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Jörg Demus(1928-)與Friedrich Gulda(1930-2000)並稱為維也納三傑的Paul Badura Skoda(1927- ),如今86歲的高齡,已成為奧地利的國寶鋼琴家。三人中Gulda鋒頭最健,知名度最高,但也最早仙去,如今有幸現場聽聞Skoda的現場演出,見證了即將逝去的傳統。
近期Skoda的唱片突然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但最吸引我的莫過於Skoda重現Lipatti最後音樂會的兩張唱片。在音樂會前無瑕細聽,然而撰寫誌文的此刻,一邊回想著音樂會中Skoda誠懇地解說音樂的用心,一邊聽著唱片中流瀉的樂音,細細沉澱著一晚的音樂會心情。
應該說,剛聽到Skoda彈奏的莫札特,有些驚喜,雖然不是習慣聽到的純淨鮮潔音色,但質地樸實溫潤,速度稍慢,但詮釋依然言之成理。然而再接續細聽下去,不順暢和錯音之處愈發明顯,不過我還是抱持著接納的態度,畢竟Skoda研究過莫札特的樂譜,也分別以古鋼琴和現代鋼琴錄製莫札特的鋼琴曲,也許有些獨到的見解來自於這種鑽研研究,而與我們習慣從唱片聽到的版本不同。雖然因此約略有些失望,畢竟對於高齡86歲的鋼琴家,實在難以用年輕鋼琴家的技巧來衡量。因此,克服了技巧標準的要求,我更專注於Skoda如何陳述音樂對他的感動等音樂性的面向,來重新感受莫札特、舒伯特音樂動人的情韻。
Skoda的琴音屬於樸實圓潤但色澤不夠閃耀明燦的質地,因此詮釋莫札特稍有遺憾,但舒伯特卻更為合拍。加上Skoda對音樂的詮釋早已不拘守於樂譜之矩度,而以遺貌取神的方式保留演奏者對作曲家音樂精髓之體認,在速度和斷句上時有自己的發揮,但屬於作曲家的精神氣質依然得以烘托呈顯。由於出以己意的發揮,偏向於古典樂派的莫札特從樂曲本身的結構和嚴密應和上反而容易彰顯出Skoda較隨意自在的面向,而偏向於浪漫樂派的舒伯特,由於其樂思更突破古典樂派之法度,而有更個人化更內在化的情韻掘發,反而Skoda這種個人平實誠懇之氣質更能賦予樂曲新意,聽來也不覺扞隔突兀。也因此下半場的音樂會,我聽到更多引人深思、直入心扉的舒伯特。Skoda詮釋時在樂句上的琢磨不如其他鋼琴家著重的層次分明、條理清晰和張力對比之展現,而憑著對音樂的重新消化和賦予新貌(當然有些是建立在力不從心的閃失上)而激發出原曲中更意在言外的感受。有些樂句模糊猶疑不清,或草草帶過而不夠清晰,有時候音色是直率不假修飾的,然而有時候在這種直率發抒的過程中,某些樂句浮出聲響中,其旋律和音色、情韻卻恰到好處,優美之極,在舒伯特D960第一樂章中,就出現這種溫潤自然的舒伯特,其低迴神往處讓人留戀不已,先前聽過的一些版本中,有些第一樂章的處理反而讓我覺得冗長無味,然而Skoda處理這一樂章卻讓我興味盎然,陶醉在舒伯特的心靈世界中,許久不曾聽過如此讓我感動的舒伯特,先前錯過Lifschitz舒伯特晚期奏鳴曲集的演出或許不那麼遺憾,然而錯過Skoda現場舒伯特洞察人心的真摯陳述,那該是怎樣的損失啊!如果捨棄對技巧的迷戀、對精準度的要求,則Skoda透過音符揭露的心靈世界,是如此溫厚、深廣、自然、平實,卻雋永深長。技巧的匱缺,不妨礙精神內涵的形塑,如同Cortot的蕭邦,不合譜例之處甚多,但聽來就讓人覺得蕭邦當如是,其餘技巧十分精準凌厲的演奏反而有索然無味之憾。
隨著現代唱片錄音的普及,隨著技巧標準日新又新的提升,我們的耳朵,已逐漸習慣了條理清晰、精準合拍和張力對比鮮明的演奏樣式,而逐漸遺忘了老大師們如何用自己的心靈消化音樂,從內在精神上更逼近作曲家的神遇方式,來訴說音樂的美好,傳達作曲家的心靈世界。Skoda在音樂會中多次誠懇地解說、請口譯代其翻譯音樂的意涵和美好之處,簽名的時候熱忱地面對聽眾,仔細而不草率地簽下自己的姓名,都是一種日漸失傳的長者風範。或許音樂會後,有些聽眾會斤斤計較於錯音之多寡,然而,我更珍惜的,是這種即將消褪在歷史中的真心傳遞音樂感動的誠懇。要聽精準完美的演奏,唱片錄音多的是,然而某些神來之筆的湊泊,讓音樂說出意料之外卻自有餘味的體驗,片時短瞬間的觸發,反而是可遇不可求的。
最後,我終於理解,為何西方樂壇還願意重視Skoda,唱片公司還願意發行他的錄音,某些音樂心靈中最珍貴的特質、最真率真摯的心靈,只有重視人文傳承的西方,才願意花心力,不計較商業銷量的回收,讓其有機會在人世間流傳。聽慣了現當代技巧高手的錄音,而忽略或根本聽不進去二十世紀初老大師們的獨特遺產,那該是多大的損失啊!從Skoda身上,我們依然得以瞥見其老師Edwin Fisher(1886-1960 )人文洞察力的身影。
以下聽的是Paul Badura-Skoda 演奏 Schubert Impromtu No.3 , No.2
以下聽的是Edwin Fisher的Mozart Sonata in A Major K 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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