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短文,是從一則臉書貼文延展而成的。但是,此情此景,以及蟄藏已久的記憶突然噴湧傾瀉而出,又豈是一則短短的貼文所能承載?(雖然,在習慣輕薄短小的臉書世界,這些文字已自屬長篇)以下,先「貼上」這些毫不費力就流洩而出的語句:
「習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剛好本週回南部老家,在書架上找到林文月編的這本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預計做為日後高鐵行旅的讀物。翻開扉頁,赫然可見舊行跡。原來在剛畢業的稚嫩年代,曾經於一女中聽過林文月的演講,倏忽之間,埋藏的記憶隱隱浮現。突然想起,實習結束時,學生們送的籤筒,徘徊斗室間,印象可及的位置間並無蹤影。內心略有惆悵,為這可能不復出現的隱翳感到失落。但冥冥中,似有牽繫。我於書櫃角落間,喜見竹筷身影。彷若重新接續記憶。我隨意撥動竹籤,五味雜陳地抽籤。輕輕揭起紙捲上封貼的數字圓點,展讀一份份地下工作而寫就的娟秀字跡,重溫多年前學生的祝福與支持。恍若重又見到一個稚嫩單純的年輕人,滿懷教學熱忱,摸索嘗試,匍匐前進的身影。從一份份籤紙留言中,某些早已忘卻的記憶隱微竄出,但依然隱晦難解。學生們的臉孔和姓名早已淡忘,唯有此物,唯有出自諸多蕙質蘭心之手的鼓勵與祝福,方是維繫今與昔的薄弱臍帶。我依稀記得,上半年的教學不甚出色,至下半年方才稍微扳回一城。也依稀記得,學生對我愛好文學的熱忱、投入古典音樂的興趣,以及用書法批改書法作業的付出,感到印象深刻。而臨別前的贈言,希望報考台大中文研究所的追求,也激起學生的同感。當初投入教學的傻勁,如今看來頗為青澀,但至少,目前還是接續當時的理想,在中文的研究中、在書法與音樂的游藝間,持續努力,不曾偏離。這些聰慧的學生,如今恐怕多已嫁為人妻,或投身於社會各領域中,嶄露頭角。但至少,這一年的獨特體驗,於我年輕時代,深有意義。而回顧舊事,但見時光匆遽,指間逝水,倏忽已成陳跡,亦不禁有所慨歎!」
這次的感觸和臉文的繕就,的確是突然而來的。然而,我似有預感,臉文只是小小的開端,曾經許下的文諾,未償完了結的債,終將逼著我有所回應。
其實,已有多次,在不同時空情境的誌文中,埋下遙相接應的針線:2009年,一篇回顧 紅色小提琴電影,首次提到實習一事。而2010年一次墜入舊居斗室的心馳神想,一番 自我對話,不僅尋回已失落遺忘的「聆樂手記」,也是「北一女學生送的籤筒」暗示般登場的時刻。將近半年多後,此筆寫作構想被我納入十條主題中的 第六條。而後,另一瓣痕跡,則埋藏於一年後一篇述及 兼任講師生涯的文章,提及再次偶遇實習指導老師之事。最後一縷線索,則分布於紅色小提琴 小提琴協奏曲之記憶疊置中。
五個碎片般的小織錦,鑲嵌於更大的敘述脈絡中,並不起眼,大都僅輕輕帶過。然而,這些織錦碎文,自有其原先屬於某段足以煥彩成章的生命絲綢之一袖一衫,其難以磨滅消褪,因為此段經歷之難得。
大四選擇實習學校,就以一女中為志願之一,原因無他,全台首屈一指的純女校高中,日後正式擔任教職時,必難踰越高牆而入,不妨利用實習機會,一窺究竟。冥冥中機緣暗合,我和同系丙班的另一位男同學,順利進入一女中。當時抱持相同想法的師大實習生,為數不少,因而,我們遇見了來自數學系的五六位數學老師,以及物理系和音樂系的兩位女老師(還有我已遺忘系所的它系老師)。將近十位實習老師,被安排於近地下室的一間獨立辦公室,由於年齡相近,第一屆實習老師也備受學校尊重(聽說其後的實習教師,待遇每況愈下,之後此類型的實習也已取消,可見政府對教育的漠不關心,學校也樂於使喚實習生)。老師們除了跟班觀摩,或主授幾週或接起一班之外,其他教學庶務不多,因而在校期間頗可交流融洽,一年間,同事之情誼和暢。我也交到一些朋友,一位數學系老師喜讀李商隱詩,愛背詩,讓人驚奇而敬佩;且認了一個乾妹妹。然而,或許真是年少輕狂,或許其後的人生,流轉變化太劇烈,這些朋友多已失去消息。
在實習過程中,一開始主要跟課觀摩。臧老師是北一女名師,為人正義凜然,聲若洪鐘,指導文章誦讀,別是一絕。課堂講授切中要點,並啟發學生人生道理,深獲小綠綠們喜愛。相較而言,彼時的青澀實習老師,學問和教學經驗均不足,又生性害羞,憑的只是默默關心學生,以及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書法及古典音樂的游藝熱忱,而慢慢獲得某些學生的關注和欣賞,尤其用毛筆字批閱同學的書法習作,更讓同學印象深刻。一年的實習生活,慢慢地從跟課到上台負責一個課文單元,有了獨當一面的機會,努力適應教學、備課而讓課程更有深度,雖難以滿足所有台下聰慧的小綠綠,但多多少少,也讓學生慢慢感受到我的進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臧老師在校慶中扮演搖滾歌手,粉墨登場,成為全場的焦點。老師關注學生且願意不計形象地演出,這份用心,讓我十分佩服。也還好臧老師授課強調啟發與引導,而非專注於資料講義的補充,正切合我的教學質性,因而,我所獲得的啟迪,首先是對學生的引導,其次才是教學方法之運用。
一一展讀學生巧思製作的小紙籤,腦海閃爍些圖景、畫面,但卻依稀不真切。我早已忘記當初為何無法參加學生畢旅,或能留下些不同的回憶。也隱約想起,校慶時走訪學生創意鬼屋之心情,某些段片憶想瞬時浮現,但又無法捕捉。也記得到台北車站演藝廳欣賞學生的公演。而印象中,某些和我比較好的學生,卻沒有留下籤紙,如今思之,也不得其然。某些記憶斷片,因為網誌的紀錄,特別深刻,如邂逅紅色小提琴淒美故事;某些印痕,隨著行筆的過程竟忽然湧現,比如曾和比較契交的數學系同仁,於實習末尾,一同到電影院參觀星際大戰首部曲,我也曾將當時寫就的行草長卷贈與對方,但那想必是十分率意缺少法度之作。而由學生巧心製作的紙籤,字裡行間,我才在這數十年的追求奮鬥後,找到當初向學生剖白的志願和本心,那場臨別贈言,早已忘記向學生陳訴甚麼,但其精神主旨倒是十分顯壑,就是立定考研究所的志向,並與學生相約在台大校園。或許,對即將從大二升上大三,邁向大考的小綠綠們,尤能鼓舞人心吧﹗
歲月匆匆,退伍後一年,果真考上心目中的志願。研究所十年多,於台大椰林大道漫步,也曾想起實習歲月,想起學生純真的眼神。俟後,時光之輪又持續前行,畢業後覓得教職,至今已四年多。恍一回首,要不是扉頁上的稚嫩題詞,我渾不知一去已將近二十年。這期間,籤筒一直都在,只是從網誌曾經提到的書櫃上,不知何時,被移置於櫃底一角。這一次,差點錯過,以為失落了,也等於失落了這段記憶唯一的信物。這些年間,雖然擱置蒙塵,但還是小心翼翼保存著,就連小圓點貼紙,也大多完好,僅有少數不小心撕毀。因為,這是與記憶中這些聰慧蘭質的高中女孩們,唯一的牽繫。從紙籤上的文字可知,有些學生僅是應付而已,或簡略或寥寥數句,但願意於地下工作中留下印跡,還是一份心意。然而,總有少數,用心寫就的文字,在小小寸幅間,密密麻麻地織著真心流露的語句,卻是情感真摯地發抒、珍惜這一年的情緣,珍惜相處的餘光。時光匆遽,如今,學生們想必四散於各地,或為人妻,或為主管,或旅居異國,恐也早忘記當初這位靦腆的新手老師。但一女中的一年,卻對我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然而,是否真的不曾於其後的歲月,重遇實習時的學生?並不是! 贈我籤筒,是實習班級中的一班,的確失聯已久。然而,曾經於台大校園,遇見另一班的學生,已就讀中文系。畢業後,也曾聽聞其父為著名教授的該名學生,出國繼續深造。而後,因緣就愈形離散、日漸佚失,這段記憶也日益遙遠、惚恍。被繁忙的大學學術新手的忙亂,不斷添加閱讀柴火,而堆疊蒙塵,幾乎難以捃拾。僅存籤筒和相簿上的零星舊照,可供懷想。
文字,就如同實物一般,能留存記憶,讓時光之摧折稍緩一些。如是,異時異地再重讀這篇紀載,希望或能喚起某些遺失已久的記憶,某些時光深處的臉孔與事件,能再次浮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