伏的聲情表現,彷若登台演唱的人聲,絲絲合拍,聲音之鬆、緊、流、動、止、息,毫不牽強而自合聲情律度。

        這些音樂,界於巴洛克至古典時期的轉變發展中,其簡短精練的篇幅是巴洛克的產物,在三樂章精簡的發展中見出情緒氣氛的轉換變化(大部分是快慢快,只有7到9軌的Fiorenza是慢快慢)。幾乎沒有任何冗贅的插曲,每個音符都自有其作用。而在樂思的簡練、緊湊和形式變化的單純發展上,又朝向古典時代的方向發展,因而曲意明晰易懂,很容易就上手。第一次初聽此專輯,就深深受其燦爛明亮的色澤所吸引。雖說Jommelli是我一無所知的作曲家,但第一軌Sinfonia第一樂章的酣暢流利,生動有勁,即使才53秒,卻讓人意猶未盡。這段音樂的律動感,讓我一歲七個月的老二,聽到音樂時,往往浮漾微笑,身體開始擺動,甚至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音樂感染力之浸透,由此可見,此張唱片曾經成為哄騙小孩的利器。同樣具有如第一軌般的鮮活,而更為流利奔馳的樂章是第六軌,Pergolesi之作的第三樂章,自有其爽朗明快之風。而與第一軌近似,同樣具有堂皇氣度的是第十三軌,為Piccinni之作的第一樂章。而初聽時初無所感,但隨著音樂流轉生發而引人神思飛動的樂章是第八軌,Fiorenza之作的第二樂章,此首樂曲的第一樂章(第七軌)為慢快慢的慢,是和第十七軌Anfossi第二樂章一般,同具有幽深情韻之美,這在此張專輯中的剛性明朗之風中,是較為隱蔽卻更值得欣賞的幽微樂音。

        這些作曲家曲風如此近似,除了地域的因素之外,在師承上也有聯繫。Fiorenza是Sacchini的老師,而Jommelli 、Anfossi、Guglielmi、Pergolesi、Piccinni是Francesco Durante(1684-1755)的學生,Durante以宗教音樂著稱,他的學生還有18世紀後期備受歡迎的歌劇作曲家Giovanni Paisiello(1740-1816)。拿坡里的作曲家大都以宗教音樂、歌劇、聲樂曲知名,莫札特也曾在父親帶領周遊各國的歷程中,領受過拿坡里音樂的風情,而Anfossi的某些樂曲,也曾被莫札特拿來或改編成自己的作品。明瞭此種音樂的流轉與傳借關係,這些冷門作品為何聽來如此鮮活明燦,自能找到某種歷史感合拍的痕跡。也更能在聽感中,與先前的座標交互協調而取得自身的位置。

      以下聽的是Niccolò Jommelli - Sinfonia in G major

2018年5月30日 星期三

重回



       會從塵積的唱片堆中找出這張唱片,主要是從上篇網誌分享中約略提到的Friedrich Grutzmacher(1832-1903),而牽連出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旅程。

        當你以為已經摸熟了舒曼音樂的內在肌理,深入體悟這顆過於細膩而受苦的音樂心靈,其內在的迴腸,震顫和惘然,其情感的纏綿與熾熱;當你以為舒曼就是如此,Grutzmacher端給你另一種面貌的舒曼,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

        Grutzmacher逼使我承認對舒曼的不足,承認對舒曼片面印象的侷限。尤其,透過這些改編鋼琴小品、改編藝術歌曲,看似碎落四散的斷片,迤邐分布、各自存在,卻交織出舒曼內心世界的微小尺幅,照見出一個更有血肉、更貼近凡人的形象,而不是精神暢旺而最終陷入失常黯鬱的焦慮心靈。

        Grutzmacher身為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也曾是布商大廈管絃樂團的一員,他曾經於1898年擔任理查史特勞斯 Don Quixote的首演,也曾經於1859年與克拉拉•舒曼首演舒曼少數的大提琴室內樂5 Stucke im Volkston,Op102。身為作曲家,他留下三首大提琴協奏曲、一些室內樂,但他在音樂史最重要的身分是替許多著名音樂作品如巴哈無伴奏、包凱利尼、海頓協奏曲作品進行編定。而看似不那麼重要,卻帶給後人煥然一新視野的身分,就是大提琴曲的改編者,對於甚為貧瘠的大提琴小品或室內樂曲目,注入不少新養分。

        這些改編,有些只是小提琴聲部改換成大提琴,在聲部挪移間進行調配,不一定能顯現出Grutzmacher的創意和改編的功力。然而,將舒曼的諸多鋼琴小品和藝術歌曲,串聯起一個繁花似錦、歌聲綿長的清麗世界,這不能不說是Grutzmacher改編曲中最讓人迷墜流連之處,讓每一短曲煥發出新的生命力,燦爛的詩情、幽微卻朗暢的抒情力量,鋼琴小品有了如歌的聲腔。聽聽第21到24軌,會讓人扼腕,為何未曾在聽這些小品的過程中,發現如斯溫潤醇厚的雅緻和迴腸盪氣的心靈剖白?而在從第1軌到第17軌的藝術歌曲改編中,褪去人聲、歌詞的偽飾或過於擬人化的激情表露,鋼琴與大提琴的跌宕詠歌,在情感意念及情質流動的呈顯上,更為純淨純粹而自然,彷彿是音樂的本真原貌,無所修飾的赤誠詠歌。這種抒情的純粹性,看得出是源自舒曼的抒情種子,然而消解煙火氣、淡去渴慕、焦慮的噴湧語氣,而更為溫緩發抒,如第6軌的綿長線條,深入內核。而第13軌的赤誠抒情,是該歌曲集中,我最喜歡的一首,透過大提琴的演繹,更為椎心深沉,剖出情感之震顫。這是較與我聆樂印象有別的舒曼體驗(更扣回舒曼印象的是CD1最後一軌,熟悉的感覺又重返)。

        CD2的體驗與先前大相逕庭,主要是改編自小提琴奏鳴曲的大提琴奏鳴曲,其曲意就比前述的諸多小品深邃幽寂,更意在言外,更激情,更具張力。由於舒曼的小提琴奏鳴曲雖聽過卻未深究,這次大提琴版,完全當成另一首新的樂曲來聽,並幻想這是舒曼真正譜寫的大提琴奏鳴曲,彷彿可填補某些匱缺。然而,在體會大提琴奏鳴曲的情感渦流之前,讓人迫不及待縱身躍入的是第5軌之後的兒時情景,這首舉世知名的鋼琴小品,在大提琴改換演出下,或許少卻一絲兒童雀躍欣喜之情,少了童稚清新純真的眼神,但這彷彿是大孩子的玩物,又彷彿返老還童般,再次讓記憶回溯,往事重溫,回憶的情景多了些蕭瑟感、斑駁氣息,多了些厚實的支撐,多了些暖意,那溫潤流淌的,不是兒時點滴,而是回眸時刻,記憶湧上時,難以遏抑的思念之情。

        以下是唱片曲目


        以下聽的是兒時情景大提琴改編版

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

串聯


        被柴可夫斯基(1840-1893)譽為「大提琴界中的沙皇」的Carl Davidoff(1838-1889),是串聯起德國萊比錫音樂院和俄國聖彼得堡音樂院關係網絡和音樂傳統的偉大演奏家。他有四首大提琴協奏曲,是大提琴協奏曲中的珠玉之聲。

        Davidoff出生於拉脫維亞的Goldingen,他的父親是業餘小提琴家,從小受音樂薰陶,五歲學鋼琴,十二歲師從莫斯科劇院首席Heinrich Schmidt學習大提琴,其後又向Karl Schuberth(1811-186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創始者Friedrich Dotzauer〔1783-1860〕的學生)學習。Davidoff在聖彼得堡大學還主修數學,二十歲之後在萊比錫音樂院向Moritz Hauptmann(1792-1868,Ludwig Spohr〔1784-1859〕的學生)學習作曲,數學上的訓練,對於Davidoff理解Hauptmann的和聲觀念頗有幫助。

         Davidoff原想朝作曲邁進,不過一次代替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Friedrich Grutzmacher(1832-190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老師Karl Dreschler是Dotzauer的學生。他的學生Wilhelm Fitzenhagen〔1848-1890〕是柴可夫斯基洛可可變奏曲的題獻者,但柴氏並不滿意Fitzenhagen對他作品的改編,然而現在流傳的Rococo變奏曲已是兩人的結晶)演出,與Ferdinand David(1810-1873)和Ignaz Moscheles(1794-1870)搭檔合演孟德爾頌(1809-1847)的三重奏,大獲成功。Davidoff既取得了於1859年和萊比錫布商大廈合演己作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的機會,後來也和Grützmacher成為好友。當Grützmacher於1860年前往德勒斯登,Davidoff接替他的位置,成為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隨後並於歐洲巡迴演出,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和他當搭檔過的著名人物有李斯特(1811-1886)、Anton Rubinstein(1829-1894)、聖桑(1835-1921)、Anna Essipova(1851-1914)、Sergei Taneyev(1856-1915)等,其演奏以如歌的圓滑奏、完美的音準著稱,且據稱Davidoff很少練琴,大都由他的學生幫他暖琴。他手邊著名的Stradivari大提琴(1712),原先由波蘭貴族Mathieu Wielhorsky(1787-1863,德國大提琴之父Romberg〔1767-1841〕的朋友及學生,孟德爾頌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的題獻者)伯爵收藏,伯爵後來贈與Davidoff。這把琴幾經輾轉,到了杜普蕾(1945-1987)手上,之後再由馬友友(1955- )收藏演奏,調教出其溫醇的音色,此琴也被被稱為Davidoff Stradivari。

        Davidoff於1862年後接替Carl Schuberth之職位擔任聖彼得堡音樂院教授。並培育不少學生,如捷克大提琴家Hanuš Wihan(1855-1920,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題獻者)、英國的大提琴家Leo Stern(1862-1902,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首演者),德國大提琴家Carl Fuchs (1865-1951)等。之後於1876年與柴可夫斯基競逐聖彼得堡音樂院院長,成為院長後,進行許多改革,包含為窮苦學生提供住宿,提高獎學金等。然而後來因為醜聞去職,該職位由Anton Rubinstein繼任。Davidoff最喜愛的音樂院學生是俄國大提琴家Alexander Wierzbilowicz(1850-1911),後來成為俄國最出色的大提琴家之一。Wierzbilowicz的學生有Leopold Rostropovich(1892-1942),其子就是俄國大提琴大師Mstislav Rostropovich(1927-2007),門下有杜普蕾、麥斯基(1948- )、Natalia Gutman(1942-)等著名演奏家。

        Davidoff的大提琴協奏曲,深植於萊比錫音樂傳統,那是歐洲浪漫主義的核心,也是前浪漫時代的寶貴遺產。同時他也受聖彼得堡音樂院影響,並將他的德國音樂傳統和德勒斯登大提琴學派之訓練,傳遞於俄國。Davidoff的協奏曲,有著他所擅長的如歌線條,以及純熟的作曲手法和開闊飽滿的渾厚氣勢,形成一種浪漫深美的抒情特質。樂曲明晰易懂,既能明暢流美也能雄厚開朗,更充滿幽深低迴的優美旋律以及溫暖婉轉的抒情線條,而技巧豐富的弦聲跳盪,更是聆聽中的驚喜。這是深闇大提琴表現力並透過各種技巧形塑音樂、營造情感跌宕起伏的動人樂章。Davidoff所稟受的音樂傳統,是技巧服膺於音樂,因而其譜曲中的技巧斑斕,都化入音樂流轉中的承映綿延。很就未聽到如此溫潤順耳的大提琴協奏曲,保留著前浪漫時期的一種純淨氣息,亦即是深具古典均衡精神的浪漫風味,而沒有後期浪漫的晦澀或故弄姿態。兩首協奏曲的慢板樂章,都是溫潤抒情、繞指溫柔的細膩吐露,讓人流連不捨,第三樂章則在生動鮮活中保有歌吟之美。而就風格而論,第一號協奏曲較以雅致抒情取勝,充滿深情之美,而第二號協奏曲則更為雄厚開闊,明朗燦爛,由楊文信演奏,更顯技巧自然,情韻豐美。

       以下聽的是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

2018年1月10日 星期三

純然


        波希米亞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的小提琴樂音,是音樂巡遊之旅中,最讓人驚豔、也最難以尋覓的隱密園囿。這一片繁花似錦,綠地遍布中,有青雲微染、有微風吹拂,流水自在鳴濺、鳥兒舒翼高翔,是如此的溫暖、輕柔而閒適;燦爛而悠揚、甜美而低吟,瑩澈而流動,那渾然天成的小提琴樂音,在樂團間歡快地穿梭,自由地跳躍,那是一種純粹而天成的美好,一種不假人工錘鍊而傾瀉搏奏的生命脈流。很少作曲家能達到這種純粹而自足的律動,自發而觸處皆是清新悠揚的樂音。不知不覺,那洋洋盈耳的聲響,已自流轉萬方,將人帶入首尾圓足、前後銜接的世界中。

      然而,要能與音樂合拍,總要當那機緣湊泊的時刻到來,才能俯拾皆是、觸耳皆有妙諦可尋。那種機緣之到來,往往是難以預測且難以準備的。試試尋繹其法,略有幾點可分享:一,必須拋棄所有的先見,所有的固著,所有先前積累的審美慣性或潛意識中的抗拒,拋棄所有自以為是而橫亙於音樂與聆聽之耳的阻礙,這包含何處購得唱片,所有與音樂有關的前理解或知識,所有為了聆聽而尋求的主觀目的或客觀情境,皆要在面對音樂之時暫時擱置、偶爾忘卻或斷然放下,因為,在直面音樂之前,這些都是干擾,都是阻礙,都是陷阱。二,直面音樂的當下,或讓音樂流淌的情境,如果愈純粹,就愈容易進入音樂的脈動中。然而,在現代繁忙的生活中,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那種直面音樂的純粹敞開的心胸與情境,早已消褪,難以重製或還原。於是,我們只能拉長與音樂晤對的時間,拉長向音樂敞開的潛在知覺場,改變主動索取、叩問的急迫心態,改變主體覺知的管控模式,讓時間自己萌生根芽,讓音樂於心靈的廣漠中開出自己的彩虹。讓潛意識所輕微刻寫的聲響幅度,得以在長時間的綿延,在不同生活經歷的斷片中不經意地一再迴響,終有一天,這些不同時期所烙刻的痕跡會逐次清晰,漸為彰顯,在日漸覺得音樂似曾相識而熟悉感一再強化的過程中,終能桴鼓相應,水到渠成而毫不費力地進入音樂的脈流中,因而無處不應和,時時有貼體之感。其三,所有第一階段所按捺不顯的前理解、知識,終將於第三階段與之前的冥合相交會,於是,音樂史的背景知識,不同時期音樂的風格特徵或器樂表現方式等前理解,成為重新界定、安置這新音樂體驗的量尺與標的。主觀的體驗冥合與客觀的音樂史位置,兩相交會,孕育出新的感受與認知,成為接納這些音樂的座標與根基。於斯,體驗得以再擴大,或再渾融豐厚,而音樂史的知識得以獲得真實音樂的印證與詮釋。這是我的聆聽,首先重視內在的冥合,而不是音樂客觀座標的剖析與釐訂之原因。

        然而,這樣的過程是漫長的,用歲月的渣滓、日常的瑣事所吐納的音樂行跡,終究與我的生命緊密結合,需要在孕育許久之後,方能嘔心吐露,或痛苦分娩。

        聆聽這張Benda協奏曲,也是經歷許久的消化和晤對,有時候只是不經心的播放或知覺旁騖、心有他念的狀態下,讓音樂飄揚而過,不知不覺間潛入潛意識深層,讓音樂漸次烙刻在主體理性之外的邊緣角落。一開始,自然感覺不出任何鮮活出奇之處,甚至比先前聽過的Benda奏鳴曲,更淡雅素靜。然而,我始終知道,那是潛意識的焦距尚未調整得當,尚未浮竄至意識可察知的層次,那是生活的繁忙遮斷了聽感的容受度和敏銳,因此感受自然不深。然而,Benda這些音樂內裡所埋藏的繞指迴腸、細膩波幅和抒情瞬間(如第七軌,尤其五分四十幾秒到五十幾秒間的靈思升騰,以及第十一軌的跌宕深情),及其奇詭變換的一面(如第九軌、第十軌後半),很容易被表層的燦爛悠揚與明晰鮮潔所掩蓋,Benda音樂的流暢明亮,是可以清楚感知的明晰特色,然而,那些弦音周折翻騰背後的機心與抒情內蘊,卻需要脈動合拍之相應,方能步移指動,隨音樂翩翩舞動而迷醉不已,其流動的明暢性,抒情的純粹感,有時比莫札特還鮮潔純然。不經意間,便會瞥見Benda的琴音正對著你歌吟,只對你吟唱。Benda鮮明的個人特色,就隱藏在這種渾然天成的音樂流轉中,而讓巴洛克鮮豔炫目的色澤與古典沉穩明晰的結構,取得巧妙的平衡。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之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專輯上10-12軌

2017年12月31日 星期日

歲末


        跨年這幾天,是心情轉換再出發的休憩時節。因為計畫而耽擱的作業批改,在這段時間慢慢清償,且逐步進入換算成績模式,趁早結清學期的基本工作,而進入下一階段。

        回顧這一年,爆量購入將近五百多本書,收藏的書目因此躍入約五千兩百多本,投注較多心力蒐集的是科幻類書籍,頗有斬獲。但繁忙的學術工作中,能將時間分給想讀的小說,實在很少。今年多了一項措施,就是將讀過的書籍登記在檔案中,並略加百字到數百字不等的感想和體會,以作為備忘,其性質和網誌近似,只是作為私人存錄之用,不擬公開。大學時期讀過的許多書籍,由於未作登錄而多記憶漫漶,但每年的寒暑假,是沉浸於閱讀的快樂時光。算一算,今年利用搭高鐵的零碎時間讀的小說閒書和其他時間完整讀過與研究有關的書,加起來也接近三十本。雖然,大部分的閱讀心力都集中於原典文獻之解讀或二手研究之參證,大部分讀過的論文或翻過的研究專著,也絕對遠超過此數,但其大都成為論文註腳中的參考書籍,也無須另行登記。積零碎之時光足以匯集成不同的成果,這些文字也有六七千字了。最後一本記載的是石黑一雄的《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如網誌一開始附圖所示。許多閱讀都是從購藏的諸多小說中偶然挑選而串聯,點綴成繁忙學術生活中的小集錦,也是心靈暫時遨遊,遠航而得以馳神物外的轉換時刻。

        這一年寫的學術文字也比往年多,有文章一投就上,有些則免不了退稿再修,這是工作上的常然,但廣州學術交流之旅,卻是此年最深刻的亮點,在覺得已了無新意的學術研討會之外,有種更深刻的兩系歷史情感之交流,這是很少見的體驗。書法上,也有新的體悟,在日碩班上教學相長,持續融貫吸納;在日常的臨習中,如於陸柬之文賦和臺老書風,投入鑽研,更有心得。而篆刻,之前多屬零碎時光中的餘興節目,但由於明年南風展期迫近,連兩個月來利用零碎時光密集準備作品的同時,也嘗試拓及不同印風,而有新的體會。明年預計要參加的南風展與十朋展,同樣也要在繁忙的工作中準備作品,更須以平常心面對。因為在學術主業上的維持已然不易,要兼顧藝事更需耐力毅力而積漸。而網誌音樂的分享,或許無法如之前密集繁多,今年的購片預算也都被書籍所取代,然而,還是有許多美妙的旋律迴響,如Benda的協奏曲、Davidoff的大提琴、泰雷曼的水上音樂、Kuhlau、Legrenzi、Uccelini、Rubbra、佛瑞等。雖則專心寫論文時,會避免太多音樂的干擾,然而工作之餘的轉換期,音樂也是沉澱心靈的休憩良方。今年最喜歡的科幻電影是銀翼殺手2049,其次是異星入境;最喜歡的英雄電影是神力女超人,跟蹤討論度較久的是異形聖約和星戰8。可惜2049票房不佳,異形和星戰8毀譽參半,但對我而言,都引發某種科幻觀的衝擊與思考。這些繁忙工作之餘的小消遣,閱讀與電影,卻也如書法音樂篆刻般,是精神世界的不同支柱。

        至於臉書上的朋友來來去去,真心交流者有之,虛應無感者亦有之,逐漸失聯亦有之,相對於繁忙的工作或餘事點染的藝文,虛浮的名利和人際,如過眼雲煙,無足措意。展望來年,忙碌自是可預期,但留給心靈沉思咀嚼的時刻,更應沁心留存。祝所有真心相待的朋友們,新年新氣象,來年友誼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