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1日 星期日

縈迴吞吐


         被譽為大提琴界的李斯特,David Popper(1843-1913)是十九世紀最負盛名的大提琴演奏家,與Siprutini(1730?-1790?)身後名聲湮滅不同,Popper在世時,與諸多音樂家之經緯交錯,形成一張華彩繽紛之網絡。之前曾在自己的 網誌分享過Popper大提琴音樂,然而,他的音樂與其生平一樣豐富,短暫的晤聽與交會,還有更多難以窮盡的珠玉待編織成串。

        Popper於1861年展開第一次巡演,足跡遍及德瑞、匈牙利、荷蘭與英國,並於1863年後與 Hans von Bülow(1830-1894)搭檔,此後Bülow成為Popper最忠實的支持者。於Bülow的推薦下,進入德國王子Friedrich Wilhelm Konstantin von Hohenzollerne宮廷內,並於1864年於Bülow的指揮下演出Volkman 大提琴協奏曲,而打開知名度。Popper是當時最早將舒曼大提琴協奏曲納入曲目的演奏家。1867年於維也納舉行獨奏會,並加入著名的Hellmesberger四重奏。1872年他娶了李斯特最鍾愛的學生Sophie Menter(李斯特稱她為”my only piano daughter”,1846-1918),並於1873年後密集巡演,然而兩人於1886年離異。Popper於1880年之前巡演於歐洲倫敦、巴黎、聖彼得堡、維也納、柏林等地,獲得盛大的成功,和他合作過的指揮有李斯特、華格納、白遼士、畢羅等,與他搭配的鋼琴家有布拉姆斯、克拉拉舒曼、安東魯賓斯坦、李斯特和畢羅等,而一起演奏的小提琴家有Ede Reményi(1828-1898)、姚阿幸(Joachim,1831-1907)、韋尼奧夫斯基( Wieniawski ,1835-1880)、魏奧當(Vieuxtemps,1820-1881)、Émile Sauret(1852-1920,韋氏與奧氏之弟子)等。1896年於李斯特的邀約下擔任匈牙利音樂院大提琴與四重奏教席,與Jeno Hubay合組四重奏,亦曾與Hubay、布拉姆斯合演布氏的C小調鋼琴三重奏曲。Popper奉獻於匈牙利大提琴教育,培育出諸如 Arnold Földesy、Jenő Kerpely、Mici Lukács、 Ludwig Lebell 及 Adolf Schiffer (1873-1950,János Starker之老師)等大提琴家。

        由演奏家挖掘Popper少見曲目,讓我再次重溫Popper琴音迷魅舒卷的魅力,與上次的聆聽記載相比,僅有一首Polonaise de Concert,Op14重複,著名的為三支大提琴與鋼琴的安魂曲,解說中曾提及,上次領略過其神髓,但並未出現在專輯曲目中,而補入更少見的Op.69之組曲。此曲近似大提琴奏鳴曲,雖不如Polonaise或Mazurka等具蕭邦波蘭韻味的民歌韻律更華美旖旎,但Popper優美旋律比比皆是,尤其第一樂章2分2秒處,更是諸多溫潤美聲中,最渾然一瞥的天籟之音,也是此曲讓人心動神迴的瞬間(其後於5分58秒僅再出現一次),每次重聽,不禁讓人感嘆,Popper是如何在琴音縈迴吞吐處,堆疊拉引,樂思匯聚導引,盤整修飾,終究傾吐出如此動人的美妙樂音?於空際迴身,終如春蠶吐絲般吐盡璀璨之珠玉。

        然而,Popper讓人驚異、驚喜又驚愛之處,正是那源源不絕的美妙旋律,彷彿從匈牙利鄉土沃泉,汲引無窮無盡的靈思,牽緒出諸多抒情繾綣迷離優美卻又壯闊華美之樂思。也因而雖然具備超絕的技巧,然而Popper不以技巧之炫目為極境,始終讓音樂情思之豐沛與技巧之流轉密合無間,於浪漫時代的抒情囈語之外,保留一絲古典精神的均衡,而不流於個人獨白式的孤絕;正如Siprutini(1730?-1790?),於古典節制之面貌中,留存巴洛克流利生動之姿態,這也是兩人對舉賞玩時,最耐人尋味的體證。

        也因而,僅用「李斯特」的標籤來連結Popper,比附僅能停在表層的感官誘引、印象疊加,無法深入Popper音樂之核心,雖然此精神從Op.69組曲第四樂章已淋漓可見,但更興到神隨的代表,毋寧是最後一曲匈牙利狂想曲,比之布拉姆斯、李斯特同名之作,同樣是匈牙利精神之展現,而更深邃生動,情韻動人,鮮活自然。而Polonaise或Mazurka中,亦同樣可見神似李斯特般的技巧,然而,要完整含括Popper之精神,如蕭邦般的舞曲華麗風味以及舒伯特般的天籟樂音,更是技巧超絕之外難以磨滅的聽感印象串接,如此,或許更能逼近Popper音樂的底蘊。

        以下聽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管弦樂版


        以下是Starker teaching Popper Hungarian Rhapsody影片

以下聽的是János Starker A Tribute to Cellist and Composer David Popper Complete,可聽到Popper其他珠玉之聲

2016年1月19日 星期二

鑿險縋幽


        通常,我不迷戀純粹炫技的演奏,而欣賞音樂性、抒情性甚於技巧展現的音樂,也因而如帕格尼尼(1782-1840)震鑠今古的24首Caprices,雖曾網羅數個版本,但卻不常流連探訪。網誌中曾經介紹過的無伴奏24 Caprices,也只有 法國小提琴、作曲家Pierre Rode之作,文章中稍微露臉的Locatelli(1695-1764),僅是配襯,行筆帶過而已。雖然,五年前的這篇文章早已點Locatelli登場,雖然這組24 Caprices或Locatelli的其他專輯在這幾年的遊弋之旅早已購藏一些版本,然而,一次偶然無心的播放,Gabriel Tchalik(1989-)演奏的Locatelli,深深震顫著我:原來,對技巧的執迷並不為過;原來,巴洛克的展技可以如此痛快淋漓,引人入勝。

        關於Locatelli, Deadlockcp 兄曾於其 網誌中稍加介紹。這24首Caprices,從Locatelli作品3之十二首小提琴協奏曲之一三樂章中,取出其獨奏而成,也是目前可知的小提琴發展史上,首度以Caprices組合成無伴奏曲之作,且為巴洛克時期開拓小提琴演奏技巧之代表文獻。摘舉而成的Caprices,與回歸原曲原貌的呈現方式,肯定於聽感上有鮮明的差異。而這種聚焦式的呈現,更能感受Locatelli如何透過技巧之開拓,想像力和表現力之躍升,而讓無伴奏小提琴曲開展出巴哈、Biber以降,完全嶄新的氣質。Locatelli靈活運用 détaché(分弓)、頓弓(staccato)、跳弓(Spiccato)、連頓弓 (legato-staccato),以及分弓與連弓之結合,雖然不可避免地讓樂曲注入更多純粹展技的,更似練習曲之機械性質。然而,卻讓音樂逐漸脫離巴洛克深邃幽沉的宗教氛圍,注入世俗華美朗暢之風韻,更顯暢快淋漓,恣意悠揚。然而,巴洛克所蘊含的幽深情韻以及對位精神(Capriccio 18),依然蘊含期間。也因而,遊走於新意揮灑與舊情繾綣之間,於小提琴無伴奏世界中鑿開許多光影錯綜、意念迴旋。

        Gabriel Tchalik並不追求仿古樣式的古樂演奏法,而透過現代製作的樂器與弓弦,激盪出Locatelli最奇詭纖毫的巧思和琴弦跳盪摩擦的鮮活聲響,可說將其樂曲內在的表現張力推展至極限。透過明晰細膩的錄音,飽滿扎實的弓弦摩擦和堅韌有力的琴音跳盪,聽者自可感受到Locatelli既迴向巴洛克的時代精神,又指向十八世紀以後新小提琴技巧鑿險縋幽之似曾相識,而深具現代精神。於是,看似綴集而成的短章片段,得以渾成一自足映帶之宇宙,讓聽者自由穿行:喜技巧流利者,可耽溺於鼓盪流轉之美聲(Capriccio 21、23、24);喜意味深長者,可賞味無伴奏苦心孤詣搥打的孤絕之聲(Capriccio 3、4、11、16),以及在此兩極之間所有複合跌宕的各色變貌,與琴音震響於空氣間之鼓盪微茫共體印證,而與小提琴歷史長河之脈動,更親近了些。

        以下聽的是Locatelli Caprice 18 ,由Gabriel Tchalik演出(影片中的Caprice 17更值得一聽)


        以下聽的是Locatelli Caprice 23 "The Harmonic Labyrinth",由David Oistrach演奏的管弦樂版,Gabriel Tchalik演奏此曲僅3分5秒,韻味完全不同


        以下是同一曲目,由Henryk Szeryng演出


        以下是烏克蘭年輕小提琴家Stepan Grytsay演奏此曲


        在瀏覽音樂的同時,發現這首動聽的樂曲,附加於後

2016年1月9日 星期六

流麗鮮活


          音樂史分期,於刻板著作中,總是如分隔線般果斷隔開兩道風景,就像隔海遙望之岬角,橫亙難以跨越之深溝,而我們總也在下意識中接受這種裁切分割的視域。然而,在時代轉換之交的風氣遞嬗間,許多融混交雜是歷史變貌的一部分,除非直接面對這些陳跡,否則,後之視昔的簡約劃分,很容易縮減成片段的、化約的概念,而真實的原貌早已隱遁。前一陣子閱讀量子力學入門著作中概略述及量子糾纏與電腦之發展,以及近期閱讀民國以來文學家、書畫家之事跡逸事,以及自己於音樂聆聽之旅中的聽感體證,和於研究中曾論辨、思考的議題,皆匯聚於對歷史的反思與體悟:歷史,究竟是漸變還是劇變?或許,可以這麼說,從當下進行回顧,總是認為歷史充滿劇變和轉折,然而,一旦縱身於具體時空中,感受文藝(音樂、文學、書畫)與時代脈息相通的勾連,則所謂的劇變與轉折,竟是由更多漸變的細膩推衍中匯聚而成。

        捷克小提琴家Franz Benda(1709-1786)約早於Siprutini(1730?-1790?)十幾二十年,兩人皆活躍於巴洛克與古典時期之轉換過渡期,與Benda 相比,Siprutini於巴洛克古典協調均衡的特質中,更具備雅致溫潤之特質,而Benda則於此時代轉換之際,留存更多巴洛克華美燦爛的印記,從刻板的歷史分期來看,兩人或許該歸為同一時代流派之內,然而,聽感的體較定位,自然會從音樂的流轉中,嗅出微毫端倪。

        從形式來參較,兩張CD所收錄的作品皆是三樂章之穩固結構,然而Siprutini快慢快之流轉更趨明確,而Benda則以慢快快之巴洛克印記居多,快慢快則偏少。兩人都對樂器之技巧十分嫻熟,因而能讓樂思與技巧融匯,展現大小提琴各自歌吟流轉之美。Siprutini之抒情特質,或許更受義大利流風沾染,而Benda之流麗多姿,更有源自波西米亞渾然天成之灑脫韻律。
      
        Benda音樂啟蒙來自父親之教導以及教堂,早期於布拉格St. Nicholas教堂擔任歌手之經歷,對於Benda音樂貼合波西米亞旋律之特質,產生深遠的影響。Benda之師承並沒有特殊的記載,但曾受德勒斯登、維也納的音樂影響。由於波西米亞一帶無法支撐太多音樂家,Benda與同時代的Franz Xaver Richter(1709-1789)、Johann Stamitz(1717-1757)一樣,都必須外出謀生。他在華沙Suchaczewski宮廷奠定一流小提琴家的名望,1733年於該宮廷樂隊解散後,擔任普魯士王子Frederick宮廷內之小提琴家,該王子後來即位,成為知名的Frederick大帝(Frederick II,1712-1786),他的同事有著名的C.P.E. Bach(1714-1788)與Johann Joachim Quantz(1697-1773,德國長笛家、作曲家)、Graun兄弟(Johann Gottlieb Graun,1703-1771,Carl Heinrich Graun,1704-1759;哥哥擅長小提琴,弟弟擅長聲樂)等。Benda曾於1740年代到1750年代間,擔任拜魯特、德勒斯登、威瑪等地宮廷的職位,並於1771年擔任Johann Gottlieb Graun卸任後的樂團首席,深受大帝器重。他的學生有Friedrich Wilhelm Rust(1739-1796)、Johann Wilhelm Hertel(1727-1789)、 Johann Peter Salomon(1745-1815 ,Salomon是海頓的朋友,也是倫敦著名的音樂經理人、指揮家,他兩次促成海頓於倫敦演出交響曲作品,這1791-95年間的十二首交響曲被稱為倫敦交響曲或 Salomon交響曲)。

         Benda的小提琴魅力,第一次聆聽時就深深被第六軌之小步舞曲吸引,雖然在聽感之辨認下更以為是輪旋曲。那一開始出現而不斷重現的抒情聲響,交織縈迴成樂曲最難以割捨的感動瞬間,簡短卻雋永、幽寂而空靈,似一閃而逝之嘆息。Benda如歌之優美樂音,不僅深深為同時代人所讚賞,即使從被遺忘的吉光片羽中摘取一二,皆能從渾然自如、綽有餘裕之琴音舒卷中,感受Benda流麗生動、技巧鮮活而情意緜邈之音樂世界。這六首奏鳴曲,約可區分成以技巧取勝的1-3軌,C大調、以及16-18,降E大調,以及以情韻動人讓人流連的4-6,A小調、7-9軌,F大調等兩種偏向、取逕,其餘的樂曲則介於此二偏向之間。於技巧展現中蘊含情意迴旋,於情韻不盡間體現技巧流利。扣此二端,即可進入Benda之世界。從1-3軌之技巧淋漓中切入,處處於聽感中發現驚奇,而當進入4-8軌,更會對Benda純粹抒情之天成口吻而動心流連。當聽感逐漸適應,10-15軌雖美亦不遠矣,似無太強烈印象,然而到最後一曲,再次被Benda淋漓揮灑之技巧所迷醉神留。

         Benda的小提琴奏鳴曲,正是一方可澄澈晤照,瞥見小提琴技巧發展史上的鮮潔優美,以及波希米亞醉人旋律之圓熟結合。波希米亞小提琴世界,Biber是巴洛克宗教精神之深邃代言,而Benda則是巴洛克古典之交,宮廷世俗樂風之明燦代表。扣此兩端,或許更可作為聽域中圖測波西米亞音樂世界之座標,而引領我盡情徜徉。

        以下聽的是Benda之Violin sonata in a minor(注意6分24秒後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