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4日 星期日

曼陀林galant之風


         原先,預期聽到的是巴洛克曼陀林聲響的點逗躍現,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多種彈奏樂器的鳴響共聚,彷若曼陀林家族、吉他家族的團聚。

        光是曼羅林,就有cremonese mandolin、baroque mandola、mandolin、6-course baroque mandolin之別,而吉他,還有romantic guitar、baroque guitar的差異。諸多撥奏樂器同中有別的聲腔,再疊加上女高音之婉轉音色,點綴著gamba,交織成一幅幅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初,飄揚於藝術沙龍、貴族宅邸、中產階級等不同生活場域的優美又精緻的圖畫,充分迴映了galant style旖旎空靈的夢幻色彩。

        曼陀林從十七世紀中葉,從附庸為成大國,在依偎於歌劇詠嘆及器樂奏鳴曲的配角好幾年後,麻雀變鳳凰,從此風行於歐陸各地,從英法兩岸直到伊比利半島葡西、義大利半島、俄國聖彼得堡以迄布魯塞爾,都逃不了曼陀林鏗鏘簡潔的魅力席捲。因此,出現許多教授演奏的教師、譜寫作品的作曲家。此張專輯不經意帶出的九位作曲家(及一位無名氏):Giusppe Zaneboni(1735-1790,於俄國大放異彩)、Salvador de Castro Gistau(1770-after 1814,西班牙產移居法國而受歡迎)、Giovanni Cifolelli(1745-1810,義大利產移居法國,舉行家族音樂會而知名)、Pirtro Denis(生於法國普羅旺斯,著有理論書籍)、Paolo Altieri(1745-1820,義大利產)、Wilhelm Cramer(1746-1799,德國音樂家族的一員,其子是著名的Johann Baptist Cramer,1771-1858)、Abbé Joseph Carpentier、Aleixo Botelho de Ferreira(1753-?)、Cristoforo Signorelli(1731-1815),而這恐怕還是冰山一角,卻已經讓我聞所未聞,而深感曼陀林世界之廣袤。

        然而,對作曲家一無所知,卻不妨礙親近曼陀林音樂的跳盪流姿。從中,可以瞥見獨奏樂器變奏展技的長篇篇幅,Gistau八分鐘多的變奏曲讓人驚艷,用romantic guitar來演繹更顯豐潤深沉,色澤流溢變化多端,情韻細膩意趣悠長。相對於其餘樂章驚鴻一瞥的雅緻精巧,此曲的吸睛度無疑居冠。亦可以瞥見曼陀林與人聲巧妙搭配的優美動人、淡雅素淨,襯托出人聲的悠揚舒捲。可以想見,此種搭配為何風靡一時,人聲的線性流轉,隨音域之升降迤邐出情感的溫度,曼陀林則予以精細又恰到好處的呼應,不喧賓奪主,又不讓人忽略其存在。從專輯的第四軌轉入第五軌,自能感受人聲的加入,讓曼陀林點狀的躍動,融入寬厚抒情的人聲質地,營造出更豐潤飽滿的色澤,而有各種情感幅度的細密捕捉,可以高亢,可以低迴,可以仰望,可以昂揚(我最喜歡第11軌),曲趣都是簡易大方而不失感染力。這種特殊的韻味,也難怪即使在曼陀林逐漸式微的時代,貝多芬還願意替它譜寫樂曲。

        以下聽的是此張專輯的選粹(摘錄、樂曲不全)

2014年8月18日 星期一

明宗館參展一二

         上週六(8月9日)與包車南下的師兄師姐們到明宗佈展,前一天先帶妻兒到高雄走走,遊歷西子灣、兒童美術館、橋頭糖廠等地。經歷一個下午的佈展和隔天早上的調整確認,週日下午總算順利開幕。感謝所有蒞臨現場的來賓,讓開幕盛況空前;也感謝這半年多來師兄師姐們的通力合作,十秀十朋首度於南部明宗書法館的展覽能順利如期舉行。

        籌辦書法展並非易事,從確定檔期、分配作品數量、討論專輯篇幅、確定繳交期限,到刊登廣告、校稿、佈展、開幕,都是繼耗費精神、財力又需全體按時配合才能完成的。關於此次展覽的一些粗淺想法,已見於受囑託而撰寫的後記中,此處不贅。然而,此次展覽是今年度最重要的書藝活動,也從去年就開始掛念期待著。不有專文略敘一二,而讓其斑駁漫漶,豈不是憾事一樁?故援舊例,得在網誌上略述籌劃作品之心得,可以於多年來書藝生涯增添一筆。

        由於明宗館場地之挑高比之曾展出過的翠溪藝廊更有餘裕,故分配作品之時,就籌畫了六尺之作。這是我首度在展覽場展出六尺長度的作品(之前也曾為了參展書寫六尺之作,不過展於對岸,無法得見裝裱後的效果),從構思到完成,充滿了主觀設想和巧合的奇妙搭配,是值得記載的。首先,在商定的作品規格方面,六尺全開之作每人最多兩件,由於我不喜歡全開大篇幅之作(不方面攜帶,收置不便)而較喜歡條幅,故一開始就朝向四聯屏的方向規劃。然而對於書寫內容和主題、字體,缺少任何靈感,於是平常繼續練字,但規劃展覽作品的行程則一再延宕。後來,突然福至心靈產生模糊的想法:與其在四聯屏中表現單一的字體,不如四幅表現四種自己擅長,但風格不同的書體。首先確定了東坡、王鐸、標草三體,這是多年來持續付出、不斷複習深化的書體,並由東坡想到坡翁曾寫過的歸去來兮辭,遂興起一想,不如以四家書風,來接續書寫歸去來兮辭。最後,聚焦在書譜今草筆意、東坡歸去來兮辭、王鐸、標草筆意(一臨帖放大、三自運)等,來作為四條屏的書風展示,其內在的聯繫反而不以書法的視覺形象或聯屏統一性為著眼(因此稱條屏而非聯屏),而以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性作為書法抒情性的串連根基。

        經由不斷的嘗試,且在形式上採取盤石師兄姐建議的今草、東坡條幅四行、王鐸標草三行之體格安排,經由試寫,找到了四條屏各自適合的文句。隨後每一條屏各自完成多張,熟練行氣與章法、墨韻變化,而在創作中逐漸與陶淵明的心境融合(其人其文都是平素深愛的),最終可於繁忙的生活中按照時程繳交出作品。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從觸發到完成,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如今,再次檢視此組作品,雖然在視覺效果上不如四聯屏般完整而深具氣勢,然而,仔細深思,從書法的抒情性之角度而論,竟也可衍生出多面向的意蘊。其一,可呈現陶淵明之後,此四種書家、書風,對陶淵明的感召迴應,彷彿是這四位書家隔代(且按照時代順序)卻齊聚一堂吟誦著淵明的佳句,同感其歸去來之生命嚮往,體會其追求自適自足的理想境界。自然,位居幕後的實際寫者卻是隱藏的第五位書家,同樣也陶沐在淵明的理想企求中。其二,各自條屏的書寫內容和文句、風格,卻也是協調自如的,所摘錄的四段文字,有長有短,卻都是歸去來兮辭中重要的文句,從試寫到確定,每一條屏幾乎都是書寫篇幅與文句辭義最適切的搭配,不曾因形式的安排而割捨重要字句,而減損文學抒情性所能發揮的效果,亦即:增一句則太多,減一句則太少。其三,風格之展現上也協調文義,表現出從急切歸家的心情、歸家後的安適自如、墾殖西疇的熱烈情懷,到尋求超脫的超曠心情之對應。其四,為了呼應四條屏中前後各二條屏的形式、風格之差異(四行較諸三行之抒情性更收斂),在鈐印上也加以變化,以切合於此種體貌差異。另外,還有一潛在的意蘊,透過此四種面貌的展現,暗示書寫者有能力運用任何一種風格來書寫歸去來兮辭全文。凡此種種,都朝向自己所設想的書法抒情性之表達與呈現,更邁進了一步。此種豐富意蘊的完成,是無心插柳而成的。至此,經由此組作品的創作思考,更啟發了我對於從書法的形式、內容、書體與書風之表現來探究抒情性的思考。而這將是未來可以持續深化的面向。

        其他兩張四尺條幅,按照規畫寫了十四字篆書,摘錄唐宋詩人的詩句,然而,或許醞釀不夠,或許所選題材無法襯出篆字之美,或許於大場地展出的經驗不足,此二幅作品自己並不太滿意。但至少達成事先設定的構想,草書與篆書並行。此番經驗亦可作為日後參展之借鑑。另外,為了十秀十朋每人一張橫幅的規定,最後繳交期限前幾週,我專力在臨寫小字行書上,從未耗費太多心力於小字的我,倒是寫出了興趣。雖然為了最後定稿之作多寫了好幾張,但也奠定我持續深入小字行書的基礎。我逐漸感受到古人所云:「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的道理。由於我有多年臨寫大字的經驗,轉換成小字無須太費力氣,但也不是一蹴可幾的。我逐漸體會到大字與小字相通之處,也感受到其差異所在。而此次展覽大字條福與小字橫幅之間的對照,實際上還是我自運與臨帖、放懷與收斂觀念的縮影,小字上的刻苦臨寫,取代了行草書的自運揮灑(此種表現更省力更具效果),反而是有意為之的收斂與規矩。而此次的展覽,也維持著自己重法度而藏表現的精神,因為我深知,欲表現自己的創造風神或淋漓揮灑,此時非不能為之,但時候未到,須等到扎實功深,則自然揮灑之時刻,必能意到筆隨,酣暢適意。此時年歲未到,尚須沉潛,深化基礎,若有輕忽,則易墜俗態。

        最後,美中不足或難以盡如人意的,就是無法挪出時間刻製新印,而在鈐印上之變化更強化書法抒情性的感染力量,此當是未來當戮力以赴的。總之,感謝薛老師的推動,讓十秀十朋的展覽能如期於明宗面世,無論得失評價如何,至少替自己的書藝生涯留下美好的印跡。期待下次展覽的磨練與學習。

(這是邀請卡正面)


2014年8月14日 星期四

從Bloch到Bloch


         週日晚間,與妻兒從高雄明宗館展覽會場返回台北,一連三天多於高雄市、明宗書法館的遊歷、佈展、開幕的行程,快累壞的身軀趕忙跳上一台排班計程車,瞥見下車開行李箱的司機腳著拖鞋,車況又不頂新,著實讓我皺了一下眉頭。不料上車坐定,耳畔驀然回響著小提琴獨奏,樂音盈滿車內。稍作辨識,認出是巴哈無伴奏,先前的嫌惡感被莫名的敬意取代,原來大隱隱於市,看似貌不起眼的司機,也領略古典音樂的優美,這倒是與我在高雄巧遇的司機有異曲同工之妙了。在巴哈無伴奏的樂音下,幾日來的疲累與盈滿,被觸撫得熨平寬鬆。聽著聽著,廣播彼端傳來主持人沉穩的嗓音,介紹著這是海飛茲早年現場音樂會的錄音。突然之間,覺得海飛茲的琴音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反而更可親可感。更讓我意外的,則是下一曲小提琴曲,正是Bloch之作。

        真巧,這張Bloch的唱片,正排在後繼分享的行列中。被幾張後發先至的巴洛克音樂擠壓到今,期間自有難以梳理清晰的因緣生法。一度這張唱片被冷落於研究室一隅,直到某次興起才又浮上分享線之列。曾經,在台北蝸居及南部舊家,Bloch的音樂多次飄揚。甚至,當第一軌音樂揚起時,妻子還稱讚其樂聲自然動聽,恍若田園風光之恬靜悠然,且有似曾相識之感。卻不知,內心竊喜的我,深知平日生活中的漬染默化,早已打下無形的根基。進而,還被質疑太過偏溺這張唱片。實情則是,我始終在等待最終出手時刻。

        Baal Shem組曲的哈希德一生三幕景,早在網誌上曝光多次,然而此番鍍上的印記是由Sawicki與Kacsoh改編的小提琴,豎笛與弦樂的版本。比之作曲家原初版小提琴與鋼琴的共舞聲色,此處的改編無疑豐潤多彩,流麗多姿了些。然而,舊曲重聽的刻蝕力道,早已讓此曲難以磨滅淘盡,不過一再形諸文字,讀者或嫌失卻新鮮感。自己也是,因此,此次聆聽,對於專輯中的其他曲目更為留心。

        一開始揭曉的,是1948年三樂章的協奏曲,此曲容納長笛與豎笛的追逐嬉戲,以及弦樂的悠然灑落。迎接我們的,是Bloch慕孺自然的清新瑩澈和渾然天成。比之第七八軌「在山中」(1923)的明暗光影遊移(是深具表現力的氛圍形塑)及鄉野純樸舞蹈之泥土感,此作木管繽紛點逗、相映成趣、鮮活燦爛,既簡易又明晰,深刻體現Bloch新古典精神簡練渾然的特質,反而更有田園朗暢怡人之風貌。這迴盪的是巴洛克精神的潛脈互通(尤其第三樂章),並疊映上古典主義條理明確之特質。而專輯中最具挑戰性的樂曲,無疑是1952年譜寫的第二號大協奏曲,更為抽象簡練而意蘊豐富。巴洛克的風韻隔代再生,獨奏與齊奏交替興歇,不僅銜接逝去的傳統,而且留存難以抹除的現代性。Bloch晚年的技藝曲意已臻及爐火純青之境,此作或可作為其專注投身於作曲的剪影,一曲陳訴著Bloch如何捨離自身猶太血緣之牽絆,而洗盡鉛華、褪去鄉愁,回歸音樂藝術最核心的結構織體之自發存在。Bloch繞了一大彎才回到巴洛克音樂的懷抱,而我也繞了一大圈才體認到Bloch音樂的精純深邃,值得綿衍多方。

        以下聽的是布洛赫長笛與豎笛協奏曲(鋼琴伴奏版)

2014年8月3日 星期日

Fiorè的巴洛克遺彩


        義大利作曲家Andrea Stefano Fiorè(1686-1732)是早熟的音樂天才,11歲就進入波隆那的音樂學院,13歲題獻給其雇主Vittorio Amedeo二世的器樂作品教堂交響曲(Church Symphonies)就已經是相當成熟的器樂室內樂了(這也是本專輯收錄的樂曲)。

         Fiorè出生於米蘭,由其父親啟蒙,並接續受神父Giorgio與Boni與Giovanni Paolo Colonna教導。於1703到05年間在羅馬與小提琴巨匠Arcangelo Corelli(1653-1713)學習。他留下不少器樂作品、宗教聖樂、聲樂室內樂曲及歌劇。他以歌劇作品取得名聲,同時以音樂指揮和唱詩班指揮活躍於世。其成就深受同時代的德國長笛家Johann Joachim Quantz(1697-1773)與義大利作曲家Benedetto Marcello(1686-1739)所推崇。

        這張專輯雖然在預定分享的行列中,但並未排上近期的計畫中。然而,不經意的幾次聆聽過程中,期間的歌劇選曲深深吸引我,不知不覺產生好感,彷彿有無形的磁力,拉近我與Fiorè音樂的距離。多聽幾次後,其器樂作品中的小提琴光燦色澤也打開聽域的感受,從而拉近與歌劇人聲吟哦流轉之美的距離,讓Fiorè音樂的全貌就此開展於耳畔。

        1708年六月21日於米蘭Regio Ducal劇院演出的Engelberta,這是Fiorè將近二十齣歌劇中最有代表性的。解說中提到此歌劇中的一個主題在當時深受歡迎,而在十八世紀初由許多作曲家如Albinoni(1671-1751)、Gasparini(1668-1727)、Mancini(1672-1737)所引用。不過解說並未指出此主題為何,是否收錄在這七首選曲中,或者隨著聽域的拓展,能在這些作曲家發現其銜接暗應之處。Fiorè此齣歌劇的詠嘆調寫給當時流行的閹歌手,或者不如一些專門為閹歌手創作的炫技之作那般華彩流溢,驚炫耳目,然而搭配其樸素自然又深具表現力的弦樂氛圍,替此歌劇所傳達的愛情糾葛、失落惆悵、苦惱憂煩的不同呼喊傾吐的情感幅度,作了巧妙的搭配和呼應。一方面閹歌手的絕技得以透過Fiorè的聲樂舒捲而悠揚傳布,一方面也可見出Fiorè讓人聲保持靈巧溫潤的發抒,不求過於激烈張揚的表現,而在聲情與情感的契合上使音樂雋永耐聽。巴洛克的聲樂曲,除了Pergolesi(1710-1736)之外,很少有作曲家能讓我產生這種渾然自如的舒適感,這都可見當技巧服膺於情感,能湧現多少直指人心的力量,而這是十八世紀之後的歌劇詠嘆之華彩連翩、技巧發露的諸多名曲所難以取代的。這七軌選曲真是這張專輯中的瑰寶,當然聽感自有甄選偏好,如第五、七、九、十、十一軌都讓我難以割捨,尤其七與十一,第十一軌尤其是深邃動人的時刻。

         Fiorè的器樂曲教堂交響曲Op.1,如同前述法國作曲家Jean-Féry Rebel(1666-1747)的管弦樂曲一般,都是創作意識上追求器樂獨立於歌劇影響之外的產物,或者從中可嗅到歌劇與器樂消長倚伏變化的軌跡。Fiorè的交響曲,已大致有慢快慢快的篇章結構,如第一、八、十一曲,但尚未定型,仍有少於四、超過四樂章的篇幅(第三曲雖多一樂章,但第四軌僅11秒,聽來與四樂章無異)。這些器樂曲雖不如優美之歌劇流轉吟詠,深具吸睛動耳的直觀力量,然而從中可感受到義大利弦樂學派即將孕育為大國蔚為風行的魅力。既保有對位卡農的多聲部呼應(較精采的樂章是第31、33軌),也開展出旋律鋪陳的線條。其中第20軌一閃而過的十幾秒,讓我瞥見Fiorè與 Corelli的無形繫結,雖然譜寫此曲的時候Fiorè尚未拜師,但這是同時代所難以割捨的共感氛圍。

        近來台灣災患不斷,諸事紛擾浮動之餘,唯有巴洛克音樂可作為暫時歇息止泊之處所。然政治惡鬥不止,純樸美好之社會早已被撕扯傷害,一去不返,其禍害更甚於天災人禍,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