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0日 星期四

潛脈互通


        向音樂廣袤之洋拋下網罟,也許只能蒐羅些斷貝殘礁,浮光餘影,然而,當隨意拋灑的網絡自在蔓生延展,或許,終有觸鬚相連,犬牙交錯的時刻。法國作曲家George Onslow(1784-1853)的探尋旅程,就映現了如斯潛脈互通的交會瞬間。

         1、父親是英國貴族而移居法國,大革命發生時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然而身為共濟會會員的父親,被雅各賓黨視為保皇者而遭受驅逐。其父遂前往漢堡而後返回英國,並替Onslow延攬著名的鋼琴家如Johann Baptist Cramer(1771-1858)和Johan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教授Onslow鋼琴。當時Dussek正是享譽全歐的鋼琴家。巧的是,手邊都有這兩位鋼琴家的唱片,也正考慮下手聆聽。

        2、Onslow雖然在倫敦受到海頓的肯定,而正視自己的作曲能力,但是驅使Onslow朝向作曲家之途邁進的,不是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等前輩大師,而是法國作曲家Étienne Nicolas Méhul(1763-1817)的歌劇Stratonice的序曲。巧的是,這位少見的作曲家,筆者先前的 網誌 曾經提到,當時聽的正是這首歌劇。

        3、Onslow返回巴黎,向Anton Reicha(1770-1836)學習,這次在作曲方面痛下苦功,因而掌握到更扎實的作曲技巧,也建立對海頓、貝多芬的景仰之情。而Reicha此君,後來又教了兩個更著名的學生:白遼士和李斯特。

        4、Onslow的創作,以室內樂著稱,充分發揮不同樂器的合奏特質,即使對於不擅長的樂器如小提琴,也能彰顯其特質。Onslow的室內樂作品,正應和十九世紀新興中產階級喜愛音樂的潮流。但他也認真發表四齣歌劇,可惜賣相不佳,除了鋼琴為最拿手的樂器外,Onslow也拉奏大提琴。

        5、解說中將Onslow與加拿大鋼琴奇才顧爾德相提並論,這是很有趣的論述,其著重點在兩人不受時潮的影響,無須為謀生而追逐、迎合流行觀點。巧的是,之前聽的Albinoni,也是如此。不過此種論述自有其侷限,比如貝多芬,即使要依傍貴族,但其傲氣自可驅遣其才華,創作出不媚俗的經典之作。

        6、接觸Onslow,並不自此張專輯開始,更早的浮脈隱線,是網友 Frank兄 於網誌上的留言推薦。當時推薦的是大提琴奏鳴曲,循線買來後,初步聽過,留下不錯的印象,卻沒有深入探尋。如今,小提琴奏鳴曲成為貼近Onslow創作才華的跳板,其後還有鋼琴曲,也吸引聽域的盤桓。(完成此文後,重聽大提琴版,才發現這是由大提琴演奏的同一套曲目,只是按照213號的順序排列。的確,由小提琴演奏更為出色,小提琴能與鋼琴維持抗衡的表現,大提琴多少被鋼琴掩蓋。但也由於先聽過小提琴版,更容易接受大提琴版的濃烈低音特質。但從詮釋上而論,大提琴版的演奏似乎更為抒情浪漫化〉

         Onslow這組小提琴奏鳴曲,樂譜註明可由小、中、大提琴演奏,但本片的小提琴家Korol從譜寫的音域判斷,認為小提琴的音色更能彰顯其神采。即使Onslow深受古典主義影響,然而其創作卻在符合古典精神的均衡、明晰之特質上,飽蘊浪漫時期的對比張力和抒情聲線。這也是Onslow讓我遨遊悠然之處。屢屢想到莫札特的純粹天成,以及舒伯特的詠歌獨吟。會讓我聽一兩次就執意優先介紹Onslow的原因,正是大樂必易的清晰紋理,以及觸處皆有會心的感動。Op.16一號奏鳴曲第二樂章(第2軌〉,神似蕭邦圓舞曲的惘然餘韻,正是Onslow最簡易又動人的時刻。而二號奏鳴曲第一樂章(第4軌〉,長篇小說般的篇幅,容納Onslow最讓人意外的聲情對比和多變張力,則是Onslow才華另一光譜的輻射,讓人想到貝多芬的熾烈情感及舒伯特低回沉吟之嘆。與貝多芬、舒伯特之奏鳴曲比並而毫不遜色。而想嘗試Onslow的詭奇意表,不妨試試最後一軌,三號奏鳴曲第三樂章。

         Onslow,以古典曲式為承載奇情悠想的地基,然而其浪漫精神的張揚豐美,卻是無法掩藏的本質。

以下是大提琴版的封面

2014年10月17日 星期五

微醺秋意


         蕭瑟秋意的色澤,氣流迴旋於簧管間,音符鼓潤,半遮掩半吞吐,跳濺流珠,漫溢成泉,微帶醺紅熟透的饗宴光彩,是一季節盈滿飽足的愜意。

        可這愜意畢竟是偷閒而得,旁白的鍵盤敲擊聲,作為思緒引線之必經布線,與耳畔流淌盤旋的流光銷金遙相疊映。倏忽間,快慢快短章蝶影,如穿花窺隙般旋動不止,心情也隨之輕颺升騰,依違往復。瞬間芳華,豐彩交錯,分不清所從來之樂聲,理當屬於何人?理智遺忘裁切之痕,遂得徜徉於巴洛克風華之流轉歲月間、純粹與有限度的炫技之完美化合融淬。而在此之前,曾斤斤於區辨三位作曲家之曲風、意蘊、感動的幅度,以及由此增衍的成見。如是可能是此篇文章之前生斷片,輾轉寄身於此刻的吐納圖測。

        畢竟記憶是雜揉錯置的,是並生衍類的,念念相續間,拈出當初轉念歧出之處,恐亦多此一舉。Cimarosa與Benjamin古今合體的渾然優美,刻存的記憶曾經如此鮮明,當雙簧管取代單簧管,似無分野。但近水樓台的地利之便,讓雙簧管的疊映相續,抹除印跡而刻蝕新痕。單簧管完美而飽滿的音色似成過往,缺陷和遺憾、沙啞和扁平之色澤正如同不完美的人生般,其傾訴的聲腔更具說服力和感染力。此時,巴洛克的華美適成一完美的襯墊,不讓雙簧管流於幽寂孤寒的荒冷之境。然而,當慢板沉入心靈底層的瞬間,當雙簧管同時呼吸著悠緩的清冷,這構成情感失足的少數例外。尤其是Albinoni,孟德爾頌命格的前代迴響,不虞匱乏的生活無須以作曲謀生,卻依然結實纍纍,不容小覷。輕忽Albinoni而偏好更富知名度的維瓦第,可能不小心錯過巴洛克最精美卻催情內傷的小宇宙。聽聽那第六軌(Op.7 No.3),聽聽那寒雨、那幽吟,樂團醞釀鋪陳出引君入彀的蕭瑟氣息,管聲如飛葉在寒風中抖落,飄入湖間心上,涼冷直透骨髓,不道一字盡得幽寂況味,餘味灑然。相形之下,Vivaldi大多由樂團映襯,雙簧管獨秀慢板的歌詠美聲,的確動聽,但總覺單薄直白了些(第15、18軌,RV453、455,其中455之美更為勝出)。精緻與優美、直率與顯露,各從所好,各有意會,想起曾經流連如今卻已冷落的Albinoni,與曾經迷戀如今亦已蒙塵的Vivaldi,在此次的交會中,重新確認天平之兩端,依然是勢均力敵的。直率與顯露,直指聽感的桴鼓相應,是身體底層節奏本能之脈流具現,這更逼近庶民日常歡快、動止自發的本真搏擊。因而,直指此一原始生命力的Vivaldi,更能催引出死忠支持者。精緻與優美,來自於修飾美化的學養涵融,是音樂體驗純化精煉的結晶,更迴映文化階層周旋動禮、進退合宜的節度內化。因而,呈顯此一文化風華的Albinoni,更能吸引老饕的獵求胃口。所幸自聽域拓廣的過程中,此兩面向都可左右逢源,交相映照,各自掘深又各自牽引,引發聆聽體驗上既可各自以類相求,各辨其貌的分判目光,又可交相對話、互為參證的自由翱翔。這或許是聽者最大的自由與滿足。

        更大的滿足,更多偷閒罪惡感之外的稱心,則是秋涼如許的微紅季節中,諦聽巴洛克繁花落盡之燦爛物色,雙簧管之淺愁輕悵,如斯恰如其分,如斯意境全出,在時令的牽繫與聽感的鼓盪間,恰到好處地現世安穩。因而,Marcello協奏曲第二樂章的經典瞬間,僅是這桂冠上錦添的一抹微紅,恰似泥土遮掩不住的滄桑、繁華過眼的泛黃,然而,從獵奇的角度來感受,則稍嫌習慣了些、舊識了些。

        以下聽的是Marcello雙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


        以下聽的是Marcello雙簧管協奏曲全曲,第一三樂章皆有可聽之處


        以下聽的是Albinoni - Oboe Concerto in D major, Op. 7, No. 6


以下聽的是Vivaldi: Concerto for oboe, strings & b.c. in F major (RV 455)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德式viola da gamba尋幽之旅


         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初,在德國、荷蘭等地,出現許多替viola da gamba譜寫的音樂作品、教學法、論著,反映出viola da gamba的興盛。德國作曲家Conrad Höffler(1647-1705)於1695年出版於紐倫堡的Primitiae Chelicae,包含viola da gamba與數字低音的十二首奏鳴曲,是Höffler現存僅有的作品,展現Höffler身為viola超技演奏家對樂器性能的嫻熟掌握。

        從十七世紀開始,荷蘭與德國的音樂,就在逐漸受義大利與法國影響的基礎上逐漸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在viola da gamba領域,Höffler之前及同時,就有Carolus Hacquard(1640-1701,1686年於海牙出版的12首組曲)、Jacob Richmann(1720年前過世,1710年於阿姆斯特丹出版的六首奏鳴曲)、Johann Schenck(1712年前過世,活躍於Düsseldorf,受英國Daniel Nordcombe與Henry Buttler影響),以及Auaust Kühnel(1645-1700),活躍於德勒斯登、威瑪等地。而雖不專為viola da gamba而作,但同時期的作曲家中,譜寫的三重奏鳴曲,讓小提琴與viola da gamba產生音樂語彙與風格上的牽繫,如Dieterich Buxtehude(1637-1707)於1686年出版的14首奏鳴曲、管風琴家Johann Adam Reincken(1623-1722)於1687年出版的Hortus Musicus,對獨奏viola的要求就更接近小提琴。同樣活躍在紐倫堡的管風琴家Johann Philipp Krieger(1649-1725,在維也納與Rosenmüller,1619-1684學習,在羅馬與Pasquini,1637-1710學習),可能跟Höffler有交誼,兩人都曾向Gabriel Schütz(1633-1710)學習。他於1693年出版的12首三重奏鳴曲,對viola da gamba的運用,呈現出與Buxtehude、Reincken近似的作法,讓小提琴與viola da gamba之間,不像法國作曲家Hubert Le Blanc (fl. 1740)那般採取競爭敵對的關係,而更融洽協調。

         Höffler這六首組曲(專輯中僅收錄前六曲),大體採用前奏、阿勒曼、庫朗、薩拉邦德、吉格等舞曲組合而成,只有第一(及第九)在前奏曲之後插入賦格曲。德式的viola da gamba,與法式的華美和義式的歌詠特質相比,最鮮明之別,即是對位的複音音樂織體,雖然此時期的viola da gamba音樂,已融入法義的餘韻,然而德式的嚴謹厚實,則讓音樂顯現出樸實、專注、深沉但不容易上手的聽感體驗。須透過沉靜悠緩的多次聆聽,摒棄一見鍾情的強烈愛憎,自然能在音樂幽緩吐納的瞬間,瞥見不同舞曲性格的微毫分野。於琴音的吟詠陳述之間,發現多聲部複音音樂,乍聽起來黑白無色的表層塗染,潛藏之內的多彩聲質之凝然浮動,及清懷旋舞之錯綜變化。與viola da gamba搭配對話的聲腔,來自於大鍵琴與魯特琴的輕柔搭配,有時出人意料的,Höffler會讓魯特琴、大鍵琴浮上檯面,引領音樂前行,此一瞬間,音樂彷彿脫離凝重沉滯的氛圍,瘦身輕盈了些,如第三組曲之前奏曲(第6軌)、第四組曲之薩拉邦德慢板(14軌),魯特琴錚然細響,別有幽寂之想;如第二組曲之前奏曲(21軌)大鍵琴撥奏急彈,又是有別於viola da gamba的清新簡淡,第一組曲之吉格(31軌),viola da gamba從魯特的撥奏中浮現,別有趣味。而作為主角的viola da gamba,其表現力可從前奏曲的慢板曲風(不全然是慢速)和薩拉邦德的慢速刻寫以及吉格舞曲之盡興旋舞之映照中(第四、五、六曲之吉格,別有特色),見出viola da gamba游移於慢快之間的表現張力和情緒蘊釀之對比(因此,從薩拉邦德轉入吉格,聽感上往往最強烈)。幽緩慢吟之刻寫,仿如可見琴弓在琴弦上之慢速摩擦,聲音之飽滿有力、情韻之悠遠深沉,別有餘意可尋。此刻,似乎是一瞬間的無盡延展,在音符的承接遞轉間,孕育出一個剎那自足卻稍縱即逝的停頓、綿延。而當音樂揚起,輕快旋舞的擺盪,仿若時間的重疊複製,交合出不斷擠壓、複集為一的迴旋,自成一圓成的姿態。在慢與快之間,其對比的張力雖不如我們熟知的巴洛克時代之鮮明反照,或浪漫時代之人為崛深的強烈反差,那般清晰可辨,然而,當掌握到其微毫漫溢的時刻,音樂自身敞開的內在,於焉清晰可感。

        第一次,我於反覆的聆聽中,第19軌,第五號組曲的薩拉邦德,絃聲絞緊拔高的吟唱瞬間,我瞥見此張專輯最美麗的邂逅。就在這一瞬間,我肯認這張先前反覆玩味卻不得其門而入的音樂,有其值得涉足深探的幽徑,在那之後,幾個月來的迷蹤苦尋,驀地煙消雲散。於是,其他樂章之動人妙處,如同被繁花密葉遮蔽的迷宮,幻化出自身的路徑和條理,這領悟的瞬間,值得筆之於書。而由這迷宮串連出的旁通之旅,涉足viola da gamba的美麗園囿,其探索才正要開始。

        以下聽的是Conrad Höffler之Saraba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