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3日 星期一

燦影


         談到交響曲,一般會認為創自曼海姆(Mannheim)的Stamitz或維也納的海頓,但義大利米蘭的Giovanni Battista Sammartini(1770-1775)譜寫的交響曲也被視為更早的交響曲作品。這張拿坡里(又譯那不勒斯)樂派中的Sinfonia樂曲選集,選自Niccolo Jommelli ( 1714-1774)、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 (1710-1736)、Nicola Fiorenza (?-1764)、Antonio Sacchini (1730-1786) 、Nicola Piccinni (1728-1800)、Pasquale Anfossi (1727-1797)、Pietro Guglielmi (1728- 1804)等作曲家的Sinfonia,是一瞥交響曲確立之前,Sinfonia的燦影流光。

       拿坡里樂派以歌劇知名,其中以Pergolesi最為有名。這也是專輯中唯一出現於網誌中的姓名,其餘都是新面孔。可見拿坡里樂派在時代風潮的改換下,不敵衝擊而掩藏黯淡。專輯中的樂曲,大都取自已塵封於圖書館的樂譜,可見這些罕見的冷門音樂,早被遺忘。然而,透過樂團重新演繹,過往風華再次綻放,鮮活明漾的色澤讓人目不暇接,緊湊律動的推力讓人心動神馳,雖說收錄了七位作曲家,但彼此聲息相通,沐浴於拿坡里熱情爽朗的陽光中,是以精神氣質和聽感十分接近,都是朗暢抒情,明燦悅人,如歌般的弦聲波影。而且仔細諦聽,會發現弦樂聲腔跌宕起伏的聲情表現,彷若登台演唱的人聲,絲絲合拍,聲音之鬆、緊、流、動、止、息,毫不牽強而自合聲情律度。

        這些音樂,界於巴洛克至古典時期的轉變發展中,其簡短精練的篇幅是巴洛克的產物,在三樂章精簡的發展中見出情緒氣氛的轉換變化(大部分是快慢快,只有7到9軌的Fiorenza是慢快慢)。幾乎沒有任何冗贅的插曲,每個音符都自有其作用。而在樂思的簡練、緊湊和形式變化的單純發展上,又朝向古典時代的方向發展,因而曲意明晰易懂,很容易就上手。第一次初聽此專輯,就深深受其燦爛明亮的色澤所吸引。雖說Jommelli是我一無所知的作曲家,但第一軌Sinfonia第一樂章的酣暢流利,生動有勁,即使才53秒,卻讓人意猶未盡。這段音樂的律動感,讓我一歲七個月的老二,聽到音樂時,往往浮漾微笑,身體開始擺動,甚至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音樂感染力之浸透,由此可見,此張唱片曾經成為哄騙小孩的利器。同樣具有如第一軌般的鮮活,而更為流利奔馳的樂章是第六軌,Pergolesi之作的第三樂章,自有其爽朗明快之風。而與第一軌近似,同樣具有堂皇氣度的是第十三軌,為Piccinni之作的第一樂章。而初聽時初無所感,但隨著音樂流轉生發而引人神思飛動的樂章是第八軌,Fiorenza之作的第二樂章,此首樂曲的第一樂章(第七軌)為慢快慢的慢,是和第十七軌Anfossi第二樂章一般,同具有幽深情韻之美,這在此張專輯中的剛性明朗之風中,是較為隱蔽卻更值得欣賞的幽微樂音。

        這些作曲家曲風如此近似,除了地域的因素之外,在師承上也有聯繫。Fiorenza是Sacchini的老師,而Jommelli 、Anfossi、Guglielmi、Pergolesi、Piccinni是Francesco Durante(1684-1755)的學生,Durante以宗教音樂著稱,他的學生還有18世紀後期備受歡迎的歌劇作曲家Giovanni Paisiello(1740-1816)。拿坡里的作曲家大都以宗教音樂、歌劇、聲樂曲知名,莫札特也曾在父親帶領周遊各國的歷程中,領受過拿坡里音樂的風情,而Anfossi的某些樂曲,也曾被莫札特拿來或改編成自己的作品。明瞭此種音樂的流轉與傳借關係,這些冷門作品為何聽來如此鮮活明燦,自能找到某種歷史感合拍的痕跡。也更能在聽感中,與先前的座標交互協調而取得自身的位置。

      以下聽的是Niccolò Jommelli - Sinfonia in G major

2018年5月30日 星期三

重回



       會從塵積的唱片堆中找出這張唱片,主要是從上篇網誌分享中約略提到的Friedrich Grutzmacher(1832-1903),而牽連出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旅程。

        當你以為已經摸熟了舒曼音樂的內在肌理,深入體悟這顆過於細膩而受苦的音樂心靈,其內在的迴腸,震顫和惘然,其情感的纏綿與熾熱;當你以為舒曼就是如此,Grutzmacher端給你另一種面貌的舒曼,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

        Grutzmacher逼使我承認對舒曼的不足,承認對舒曼片面印象的侷限。尤其,透過這些改編鋼琴小品、改編藝術歌曲,看似碎落四散的斷片,迤邐分布、各自存在,卻交織出舒曼內心世界的微小尺幅,照見出一個更有血肉、更貼近凡人的形象,而不是精神暢旺而最終陷入失常黯鬱的焦慮心靈。

        Grutzmacher身為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也曾是布商大廈管絃樂團的一員,他曾經於1898年擔任理查史特勞斯 Don Quixote的首演,也曾經於1859年與克拉拉•舒曼首演舒曼少數的大提琴室內樂5 Stucke im Volkston,Op102。身為作曲家,他留下三首大提琴協奏曲、一些室內樂,但他在音樂史最重要的身分是替許多著名音樂作品如巴哈無伴奏、包凱利尼、海頓協奏曲作品進行編定。而看似不那麼重要,卻帶給後人煥然一新視野的身分,就是大提琴曲的改編者,對於甚為貧瘠的大提琴小品或室內樂曲目,注入不少新養分。

        這些改編,有些只是小提琴聲部改換成大提琴,在聲部挪移間進行調配,不一定能顯現出Grutzmacher的創意和改編的功力。然而,將舒曼的諸多鋼琴小品和藝術歌曲,串聯起一個繁花似錦、歌聲綿長的清麗世界,這不能不說是Grutzmacher改編曲中最讓人迷墜流連之處,讓每一短曲煥發出新的生命力,燦爛的詩情、幽微卻朗暢的抒情力量,鋼琴小品有了如歌的聲腔。聽聽第21到24軌,會讓人扼腕,為何未曾在聽這些小品的過程中,發現如斯溫潤醇厚的雅緻和迴腸盪氣的心靈剖白?而在從第1軌到第17軌的藝術歌曲改編中,褪去人聲、歌詞的偽飾或過於擬人化的激情表露,鋼琴與大提琴的跌宕詠歌,在情感意念及情質流動的呈顯上,更為純淨純粹而自然,彷彿是音樂的本真原貌,無所修飾的赤誠詠歌。這種抒情的純粹性,看得出是源自舒曼的抒情種子,然而消解煙火氣、淡去渴慕、焦慮的噴湧語氣,而更為溫緩發抒,如第6軌的綿長線條,深入內核。而第13軌的赤誠抒情,是該歌曲集中,我最喜歡的一首,透過大提琴的演繹,更為椎心深沉,剖出情感之震顫。這是較與我聆樂印象有別的舒曼體驗(更扣回舒曼印象的是CD1最後一軌,熟悉的感覺又重返)。

        CD2的體驗與先前大相逕庭,主要是改編自小提琴奏鳴曲的大提琴奏鳴曲,其曲意就比前述的諸多小品深邃幽寂,更意在言外,更激情,更具張力。由於舒曼的小提琴奏鳴曲雖聽過卻未深究,這次大提琴版,完全當成另一首新的樂曲來聽,並幻想這是舒曼真正譜寫的大提琴奏鳴曲,彷彿可填補某些匱缺。然而,在體會大提琴奏鳴曲的情感渦流之前,讓人迫不及待縱身躍入的是第5軌之後的兒時情景,這首舉世知名的鋼琴小品,在大提琴改換演出下,或許少卻一絲兒童雀躍欣喜之情,少了童稚清新純真的眼神,但這彷彿是大孩子的玩物,又彷彿返老還童般,再次讓記憶回溯,往事重溫,回憶的情景多了些蕭瑟感、斑駁氣息,多了些厚實的支撐,多了些暖意,那溫潤流淌的,不是兒時點滴,而是回眸時刻,記憶湧上時,難以遏抑的思念之情。

        以下是唱片曲目


        以下聽的是兒時情景大提琴改編版

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

串聯


        被柴可夫斯基(1840-1893)譽為「大提琴界中的沙皇」的Carl Davidoff(1838-1889),是串聯起德國萊比錫音樂院和俄國聖彼得堡音樂院關係網絡和音樂傳統的偉大演奏家。他有四首大提琴協奏曲,是大提琴協奏曲中的珠玉之聲。

        Davidoff出生於拉脫維亞的Goldingen,他的父親是業餘小提琴家,從小受音樂薰陶,五歲學鋼琴,十二歲師從莫斯科劇院首席Heinrich Schmidt學習大提琴,其後又向Karl Schuberth(1811-186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創始者Friedrich Dotzauer〔1783-1860〕的學生)學習。Davidoff在聖彼得堡大學還主修數學,二十歲之後在萊比錫音樂院向Moritz Hauptmann(1792-1868,Ludwig Spohr〔1784-1859〕的學生)學習作曲,數學上的訓練,對於Davidoff理解Hauptmann的和聲觀念頗有幫助。

         Davidoff原想朝作曲邁進,不過一次代替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Friedrich Grutzmacher(1832-190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老師Karl Dreschler是Dotzauer的學生。他的學生Wilhelm Fitzenhagen〔1848-1890〕是柴可夫斯基洛可可變奏曲的題獻者,但柴氏並不滿意Fitzenhagen對他作品的改編,然而現在流傳的Rococo變奏曲已是兩人的結晶)演出,與Ferdinand David(1810-1873)和Ignaz Moscheles(1794-1870)搭檔合演孟德爾頌(1809-1847)的三重奏,大獲成功。Davidoff既取得了於1859年和萊比錫布商大廈合演己作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的機會,後來也和Grützmacher成為好友。當Grützmacher於1860年前往德勒斯登,Davidoff接替他的位置,成為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隨後並於歐洲巡迴演出,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和他當搭檔過的著名人物有李斯特(1811-1886)、Anton Rubinstein(1829-1894)、聖桑(1835-1921)、Anna Essipova(1851-1914)、Sergei Taneyev(1856-1915)等,其演奏以如歌的圓滑奏、完美的音準著稱,且據稱Davidoff很少練琴,大都由他的學生幫他暖琴。他手邊著名的Stradivari大提琴(1712),原先由波蘭貴族Mathieu Wielhorsky(1787-1863,德國大提琴之父Romberg〔1767-1841〕的朋友及學生,孟德爾頌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的題獻者)伯爵收藏,伯爵後來贈與Davidoff。這把琴幾經輾轉,到了杜普蕾(1945-1987)手上,之後再由馬友友(1955- )收藏演奏,調教出其溫醇的音色,此琴也被被稱為Davidoff Stradivari。

        Davidoff於1862年後接替Carl Schuberth之職位擔任聖彼得堡音樂院教授。並培育不少學生,如捷克大提琴家Hanuš Wihan(1855-1920,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題獻者)、英國的大提琴家Leo Stern(1862-1902,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首演者),德國大提琴家Carl Fuchs (1865-1951)等。之後於1876年與柴可夫斯基競逐聖彼得堡音樂院院長,成為院長後,進行許多改革,包含為窮苦學生提供住宿,提高獎學金等。然而後來因為醜聞去職,該職位由Anton Rubinstein繼任。Davidoff最喜愛的音樂院學生是俄國大提琴家Alexander Wierzbilowicz(1850-1911),後來成為俄國最出色的大提琴家之一。Wierzbilowicz的學生有Leopold Rostropovich(1892-1942),其子就是俄國大提琴大師Mstislav Rostropovich(1927-2007),門下有杜普蕾、麥斯基(1948- )、Natalia Gutman(1942-)等著名演奏家。

        Davidoff的大提琴協奏曲,深植於萊比錫音樂傳統,那是歐洲浪漫主義的核心,也是前浪漫時代的寶貴遺產。同時他也受聖彼得堡音樂院影響,並將他的德國音樂傳統和德勒斯登大提琴學派之訓練,傳遞於俄國。Davidoff的協奏曲,有著他所擅長的如歌線條,以及純熟的作曲手法和開闊飽滿的渾厚氣勢,形成一種浪漫深美的抒情特質。樂曲明晰易懂,既能明暢流美也能雄厚開朗,更充滿幽深低迴的優美旋律以及溫暖婉轉的抒情線條,而技巧豐富的弦聲跳盪,更是聆聽中的驚喜。這是深闇大提琴表現力並透過各種技巧形塑音樂、營造情感跌宕起伏的動人樂章。Davidoff所稟受的音樂傳統,是技巧服膺於音樂,因而其譜曲中的技巧斑斕,都化入音樂流轉中的承映綿延。很就未聽到如此溫潤順耳的大提琴協奏曲,保留著前浪漫時期的一種純淨氣息,亦即是深具古典均衡精神的浪漫風味,而沒有後期浪漫的晦澀或故弄姿態。兩首協奏曲的慢板樂章,都是溫潤抒情、繞指溫柔的細膩吐露,讓人流連不捨,第三樂章則在生動鮮活中保有歌吟之美。而就風格而論,第一號協奏曲較以雅致抒情取勝,充滿深情之美,而第二號協奏曲則更為雄厚開闊,明朗燦爛,由楊文信演奏,更顯技巧自然,情韻豐美。

       以下聽的是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

2018年1月10日 星期三

純然


        波希米亞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的小提琴樂音,是音樂巡遊之旅中,最讓人驚豔、也最難以尋覓的隱密園囿。這一片繁花似錦,綠地遍布中,有青雲微染、有微風吹拂,流水自在鳴濺、鳥兒舒翼高翔,是如此的溫暖、輕柔而閒適;燦爛而悠揚、甜美而低吟,瑩澈而流動,那渾然天成的小提琴樂音,在樂團間歡快地穿梭,自由地跳躍,那是一種純粹而天成的美好,一種不假人工錘鍊而傾瀉搏奏的生命脈流。很少作曲家能達到這種純粹而自足的律動,自發而觸處皆是清新悠揚的樂音。不知不覺,那洋洋盈耳的聲響,已自流轉萬方,將人帶入首尾圓足、前後銜接的世界中。

      然而,要能與音樂合拍,總要當那機緣湊泊的時刻到來,才能俯拾皆是、觸耳皆有妙諦可尋。那種機緣之到來,往往是難以預測且難以準備的。試試尋繹其法,略有幾點可分享:一,必須拋棄所有的先見,所有的固著,所有先前積累的審美慣性或潛意識中的抗拒,拋棄所有自以為是而橫亙於音樂與聆聽之耳的阻礙,這包含何處購得唱片,所有與音樂有關的前理解或知識,所有為了聆聽而尋求的主觀目的或客觀情境,皆要在面對音樂之時暫時擱置、偶爾忘卻或斷然放下,因為,在直面音樂之前,這些都是干擾,都是阻礙,都是陷阱。二,直面音樂的當下,或讓音樂流淌的情境,如果愈純粹,就愈容易進入音樂的脈動中。然而,在現代繁忙的生活中,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那種直面音樂的純粹敞開的心胸與情境,早已消褪,難以重製或還原。於是,我們只能拉長與音樂晤對的時間,拉長向音樂敞開的潛在知覺場,改變主動索取、叩問的急迫心態,改變主體覺知的管控模式,讓時間自己萌生根芽,讓音樂於心靈的廣漠中開出自己的彩虹。讓潛意識所輕微刻寫的聲響幅度,得以在長時間的綿延,在不同生活經歷的斷片中不經意地一再迴響,終有一天,這些不同時期所烙刻的痕跡會逐次清晰,漸為彰顯,在日漸覺得音樂似曾相識而熟悉感一再強化的過程中,終能桴鼓相應,水到渠成而毫不費力地進入音樂的脈流中,因而無處不應和,時時有貼體之感。其三,所有第一階段所按捺不顯的前理解、知識,終將於第三階段與之前的冥合相交會,於是,音樂史的背景知識,不同時期音樂的風格特徵或器樂表現方式等前理解,成為重新界定、安置這新音樂體驗的量尺與標的。主觀的體驗冥合與客觀的音樂史位置,兩相交會,孕育出新的感受與認知,成為接納這些音樂的座標與根基。於斯,體驗得以再擴大,或再渾融豐厚,而音樂史的知識得以獲得真實音樂的印證與詮釋。這是我的聆聽,首先重視內在的冥合,而不是音樂客觀座標的剖析與釐訂之原因。

        然而,這樣的過程是漫長的,用歲月的渣滓、日常的瑣事所吐納的音樂行跡,終究與我的生命緊密結合,需要在孕育許久之後,方能嘔心吐露,或痛苦分娩。

        聆聽這張Benda協奏曲,也是經歷許久的消化和晤對,有時候只是不經心的播放或知覺旁騖、心有他念的狀態下,讓音樂飄揚而過,不知不覺間潛入潛意識深層,讓音樂漸次烙刻在主體理性之外的邊緣角落。一開始,自然感覺不出任何鮮活出奇之處,甚至比先前聽過的Benda奏鳴曲,更淡雅素靜。然而,我始終知道,那是潛意識的焦距尚未調整得當,尚未浮竄至意識可察知的層次,那是生活的繁忙遮斷了聽感的容受度和敏銳,因此感受自然不深。然而,Benda這些音樂內裡所埋藏的繞指迴腸、細膩波幅和抒情瞬間(如第七軌,尤其五分四十幾秒到五十幾秒間的靈思升騰,以及第十一軌的跌宕深情),及其奇詭變換的一面(如第九軌、第十軌後半),很容易被表層的燦爛悠揚與明晰鮮潔所掩蓋,Benda音樂的流暢明亮,是可以清楚感知的明晰特色,然而,那些弦音周折翻騰背後的機心與抒情內蘊,卻需要脈動合拍之相應,方能步移指動,隨音樂翩翩舞動而迷醉不已,其流動的明暢性,抒情的純粹感,有時比莫札特還鮮潔純然。不經意間,便會瞥見Benda的琴音正對著你歌吟,只對你吟唱。Benda鮮明的個人特色,就隱藏在這種渾然天成的音樂流轉中,而讓巴洛克鮮豔炫目的色澤與古典沉穩明晰的結構,取得巧妙的平衡。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之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專輯上10-12軌

2017年12月31日 星期日

歲末


        跨年這幾天,是心情轉換再出發的休憩時節。因為計畫而耽擱的作業批改,在這段時間慢慢清償,且逐步進入換算成績模式,趁早結清學期的基本工作,而進入下一階段。

        回顧這一年,爆量購入將近五百多本書,收藏的書目因此躍入約五千兩百多本,投注較多心力蒐集的是科幻類書籍,頗有斬獲。但繁忙的學術工作中,能將時間分給想讀的小說,實在很少。今年多了一項措施,就是將讀過的書籍登記在檔案中,並略加百字到數百字不等的感想和體會,以作為備忘,其性質和網誌近似,只是作為私人存錄之用,不擬公開。大學時期讀過的許多書籍,由於未作登錄而多記憶漫漶,但每年的寒暑假,是沉浸於閱讀的快樂時光。算一算,今年利用搭高鐵的零碎時間讀的小說閒書和其他時間完整讀過與研究有關的書,加起來也接近三十本。雖然,大部分的閱讀心力都集中於原典文獻之解讀或二手研究之參證,大部分讀過的論文或翻過的研究專著,也絕對遠超過此數,但其大都成為論文註腳中的參考書籍,也無須另行登記。積零碎之時光足以匯集成不同的成果,這些文字也有六七千字了。最後一本記載的是石黑一雄的《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如網誌一開始附圖所示。許多閱讀都是從購藏的諸多小說中偶然挑選而串聯,點綴成繁忙學術生活中的小集錦,也是心靈暫時遨遊,遠航而得以馳神物外的轉換時刻。

        這一年寫的學術文字也比往年多,有文章一投就上,有些則免不了退稿再修,這是工作上的常然,但廣州學術交流之旅,卻是此年最深刻的亮點,在覺得已了無新意的學術研討會之外,有種更深刻的兩系歷史情感之交流,這是很少見的體驗。書法上,也有新的體悟,在日碩班上教學相長,持續融貫吸納;在日常的臨習中,如於陸柬之文賦和臺老書風,投入鑽研,更有心得。而篆刻,之前多屬零碎時光中的餘興節目,但由於明年南風展期迫近,連兩個月來利用零碎時光密集準備作品的同時,也嘗試拓及不同印風,而有新的體會。明年預計要參加的南風展與十朋展,同樣也要在繁忙的工作中準備作品,更須以平常心面對。因為在學術主業上的維持已然不易,要兼顧藝事更需耐力毅力而積漸。而網誌音樂的分享,或許無法如之前密集繁多,今年的購片預算也都被書籍所取代,然而,還是有許多美妙的旋律迴響,如Benda的協奏曲、Davidoff的大提琴、泰雷曼的水上音樂、Kuhlau、Legrenzi、Uccelini、Rubbra、佛瑞等。雖則專心寫論文時,會避免太多音樂的干擾,然而工作之餘的轉換期,音樂也是沉澱心靈的休憩良方。今年最喜歡的科幻電影是銀翼殺手2049,其次是異星入境;最喜歡的英雄電影是神力女超人,跟蹤討論度較久的是異形聖約和星戰8。可惜2049票房不佳,異形和星戰8毀譽參半,但對我而言,都引發某種科幻觀的衝擊與思考。這些繁忙工作之餘的小消遣,閱讀與電影,卻也如書法音樂篆刻般,是精神世界的不同支柱。

        至於臉書上的朋友來來去去,真心交流者有之,虛應無感者亦有之,逐漸失聯亦有之,相對於繁忙的工作或餘事點染的藝文,虛浮的名利和人際,如過眼雲煙,無足措意。展望來年,忙碌自是可預期,但留給心靈沉思咀嚼的時刻,更應沁心留存。祝所有真心相待的朋友們,新年新氣象,來年友誼長存。

2017年11月4日 星期六

稜鏡



         巴哈的音樂,像日光,看似單一無色,卻可折射出七彩般各色不一的光幅,充滿無限的可能。彷彿,註記在樂譜上的,是一個個充滿魔法隱密的暗示,破解密碼,開啟音符之鑰,一個個鮮活煥彩的新世界,就此浮漾於耳畔眼前。

        尤其各式器樂曲,如無伴奏小、大提琴曲,可以衍生出各種樂器之改編,不讓原樂器專美於前。如無伴奏小提琴有大提琴版、吉他版、薩克斯風、鐵琴版等;無伴奏大提琴有中提琴、長笛、theorbo琴、Lute琴版等,將兩套都有改編者也有中提琴版、魯特琴版,另還有一些加上詩歌朗誦(大提琴)、或加入其他樂器如舒曼改編無伴奏小提琴為鋼琴伴奏版。而郭德堡變奏曲,其改編也不遑多讓,除了大鍵琴原版蜕化成鋼琴版之外,還有弦樂團、弦樂三重奏、雙鋼琴、管風琴、豎琴版等。同一首樂曲經由不同樂器之轉譯,煥發出嶄新的音質和氛圍,彷若是不同的創作,不同的音樂體驗,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世界。郭德堡變奏曲,平常蒐集、常聽的版本主要是鋼琴、弦樂團版,但這次竟然偶爾發現雙古大提琴(Viola da gamba)版,在古大提琴的尋訪地圖中添註一道新舊雜糅的印記,毋寧是相當嶄新的體驗,再搭配雙cimbalom(匈牙利揚琴,譯為欽巴隆、辛巴龍或欣巴羅)及豎琴版,遂構成近期巴哈音樂的異色之旅。

        Cimbalom和豎琴,一為敲擊樂器,一為撥弦樂器,但音質音色卻有近似之處。cimbalom敲擊之質地較為寬厚,清脆,而豎琴則在撥奏鏗鳴之同時,有更多共振泛音,更富餘韻疊錯之變化。兩者或許在聽感上比起鋼琴,更接近大鍵琴之撥奏,但此二種樂器無論聲響之變化,音質之飽滿,都比大鍵琴之叮叮撥奏,更為豐富多彩,也更富現代氣息。而由古大提琴演奏郭德堡變奏曲,卻彷彿照片褪成泛黃老舊的古物,讓十八世紀的作品,瞬時老了一百歲,幾可置入十七世紀古大提琴作品中,成為一首對聆聽之耳而言最奇異的聆聽體驗。

        然而,要能接納古大提琴版郭德堡變奏,需要改變舊有的聆聽慣性,洗去原初版郭德堡的種種印象,否則恐怕不得其門而入。原初對郭德堡變奏曲之聆聽慣性,是建立在鋼琴的敲擊或大鍵琴的撥彈接受聽域中,受樂器自身表現能力之影響,郭德堡變奏曲即使交錯著點狀的律動和線型之歌吟,但整體而言以律動的點逗為主,線型之歌吟需透過撥彈或敲擊之間,音符與音符的留白所補足,而營造出類似線型流動之效果。然而改編成弦樂合奏版或三重奏版,許多歌吟之段落由於敲擊間的音符留白已被弦樂之拉引所填補,因而線質之連貫更具飽滿流動之感,而更具抒情性。而原作中蘊含有Solo與Tutti對比之巴洛克精神之段落,弦樂之改編版依然能凸顯對比間的張力和合奏之刺激感,而讓音樂聽來充滿線條外顯式的跌宕起伏,而深具神采煥發之特質。然而,同樣為弦樂器的古大提琴,改編演奏郭德堡變奏曲,許多在原初版聽來引人精神振奮、歡快舞動之變奏,往往顯得稍嫌拖沓而不夠盡興,如第10、15、27變奏,受聆聽慣性之影響,下意識總希望大提琴更活潑有勁。而原初版中透過琴音之點逗所暗示的旋律線型之盤旋拉引,在古大提琴之幽吟中,更為細膩周延,幽深吐納,歌吟之美,低迴之跌宕,盡在不言中,如第13、15、21、25變奏,皆是邃深之境,於靜謐處煥彩自足;以及第30變奏,邁入尾聲的數首歌曲,透過慢而沉穩的古大提琴餘音,更顯真摯動人。這讓古大提琴版郭德堡,比之弦樂的外顯式張力,更蘊蓄著內斂型的渦流淵深。然而,演奏者或也心知旋律線質易於讓音樂過於舒緩少變化,因而讓第4、18變奏,以撥弦之點狀跳躍,注入活潑氣息。如再將此版置入十八世紀古大提琴曲的聽感中,與先前的聆聽參照,巴哈此曲反而在古大提琴悠緩歌吟的世界中,注入鮮明的創新性和明朗活潑的精神。

        Cimbalom和豎琴之所長,正是比鋼琴的敲擊與大鍵琴之撥弦更為鮮明的動態性,以更飽滿有力的點狀特徵,帶來更爽朗燦爛的樂曲質地。其中cimbalom比之豎琴,更為直截明率,透過雙cimbalom之敲擊,某些複音聲部的內在紋理,更為浮凸現形,比如第5變奏的點狀細節、第10變奏的多聲部線條、第14變奏的動態推力和燦爛火花,皆可見出cimbalom之魅力。豎琴之撥弦,不如cimbalom敲擊之音質圓潤、顆粒飽滿,然而豎琴撥彈之質地更為堅脆、焦距清晰但低音泛音飽滿,因而彷如墜水之珠露,泛溢出寬泛而溫潤之光澤,被烘托在如潮之洋如海之空靈間,這讓慢吟時之豎琴,別富韻味,比如第14變奏同樣是繽紛燦爛之聲,但樂曲後半,豎琴比之cimbalom卻多了夢幻意境,另外,最具泛音之美的,如第20、23變奏,琴音前後疊置,空間感十足。然而,比之古大提琴版之寬緩悠長,cimbalom和豎琴版的郭德堡,無疑過於繽紛燦爛,如雨滴般點逗撥敲,應接不暇,久之反而產生聽覺上的疲乏,愈到後半愈明顯。如此扎實閃現之點狀顆粒,積累久了並不好消化,所幸,古大提琴版,正可作為兩版間的調劑,甚至成為郭德堡變奏曲諸多變貌中,餘味最深長之景致。

        以下聽的是Bach - "Aria" from Goldberg Variations (Viola da gamba & Organ )



        以下聽的是2 Viols版

        以下分別是cimbalom版和豎琴版




        以下聽的是豎琴版郭德堡變奏曲主題、第八變奏、第九變奏、第26變奏

2017年10月29日 星期日

邂逅


         一條未知的線索,引導我進入作曲家馬克思‧李希特(Max Richter,1966- )的簡淡音樂世界,雖則我僅對其中一首樂曲及其三種變貌深深著迷,Max Richter混合古典與現代音樂的手法也並未完全說服我。然而,這偶然間的遊憩遇合,也值得留下些片語隻字。

        好多年未購買電影原聲帶,架上的古典專輯倒是不時更新。然而,最近幾個月,購藏書籍耗費不少,繁忙的研究生活,幾乎無暇整理、插入新的聆聽,舊的書寫規劃也自按捺一旁,只偶爾放入幾張唱片,不帶目的地聽。逐一購入的,反而是幾張電影原聲帶。一是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的爽朗主題,英姿煥發,動感與力度,張力與爆發力,成為與蓋兒加朵相得益彰的洗腦律動,自從BVS中的登場讓人驚豔,果真到WW有不俗的表現。一是LaLaLand的City of Stars,於觀影後縈繞於耳畔,現在依然能輕易喚起。也因為帶點熟膩感,即使受旋律吸引而購入,但原聲帶目前尚未聆聽。最後則是異星入境(Arrival)原聲帶。一次在網路的巡遊中,聽到電影中的音樂:「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那由大提琴拉引延伸的旋律,與劇情交疊鼓動,是曾於於電影中深被撼動的時刻,再次被新的遇合挑動。當下迫不急待購入原聲帶,卻大失所望。的確,電影中與七足星人溝通的奇詭樂音,以及面對危機迫在眉睫的沉重氛圍,和種種人性的摸索與試探,都是音樂描繪之重點,然而,這段吸引我注目,印象中前後至少出現一次的主題旋律,卻始終不曾於原聲帶中露臉,這引發我深沉的匱缺感以及不滿。最終,終於順藤摸瓜找到當代新古典、後古典作曲家Max Richter的4CD合輯,得償所願,聽到最原汁原味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這首樂曲,即使曾出現於電影隔離島(Shutter Island)中,多年前看過此片,只對其禁錮人性的主題有所記憶,卻對引用同首樂曲的段落毫無所悉,且已無印象。不如異星入境般,一開始即使人墜入Max Richter的音樂渦流中,陷入仿彿是記憶的回顧追認之情境裡,生命歷程與音樂堆疊起伏,而延展交錯,相互詮釋。看過電影的樂友,必會知曉此作的巧心安排,這看似是回憶的片段,實則別有深意,別有意味,到故事末了,才真能透顯出其穿透生命與時間維度的撼人力量,而剛好在首尾完足的應和中,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也做了一次巧妙的呼應。

        Max Richter融合古典手法與新音樂、電子音樂、環境音樂及各種音樂手法,譜寫出許多不俗的電影配樂和個人色彩濃厚的專輯,成為DG力捧的當代作曲家之一。幾年前更以重新譜寫韋瓦第四季小提琴協奏曲,而在古典樂界製造出不少話題。坦白說,在仔細聽這四張唱片並動手瀏覽Max Richter的相關訊息前,我對他的音樂一無所知,但在蒐集唱片時,印象中曾略瞥過某些專輯封面或介紹語句 (舒眠?),如今再次重現,亦有依稀彷彿之感。

        這套專輯用不曾開啟過的長型擺置形式收納,並不好取放。利用零碎的時間,毫不費力地聽過這四張先前分別銷售的專輯:The Blue Notebooks、Songs From Before(回憶之詩)、24 Postcards in Full Colou、Infra(內省)。Max Richter的音樂並不難消化,但對聽慣古典樂風的我來說,還是稍嫌平淡簡易了些,或略顯片段零碎,一些感受被喚起,但卻過於浮漂而失卻扎根的力道。其中,較為驚喜的時刻,是鋼琴、小提琴或大提琴等古典樂器之質地,透過Max Richter淡雅而具自省、內斂的曲風,營造出一種悠緩而寧謐的氛圍。但讓我分心的,倒是所謂環境音樂中的自然聲響,如打字機、人聲誦讀、話語浮現,等等。或許其機心是想拉近古典樂與生活情境的距離,營造出平易近人的氛圍,但當我陶醉於某樂章優美而可舒緩身心的一刻,突然間情調丕變,聲音蛻變成朦朧一片,點漾著打字聲或呢喃聲,反而讓聆聽之耳重新調整焦距,有些不習慣。雖然Max Richter努力灌注文學性,營造深度,比如誦讀的是卡夫卡、村上春樹的作品。然而,音樂似乎無法映現出這些文學作品的深層意蘊和足堪耐人咀嚼的餘味。因而,四張專輯在我聽來,基本情調十分近似,實可一言以蔽之。或許對於巡弋於現當代音樂的聆聽者來說,Max Richter塑造一個可放鬆意緒,平緩心情的世界,憑藉古典樂的作曲手法或樂器質地,而加深其可聽性和雋永詩意。然而,對習慣從古典樂中尋求內在情緒張力或作曲心境轉折之漲跌痕跡的聆聽之耳,Max Richter之於我,毋寧有些過於清淡、空靈,搔不到癢處。

        然而,膾炙人口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卻與前述幾張專輯主要的樂風傾向完全不同,這也讓收錄此曲的The Blue Notebooks一輯,更與我合拍。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之主題,在專輯中共出現三次,像三道深沉卻凝重的光芒,迴響共振於專輯之2、11、12軌。第一次只聽第2軌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樂器對談版,已自讓我喚起電影中閃現的畫面和主題,足可反覆聆聽而深深烙印。然而順著音樂的流淌,於第11軌突然間響起鋼琴版的主題,更讓我大驚失色。這最後回馬槍的兩軌,之於我彷彿是遲來的禮物,如此三道光影的折射和交疊,招喚著情感與意緒的耽溺與深思。最終登場的弦樂版,音樂延展的聲部開展與不同音域之對照愈益鮮明,簡單的旋律反覆和不經意的變化,不知不覺讓人深陷音樂所織就的聲色光影,共鳴莫名所以,自然湧現。當身心隨音樂前行,直至某些影像之外的情感觸引,那才是樂曲最引人盤桓的時刻。此曲不同色調的濃烈調製,交錯疊置的聲線,讓情感張力更為飽滿,比之其餘音樂的淺斟曼吟,無疑是一異數,也無疑剝落更多現代精神的擬構與塑造,而直入古典之源的充沛感發。

        某方面,透過Max Richter這扇窗,我瞥見古典精神與現代作曲手法對話共存而激盪的新視野,然而,出於對深度和感人張力的本能追求,Max Richter音樂中的現代淡雅舒壓功能,卻無法讓我動容。但這的確是門檻較低的現當代音樂,新的可能和新的音樂深度,希望能再透過Max Richter後續生命的掘深,真能從文學的根苗和思想汪洋中,得到精神與情感的豐厚與彌新;立足於當代情境卻透過古典精神的傳移與澆灌,讓其現代哲思有所洗鍊與昇華。或許,這才是Max Richter最值得讓我期待的可能性。

      以下聽的是Max Richter -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