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30日 星期五

原野與山嶽


        捷克作曲家Vítězslav Novák(1870-1949)與Joseph Suk(1874-1935)同為德弗札克之後最重要的捷克本土作曲家,雖同樣在主流樂壇中不受重視,然而在捷克境內的影響卻不容小覷。

        第一次聆聽Novák的音樂,鮮明的波希米亞風光迎面撲來,渾厚、蒼勁、莽莽原野開闊雄踞的印象遂盤旋不去。我像跨越時空的限制經歷一場旅行,躍入波希米亞血脈汩汩震響的搏動中,而全然被音樂所開展的雄厚格局所撼動。這是與土地的呼吸、原野的廣袤、山脈的峻偉聲息相通的音樂,幾乎嗅不出作曲家主觀意造的剪裁痕跡,彷彿波西米亞的風光正當如此,彷彿拂過原野的風正當如此寬厚飽滿,帶有乾爽又溫暖的氣息;彷彿覆蓋大地沉睡的夜毯正該如此靜謐純粹,含蘊包容的善意;彷彿星子的眼眸正該如此溫柔;彷彿群山就該如此巍峨連綿,高聳入雲。Novák的音樂帶給我的,是比其老師德弗札克之世界音樂語彙更道地的泥土味,更貼近波西米亞原生的樸實本質,更簡易清晰而明確易感。這也許得力於Novák採集民謠、民歌所累積的原鄉印象,如同英國Vaughan Williams在英國音樂史上的地位。

        Novák的醫生父親在其年幼的時候即過世。一開始,Novák走的是世俗重視的律師工作,但最後卻被音樂磁吸而進了德弗札克之作曲班。作為捷克音樂現代化過程中的人物之一,他的音樂受時代的影響,而有理查史特勞斯大編制大格局的表現,也受印象樂派影響,然而,這種影響都必須與波西米亞土壤上所提供的養分融會並觀,方足以說明Novák的音樂特色。先前曾集中聽過Suk幾次,感覺Suk的企圖更大,音樂織體更繁複多變,現代特質更為彰顯,而Novák則無此迂曲和著意。專輯中收錄三種音樂類型,In the Tatras,以交響詩的圖繪方式,呈現Tatras山脈在風暴來襲前後屹立不搖的剛毅形象,最足以表現Novák音樂的磅礡大氣和雄厚開闊,只此一曲,就讓我喜愛上Novák。Novák替此曲撰寫的文字解說,全然烘托出樂曲的意境,然而不讀文字之描繪,同樣也能在心象中構築出類似的感受。而South Bohemian組曲,則以組曲的方式描繪波西米亞之故土之各種美景,面對納粹勢力的侵逼,在陰影籠罩之下嗅出騷動不安的氣氛,兩相對比之下,反而更能珍視波西米亞鄉土之豐袤廣被。組曲的高潮毋寧是第三樂章的戲劇張力,來自於胡斯教徒的進行曲(Jan Hus,十五世紀初捷克宗教改革家,他被天主教處死,死後爆發胡斯戰爭。在捷克境內被視為民族英雄),Novák讓音樂帶有一種抑鬱卻堅毅的力量,匯聚成果敢不屈的張力,象徵對納粹無形威脅的對抗。

         另一組八首夜曲的聲樂管弦樂曲,承繼馬勒聲樂歌曲的傳統,透過管絃樂的伴奏襯托,以強化聲樂的表現能力。而與前二曲大異其趣之處,則是夜曲靜謐寧適的沉思氛圍,展現出Novák細膩如絲蜷曲抽引的情感鋪陳,在看似情調近似的表象中,注入內在微毫有別的色調深淺。仔細諦聽,必能感受情感底層翻騰洶湧的痕跡。從動到靜,從動態鮮明氣勢淋漓的開張吞吐之作,到涓滴悠緩情調慵懶的獨白歌吟之聲,Novák展開了一幅尺寸千里的波西米亞長卷,讓我乘興遨遊,意猶未盡。

        以下聽的是In the Tatra Mountains, symphonic poem, Op. 26 (1902, revised 1907)

2014年5月26日 星期一

預期與實踐



        許久,未在網誌留下些許翰墨雜想;許久,逐漸在臉書上淡出書法分享的行跡。自然,這是許多因素交錯而成的結果:工作與家庭的持續付出,佔據不少可割捨到書藝活動的時間、臉書上按讚數量上無形較勁的比較,並非可隨意暢談己見的愜意氛圍、為了準備每次拍照分享留言所耗去的時間,也是難得的奢侈、最後則是這段時間以來,使用社交網絡上觀念及習慣的改變,也是因素之一。凡此種種,都是我在盡量不擱下書法的前提下,所做的改變。更內在的緣由,在於自我惕厲的要求,我寧願默默持續的墾拓、自我提升,以達到名為實賓,實為名主的境界,也不願過早累積浮名而斷卻實的精進策勵。當然,過往的放言無忌也在自我檢討之列,寧嚴以律己,以繩墨自矯,而勿輕以議人,率意月旦。因而,網誌的分享幾乎聚焦在音樂的領域,書法與生活都逐漸移到邊緣地帶,這也符合自己對本網誌未來走向的設定(不過或許已背離初衷)。然而,近期書藝活動的充實,也似有不吐不快,留下鴻爪雪痕的必要,起心動念間,遂有此篇。

       今年書藝活動的大事,從自己設定的標準而言,是八月初於高雄明宗書法藝術館舉行的十朋十秀書法展。然而,從世俗界定的標準而言,可能五月底於中正紀念堂展出的「第二屆台灣書畫百人大展」更為重要,因為後者跨度最長(分別於六月、七月、十月於中正紀念堂、台東美學館、國父紀念館展出)、遍及南北,且涵蓋已過世的前輩書家名人,以及當今書壇藝壇老中青諸代共襄盛舉。能與諸多書會畫會中前輩書畫家一同展出,自是一種殊榮。然而,我卻將重心放在八月份的展覽,畢竟該展覽可容納更多作品,足以展現近期的學思成果。

       然而,生活難以圍繞書藝為中心,工作家庭占據主要的時間,能集中運用的練字空檔變少了。屈指算來,從五月底到七月初,工作行程跡近滿檔,招待演講、晚宴、開會、協助籌辦研討會、導生聚、計畫期中成果發表,更不用說批改作業、考卷,結算學生成績等例行必做的工作。除此之外,再插入各種書藝活動如百人展開幕(六月一日)、薛老師七十大壽巡迴展首站開幕(六月二十八日)、七月初標草會員大會暨展覽(七月二日),都是按照時程紛至沓來的活動,更不用說因應八月份的明宗展,按照期程繳交的不同作品,則是必須一一完成的要項(還有高雄傑人會第二、三場展覽分別將於文化中心、中山大學展出,則是意料之外疊加上的風景)(還有音樂網誌的吐納,也是其中的潛流)。從開學來忙著趕兩篇論文,幾乎一個月寫一篇,然後分別於四月初、五月中發表,一直到忙碌的五月底,在這期間稍有喘息的片刻,還應薛老師囑託寫了數則導覽文字和一篇短文。被無止歇的忙碌感所盈滿的日子,唯一貞定的力量,就是零碎時間閱讀思考的偶發所得以及濡染作品的觸興思索,我珍惜每次悟對海天勝景的時刻,珍惜每次望海佇筆、揮毫興思的感發。如此忙碌充盈,理應難以擠出任何點滴有所載錄。然而抒寫此文的動因之一,也是因為此次由南返北後,於信箱中收到兩張百人展的邀請函,見其印製精美而參展諸家風采勝姿俱可得見。我遂於臉書略記一二,且打定主意必得抽空誌之數筆,否則匆匆忙完,暑假之後倏忽迎接開學,無涓滴數字以留存,豈不可惜。

       對於展覽,既該慎重以對,又提醒自己無須過於著意,畢竟展覽只是現階段學書成果的一個縮影,難以完全保證是最佳狀態的演出,但求每次在展覽中注入自己的書學體驗和學思心得,逐步踏實以豐厚積累,而後才能匯聚成個展多元兼通的面貌,而這則是下一階段努力的方向。因此,在聯展中單獨一張作品無以管窺自我內在心靈的全貌,而只能是某段情感樣態的側寫和片段摘錄。當下即是,過後則非,我珍惜每次意念與形式、情感的流動與筆寫顯現之間的磋商調整。如是,每次的作品都是某段情感瞬間的寫真捉影,足以映現一時一地的心手遣情之趣。然而,當形諸筆墨線條的情感痕跡,隨著識力和情感的翻騰提升,隨著心境的轉移與筆力的錘鍊,返照過往,總能見出美中不足之處,足以作為下次情感翻湧的參照印記。而在此過程中不斷自省自照,找到自我淬鍊的驅動力量。

       這些不同單位的展覽,自己規劃的方向,其基本的表現面貌以行草為主,而少數點綴篆書。先求情感奔湧大氣淋漓之作,行有餘力再收斂安步,篇幅上有不少六尺條幅之作,此種大篇幅的作品乃是我較少涉足的,藉此多了些演練機會。其中明宗展預計展出一組六尺聯屏,乃是同一題材不同書風的接續演出,可分可合,此種表現形式,前人似未為之,此番嘗試,也未知效果如何?不過在設計作品的時候,倒是多了些意想不到的樂趣和挑戰。由此也引發我一些關於表現形式和內容的構想,其中或有不少可深究之處(基本上還謹守於傳統書法的範圍內,而非現代書藝為求表現而表現)。故知,每一次展覽的作品,都不僅僅只是抄寫詞句,用特定的表現方式形諸筆墨而已。在書法的文學辭意與筆墨意趣之間,還有更多內在對話、空際迴旋的契機,得以打開觀者不同的審美情趣和思考空間,而逐步朝向自己融合文學之抒情性與書法抒情性之目標邁進。然而要達致這種目標,需輔以多元而有力的筆墨技巧,以及對文學文學性和抒情性的深入思考,如何藉筆墨形式之變化而融入抒情精神,以示現傳達自我之內在風神。這方面,還有許多關卡要一一克服。且俟之他日。

以下為邀請函清晰版,取自會友之分享


2014年5月20日 星期二

幽寂與疊振


        法國古大提琴家Mr.Demachy的生平如同他的音樂般幽玄難測,其1685年於巴黎發行的八首獨奏大提琴組曲之前言,提供一些他的音樂思想以供後人尋源探蹤。另外,從他的同門Sainte Colombe(ca.1640-ca.1700)的學生Jean Rousseau(1644-1699,和著名的思想家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非同一人)於1688年出版的批評小冊中的意見,可讓人略窺Demachy和Sainte Colombe演奏意趣的不同。

        Demachy的音樂思想是矛盾的綜合,一方面,他最早重視古大提琴作為獨奏樂器的潛力,將其從室內樂群中獨立出來,此作比Marin Marais的無伴奏曲還早一年問世。但是Demachy對於bass viol的看法,卻深受他喜愛的Lute音樂傳統影響,而相對顯得保守許多。這種傾向表現在:Demachy將魯特琴的演奏方法作為演奏Viol的左手指法之參考,他從中歸結出兩種左手位置,而與同時代的演奏家大異其趣。Demachy甚至告訴Jean Rousseau,說他誤入Sainte Colombe門下,因為其老師並不懂這種左手指法的技巧。Demachy和Sainte Colombe同出於Nicolas Hotman(1610-1663)門下,但Jean Rousseau對師祖的敬意並不影響他對Demachy的保留和批評。從中或可窺出古大提琴演奏史上技巧與風格追求的分流軌跡。Demachy和Sainte Colombe另一個分歧,表現在對Viol琴最低音第七弦之看法,Demachy明顯拒斥Sainte Colombe對此弦的重視,然而隨著Viol技法的確立,Demachy也不得不改轍以對,在譜曲上使用此弦。另外,在Viol音樂的發聲屬性之理解和譜曲風格之呈現上,兩人也有所不同。相對於Sainte Colombe一派強調形塑優美旋律之追求,Demachy則更重視和弦和裝飾音的運用,由此影響其音樂的表現和美感特色。Demachy不合時宜之處,還在他對傳統記譜法tablature的重視。在1679年由Perrine出版的魯特音樂已運用標準的記譜形式,然而在Demachy所發行的作品中,則分別見到兩種記譜方式的運用。

        最近積累的大提琴專輯已氾濫成災,Demachy這張無伴奏Viol曲卻如磁石般吸引我深入探尋,內在的緣由或許難以詳究,姑且名之為聽感潛意識錨定的力量吧!引力匯聚的根源之一,是無伴奏Viol曲持久的探尋興趣,在此探尋路途上所激起的流珠濺彩,成為映照性靈的一方恬靜清幽之地。我珍惜各種轉折與隱密角落的清盪微震,像來自遙遠時空的問候,像流雲捎來的游絲殘影,總能興發出莫名所以又情韻綿密的心境,無法形諸理性的字詞點染,無法被顯意識牢籠範限,而更多的是意識的自由蝸行與情感的抽緒蠶引。Demachy的組曲依循著法國舞曲之組合,收納了前奏、阿勒曼、庫朗、薩拉邦德、吉格、嘉禾、小步舞曲等七種舞姿樂影(僅第14軌出現夏康)。巴哈無伴奏組曲舞曲間性格分明界限易辨,而Demachy的組曲在仔細諦聽之後依稀可瞥見不同舞曲精神意態的分野,然而其低迴清幽的氣質,和弦縝密的餘響交疊,則讓音樂顯得更空寂幽深而渾融一體。不訴諸於優美旋律和強烈舞姿對比,而毋寧是Demachy對Viol技巧的深刻思考和不懈追求的反芻所見,映照出古大提琴曲最不媚俗(不以醉人旋律見長)最意趣深沉(需反覆咀嚼)的時刻,罄心以對,其聲響疊振、盈溢空無之美當悠悠傳響。

以下聽的是Mr Demachy - Chaconne en sol majeur pour la viole seule

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

跳盪與連綿


         當曼陀林(mandolin)遇見小提琴,會激出怎樣的火花?然而,在十八世紀,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許多曼陀林演奏家同時也會演奏小提琴,這兩樣音域相近、技巧相近的樂器,對於兼善的演奏者來說,或許他關心的不是兩種樂器的並置呈現,對聽者引發的效應。如同十八世紀的曼陀林演奏大師Sig.Leone(可能是Gabriele Leone,ca.1765-1790)於1768年出版的著作中的探討,關心的是如何將小提琴的技巧應用在曼陀林上,以增強曼陀林的表現力。

        曼陀林與小提琴的聲響特質完全不同,曼陀林點狀撥弦的跳動顆粒,其長處在於表現多顆音符的疊置共振,以營造鮮活的喜悅感;小提琴長線條連綿的流動質感,其長處在表現旋律的延展引申,以傳達情感的詠歌。綿延悠長的線條,正是曼陀林的侷限,只能透過顫音(tremolo)來蒙混;多重音符的疊置,正是小提琴的弱點,只能透過分解和絃(broken chord)來擬真。看似完全不同的表現性能,但在樂器發展史上,曼陀林與小提琴的相似處不僅止於音域和技巧,在調弦方法、琴頸的長度、左手的技巧、甚至所用的琴弦材質,都有極為相似之處。甚至Leone還要求曼陀林演奏者,右手用撥子撥弦的方式要參照小提琴的弓法,以豐富曼陀林的聲響變化。而從演奏配置上來看,曼陀林家族也可如提琴家族般組成撥弦樂器的四重奏,這都揭露出,在歷史的某刻,曼陀林與小提琴有著緊密的連繫。然而,隨著時代的遞衍,小提琴得以在歷史潮流中開展出不同學派的演奏風格,而成就其屬於擦弦樂器的宗主地位,而曼陀林終究無此契機,不得不在各種樂器的更迭洪流中退出舞台。

        這張別出心裁的唱片,收錄十八世紀末兩位作曲家的曼陀林音樂。疑似為奧地利作曲家的Giovanni Hoffmann(1770-1842),是技藝精湛的曼陀林演奏家和作曲家,德國史家認為Giovanni這個義大利姓並非他的本姓,而是Johann,然而此說並未得到證實。對於這一位在十八世紀幾乎已湮滅的作曲家來說,我們只能透過曼陀林來認識他的音樂世界。而義大利作曲家Giovanni Francesco Giuliani(1760-1818)比Hoffmann好些,至少能有相關資料說明他在Florence受音樂教育,向Pietro Nardini(1722-1793,其老師是Tartini,1692-1770)學小提琴,向Bartolomeo Felici(1695-1776,是Luigi Cherubini的老師之一)學對位。他是優秀的小提琴家、豎琴家、大鍵琴家和歌者。其一生幾乎在佛羅倫斯度過,在十八世紀末,他是少數毋須憑藉旅行便能傳遞音樂名聲的作曲家,這要歸功於他與出版商的良好關係,得以讓他的作品在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等重要城市散播。

        Hoffmann的Divertimento(嬉遊曲),以三樂章行板、小步舞曲、輪旋曲組成,在小提琴、大提琴、曼陀林的配置中,曼陀林占壓倒性的地位,而弦樂完全淪為配角,從中可見出點狀躍動性的翻滾喧騰,錚錝有力而變化多端,呈現的是陽剛扎實的氣質。聆聽之耳一開始並不習慣,尤其與Giuliani之作相比更顯率直而涵蘊不足。然而真正讓我正視Hoffmann樂曲表現力的樂章是第4軌(尤其中段2分48秒),曼陀林愉快跳盪的姿態讓人驚嘆,而變奏曲的形式無疑更強化這種技巧變換氣氛改換的力量。由此曲聲部主從關係的設定,可見出Hoffmann對曼陀林的偏心。Giuliani的四重奏則由小大提琴、曼陀林、魯特琴(作者並無指定,演奏者選擇theorbo)組成,撥弦與擦弦的音域調配均衡。而在聲響的塑造上,則與Hoffmann之作相反,凸顯出小提琴或大提琴吟詠旋律的綿轉舒卷,從第6軌轉換到下一軌之間正可見出此種聲色姿態的鮮明對照。Giuliani發揮義大利旋律傳統的長才,無數悠揚清颺的旋律源源汩出,讓聆聽之耳隨意採擷,如第7、9軌都有清新明朗的溫潤旋律縈繞(我尤其喜歡第9軌)。正是這種隨處可得的悅耳動聽,讓我在第一次聆聽的時候就暗自決定破格、越級,優先排入分享行列。而Hoffmann曼陀林琴音之變幻鮮活,也在多次聆聽後煥發出新的意義和體悟。小提琴與曼陀林的對話,撥與擦之間,點與線的拉鋸、拔河,跳盪與詠歌之間,原來如斯逸趣橫生。

2014年5月10日 星期六

疊映與慢板


        當大提琴的淺斟低唱,縈繞成慢版之輕韻迴盪,在聲響的蘊蓄留存間,你能想像,襯托情境的寬厚底層,是管風琴鳴柱震響的鐘聲疊盪嗎?

        教堂裡的龐大聖殿,是管風琴鐘鳴管應的迴盪居所,在既定的印象中,從潺潺水流般的輕移緩步到雷霆震怒的崩塌轟然,都是管風琴空際迴旋的施展之處。因而,當大提琴的吟詠占據聽覺的前景,作為襯底的管風琴也因而盡職地退居幕後,以清淡的錚錝細響迴護大提琴詠歌吟唱的姿態,而在慢板的主題下,交織出這張優美細膩的琴管合聲。

        Enescu的Andante religioso與舒伯特的D803,更以雙大提琴對話齊詠的豐厚聲腔,溫潤飽滿地抒情寫意。Enescu是迷濛椎心的濃烈情懷,而舒伯特是清新宜人的微風和煦。主觀上並未察覺多一把大提琴的渲染之效,但在氛圍的形塑上的確不可或缺。舒伯特的小品置之於諸曲中,有如淺碟小菜難引注目,不過自有其低調見真情的溫煦氣質,愈聽愈難割捨。而最能從樂曲的筆法上見出大提琴濃烈的抒情語態,毋寧是Tartini之Corelli(第二軌)變奏曲,其飽滿紮實之張力,一把大提琴就能幻化出眾生悲喜、浮世塵歡之起落榮衰(憑藉其變奏形式),其淋漓盡致的表現力自有其生命洞見。隨後散置之短章則如可辨認的繁星座標:巴哈BWV1056、莫札特KV581、KV250之慢板、輪旋,改編後宛獲新生,其氣質身影如純為此樂器組合量身訂作而來,讓人驚嘆其全然新鮮又全然熟悉的感受融匯。維瓦第的奏鳴曲有著如同舒伯特小品的聽感位置,必須仔細晤對,方能品賞其淡雅之趣,領略慢快慢快曲式之獨特魅力。

        此趟旅程最珍貴的收藏,則是第一次接觸到的法國古大提琴家Louis de Caix d'Hervelois(ca.1670-1759)之組曲,以及如雷貫耳卻首次識荊的白鳥之歌。Louis de Caix d'Hervelois是著名的古提琴大師Marin Marais之弟子,其生平資料大都闕如。改編後的音樂,的確能見出他對大提琴的細膩嫻熟別有會心,在低迴的前奏中見出深沉的抒情內省,在雅暢的清妙旋舞中見出巴洛克時代的風華燦爛。尤其吸引我的,是組曲中遙相疊映的小步舞曲(5、7軌),讓情思從低迴中飛躍盤旋而抽緒引申,推衍幻化,而至於迴腸繫結,經此,音樂的觸動力量於焉摶聚成形、鋪設完備,隨後我們得以在其後的蜿蜒吐納中興發懷古之思。大提琴大師Casals的典範早已成為大提琴界的傳奇,他以實際的行動、音樂的力量對抗西班牙統治暴政。透過演奏會的終曲,反覆安排的Catalonia民歌「白鳥之歌」,彷彿約定般,也彷彿內在湧現的力量,經由這種分享,而讓聽眾感受到卡薩爾斯對西班牙土地的牽繫和持續不懈的人道堅持。一本卡薩爾斯的傳記正以「白鳥之歌」為名,然而直到這張專輯,我才真正仔細聽過這首樂曲,感受卡薩爾斯悲憫故土命運的人性光輝。

        最後,出人意表的,蕭士塔高維契的慢版,也披上不合時宜不合作曲家調性印象的突兀感,於最後一軌登場。更出人意料之外,作為陪襯的管風琴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以浩然之氣勢震響耳膜,壓倒大提琴。雖僅於起手式簡短一瞥,但也因如此,此碟作為睡前促眠之用的如意算盤就以失敗作收。而最出人意料之外的,在蕭士塔高維契的苦瓜臉和一派緊繃嚴肅之下,竟有如斯優美淒絕的大提琴慢版,真真跌破我的眼鏡,但專輯上慢版的金字招牌可確確實實地保住了,不僅如此,反而更顯出選曲的精到和演奏的別出心裁。對於如此看似討喜趨俗的主題安排,看似無法勾起熟齡聽者的購買慾,怎知細究之外別有洞天,如斯可反思成見遮蔽之可怕。

        以下聽的是卡薩爾斯白鳥之歌(包含演奏者的口白)


        以下是Shostakovich之Ballet Suite No. 2 - Adagio - Part 2/6 管絃樂版,比之改編後的版本喜怒哀樂更為分明

2014年5月6日 星期二

跳濺與點逗


        最近迷上了曼陀林(Mandolin)的聲響,這個由魯特琴家族發展出來的撥弦樂器,取名來自義大利語「杏仁」(mandorla),正是此樂器背面如梨狀半圓隆起的形象描繪。從高音魯特琴發展而來,Mandolin的近親有中國的琵琶、印度的西塔琴(Sitar)等,並隨著不同地域的散佈而有不同的形制變化,隨音高之不同而有中音mandola與低音mandoloncello之別。

        十七、十八世紀是Mandolin最受歡迎的時代,最常出現Mandolin的場景,毋寧是情人窗邊,彈奏樂器的愛慕者,藉樂音歌聲以抒情的典型場合。在現代,填補這種庶民悲喜的樂器是吉他,而幾百年前,則由Mandolin陪伴著年輕男子,品嚐各種戀情憧憬甜美以及失戀之酸苦汁液。1750年代,義大利Mandolin家之超技演出,在巴黎刮起學習風潮,而曼陀林的錚鳴聲也因而在沙龍中悠揚不息。諸如維瓦第、韓德爾、小史卡拉第、莫札特等作曲家都曾替Mandolin譜寫樂曲,其中以維瓦第的曼陀林協奏曲最為著名,而莫札特歌劇Don Giovanni中的詠嘆調「Deh vieni alla finestra」(快來到窗前吧),其Mandolin之運用則讓人印象深刻。而法國大革命後,此樂器逐漸衰微,只有少數的演奏家和樂器製造者傳遞香火。十九世紀中只有維也納古典樂派如Georg Druschetzky(1745-1819)、Hummel(1778-1837)等為此樂器譜寫樂曲。比較特別的是貝多芬也因為題獻給Clam-Gallas伯爵夫人的四首樂曲,而與Mandolin的歷史產生牽繫,貝多芬與Lichnowsky王子旅行至布拉格而結識這位多才多藝的女子。這位未來的伯爵夫人,歌藝絕佳又彈奏一手好Mandolin。據說,她的老師就是在莫札特Don Giovanni歌劇首演時擔任Mandolin演奏的Johann Baptist Kucharz(1751-1829)。十九世紀的Mandolin演奏巨匠首推Bartolomeo Bortolazzi(1773-1820),他在Mandolin和吉他上的成就,對小提琴巨匠帕格尼尼頗有影響,帕格尼尼也留下三首Mandolin曲。

        十九世紀後半葉,隨著鋼琴、小提琴獨領器樂演奏的風騷,以及交響曲大編制的盛行,音量狹小的Mandolin遂退出音樂舞台,其懷舊式的影響還保留在馬勒的交響曲(七、八)、普羅高菲夫的芭蕾樂劇(羅密歐與茱麗葉)、Hindemith、荀伯格、史特拉汶斯基的歌劇中。二十世紀後才有復甦的跡象,如布列茲等作曲家都曾為Mandolin譜寫音樂,加上各種打擊樂器所組成的曼陀林樂團,正極力拓寬此樂器的表現形式和聽覺可能。

        從聽感上來分判,Mandolin的撥弦聲銀燦而清脆、響亮、扎實而短促,和吉他相比更為飽滿凝鍊,和魯特琴相比更為清脆明亮。由於Mandolin的琴身以硬木為主,共鳴腔不如吉他和魯特寬厚(尤其和低音魯特相比差距更明顯,彷若古琴與琵琶之別),適合表現短促而多變的流動聲響,尤其透過顫音之疊置交錯,讓Mandolin的聲響更為迷人。專輯中收錄的作曲家以浪漫時期的Raffaele Calace(1863-1934)最讓我驚豔,一開始聽到第6軌,還以為是琵琶的幽怨流珠,跳濺翻滾,跌宕飛舞。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喻突然無比真切地映現出珠玉流溢、光燦繽紛的畫面。同樣的風格也出現在第16、17軌。Raffaele Calace的Mandolin超技表現、奇詭氛圍,讓其餘(除了21到23軌由1974年生的Paci譜寫)的巴洛克、古典作曲家之Mandolin曲,顯得清新悠揚,溫潤淡雅,正與聽感對該時代的揣想印象若合符節。而Mandolin的魅力所在,正在於幾百年前的珠玉悠揚之音,再次復現耳畔時,所激起的驚異和感動。其樂音既可以翻滾錯綜,目眩耳迷,也可以點逗抒情(聽聽第11、19、22軌),淺衷輕訴。明亮飽滿的色澤或許缺少低音聲部(如同我迷戀低音魯特的震響餘韻)的共振迴響所形塑的空間深度和幽深意境,但改編成兩把Mandolin演出的樂曲則在聲響交織中幻化出鮮活扎實的撥弦力感,直接在耳畔流洩,粒粒分明可觸,則又是懷古情懷的簡易樸實中,庶民生活最直接、熱烈的展現,別有一番暢快情緒之感染力。


   以下是莫札特詠嘆調「Deh vieni alla finestra」

        以下聽的是Raffaele Calace之Duet,Op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