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

串聯


        被柴可夫斯基(1840-1893)譽為「大提琴界中的沙皇」的Carl Davidoff(1838-1889),是串聯起德國萊比錫音樂院和俄國聖彼得堡音樂院關係網絡和音樂傳統的偉大演奏家。他有四首大提琴協奏曲,是大提琴協奏曲中的珠玉之聲。

        Davidoff出生於拉脫維亞的Goldingen,他的父親是業餘小提琴家,從小受音樂薰陶,五歲學鋼琴,十二歲師從莫斯科劇院首席Heinrich Schmidt學習大提琴,其後又向Karl Schuberth(1811-186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創始者Friedrich Dotzauer〔1783-1860〕的學生)學習。Davidoff在聖彼得堡大學還主修數學,二十歲之後在萊比錫音樂院向Moritz Hauptmann(1792-1868,Ludwig Spohr〔1784-1859〕的學生)學習作曲,數學上的訓練,對於Davidoff理解Hauptmann的和聲觀念頗有幫助。

         Davidoff原想朝作曲邁進,不過一次代替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Friedrich Grutzmacher(1832-190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老師Karl Dreschler是Dotzauer的學生。他的學生Wilhelm Fitzenhagen〔1848-1890〕是柴可夫斯基洛可可變奏曲的題獻者,但柴氏並不滿意Fitzenhagen對他作品的改編,然而現在流傳的Rococo變奏曲已是兩人的結晶)演出,與Ferdinand David(1810-1873)和Ignaz Moscheles(1794-1870)搭檔合演孟德爾頌(1809-1847)的三重奏,大獲成功。Davidoff既取得了於1859年和萊比錫布商大廈合演己作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的機會,後來也和Grützmacher成為好友。當Grützmacher於1860年前往德勒斯登,Davidoff接替他的位置,成為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隨後並於歐洲巡迴演出,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和他當搭檔過的著名人物有李斯特(1811-1886)、Anton Rubinstein(1829-1894)、聖桑(1835-1921)、Anna Essipova(1851-1914)、Sergei Taneyev(1856-1915)等,其演奏以如歌的圓滑奏、完美的音準著稱,且據稱Davidoff很少練琴,大都由他的學生幫他暖琴。他手邊著名的Stradivari大提琴(1712),原先由波蘭貴族Mathieu Wielhorsky(1787-1863,德國大提琴之父Romberg〔1767-1841〕的朋友及學生,孟德爾頌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的題獻者)伯爵收藏,伯爵後來贈與Davidoff。這把琴幾經輾轉,到了杜普蕾(1945-1987)手上,之後再由馬友友(1955- )收藏演奏,調教出其溫醇的音色,此琴也被被稱為Davidoff Stradivari。

        Davidoff於1862年後接替Carl Schuberth之職位擔任聖彼得堡音樂院教授。並培育不少學生,如捷克大提琴家Hanuš Wihan(1855-1920,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題獻者)、英國的大提琴家Leo Stern(1862-1902,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首演者),德國大提琴家Carl Fuchs (1865-1951)等。之後於1876年與柴可夫斯基競逐聖彼得堡音樂院院長,成為院長後,進行許多改革,包含為窮苦學生提供住宿,提高獎學金等。然而後來因為醜聞去職,該職位由Anton Rubinstein繼任。Davidoff最喜愛的音樂院學生是俄國大提琴家Alexander Wierzbilowicz(1850-1911),後來成為俄國最出色的大提琴家之一。Wierzbilowicz的學生有Leopold Rostropovich(1892-1942),其子就是俄國大提琴大師Mstislav Rostropovich(1927-2007),門下有杜普蕾、麥斯基(1948- )、Natalia Gutman(1942-)等著名演奏家。

        Davidoff的大提琴協奏曲,深植於萊比錫音樂傳統,那是歐洲浪漫主義的核心,也是前浪漫時代的寶貴遺產。同時他也受聖彼得堡音樂院影響,並將他的德國音樂傳統和德勒斯登大提琴學派之訓練,傳遞於俄國。Davidoff的協奏曲,有著他所擅長的如歌線條,以及純熟的作曲手法和開闊飽滿的渾厚氣勢,形成一種浪漫深美的抒情特質。樂曲明晰易懂,既能明暢流美也能雄厚開朗,更充滿幽深低迴的優美旋律以及溫暖婉轉的抒情線條,而技巧豐富的弦聲跳盪,更是聆聽中的驚喜。這是深闇大提琴表現力並透過各種技巧形塑音樂、營造情感跌宕起伏的動人樂章。Davidoff所稟受的音樂傳統,是技巧服膺於音樂,因而其譜曲中的技巧斑斕,都化入音樂流轉中的承映綿延。很就未聽到如此溫潤順耳的大提琴協奏曲,保留著前浪漫時期的一種純淨氣息,亦即是深具古典均衡精神的浪漫風味,而沒有後期浪漫的晦澀或故弄姿態。兩首協奏曲的慢板樂章,都是溫潤抒情、繞指溫柔的細膩吐露,讓人流連不捨,第三樂章則在生動鮮活中保有歌吟之美。而就風格而論,第一號協奏曲較以雅致抒情取勝,充滿深情之美,而第二號協奏曲則更為雄厚開闊,明朗燦爛,由楊文信演奏,更顯技巧自然,情韻豐美。

       以下聽的是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

2018年1月10日 星期三

純然


        波希米亞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的小提琴樂音,是音樂巡遊之旅中,最讓人驚豔、也最難以尋覓的隱密園囿。這一片繁花似錦,綠地遍布中,有青雲微染、有微風吹拂,流水自在鳴濺、鳥兒舒翼高翔,是如此的溫暖、輕柔而閒適;燦爛而悠揚、甜美而低吟,瑩澈而流動,那渾然天成的小提琴樂音,在樂團間歡快地穿梭,自由地跳躍,那是一種純粹而天成的美好,一種不假人工錘鍊而傾瀉搏奏的生命脈流。很少作曲家能達到這種純粹而自足的律動,自發而觸處皆是清新悠揚的樂音。不知不覺,那洋洋盈耳的聲響,已自流轉萬方,將人帶入首尾圓足、前後銜接的世界中。

      然而,要能與音樂合拍,總要當那機緣湊泊的時刻到來,才能俯拾皆是、觸耳皆有妙諦可尋。那種機緣之到來,往往是難以預測且難以準備的。試試尋繹其法,略有幾點可分享:一,必須拋棄所有的先見,所有的固著,所有先前積累的審美慣性或潛意識中的抗拒,拋棄所有自以為是而橫亙於音樂與聆聽之耳的阻礙,這包含何處購得唱片,所有與音樂有關的前理解或知識,所有為了聆聽而尋求的主觀目的或客觀情境,皆要在面對音樂之時暫時擱置、偶爾忘卻或斷然放下,因為,在直面音樂之前,這些都是干擾,都是阻礙,都是陷阱。二,直面音樂的當下,或讓音樂流淌的情境,如果愈純粹,就愈容易進入音樂的脈動中。然而,在現代繁忙的生活中,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那種直面音樂的純粹敞開的心胸與情境,早已消褪,難以重製或還原。於是,我們只能拉長與音樂晤對的時間,拉長向音樂敞開的潛在知覺場,改變主動索取、叩問的急迫心態,改變主體覺知的管控模式,讓時間自己萌生根芽,讓音樂於心靈的廣漠中開出自己的彩虹。讓潛意識所輕微刻寫的聲響幅度,得以在長時間的綿延,在不同生活經歷的斷片中不經意地一再迴響,終有一天,這些不同時期所烙刻的痕跡會逐次清晰,漸為彰顯,在日漸覺得音樂似曾相識而熟悉感一再強化的過程中,終能桴鼓相應,水到渠成而毫不費力地進入音樂的脈流中,因而無處不應和,時時有貼體之感。其三,所有第一階段所按捺不顯的前理解、知識,終將於第三階段與之前的冥合相交會,於是,音樂史的背景知識,不同時期音樂的風格特徵或器樂表現方式等前理解,成為重新界定、安置這新音樂體驗的量尺與標的。主觀的體驗冥合與客觀的音樂史位置,兩相交會,孕育出新的感受與認知,成為接納這些音樂的座標與根基。於斯,體驗得以再擴大,或再渾融豐厚,而音樂史的知識得以獲得真實音樂的印證與詮釋。這是我的聆聽,首先重視內在的冥合,而不是音樂客觀座標的剖析與釐訂之原因。

        然而,這樣的過程是漫長的,用歲月的渣滓、日常的瑣事所吐納的音樂行跡,終究與我的生命緊密結合,需要在孕育許久之後,方能嘔心吐露,或痛苦分娩。

        聆聽這張Benda協奏曲,也是經歷許久的消化和晤對,有時候只是不經心的播放或知覺旁騖、心有他念的狀態下,讓音樂飄揚而過,不知不覺間潛入潛意識深層,讓音樂漸次烙刻在主體理性之外的邊緣角落。一開始,自然感覺不出任何鮮活出奇之處,甚至比先前聽過的Benda奏鳴曲,更淡雅素靜。然而,我始終知道,那是潛意識的焦距尚未調整得當,尚未浮竄至意識可察知的層次,那是生活的繁忙遮斷了聽感的容受度和敏銳,因此感受自然不深。然而,Benda這些音樂內裡所埋藏的繞指迴腸、細膩波幅和抒情瞬間(如第七軌,尤其五分四十幾秒到五十幾秒間的靈思升騰,以及第十一軌的跌宕深情),及其奇詭變換的一面(如第九軌、第十軌後半),很容易被表層的燦爛悠揚與明晰鮮潔所掩蓋,Benda音樂的流暢明亮,是可以清楚感知的明晰特色,然而,那些弦音周折翻騰背後的機心與抒情內蘊,卻需要脈動合拍之相應,方能步移指動,隨音樂翩翩舞動而迷醉不已,其流動的明暢性,抒情的純粹感,有時比莫札特還鮮潔純然。不經意間,便會瞥見Benda的琴音正對著你歌吟,只對你吟唱。Benda鮮明的個人特色,就隱藏在這種渾然天成的音樂流轉中,而讓巴洛克鮮豔炫目的色澤與古典沉穩明晰的結構,取得巧妙的平衡。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之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專輯上10-12軌

2017年12月31日 星期日

歲末


        跨年這幾天,是心情轉換再出發的休憩時節。因為計畫而耽擱的作業批改,在這段時間慢慢清償,且逐步進入換算成績模式,趁早結清學期的基本工作,而進入下一階段。

        回顧這一年,爆量購入將近五百多本書,收藏的書目因此躍入約五千兩百多本,投注較多心力蒐集的是科幻類書籍,頗有斬獲。但繁忙的學術工作中,能將時間分給想讀的小說,實在很少。今年多了一項措施,就是將讀過的書籍登記在檔案中,並略加百字到數百字不等的感想和體會,以作為備忘,其性質和網誌近似,只是作為私人存錄之用,不擬公開。大學時期讀過的許多書籍,由於未作登錄而多記憶漫漶,但每年的寒暑假,是沉浸於閱讀的快樂時光。算一算,今年利用搭高鐵的零碎時間讀的小說閒書和其他時間完整讀過與研究有關的書,加起來也接近三十本。雖然,大部分的閱讀心力都集中於原典文獻之解讀或二手研究之參證,大部分讀過的論文或翻過的研究專著,也絕對遠超過此數,但其大都成為論文註腳中的參考書籍,也無須另行登記。積零碎之時光足以匯集成不同的成果,這些文字也有六七千字了。最後一本記載的是石黑一雄的《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如網誌一開始附圖所示。許多閱讀都是從購藏的諸多小說中偶然挑選而串聯,點綴成繁忙學術生活中的小集錦,也是心靈暫時遨遊,遠航而得以馳神物外的轉換時刻。

        這一年寫的學術文字也比往年多,有文章一投就上,有些則免不了退稿再修,這是工作上的常然,但廣州學術交流之旅,卻是此年最深刻的亮點,在覺得已了無新意的學術研討會之外,有種更深刻的兩系歷史情感之交流,這是很少見的體驗。書法上,也有新的體悟,在日碩班上教學相長,持續融貫吸納;在日常的臨習中,如於陸柬之文賦和臺老書風,投入鑽研,更有心得。而篆刻,之前多屬零碎時光中的餘興節目,但由於明年南風展期迫近,連兩個月來利用零碎時光密集準備作品的同時,也嘗試拓及不同印風,而有新的體會。明年預計要參加的南風展與十朋展,同樣也要在繁忙的工作中準備作品,更須以平常心面對。因為在學術主業上的維持已然不易,要兼顧藝事更需耐力毅力而積漸。而網誌音樂的分享,或許無法如之前密集繁多,今年的購片預算也都被書籍所取代,然而,還是有許多美妙的旋律迴響,如Benda的協奏曲、Davidoff的大提琴、泰雷曼的水上音樂、Kuhlau、Legrenzi、Uccelini、Rubbra、佛瑞等。雖則專心寫論文時,會避免太多音樂的干擾,然而工作之餘的轉換期,音樂也是沉澱心靈的休憩良方。今年最喜歡的科幻電影是銀翼殺手2049,其次是異星入境;最喜歡的英雄電影是神力女超人,跟蹤討論度較久的是異形聖約和星戰8。可惜2049票房不佳,異形和星戰8毀譽參半,但對我而言,都引發某種科幻觀的衝擊與思考。這些繁忙工作之餘的小消遣,閱讀與電影,卻也如書法音樂篆刻般,是精神世界的不同支柱。

        至於臉書上的朋友來來去去,真心交流者有之,虛應無感者亦有之,逐漸失聯亦有之,相對於繁忙的工作或餘事點染的藝文,虛浮的名利和人際,如過眼雲煙,無足措意。展望來年,忙碌自是可預期,但留給心靈沉思咀嚼的時刻,更應沁心留存。祝所有真心相待的朋友們,新年新氣象,來年友誼長存。

2017年11月4日 星期六

稜鏡



         巴哈的音樂,像日光,看似單一無色,卻可折射出七彩般各色不一的光幅,充滿無限的可能。彷彿,註記在樂譜上的,是一個個充滿魔法隱密的暗示,破解密碼,開啟音符之鑰,一個個鮮活煥彩的新世界,就此浮漾於耳畔眼前。

        尤其各式器樂曲,如無伴奏小、大提琴曲,可以衍生出各種樂器之改編,不讓原樂器專美於前。如無伴奏小提琴有大提琴版、吉他版、薩克斯風、鐵琴版等;無伴奏大提琴有中提琴、長笛、theorbo琴、Lute琴版等,將兩套都有改編者也有中提琴版、魯特琴版,另還有一些加上詩歌朗誦(大提琴)、或加入其他樂器如舒曼改編無伴奏小提琴為鋼琴伴奏版。而郭德堡變奏曲,其改編也不遑多讓,除了大鍵琴原版蜕化成鋼琴版之外,還有弦樂團、弦樂三重奏、雙鋼琴、管風琴、豎琴版等。同一首樂曲經由不同樂器之轉譯,煥發出嶄新的音質和氛圍,彷若是不同的創作,不同的音樂體驗,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世界。郭德堡變奏曲,平常蒐集、常聽的版本主要是鋼琴、弦樂團版,但這次竟然偶爾發現雙古大提琴(Viola da gamba)版,在古大提琴的尋訪地圖中添註一道新舊雜糅的印記,毋寧是相當嶄新的體驗,再搭配雙cimbalom(匈牙利揚琴,譯為欽巴隆、辛巴龍或欣巴羅)及豎琴版,遂構成近期巴哈音樂的異色之旅。

        Cimbalom和豎琴,一為敲擊樂器,一為撥弦樂器,但音質音色卻有近似之處。cimbalom敲擊之質地較為寬厚,清脆,而豎琴則在撥奏鏗鳴之同時,有更多共振泛音,更富餘韻疊錯之變化。兩者或許在聽感上比起鋼琴,更接近大鍵琴之撥奏,但此二種樂器無論聲響之變化,音質之飽滿,都比大鍵琴之叮叮撥奏,更為豐富多彩,也更富現代氣息。而由古大提琴演奏郭德堡變奏曲,卻彷彿照片褪成泛黃老舊的古物,讓十八世紀的作品,瞬時老了一百歲,幾可置入十七世紀古大提琴作品中,成為一首對聆聽之耳而言最奇異的聆聽體驗。

        然而,要能接納古大提琴版郭德堡變奏,需要改變舊有的聆聽慣性,洗去原初版郭德堡的種種印象,否則恐怕不得其門而入。原初對郭德堡變奏曲之聆聽慣性,是建立在鋼琴的敲擊或大鍵琴的撥彈接受聽域中,受樂器自身表現能力之影響,郭德堡變奏曲即使交錯著點狀的律動和線型之歌吟,但整體而言以律動的點逗為主,線型之歌吟需透過撥彈或敲擊之間,音符與音符的留白所補足,而營造出類似線型流動之效果。然而改編成弦樂合奏版或三重奏版,許多歌吟之段落由於敲擊間的音符留白已被弦樂之拉引所填補,因而線質之連貫更具飽滿流動之感,而更具抒情性。而原作中蘊含有Solo與Tutti對比之巴洛克精神之段落,弦樂之改編版依然能凸顯對比間的張力和合奏之刺激感,而讓音樂聽來充滿線條外顯式的跌宕起伏,而深具神采煥發之特質。然而,同樣為弦樂器的古大提琴,改編演奏郭德堡變奏曲,許多在原初版聽來引人精神振奮、歡快舞動之變奏,往往顯得稍嫌拖沓而不夠盡興,如第10、15、27變奏,受聆聽慣性之影響,下意識總希望大提琴更活潑有勁。而原初版中透過琴音之點逗所暗示的旋律線型之盤旋拉引,在古大提琴之幽吟中,更為細膩周延,幽深吐納,歌吟之美,低迴之跌宕,盡在不言中,如第13、15、21、25變奏,皆是邃深之境,於靜謐處煥彩自足;以及第30變奏,邁入尾聲的數首歌曲,透過慢而沉穩的古大提琴餘音,更顯真摯動人。這讓古大提琴版郭德堡,比之弦樂的外顯式張力,更蘊蓄著內斂型的渦流淵深。然而,演奏者或也心知旋律線質易於讓音樂過於舒緩少變化,因而讓第4、18變奏,以撥弦之點狀跳躍,注入活潑氣息。如再將此版置入十八世紀古大提琴曲的聽感中,與先前的聆聽參照,巴哈此曲反而在古大提琴悠緩歌吟的世界中,注入鮮明的創新性和明朗活潑的精神。

        Cimbalom和豎琴之所長,正是比鋼琴的敲擊與大鍵琴之撥弦更為鮮明的動態性,以更飽滿有力的點狀特徵,帶來更爽朗燦爛的樂曲質地。其中cimbalom比之豎琴,更為直截明率,透過雙cimbalom之敲擊,某些複音聲部的內在紋理,更為浮凸現形,比如第5變奏的點狀細節、第10變奏的多聲部線條、第14變奏的動態推力和燦爛火花,皆可見出cimbalom之魅力。豎琴之撥弦,不如cimbalom敲擊之音質圓潤、顆粒飽滿,然而豎琴撥彈之質地更為堅脆、焦距清晰但低音泛音飽滿,因而彷如墜水之珠露,泛溢出寬泛而溫潤之光澤,被烘托在如潮之洋如海之空靈間,這讓慢吟時之豎琴,別富韻味,比如第14變奏同樣是繽紛燦爛之聲,但樂曲後半,豎琴比之cimbalom卻多了夢幻意境,另外,最具泛音之美的,如第20、23變奏,琴音前後疊置,空間感十足。然而,比之古大提琴版之寬緩悠長,cimbalom和豎琴版的郭德堡,無疑過於繽紛燦爛,如雨滴般點逗撥敲,應接不暇,久之反而產生聽覺上的疲乏,愈到後半愈明顯。如此扎實閃現之點狀顆粒,積累久了並不好消化,所幸,古大提琴版,正可作為兩版間的調劑,甚至成為郭德堡變奏曲諸多變貌中,餘味最深長之景致。

        以下聽的是Bach - "Aria" from Goldberg Variations (Viola da gamba & Organ )



        以下聽的是2 Viols版

        以下分別是cimbalom版和豎琴版




        以下聽的是豎琴版郭德堡變奏曲主題、第八變奏、第九變奏、第26變奏

2017年10月29日 星期日

邂逅


         一條未知的線索,引導我進入作曲家馬克思‧李希特(Max Richter,1966- )的簡淡音樂世界,雖則我僅對其中一首樂曲及其三種變貌深深著迷,Max Richter混合古典與現代音樂的手法也並未完全說服我。然而,這偶然間的遊憩遇合,也值得留下些片語隻字。

        好多年未購買電影原聲帶,架上的古典專輯倒是不時更新。然而,最近幾個月,購藏書籍耗費不少,繁忙的研究生活,幾乎無暇整理、插入新的聆聽,舊的書寫規劃也自按捺一旁,只偶爾放入幾張唱片,不帶目的地聽。逐一購入的,反而是幾張電影原聲帶。一是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的爽朗主題,英姿煥發,動感與力度,張力與爆發力,成為與蓋兒加朵相得益彰的洗腦律動,自從BVS中的登場讓人驚豔,果真到WW有不俗的表現。一是LaLaLand的City of Stars,於觀影後縈繞於耳畔,現在依然能輕易喚起。也因為帶點熟膩感,即使受旋律吸引而購入,但原聲帶目前尚未聆聽。最後則是異星入境(Arrival)原聲帶。一次在網路的巡遊中,聽到電影中的音樂:「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那由大提琴拉引延伸的旋律,與劇情交疊鼓動,是曾於於電影中深被撼動的時刻,再次被新的遇合挑動。當下迫不急待購入原聲帶,卻大失所望。的確,電影中與七足星人溝通的奇詭樂音,以及面對危機迫在眉睫的沉重氛圍,和種種人性的摸索與試探,都是音樂描繪之重點,然而,這段吸引我注目,印象中前後至少出現一次的主題旋律,卻始終不曾於原聲帶中露臉,這引發我深沉的匱缺感以及不滿。最終,終於順藤摸瓜找到當代新古典、後古典作曲家Max Richter的4CD合輯,得償所願,聽到最原汁原味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這首樂曲,即使曾出現於電影隔離島(Shutter Island)中,多年前看過此片,只對其禁錮人性的主題有所記憶,卻對引用同首樂曲的段落毫無所悉,且已無印象。不如異星入境般,一開始即使人墜入Max Richter的音樂渦流中,陷入仿彿是記憶的回顧追認之情境裡,生命歷程與音樂堆疊起伏,而延展交錯,相互詮釋。看過電影的樂友,必會知曉此作的巧心安排,這看似是回憶的片段,實則別有深意,別有意味,到故事末了,才真能透顯出其穿透生命與時間維度的撼人力量,而剛好在首尾完足的應和中,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也做了一次巧妙的呼應。

        Max Richter融合古典手法與新音樂、電子音樂、環境音樂及各種音樂手法,譜寫出許多不俗的電影配樂和個人色彩濃厚的專輯,成為DG力捧的當代作曲家之一。幾年前更以重新譜寫韋瓦第四季小提琴協奏曲,而在古典樂界製造出不少話題。坦白說,在仔細聽這四張唱片並動手瀏覽Max Richter的相關訊息前,我對他的音樂一無所知,但在蒐集唱片時,印象中曾略瞥過某些專輯封面或介紹語句 (舒眠?),如今再次重現,亦有依稀彷彿之感。

        這套專輯用不曾開啟過的長型擺置形式收納,並不好取放。利用零碎的時間,毫不費力地聽過這四張先前分別銷售的專輯:The Blue Notebooks、Songs From Before(回憶之詩)、24 Postcards in Full Colou、Infra(內省)。Max Richter的音樂並不難消化,但對聽慣古典樂風的我來說,還是稍嫌平淡簡易了些,或略顯片段零碎,一些感受被喚起,但卻過於浮漂而失卻扎根的力道。其中,較為驚喜的時刻,是鋼琴、小提琴或大提琴等古典樂器之質地,透過Max Richter淡雅而具自省、內斂的曲風,營造出一種悠緩而寧謐的氛圍。但讓我分心的,倒是所謂環境音樂中的自然聲響,如打字機、人聲誦讀、話語浮現,等等。或許其機心是想拉近古典樂與生活情境的距離,營造出平易近人的氛圍,但當我陶醉於某樂章優美而可舒緩身心的一刻,突然間情調丕變,聲音蛻變成朦朧一片,點漾著打字聲或呢喃聲,反而讓聆聽之耳重新調整焦距,有些不習慣。雖然Max Richter努力灌注文學性,營造深度,比如誦讀的是卡夫卡、村上春樹的作品。然而,音樂似乎無法映現出這些文學作品的深層意蘊和足堪耐人咀嚼的餘味。因而,四張專輯在我聽來,基本情調十分近似,實可一言以蔽之。或許對於巡弋於現當代音樂的聆聽者來說,Max Richter塑造一個可放鬆意緒,平緩心情的世界,憑藉古典樂的作曲手法或樂器質地,而加深其可聽性和雋永詩意。然而,對習慣從古典樂中尋求內在情緒張力或作曲心境轉折之漲跌痕跡的聆聽之耳,Max Richter之於我,毋寧有些過於清淡、空靈,搔不到癢處。

        然而,膾炙人口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卻與前述幾張專輯主要的樂風傾向完全不同,這也讓收錄此曲的The Blue Notebooks一輯,更與我合拍。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之主題,在專輯中共出現三次,像三道深沉卻凝重的光芒,迴響共振於專輯之2、11、12軌。第一次只聽第2軌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樂器對談版,已自讓我喚起電影中閃現的畫面和主題,足可反覆聆聽而深深烙印。然而順著音樂的流淌,於第11軌突然間響起鋼琴版的主題,更讓我大驚失色。這最後回馬槍的兩軌,之於我彷彿是遲來的禮物,如此三道光影的折射和交疊,招喚著情感與意緒的耽溺與深思。最終登場的弦樂版,音樂延展的聲部開展與不同音域之對照愈益鮮明,簡單的旋律反覆和不經意的變化,不知不覺讓人深陷音樂所織就的聲色光影,共鳴莫名所以,自然湧現。當身心隨音樂前行,直至某些影像之外的情感觸引,那才是樂曲最引人盤桓的時刻。此曲不同色調的濃烈調製,交錯疊置的聲線,讓情感張力更為飽滿,比之其餘音樂的淺斟曼吟,無疑是一異數,也無疑剝落更多現代精神的擬構與塑造,而直入古典之源的充沛感發。

        某方面,透過Max Richter這扇窗,我瞥見古典精神與現代作曲手法對話共存而激盪的新視野,然而,出於對深度和感人張力的本能追求,Max Richter音樂中的現代淡雅舒壓功能,卻無法讓我動容。但這的確是門檻較低的現當代音樂,新的可能和新的音樂深度,希望能再透過Max Richter後續生命的掘深,真能從文學的根苗和思想汪洋中,得到精神與情感的豐厚與彌新;立足於當代情境卻透過古典精神的傳移與澆灌,讓其現代哲思有所洗鍊與昇華。或許,這才是Max Richter最值得讓我期待的可能性。

      以下聽的是Max Richter -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2017年9月2日 星期六

周流之迴旋


        這趟追尋的旅程,已歷時八年,時間不可謂不久,執念不可謂不深。最後的幾次分享,都以為是系列書寫的終篇,然而,總有冥冥中的力量,再次挑起回憶的點滴。在每次接續前作之前,每次的點擊瀏覽,重新印認拾回,是過往與當下的靜默交流。每一次,我躍入記憶之深淵,摘採些曾經悸動的浮萍;每一次,都傾出心力,讓音樂細細流淌;每一次,在書寫中留駐時間,雖然僅止於片刻。有時候,話語從心間傾洩,有時候,是愈磨礪愈香沉;有時候,感動浮漾於指掌間,卻遲未成形;有時候,盈溢豐沛的詞語之洋,在撥開雲霧後向我敞開,一切如水到渠成般點滴成河。那,應該要感謝這些由Folia挑起漫漶的心情,這些一度以為已經消散的沁人記憶,也一度以為是追尋路途中的囈語斷片。

     所有可以串成珍珠的,都是一次次淘洗磨礪而盈燦的鮮潔,是歲月的斧鑿,也是自我的晤談。既然有言,或許會飄散於空靈,翳入隱沒中,然而也就是有言,可以讓言言相續,讓念念不絕,讓篇章間次,讓尋蹤遠逝。這是一段美好的探尋,路途中的風景,每一次的意念成形,都是萬境湊泊,而如水瑩澈。於是,意念電轉的時刻,被凝結成每一次的晤言吞吐,每一次的變奏,如同微雲舒卷,清風遠颺,海天交融、行氣連綿。每次聆聽變奏的生命,如同隨雲偃仰,隨風低昂,海天流轉,行氣周還。是變奏進入了我的生命,同時也是我的生命自身構成變奏,每一篇的書寫,就是一次變奏桴鼓相應的時刻,那是帶著叩問、探尋,以及接納和沉浸,最終有著一篇篇近似於變奏的網誌文字,交織成漫長歲月中,不定時,隨機,或隨緣隨興的意念之流。雖則看似凝斷、散落於這八年中的不同位置,孕育著不同的心情,有著迥異的前後文脈。然而,當變奏揚起之時,或許早已忘卻先前的凝思沉想,然而,當下晤對此張唱片的身體,早已積澱著這些探尋,這些變奏所改寫、鍍烙上的痕跡。只是時移事異,當初的聽感多所隱翳,此時的刻蝕,反而無比真切,無比扎實。

        曾經探尋過的,如Arcangelo Corelli (1653-1713 )之邂逅,構成記憶最淵深的刻痕, Francesco Geminiani(1687-1762)之重認,是師徒之間的對談,而Vivaldi 之繽紛燦影,帶來不同的光影刺激。而 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1714-1788)不同樂器之撞擊,開啟我不同的變奏人生。這些是專輯上已熟知的作曲家、已聽過的La Folia,然而多年之後重聽,卻恍若新生,新鮮感依然,或許是編制、演奏之別,而煥發出的嶄新氣息,卻有某種內在的牽繫和搏動,遙相隱接。原來,音樂始終需要生命的沉澱,需要意念的迴旋,需要距離的靜晤,需要回思的喚起,需要今昔印認的共振。交織在每次變奏之間的人生,並非可有可無的過度,而是一同參與了變奏的行進與完成,進而改變變奏的質地、覺感、色澤與重量。

        那是既熟悉又新穎的體驗融會,Corelli之原曲早已熟稔,然而Geminiani、Vivaldi、C.P.E. Bach,卻都引發今昔交疊的縱深感,也充滿驚喜和趣味。但卻比不上兩首第一次接觸的Marin Marais (1656-1728) 之Les Folies d'Espagne,以及Alessandro Scarlatti (1660-1725)之Folia from Toccata No 7 (Primo tono) 。在一片小提琴弦樂或兩手大鍵琴曲聲中,古大提琴版的La Folia,低渾寬厚的聲腔,如靜夜流淌的小溪,迴入宮廷千迴百折的殿柱楹廊中,時而激起豪盪振邁的氣勢,時而隱翳於雕花繡幔間,於器具金箔燦照間煥發光彩。這是一首長達十六分鐘的歌吟變奏,古大提琴周轉流溢,悠長細膩。而Alessandro Scarlatti之變奏,憑藉大鍵琴,寫出C.P.E. Bach之前的樂章,雖看似中規中矩,不似C.P.E. Bach般詭變多端,震撼心魄,然而Alessandro Scarlatti依然能發揮此曲迷狂的精神,在樂曲後半傾易奔瀉。(寫完後細讀星雲迴旋,才發現該版也有老史卡拉第的La Folia,不過長19分鐘與此版所收13分鐘有異,無暇比對,也許是同一首)

        每次,和過往的聆聽對話,回顧系列文章時,總會興發感緒無端。愈到系列將近的尾聲,感慨總難以遏抑。在這一系列十幾篇網誌文章的末段,如寫著各種樂器之Folia之奇異交響,原先以為是系列結束之作的大鍵琴的星雲迴旋,尤其充滿感觸。這次,是回顧也是瞻眺,是依憑過往,也是寄望將來。我相信La Folia之樂音,會再次飄揚於耳畔,讓變奏曲曲相續之迴旋,不斷往下滾動,又周而復始,再次迴旋。聽完這數十段變奏消散又繼起,圓轉不歇,則書寫音樂之變奏,也會周流不息,與音樂共在。

      以下聽的是Marin Marais  La Folia Variations

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想像之翼(下)


        其實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的小說們,就我手邊蒐集的中譯版,目前還有《心機掃描》(1977)、《記憶裂痕》、《關鍵下一秒》等作尚未讀完,而《血錢博士》(Dr. Bloodmoney, Or How We Got Along After The Bomb,1965)只讀了局部,既然如此,理應將寫作推遲。不過已經讀完的有《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少數派報告》(The Minority Report,1956)、《尤比克》(Ubik,1969)、《流吧,我的眼淚》(Flow My Tears, The Policeman Said,1974)、《高城堡裡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死亡迷局》(A Maze Of Death,1970)、《泰坦棋手》(The Game-Players Of Titan,1963)、《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聖痕》(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Eldritch,1964)、《倒數第二個真相》(The penultimate Truth,1964)(以上根據閱讀的順序)等。如任憑印象漸漸磨滅而不加以載錄,任憑學術的閱讀堆疊而澆熄科幻興趣的火苗,不如趁其餘溫尚存之際,重又引燃,讓其燦燒閃亮,或能捕捉些隻字片語,而成為日後覓路重返的記憶索引。

        狄克的科幻小說及其接受,或許會讓許多科幻大師相當眼紅,因為,光是改編成好萊塢電影的題材,就有「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改編自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狄克在電影上映前去世)、「Total Recall」(包含阿諾演出的1990舊版魔鬼總動員和柯林法洛演出的2012新版攔截記憶碼,改編自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1966)、「異形終結1、2」(Screamers,1995、2009,改編自Second Variety,1953)、「強殖入侵」(2001,改編自Impostor,1953)、「關鍵報告」(2002,改編自Minority Report,1956)、「記憶裂痕」(2003,改編自同名小說Paycheck,1952)「心機掃描」(2006,改編自同名小說)、「關鍵下一秒」(Next,2007,改編自The Golden Man,1953)「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2011,改編自Adjustment Team,1954)等十幾部,其中有名列為科幻經典的,有知名度甚高而被電影迷津津樂道者,或只有科幻迷才接觸過。這些改編電影,已自累積超過十億美金的票房,這是生前落魄潦倒的迪克,所難以想像的。

        為何狄克這麼多作品被改編為科幻電影﹖除了好萊塢的劇本荒,需要透過小說的改編擴大拍攝題材,尋求靈感之外,也跟狄克的小說,情節曲折離奇,氛圍迷離恍惚,而結局多有意外翻轉的詭奇性有關。如「銀翼殺手」中人與仿生人之間的模糊界線,在Ridley Scott(1937- )霧濛的末世造景中,得到意境的昇華。而「關鍵報告」(譯為少數派報告更切合小說原意)中,探討的是以預言預防犯罪,在預測上的分歧,以及詮釋上的問題。而由Steven Spielberg(1946- )改編的電影,更強化了動作冒險的刺激感,且劇情多作改動。其餘的「Total Recall」、「異形終結」、「命運規劃局」、「強殖入侵」等,狄克的原著篇幅都不長,因此改編多是取其主要意念,而加以潤血豐骨,改造出新的故事(都收入《少數派報告》一書中)。從這些電影,已自可見出狄克創作的核心精神,就是真幻不分、真假難辨的迷離現實。無論是植入的回憶與真實的記憶融混難分,還是機器人不斷進化,與人真假莫辨;還是我們所熟知的人生一切,其實非其本貌,有著暗中被規劃安排的可能。凡此種種,皆可見出,狄克獨特的世界觀,詭奇的想像世界,超出他所生存的時代,而充滿許多戲劇性、離奇性、空想性之結合,卻更切合於現代心靈之感知。

        翻拍成電影後,像「銀翼殺手」、「關鍵報告」,都成為與原作有所差距的新創作,像是兩件不同的藝術品。而像「Total Recall」、「異形終結」、「命運規劃局」等,則是從原作的根苗中長出的新作物,談不上差異。「銀翼殺手」聚焦在人對仿生人心理測驗之效力及其無效間的反諷,透過銀翼殺手對仿生人的追查與追殺,讓仿生人的人性特質逐漸透顯,而模糊了兩者間的界線。Blade Runner的片名,是編劇看過另一部由Alan Nourse的科幻小說The Bladerunner改編成欲拍為電影的小說,借用其名稱Blade Runner (A Movie)而來。而中譯「銀翼殺手」中的「銀翼」,也不知靈感產生自何處,但能引發些神秘聯想,則是新的語境創造。小說中探討的主題,除了追殺仿生人的情節之外,有更多有意思的設定,諸如在一個動物跡近滅絕的時代,飼養動物為寵物,成為人界定自身的標誌之一,真實的動物價格昂貴,主角Rick Deckard不得不飼養電子綿羊,這在改編中被刪除的情節,卻是小說中饒有趣味的辯證和主題。對仿生人的心理測驗,其問題也多針對人對動物的同情心天性而設計。圍繞在電子寵物與真實動物間之對比而展開的線索,有販賣動物的目錄「西尼動物飛禽目錄」,但大多數的動物都已滅絕而無法售出;以及維修、販賣電子動物的假醫院或偽寵物店。Rick Deckard極力搜捕仿生人,主要想透過賞金購買真實的動物。因而最後搜捕結束後,作者還安排一段在荒野中發現蛤蟆,最後卻是人造品的結局,其寓意也昭然若揭。而讓故事更為飽滿的,作者還構思諸如情緒調節器、共鳴箱等科技產物,作為一個荒頹末世的時代,一個主要人類都移民火星只剩下無力移民者殘存地球的心靈慰藉物,共鳴箱的虛擬現實科技,在精神洗腦中得到向上攀登而奮力的情感轉移,無疑更具反諷性,也營造出更多擬真實境。小說中當然觸及到測試、獵殺仿生人的銀翼殺手,自身也是仿生人的真假莫辨之情節(另一個單位的銀翼殺手,非Rick Deckard),這與Rick Deckard猜想電子羊是否會做夢的暗示相互呼應,但卻並未成為如電影般,讓人猜測Rick Deckard是否是仿生人而有詭異莫名的感受。而電影透過仿生人Roy Batty臨死前的一段獨白「淚水消失在雨中」,揭露出其超越人性的神性,卻無法逃避毀滅的必然結局,成了科幻電影中的經典,這亦是電影之收尾較小說更震撼人心之處。如要比較,電影以迷離恍惚的氛圍,揭露出人與仿生人界限之模糊與倒轉,而充滿懸疑性和戲劇張力;而小說則更有種接受命運的無奈感,一種在末世中尋求安頓的況味。但小說更具詩意的是,於起始扉頁上,援引葉慈的詩〈The Song of the Happy Shepherd〉,看似夢見薄霧中的羊,實際上葉慈寫的是半羊半人的牧神faun,但葉慈這首詩的情境,對逝去美好的悼念,無疑更切合《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小說中的末世情調。

        進入狄克的世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界線的模糊與翻轉,迪克善於運用奇詭的想像,將書中人物拋入一個恍惚變動,虛無難解的世界。所有以為穩固的標準、可觸摸的世界、真實的人際關係,實際上卻是在一個更大的懸念或變幻中。「銀翼殺手」中,測試仿生人的儀器和提問,自然地失去效用;在「關鍵報告」中,防治犯罪的預測系統,也自有其不穩固,受真實情境和人為詮釋之間的互動而失去其預測性;在「Total Recall」中,記憶在被植入與原初記憶之間,難辨孰是孰非;在「異形終結」中,戰場上的老弱婦孺,可能就是轉瞬間取人性命的殘酷機器;在「命運規劃局」中,看似平穩的人生,只要規劃員的疏忽,就會徹底改觀,除非重被規劃而失去記憶,否則該質疑的是目前的世界是否真實;在「強殖入侵」中,自以為是人類的主角,實際上已經是外星人的頂替,卻渾然不覺。狄克的翻轉,的確充滿戲劇性與懸念,和了解真相之後的後座力。

        然而,我覺得狄克許多最精采的作品尚未改編翻拍,或者還不好改編翻拍。在目前的閱讀經驗中,最奇詭莫名的,莫過於《尤比克》和《死亡迷局》,這都寫於《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之後。《尤比克》被時代雜誌列為1923年以來百大最佳英語小說,狄克曾將之改編為電影劇本,但目前尚未看到此作上映。此書在每一章前,用類似廣告的口吻銷售尤比克,但卻與故事之推進毫無關係,這充滿懸念的安排,在故事結束前,讀者才明瞭尤比克究竟為何物,究竟有何功效(但對其來由依然詭測莫名),這不能不說是高明至極的敘事手法。此作的主要懸念,與短篇小說《死者的話》(同樣收錄於《少數派報告》中),有異曲同工之妙,採用了狄克自創的親友亡靈館和中陰身之科幻設定。那是在人死之前將身體凍結於其間,但僅存的生命火花,可透過特定的設備連線,於選定的時間,與生人溝通,每溝通一次,也就離死亡更近一步。故事的背景涉及到超能力遍布的世界中,反超能組織如何保護人們避免超能者的窺探。透過反超能者們前往月球執行任務的過程,遭遇襲擊之情節,而帶出一個真幻不分、時光倒流式錯置與迷霧中的掙扎之詭暗世界,最終,才於故事結尾處翻轉軸線,揭露真相,帶來生與死迷霧間的光明與一絲希望。此作的迷離幻境,真假難辨,更甚於前此讀過的迪克諸作。而《死亡迷局》透過一個詭異星球的神秘氛圍,心理學家、醫師、電子專家、神學家等各種專業的人,分批抵達這個星球,迎接他們的,是人與人間的猜忌與不信任。故事情節在前往一神秘建築中展開,塑造出奇詭莫名心理張力和晦暗氛圍,並暗寓對神、信仰的質疑。讀到最後,徹底翻轉的情節,頗讓人驚訝與驚嘆。此作的布局構想,早於神經漫遊者(Neuromancer,1984)、駭客任務(1999)的創發,寓示了賽博朋克(Cyberpunk)小說的根源,只比應該是真正的創始之作,Daniel Francis Galouye(1920-1976)之作《Simulacron-3》(1964,中譯翻為《十三層空間》,取自1999年改編的電影The Thirteenth Floor),晚了六年。非讀到《死亡迷局》最後一章,不能瞥見真相,但就連最後一章也是真幻相參,讓人莫名所以。

        其餘的作品,也自有其不同的魅力,比如《流吧,我的眼淚》,同樣也是被拋擲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位人氣歌手,突然從鎂光燈前的焦點被拋擲入一個全然不認識你的警察世界,一種錯置的突兀和滑稽。讀到後來,才發現翻轉故事軸線的關鍵人物,是說出「流吧,我的眼淚」的警察將軍的妹妹,劇情的超展開,完全拜其吸毒後的幻覺所致,而這也是迪克對其早逝手足的一種懷想和紀念。此書寓有某種荒謬的對照,又蘊含濃烈的抒情印記,獲得1975年的John W. Campbell紀念獎,且於1988年被改編為舞台劇演出。而獲得1963年雨果獎的《高城堡裡的人》,也是迪克唯一得此殊榮之作,以開創架空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的科幻設定著稱。在其設定中,二次世界大戰由軸心國(Axis powers)獲勝,因此世界的秩序由德國、日本、義大利控制,美國被刮分成三部分,東半部由德國,西半部由日本管控,而中間是非武裝自治區。此作用寫實主義的筆法,寫出戰後美國被殖民者,如何在迎合殖民者的心理中,陷入掙扎。且營造出在德式極權統治下,充滿猜疑、不信任的氛圍。唯一提供指引的,是小說中的《易經》占卜。狄克對東方思想的援引,對《易經》的研究,恐都有可再深究之處。此作藉《易經》占卜之效,看似得出不確定性中的明確方向,然而迪克又暗示出對卦爻辭之解讀,操之於個人,又將確定性推入不確定中。書中模糊真實與想像的,是書中之書《蝗蟲成災》的暗自流傳,這是「高堡裡的人」所創作的虛擬故事,描述同盟國戰勝後的世界,以更接近我們所熟知的世界(但又有所不同)故事,替被殖民者帶來某種想像的慰藉。此種寫實式的科幻設定,與狄克主要的科幻小說不同,但在各種人際關係的冷靜描寫中,依然還是有迪克對歷史面貌、真實與虛構界線的大膽拆解。

        迪克其餘的作品,如《泰坦棋手》,描寫熱衷於棋賽的泰坦人,於統治地球後,繼續用棋賽控制地球。但潛藏的不穩定因素,就是其激進派與溫和派之間的對立,激進派企圖假冒人類,以達到控制地球的目的。主角們如何透過棋賽,揭發陰謀,扭轉局勢,是此作扣人心弦之處。本書涉及對心電感應能力的隨機控制問題,以及藥物增強或削減感應的效用之探討,同時對於人與外星人換位思考恍如迷幻狀態之描述,既生動又離奇。近似於大富翁棋賽的賽局規則,在猜測與虛張聲勢間洞察人心人性,其科幻設定頗為新穎。而《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聖痕》,同樣是立足於迷幻議題的科幻創造,也充滿了離奇詭異的經驗。在所設定的未來世界和殖民生活中,違禁品迷幻藥糖麻的銷售與後繼者嚼麻的商業競爭之表象下,是重重幻境套疊的燒腦奇詭敘事,同時指向的是對宗教聖餐聖痕、表象與本體之交互移置滲透的哲學反思,這是後座力極強及相當耗費腦力的一個故事,對於幻覺得以取代真實、塑造真實的探索,在幻覺中打破時空連續體之種種想像,依然是迪克最擅長的真幻模糊之路數。而《倒數第二個真相》,與《血錢博士》同樣有指向當時冷戰政治局勢的反諷,後者極力描繪核爆炸後,倖存者如何生存的實況。而前者則更聚焦地對政治統治愚民的本質,進行辛辣地反諷。其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設定,在地面者,少數的揚斯人虛構核戰爭的持續對峙,以欺瞞地底蟻箱工人不斷製作來敵機器人,既可作為揚斯人的科技隨從,又讓其得以劃定領域,維繫騙局。此書時光旅行要素的置入,是小說中的萬用法寶,雖營造奇詭劇情,但結局也失之草率。不過,此作最大的反諷,還是針對以演講,電視遂行洗腦,以維繫統治的政治操作手法,暗寓嘲諷,雖然此一主題被包裹於陰謀布局之中。故事中兩個階層的對比,讓人想到1984、鐘點戰、極樂世界、北京摺疊等科幻主題。但作為先行者,狄克的奇詭想像,充滿幽默諷刺,卻毫不遜色。

        這半年多以來,利用南北往返的路途,於高鐵上閱讀Philip K.Dick,往往一展卷,就引人流連駐足。不知不覺間,已抵達目的地。讀完後,就在登記已讀書目的檔案中,略為註記當時的感受,以作備忘。幾個月過去,這零碎時光的積累,也頗可觀。閱讀狄克的過程中,除了在其離奇變幻,莫測其結局的故事中,得到想像的遨遊與滿足,同時又發現迪克除了對藥物特別熟稔之外(這是他為精神病所苦,久病而帶來的收穫),對榮格心理學和古典音樂也有研究。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主角Rick Deckard所追捕的一名仿生者,就是在歌劇院中演出莫札特歌劇,飾演帕米娜的女伶。而《流吧,我的眼淚》的小說名,是取自英國文藝復興歌曲家、魯特琴大師John Dowland(1563-1626)的歌曲曲名。《泰坦棋手》中,主角的好友,約瑟夫‧施靈,在退下棋手領主後,開了間唱片行,此書第四章中,有著對威爾第、董尼采蒂、普契尼歌劇和韓德爾詠嘆調的描寫,和對二十世紀上半葉著名女中音、男高音及其唱片的描述,因而此作中充滿了不少提到歌劇或演唱者的橋段(也有很多榮格的段落)。更重要的是,來自土星衛星泰坦的外星人,冠以「瓦格」之稱,實際上其靈感來自於迪克最喜歡的作曲家華格納(對岸或譯為瓦格納)。《血錢博士》第八章,核爆後的人勉力維持生活,其中還有幾人聚集起來,成立「嚴肅的古典音樂社團」,演奏巴洛克作曲家的樂曲。諸如此類不經意卻偶爾出現的古典音樂線索,也是身為古典樂迷,閱讀狄克之作,時時感到驚喜的另一緣由。

(註,此文中,迪克與狄克交互出現,一開始是有意,後來則由電腦於打字過程中自行決定。一來這是Philip K.Dick的兩個不同中譯,二來或也可呈現迪克給我的變幻無定之感。又,圖片取自網路,看著迪克小說琳瑯滿目,洋洋灑灑數十部,也可過過乾癮,並期待日後的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