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0日 星期三

純然


        波希米亞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的小提琴樂音,是音樂巡遊之旅中,最讓人驚豔、也最難以尋覓的隱密園囿。這一片繁花似錦,綠地遍布中,有青雲微染、有微風吹拂,流水自在鳴濺、鳥兒舒翼高翔,是如此的溫暖、輕柔而閒適;燦爛而悠揚、甜美而低吟,瑩澈而流動,那渾然天成的小提琴樂音,在樂團間歡快地穿梭,自由地跳躍,那是一種純粹而天成的美好,一種不假人工錘鍊而傾瀉搏奏的生命脈流。很少作曲家能達到這種純粹而自足的律動,自發而觸處皆是清新悠揚的樂音。不知不覺,那洋洋盈耳的聲響,已自流轉萬方,將人帶入首尾圓足、前後銜接的世界中。

      然而,要能與音樂合拍,總要當那機緣湊泊的時刻到來,才能俯拾皆是、觸耳皆有妙諦可尋。那種機緣之到來,往往是難以預測且難以準備的。試試尋繹其法,略有幾點可分享:一,必須拋棄所有的先見,所有的固著,所有先前積累的審美慣性或潛意識中的抗拒,拋棄所有自以為是而橫亙於音樂與聆聽之耳的阻礙,這包含何處購得唱片,所有與音樂有關的前理解或知識,所有為了聆聽而尋求的主觀目的或客觀情境,皆要在面對音樂之時暫時擱置、偶爾忘卻或斷然放下,因為,在直面音樂之前,這些都是干擾,都是阻礙,都是陷阱。二,直面音樂的當下,或讓音樂流淌的情境,如果愈純粹,就愈容易進入音樂的脈動中。然而,在現代繁忙的生活中,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那種直面音樂的純粹敞開的心胸與情境,早已消褪,難以重製或還原。於是,我們只能拉長與音樂晤對的時間,拉長向音樂敞開的潛在知覺場,改變主動索取、叩問的急迫心態,改變主體覺知的管控模式,讓時間自己萌生根芽,讓音樂於心靈的廣漠中開出自己的彩虹。讓潛意識所輕微刻寫的聲響幅度,得以在長時間的綿延,在不同生活經歷的斷片中不經意地一再迴響,終有一天,這些不同時期所烙刻的痕跡會逐次清晰,漸為彰顯,在日漸覺得音樂似曾相識而熟悉感一再強化的過程中,終能桴鼓相應,水到渠成而毫不費力地進入音樂的脈流中,因而無處不應和,時時有貼體之感。其三,所有第一階段所按捺不顯的前理解、知識,終將於第三階段與之前的冥合相交會,於是,音樂史的背景知識,不同時期音樂的風格特徵或器樂表現方式等前理解,成為重新界定、安置這新音樂體驗的量尺與標的。主觀的體驗冥合與客觀的音樂史位置,兩相交會,孕育出新的感受與認知,成為接納這些音樂的座標與根基。於斯,體驗得以再擴大,或再渾融豐厚,而音樂史的知識得以獲得真實音樂的印證與詮釋。這是我的聆聽,首先重視內在的冥合,而不是音樂客觀座標的剖析與釐訂之原因。

        然而,這樣的過程是漫長的,用歲月的渣滓、日常的瑣事所吐納的音樂行跡,終究與我的生命緊密結合,需要在孕育許久之後,方能嘔心吐露,或痛苦分娩。

        聆聽這張Benda協奏曲,也是經歷許久的消化和晤對,有時候只是不經心的播放或知覺旁騖、心有他念的狀態下,讓音樂飄揚而過,不知不覺間潛入潛意識深層,讓音樂漸次烙刻在主體理性之外的邊緣角落。一開始,自然感覺不出任何鮮活出奇之處,甚至比先前聽過的Benda奏鳴曲,更淡雅素靜。然而,我始終知道,那是潛意識的焦距尚未調整得當,尚未浮竄至意識可察知的層次,那是生活的繁忙遮斷了聽感的容受度和敏銳,因此感受自然不深。然而,Benda這些音樂內裡所埋藏的繞指迴腸、細膩波幅和抒情瞬間(如第七軌,尤其五分四十幾秒到五十幾秒間的靈思升騰,以及第十一軌的跌宕深情),及其奇詭變換的一面(如第九軌、第十軌後半),很容易被表層的燦爛悠揚與明晰鮮潔所掩蓋,Benda音樂的流暢明亮,是可以清楚感知的明晰特色,然而,那些弦音周折翻騰背後的機心與抒情內蘊,卻需要脈動合拍之相應,方能步移指動,隨音樂翩翩舞動而迷醉不已,其流動的明暢性,抒情的純粹感,有時比莫札特還鮮潔純然。不經意間,便會瞥見Benda的琴音正對著你歌吟,只對你吟唱。Benda鮮明的個人特色,就隱藏在這種渾然天成的音樂流轉中,而讓巴洛克鮮豔炫目的色澤與古典沉穩明晰的結構,取得巧妙的平衡。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之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專輯上10-12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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