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30日 星期日

籤筒憶往



         這篇短文,是從一則臉書貼文延展而成的。但是,此情此景,以及蟄藏已久的記憶突然噴湧傾瀉而出,又豈是一則短短的貼文所能承載?(雖然,在習慣輕薄短小的臉書世界,這些文字已自屬長篇)以下,先「貼上」這些毫不費力就流洩而出的語句:

        「習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剛好本週回南部老家,在書架上找到林文月編的這本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預計做為日後高鐵行旅的讀物。翻開扉頁,赫然可見舊行跡。原來在剛畢業的稚嫩年代,曾經於一女中聽過林文月的演講,倏忽之間,埋藏的記憶隱隱浮現。突然想起,實習結束時,學生們送的籤筒,徘徊斗室間,印象可及的位置間並無蹤影。內心略有惆悵,為這可能不復出現的隱翳感到失落。但冥冥中,似有牽繫。我於書櫃角落間,喜見竹筷身影。彷若重新接續記憶。我隨意撥動竹籤,五味雜陳地抽籤。輕輕揭起紙捲上封貼的數字圓點,展讀一份份地下工作而寫就的娟秀字跡,重溫多年前學生的祝福與支持。恍若重又見到一個稚嫩單純的年輕人,滿懷教學熱忱,摸索嘗試,匍匐前進的身影。從一份份籤紙留言中,某些早已忘卻的記憶隱微竄出,但依然隱晦難解。學生們的臉孔和姓名早已淡忘,唯有此物,唯有出自諸多蕙質蘭心之手的鼓勵與祝福,方是維繫今與昔的薄弱臍帶。我依稀記得,上半年的教學不甚出色,至下半年方才稍微扳回一城。也依稀記得,學生對我愛好文學的熱忱、投入古典音樂的興趣,以及用書法批改書法作業的付出,感到印象深刻。而臨別前的贈言,希望報考台大中文研究所的追求,也激起學生的同感。當初投入教學的傻勁,如今看來頗為青澀,但至少,目前還是接續當時的理想,在中文的研究中、在書法與音樂的游藝間,持續努力,不曾偏離。這些聰慧的學生,如今恐怕多已嫁為人妻,或投身於社會各領域中,嶄露頭角。但至少,這一年的獨特體驗,於我年輕時代,深有意義。而回顧舊事,但見時光匆遽,指間逝水,倏忽已成陳跡,亦不禁有所慨歎!」

        這次的感觸和臉文的繕就,的確是突然而來的。然而,我似有預感,臉文只是小小的開端,曾經許下的文諾,未償完了結的債,終將逼著我有所回應。

        其實,已有多次,在不同時空情境的誌文中,埋下遙相接應的針線:2009年,一篇回顧 紅色小提琴電影,首次提到實習一事。而2010年一次墜入舊居斗室的心馳神想,一番 自我對話,不僅尋回已失落遺忘的「聆樂手記」,也是「北一女學生送的籤筒」暗示般登場的時刻。將近半年多後,此筆寫作構想被我納入十條主題中的 第六條。而後,另一瓣痕跡,則埋藏於一年後一篇述及 兼任講師生涯的文章,提及再次偶遇實習指導老師之事。最後一縷線索,則分布於紅色小提琴 小提琴協奏曲之記憶疊置中。

        五個碎片般的小織錦,鑲嵌於更大的敘述脈絡中,並不起眼,大都僅輕輕帶過。然而,這些織錦碎文,自有其原先屬於某段足以煥彩成章的生命絲綢之一袖一衫,其難以磨滅消褪,因為此段經歷之難得。

        大四選擇實習學校,就以一女中為志願之一,原因無他,全台首屈一指的純女校高中,日後正式擔任教職時,必難踰越高牆而入,不妨利用實習機會,一窺究竟。冥冥中機緣暗合,我和同系丙班的另一位男同學,順利進入一女中。當時抱持相同想法的師大實習生,為數不少,因而,我們遇見了來自數學系的五六位數學老師,以及物理系和音樂系的兩位女老師(還有我已遺忘系所的它系老師)。將近十位實習老師,被安排於近地下室的一間獨立辦公室,由於年齡相近,第一屆實習老師也備受學校尊重(聽說其後的實習教師,待遇每況愈下,之後此類型的實習也已取消,可見政府對教育的漠不關心,學校也樂於使喚實習生)。老師們除了跟班觀摩,或主授幾週或接起一班之外,其他教學庶務不多,因而在校期間頗可交流融洽,一年間,同事之情誼和暢。我也交到一些朋友,一位數學系老師喜讀李商隱詩,愛背詩,讓人驚奇而敬佩;且認了一個乾妹妹。然而,或許真是年少輕狂,或許其後的人生,流轉變化太劇烈,這些朋友多已失去消息。

        在實習過程中,一開始主要跟課觀摩。臧老師是北一女名師,為人正義凜然,聲若洪鐘,指導文章誦讀,別是一絕。課堂講授切中要點,並啟發學生人生道理,深獲小綠綠們喜愛。相較而言,彼時的青澀實習老師,學問和教學經驗均不足,又生性害羞,憑的只是默默關心學生,以及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書法及古典音樂的游藝熱忱,而慢慢獲得某些學生的關注和欣賞,尤其用毛筆字批閱同學的書法習作,更讓同學印象深刻。一年的實習生活,慢慢地從跟課到上台負責一個課文單元,有了獨當一面的機會,努力適應教學、備課而讓課程更有深度,雖難以滿足所有台下聰慧的小綠綠,但多多少少,也讓學生慢慢感受到我的進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臧老師在校慶中扮演搖滾歌手,粉墨登場,成為全場的焦點。老師關注學生且願意不計形象地演出,這份用心,讓我十分佩服。也還好臧老師授課強調啟發與引導,而非專注於資料講義的補充,正切合我的教學質性,因而,我所獲得的啟迪,首先是對學生的引導,其次才是教學方法之運用。

        一一展讀學生巧思製作的小紙籤,腦海閃爍些圖景、畫面,但卻依稀不真切。我早已忘記當初為何無法參加學生畢旅,或能留下些不同的回憶。也隱約想起,校慶時走訪學生創意鬼屋之心情,某些段片憶想瞬時浮現,但又無法捕捉。也記得到台北車站演藝廳欣賞學生的公演。而印象中,某些和我比較好的學生,卻沒有留下籤紙,如今思之,也不得其然。某些記憶斷片,因為網誌的紀錄,特別深刻,如邂逅紅色小提琴淒美故事;某些印痕,隨著行筆的過程竟忽然湧現,比如曾和比較契交的數學系同仁,於實習末尾,一同到電影院參觀星際大戰首部曲,我也曾將當時寫就的行草長卷贈與對方,但那想必是十分率意缺少法度之作。而由學生巧心製作的紙籤,字裡行間,我才在這數十年的追求奮鬥後,找到當初向學生剖白的志願和本心,那場臨別贈言,早已忘記向學生陳訴甚麼,但其精神主旨倒是十分顯壑,就是立定考研究所的志向,並與學生相約在台大校園。或許,對即將從大二升上大三,邁向大考的小綠綠們,尤能鼓舞人心吧﹗

        歲月匆匆,退伍後一年,果真考上心目中的志願。研究所十年多,於台大椰林大道漫步,也曾想起實習歲月,想起學生純真的眼神。俟後,時光之輪又持續前行,畢業後覓得教職,至今已四年多。恍一回首,要不是扉頁上的稚嫩題詞,我渾不知一去已將近二十年。這期間,籤筒一直都在,只是從網誌曾經提到的書櫃上,不知何時,被移置於櫃底一角。這一次,差點錯過,以為失落了,也等於失落了這段記憶唯一的信物。這些年間,雖然擱置蒙塵,但還是小心翼翼保存著,就連小圓點貼紙,也大多完好,僅有少數不小心撕毀。因為,這是與記憶中這些聰慧蘭質的高中女孩們,唯一的牽繫。從紙籤上的文字可知,有些學生僅是應付而已,或簡略或寥寥數句,但願意於地下工作中留下印跡,還是一份心意。然而,總有少數,用心寫就的文字,在小小寸幅間,密密麻麻地織著真心流露的語句,卻是情感真摯地發抒、珍惜這一年的情緣,珍惜相處的餘光。時光匆遽,如今,學生們想必四散於各地,或為人妻,或為主管,或旅居異國,恐也早忘記當初這位靦腆的新手老師。但一女中的一年,卻對我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然而,是否真的不曾於其後的歲月,重遇實習時的學生?並不是! 贈我籤筒,是實習班級中的一班,的確失聯已久。然而,曾經於台大校園,遇見另一班的學生,已就讀中文系。畢業後,也曾聽聞其父為著名教授的該名學生,出國繼續深造。而後,因緣就愈形離散、日漸佚失,這段記憶也日益遙遠、惚恍。被繁忙的大學學術新手的忙亂,不斷添加閱讀柴火,而堆疊蒙塵,幾乎難以捃拾。僅存籤筒和相簿上的零星舊照,可供懷想。


    文字,就如同實物一般,能留存記憶,讓時光之摧折稍緩一些。如是,異時異地再重讀這篇紀載,希望或能喚起某些遺失已久的記憶,某些時光深處的臉孔與事件,能再次浮漾。




2017年4月28日 星期五

沛然之充盈


         許久未有如此暢快的交響曲體驗,一種噴湧而發,沛然莫之能禦的力度和氣勢,席捲天地之間的風生水起,涵括宇宙脈動的潮漲氣合,雄厚高峻中,迤邐出變幻莫測卻又紋理清晰的萬千氣象。這讓人醉心難捨的交響曲,出自英國作曲家Stanford(1852-1924)之手,在先前聽過的Stanford諸多鋼琴協奏曲、小、大提琴協奏曲中,樂團與獨奏樂器的抗衡與協奏,竟敵不過管弦樂堂皇浩大之聲。或許,這才是Stanford的看家本領,或許,這是他與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最深邃的牽繫,一種稟自布拉姆斯渾厚高駿之深情而上溯至貝多芬昂揚勁健之風骨的交響曲正宗流脈。

        史丹福第三號交響曲「愛爾蘭」(Irish),其聲息和布拉姆斯(Brahms,1833-1897)交響曲互通,幾乎讓人以為是布氏四首交響曲之外的未刊稿,一份隱藏許久終又重見天日的珠玉之聲。第一樂章氣魄峻偉之第一主題,頗似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一樂章,但不如布氏稜角分明、剛毅堅拔,主要得力於第二主題,如暖風般吹拂平野,讓人不禁神思高遠,徘徊瞻眺,而見雲色悠遠,長河深沉。第二樂章詼諧曲般的動態推湧,慢板則留置於第三樂章,讓人想起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也將抒情樂段埋藏在樂團齊鳴以久後的第三樂章伊始。此樂章之動態表現更為淋漓盡致,中段如行進般之流暢舒展,則有布拉姆斯第二號交響曲田園式之氛圍和意蘊,在前後動態迫力中尤為清新悠遠。第三樂章之悠悠抒情,並不是內向性的耽溺或掘深式的剖白,因而在抒情之純度和精煉感,不如布拉姆斯慢板之深沉,而有種淡雅素靜之餘味,如從清晨薄霧中,甦醒、綻放的自然生機,像漸次展開之畫卷,點染上鳥鳴、小草、清風與流水。但此樂章最精彩之處,竟埋伏於後半段,當聽感已沉浸於這幅田園寫生畫中,彷彿濃雲密佈般倏忽變天,迴盪響徹雲霄之號角主題,並推展匯聚成高昂而燦爛之聲響,以及更具內在張力之情感噴湧,這或許是整首交響曲中最深沉幽邃的時刻。其招式更神似布拉姆斯式飽滿厚實之掌風,所席捲而至的生命悲壯感。也或許,是由於Stanford以愛爾蘭民謠The Lament of the Sons of Usnacht化入此曲,同時也見於布氏第四號交響曲慢板樂章之民謠主題。此種神似,因而不是誰仿擬誰的汲取、借、引之問題,而是採擷本源之暗合,是文化底蘊之一種聲息互通,此乃德國音樂的血脈與愛爾蘭土地之融會無間,渾然一體,故其神韻如此貼合。

        若說Stanford愛爾蘭交響曲前三樂章,皆讓我曲中應曲、意中尋意而聯想到布拉姆斯寬厚內斂之樂風,然而,最具愛爾蘭神采的第四樂章,也是聽曲時最讓人神思昂揚、意興高舉之會意時刻。這第四樂章,發自愛爾蘭土地血緣中的真實觸引,根源於兩首愛爾蘭曲調:導奏後的Molly McAlpin,以及四分鐘後半之Let Erin remember the days of old,其後再次湧現的Molly McAlpin主題,更是此樂章之高潮。然而,若以為此曲僅如此而已,便太小看Stanford了,結尾終止式二曲調之交錯分合,一直到曲終,才是精采至極的樂段,讓人昂揚振奮,一掃陰霾,而在樂曲結束時仍意猶未盡,深被撼動。許久了,一首交響曲四樂章,都能讓我心動神馳,意念迴旋的體驗,寥寥可數,在德弗札克(Dvorak,1841-1904)堂皇開闊的第八號交響曲、孟德爾頌(Mendelssohn,1809-1847)深美滄桑的蘇格蘭交響曲之外,竟然由Stanford這首名不見經傳的交響曲填補其後的匱缺(雖然在首演後造成成功,將Stanford推升為交響曲作曲家,然而Stanford過世後並未流行)。Stanford此曲,喚起我曾巡弋遨遊交響曲世界的美好體驗,在網誌多偏向於協奏曲、獨奏或室內樂奏鳴曲的走向之外,這首根植於愛爾蘭泥土、田野、丘陵、微風之上的美妙樂音,以其明朗而健挺的格局,壯闊昂揚的氣勢,流轉自然的筆法,帶領我翱翔於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充滿希望美好的世界,一個早已褪成蒼白的歷史印記,卻透過音樂背後隱藏的精神根苗,讓人再次重遊。

        補白的第五號愛爾蘭狂想曲,讓人想起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和德弗札克之斯拉夫舞曲,同樣是民謠律動風之奔逸盡興,但管弦化之愛爾蘭狂想曲,形神俱足,奔放淋漓,豪宕盡興,卻在中段插入旖旎柔情之旋律,以及多變的狂想旋律,此曲民族意味無疑更濃烈,更意興淋漓,更沛然充盈,聽聽二到三分鐘之聲響匯聚,營造高潮,便能體會Stanford駕馭管弦樂之能力。而聽聽六分鐘後清新悅人之淡雅旋律,便能感受Stanford管弦樂細膩刻寫的能力,也替此曲注入綿延廣邈的田野氣息。而此曲最終的高潮,雖不如前半段張力十足,而更明暢愉悅,但亦是Stanford最擅長的浩大場面和主題交織。或許,Stanford真的是一個不該被遺忘的姓名,在英國樂壇曾經舉足輕重,教育出一兩代英國作曲家中堅人物,自身之作曲名聲卻湮滅掩藏,而不如佛漢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1872-1958)、霍爾斯特(Holst,1874-1934),豈不讓人慨歎﹗希望經由網誌的介紹,能讓Stanford之樂音,再次飄揚於愛樂者耳畔﹗

        以下聽的是Molly McAlpin


        以下聽的是Let Erin remember the days of old


        以下聽的是Charles Villiers Stanford Symphony no. 3第四樂章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想像之翼(上)


        樂多想盡辦法在網誌中插入各式廣告,已漸影響到閱讀的樂趣,但依靠廣告生存又是必要之惡,也僅能視而不見,希望不要影響諸位來客閱讀的心情。

        剛剛臉書朋友希望我能分享網誌的連結,以便閱讀舊文,朋友的默默支持,讓人感動,但也讓我感覺心虛。此地匱缺已久,未端出新菜色,僅有蒙塵的舊作可充當店肆之陳列,實在慚愧。但現實生活所限,須將全部心力投注於吃力不討好的研究中,網誌只能餘暇時偶一為之,因而匱缺實乃必然,所幸九百多篇的文章算有份量,或可再讓來客時習之,莫忘之。

        另外,朋友的要求也透露一項警訊,當臉書成為日常,網誌漸翳邊緣,此地的冷清將如時勢所趨,難以避免。然而曾經投注的心力,未來又將付出的斷續心血,真將蟄藏於浩渺網海中,不復有人煙關注﹖或許如此,或許也不!然而,最近在繁忙的研究生活中,充盈著撰述論文,修改論文,消化資料,構思論題的無限迴圈。但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唯有透過網誌的記載,才能真正留下人生的印記;唯有此地的思考、摸索,想像羽翼的翱翔,真心誠意的表露,才是真實的自我。工作所需所投入的精力,僅能換算成孤寂的學者生涯和一篇篇交由專家閱讀的文章,甚或只是升等過程中的微薄數字,那是人生的一個面向。雖然積累的是多少潛心的思索,多少探尋的叩問,多少與現行不合理的制度相對抗而不得不屈從的遭遇(最近最有感的是投稿期刊,論文字數的限制,在資深教授與年輕學者之間的世代不平衡),多少肯定與質疑之間的拉鋸與修正,最終蛻變成被人論斤秤兩的數字或評頭論足的學術標籤,其所潛藏的體制化之本質,始終與我自由的本性相牴觸。因而,當所有的精力投注於此,剩餘的點點餘暇,在這些斷片中,自在地涉獵、閱讀,呼吸僅存的養分,我才真切感受到自由思考的樂趣,能真切地朝向一個學養與生命交融無間的傳統文人生命典範,跨出微幅步伐,感到衷心喜悅。而不是成為西方學術體制下,作為研究工具的標籤而活著。即使這樣的片刻,斷續分布在南來北往的高鐵旅次中,斷續散逸在正事忙完後,得以濡毫揮灑的時刻。我珍惜這樣的時刻,珍惜每一次可以透過網誌,透過文章自由書寫的時刻,不會因為臉書按讚數量的單薄而感到被冷落的心理落差,雖然我已習慣且視為平常。能真正自由發抒,無須在乎讀者的反應,無須刻意塑造自我形象,真是讓人暢快而欣悅,或許這也正切合寫作的初衷,切合當初設立此網誌的本心。

        拉拉雜雜扯了一推,看似是籠中鳥離籠高歌,不擇音而出,實則將在灌水中慢慢渡到這次書寫的主題。這幾年南來北往,於高鐵旅次的零碎時間中,積累不少讀書、思考的個人時光。於往返間,曾貯思詩句,構寫對聯及近體詩,也曾翻讀印譜,只差沒直接動刀碎石;更多的時間,是閱讀各種研究之外的書籍(有些有關,大多數無關),含括了人物訪談、音樂類型、感應或超感知覺主題、繪畫對談、書法隨筆或翰墨聞見。這半年以降,高鐵讀書的時光中,佔據最多篇幅的是科幻小說的邂逅,這一兩年間,算是我科幻小說的爆發年,不僅蒐羅了更多早期或少見的科幻類型電影,更接觸許多經典的、或剛上市的通俗科幻小說,接觸到的小說家姓名,以及積累購藏的小說數量,已遠遠超越了博士班時期翱翔於Isaac Asimov(艾西莫夫,1920-1992)、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 Clarke,1917-2008)、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沙丘系列的作者)等經典作家的醍醐體驗,以及更早的大學階段巡遊於星際大戰後傳系列小說所構成的有限視域。大學及研究所階段,接觸的科幻電影和影集遠超過小說,然而直到這幾年,隨著資訊取得的便利,我才更深掘於紙本的、文字構築的科幻世界,發現許多更值得探索的星圖,諸如以《戰爭遊戲》系列知名的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1951-),開創賽博朋克世界的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之《神經喚術士》系列、深受好萊塢喜愛而屢屢改編電影的菲利普‧狄克(Philip K.Dick,1928-1982)之各種電影的原創構思、以《華氏451度》為知名的美國科、奇幻小說大師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1920-2012),與艾西莫夫、克拉克齊名的科幻巨頭之另一地標海萊茵(Robert A. Heinlein,1907-1988)、以《黑暗的左手》、《地海》系列知名的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1929-),以及老牌科幻作家,於科幻文類開創過程中影響深遠,被視為現代科幻小說之父的H.G. 威爾斯(H.G. Wells,1866-1946),都是我不斷積累收藏而日益延展的圖景。另外,還有許多較不知名,但依然有其代表性的科幻小說家入彀,如以「火星三部曲」知名的金‧史丹利‧羅賓遜(Kim Stanley Robinson,1952-)、以「銀河便車指南」系列聞名的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Noël Adams,1952-2001)、格雷格‧貝爾(Greg Bear,1951-)、大衛‧布林(David Brin,1950-)、保羅‧巴奇加盧比(Paolo T. Bacigalupi,1972-)、約翰‧史卡奇(John Scalzi,1969) 、伊恩‧班克斯(Iain M. Banks,1954-2013),日本小說家小川一水(1975-)等,也在蒐集中慢慢拼湊出超過一本以上的著作。而在此過程中,我還注意到以奇幻系列《冰與火之歌》聞名的喬治‧馬汀(George R.R. Martin,1948-)之科幻作品、加拿大國寶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1939-)的女性主義傑作、以軍事科幻著稱的喬‧海德曼(Joe Haldeman,1943-)、擅寫太空歌劇的彼得‧漢彌頓((Peter F. Hamilton,1960-)、以及美國華裔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1967)和以《三體》系列獲得雨果獎的中國作家劉慈欣(1963-),及甫以《北京摺疊》榮獲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的郝景芳(1984-)。並且重新評估史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及尼爾‧蓋曼(Neil Gaiman,1960)在我閱讀版圖上的地位。

        這些探尋,就像蛛網般不斷串連交錯,一方面是原先對科幻文學的偏好,像線索一般,串聯起從Star trek原著小說到星戰後傳的早期記憶、以及研究所之後於艾西莫夫、克拉克、赫伯特、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1953-)「時間迴旋」系列到丹·西蒙斯(Dan Simmons,1948-)詩意及詭暗兼具的《海柏利昂》浩大時空,並融入彼得‧漢彌頓《北方大道》對星際企業的發展及追查兇案的詳實刻寫,以及Walter M. Miller Jr.之末日文學經典《萊柏維茲的讚歌》,都是探尋路途中的瑰麗圖景。除此之外,即使我全無接觸電玩遊戲,但艾力克‧尼倫德(Eric Nylund,1964)《最後一戰》士官長傳奇系列,卻也是我的案頭讀物,更由此延伸至Greg Bear所寫的前傳《最後一戰‧先行者》三部曲,而接觸到Greg Bear這位硬派科幻作家,他對先行者高超科技文化的描繪,令人神往,而其文化的衰落,也令人感傷。在其後蒐羅科幻小說的過程中,突然發現Greg Bear與先行者中文版中譯作者為同一人,閱讀此作深刻的觸動再次湧現,亦是一緣分牽引之巧遇。

        另一條線索,則由對科幻電影之探尋而來,從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戰爭遊戲」電影,我順藤找到了小說,並蒐羅了《死者代言人》、《安德闇影》以及卡德的其他小說。如從去年年底上映的「異星入境」(Arrival),我購入姜峯楠原著短篇小說集《妳一生的預言》,並驚詫於他構思的細膩和新鮮感,因而對華人科幻小說有所關注。再由於滿心期待時隔35年之續集上映,一次重返「銀翼殺手」的迷濛世界後,開啟我墜入菲利普‧狄克奇詭小說世界之始,且蒐羅了狄克許多代表名作,如「銀翼殺手」之原著《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網羅著名好萊塢電影「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及「命運規劃局」(The Adjustment Bureau)、「魔鬼總動員」和「攔截記憶碼」(Total Recall之舊、新版改編)、「異形終結」(Screamers)等作於一集的短篇小說集《少數派報告》,以及被時代雜誌列入1923年以来百大最佳英語小說之林的《尤比克》(Ubik)及其他,並成為我高鐵旅途的最佳良伴。兩條不同線索的匯聚,拉引,更被其後於網路世界中蒐羅繁簡科幻小說的飢渴目光所引爆,且加入每週關注科幻類新書購藏與否的拉鋸。目前,許多下訂的科幻類書籍尚未到貨,而已經到貨的書籍早已超越先前網羅的總和。這似乎是壓抑許久的苦悶學術生活之外,另一扇可以撫慰人心的閱讀療癒:讓想像遨遊於現實之外,直到銀河深處。然而,這些閱讀只能積零碎之時光以為之,畢竟早已過了如大學時代可盡興閱讀小說的時光,目前,所有閱讀小說的時間都是刀口之外的奢侈,但卻也是讓精神更加豐厚的血脈點滴。

        本想談談近期讀過的幾本科幻小說,只是如此而已,然而話題一開,回顧憶想的力量如潮水般匯聚,不知不覺閒漫溢了將近四千字,佔用太多時間了,我想,真是奢侈! 只好暫時打住,將心力投注於正經事。下次有餘暇再好好接續想像宇宙的心靈之旅,探尋這些不同變貌的詭幻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