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5日 星期五

公平與殘酷


        古典時代,交響曲與弦樂四重奏蔚為獨立而成熟的音樂類型,而鋼琴曲一般被視為浪漫時代的先聲,在巴洛克大鍵琴的纖細音聲與浪漫時代雄健鋼琴聲響之間的過度,備受注目的鋼琴技巧大師如蕭邦、Thalberg、李斯特以其浪漫詩意和浪漫狂飆炫技的形象挺立,反而掩蓋了在此之前的古典鋼琴家、作曲家如Clementi、Dussek、Hummel、Moscheles、Ries、Kalkbrenner、Field等人的風采。

        出生於柏林的Kalkbrenner(1785-1849)由其父啟蒙,13歲(1798)進入巴黎音樂院學習(1795年8月成立),在著名的教師Louis Adam(1758-1848)指導下學習鋼琴,1802年遷居到維也納,轉而向Salieri、Albrechtsberger(1736-1809,也教過貝多芬、Hummel、Moscheles)學習作曲。1805年以獨奏家的身分嶄露頭角,1814年到1823年在英國演出、作曲並設帳授徒。1823年返回歐陸,並於德國與奧地利舉行多場音樂會,於1825返回巴黎。1830年代,正是Kalkbrenner聲名最盛的時期。初抵巴黎的蕭邦曾以Kalkbrenner為偶像向其學習,為期僅一個月,也許早熟的蕭邦早已感受到Kalkbrenner過時的古典精神已無法容納自己的浪漫根芽,也跟蕭邦的父親和老師力阻其向Kalkbrenner學習的建議有關。無論如何,蕭邦憑著自己的天賦和波蘭精神的賜與而成為一代鋼琴詩人,而Kalkbrenner則淹沒在歷史浪潮中。和Kalkbrenner的姓名聯結的除了蕭邦之外(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題贈者,Kalkbrenner也回贈蕭邦一首變奏曲),還有輔助練琴的機械裝置,靠著這裝置Kalkbrenner賺進大把鈔票,成為當時功成名就的代表。

        歷史是公平的,歷史也是殘酷的,真正有才華的人必會在時代浪潮中脫穎而出,如蕭邦的音樂必會感動後代愛樂者的心靈;通不過時代考驗如Kalkbrenner之流,則成為後人閒嗑牙時的八卦材料。然而,也因為二十一世紀初的當代距離浪漫狂飆之流的席捲,有段得以讓理智保持距離的觀察空間,我們才能在有心人的挖掘重現和用心演繹下找到古典時代鋼琴曲的新生命,更持平地看待這幾百年內留下的音樂遺產,各自找到適合自己生命情境、思想歇腳的角落。

        Kalkbrenner的這組鋼琴奏鳴曲,發行於1807年,才二十二歲的作曲家,卻毫不稚嫩(Kalkbrenner早期之作是舒曼最欣賞的),融合了莫札特的清新瑩亮以及貝多芬的激情力度和海頓的均衡結構,Kalkbrenner以其創作展現出古典精神的完滿呈現。在看似均衡的框架和樂思流瀉中注入清新的氣息和鮮活的生命力,這是Kalkbrenner的古典精神所映照出的一泓清泉,保留了狂飆精神席捲之前的澄澈思致,並微微透露出浪漫精神到來的聲息相通。最讓我驚艷的片段是第一號奏鳴曲第三樂章輪旋曲匈牙利律動姿態的燦爛縈繞,不流於張狂或恣意的強烈張力,卻始終在恰到好處的均衡中點染出靈妙舞動的輕巧飽滿,而自有其飛揚生動的姿態。聆聽古典時代的樂曲,當我執解開,當好奇趨異的口味得以改換,當心靈也同時澄澈空明,更能在不指向激情、不餵養耽溺的情境中得到返照音樂、反思性靈、迴返本真的一絲靈明契機。

以下聽的是Kalkbrenner: op.1, Sonata №1 - II.Andante

2014年4月16日 星期三

手足與陰影


        孟德爾頌的姐姐Fanny大孟德爾頌4歲,姐弟倆人幾乎受著相同的音樂教育,有相同的老師Carl Friedrich Zelter(1758-1832 )教導音樂理論和作曲。和音樂史上另一對姐弟莫札特和Nanerl相比,Fanny能學習作曲無疑是更幸運的,然而和她的弟弟相比,被禁止在鋼琴上練習以及往更專業的作曲方向發展,Fanny的遭遇可能是同時代女性音樂家的縮影。

        孟德爾頌和和Fanny深厚的姊弟情誼早已是音樂史上的佳話,兩人共享相近的音樂環境和理念,對前輩巴哈的景仰和受巴洛克音樂的影響是一致的(雖然Fanny的偶像是貝多芬)。專擅的樂曲類型也近似,雖然Fanny更受時代的侷限而濃縮在歌曲、鋼琴曲、三重奏上,也曾依托孟德爾頌的名字出版樂曲。即使近年來逐漸有不少推廣、錄製Fanny作品的專輯,然而在其弟弟孟德爾頌的巨大陰影之下(如同克拉拉在舒曼的影響下,相較而言,克拉拉比Fanny更幸運,在音樂史上的地位更高),要在音樂會上聽到Fanny的樂曲,可能還要一段時間之後。

        這張專輯別出心裁地將姐弟倆人的作品並列,分別是一首G小調奏鳴曲和一首E小調前奏與賦格,按照孟德爾頌先Fanny後的順序一次佔據專輯中1到11軌,另外又收了三首Fanny之作。閱讀解說之前,多次的聆聽讓我對Fanny的奏鳴曲較有共鳴,而對孟德爾頌的前奏與賦格更具好感。孟德爾頌的奏鳴曲是熱烈燦爛的,但不如Fanny之作有更多細膩的情感處理和更觸動心靈的段落,聽感的直接比較是最真切的證據。實際上,孟德爾頌譜寫這首奏鳴曲才12歲,而Fanny此作則已將近20年後了。雖然孟德爾頌12歲的少作毫不生澀,毫不稚嫩,在受海頓影響之下有著自己的印記,這正是天才的標誌。天才正是在模仿前賢的同時也保持著自己的特色和個人才情,不過從此曲中可看出,孟德爾頌的才華還蟄藏著未全然燦熟。Fanny此作之內在思致、條理性和音樂性都大有可聽之處,尤其二、三樂章更讓我流連不已,第二樂章讓我想到孟德爾頌成熟期的音樂,是靜謐又閃爍著光采的恬靜氣質之流露,而第三樂章更聯結到貝多芬壯年之作飛揚生動的印象。第四樂章的精巧優雅又自是孟德爾頌精神氣質的一脈相承。而孟德爾頌之前奏曲與賦格,是1841年(前奏)與1827年(賦格)之異時結合,其混融無間則與仲夏夜之夢序曲與音樂之聯繫如出一轍。Fanny之作則與孟德爾頌1827年賦格曲同時,在巴哈血脈的灌注下,孟德爾頌和Fanny都以其浪漫時代的抒情氣質改寫巴哈的嚴肅崇高精神,而在嚴謹的音樂織體之間流露出奔放飽滿的情思,這也是我特別欣賞浪漫時期前奏與賦格曲的原因,這是在新時代的土壤中生長的舊根芽,在返照回顧之間流露出新時代的趨向,而有更多異質擺盪的刺激。

        先前聽過Fanny的鋼琴曲 The Year ,那是靈心閃現的敏銳情思,而在這張專輯中的選曲,更能見出Fanny逼近於孟德爾頌,展現出駕馭長篇之作或嚴肅之作的能力,而不失其內在樂思的深邃體會和抒情意韻的鋪展傾洩,從此面向來看,Fanny的音樂被忽略太久了。

        以下聽的是Fanny之奏鳴曲第一樂章

2014年4月7日 星期一

脈流與搏動


         芬蘭指揮家Esa-Pekka Salonen(1958-)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26歲擔任瑞典廣播交響樂團首席指揮,34歲(1992年)擔任洛杉磯愛樂首席客座暨音樂總監,50歲(2008年)擔任英國愛樂管弦樂團首席指揮,屈指算來,當年的指揮新秀現在已56歲。但是他不僅僅以指揮家自居,還投入作曲,意欲接續「能作曲的指揮家」之歷史行列。就曲風來歸類,他被視為後現代印象主義,譜寫大型管絃作品承繼的是德布西、馬勒、史特拉汶斯基的傳統。然而就我聆聽這張專輯的印象而論,此種劃分無疑過於縮減。解說中提到他的音樂風格還融有timbral music、構成主義、後極簡主義、環境音樂和新超現實主義。然而不論何種主義、精神的脈流,對我而言,聽感之融會觸動才是最鮮明的體驗。其餘的解釋只不過是蒼白的文字追認。

        2009年創作的小提琴協奏曲,被Salonen視為人生轉捩點的標記,四樂章的標題分別為Mirage(幻象、蜃影)、Pulse I 、II、Adieu(告別),已可約略暗示出Salonen的音樂特色。就聽感而論,小提琴協奏曲中的小提琴聲部不是孤絕表演的超技傾向(雖然必然有其技巧難度),而是引領音樂、融入管絃樂翻滾錯雜線團的織體中。並在這種看似輕如羽翼薄如蟬翼的朦朧空幻之綿延空無裡,發現聲響扭結纏繞的穿行痕跡。Salonen的音樂可以是空寂空無的虛幻世界,但也可以是充滿搏動脈流的動態網絡之觸引生發。而這種搏動之流的響應,並非由熱烈熾熱的情感所主導,因此無法在最直接的拍擊中轉化成肌肉歡快的回應,而是蒙上一層冷凝卻堅持的色澤,從內裡鳴震心靈的尺幅(運用不少打擊樂器如鋼片琴、鍾琴、Vibraphone抖音鐵琴或譯為震音鐵琴、顫音琴)。Salonen的音樂,提供了生命之流的盈行印記,其思考來自於動靜之間、快慢之間的鼓動、躁進以及悠緩、凝滯之間的並行穿越。其嶄新的氣息和鮮明的聲響、奇詭炫彩的氛圍始終刺激著我的聽感不斷變換其感受領受的位置和位移幅度,並在持續緊張與間歇放鬆的擺盪間激發更多意念游移的空間。在聲響群聚渦漩的流動之波中感受生命的漲跌起伏和空寂沉思的片刻剎那。在空無中搏拍出蝶影恣意、水光粼現、煙嵐疊彩的幻化生機。

        題為「Nyx」的管絃樂曲,希臘神話夜之女神的翩翩身影從親吻大地的寂寂夜幕中浮現,在日夜拉鋸的時光游移中感受靜謐、冥思、恬然的幻舞迷蹤,如何從震顫中轉化成為撼動夜魅的大荒之音。因而跌坐起舞,以一種原始蠻盤之力驅動冷凝血液中的狂放野性,於斯瞥見溫順面目背後的反抗、怒目神情,最終與夜之魔力、生與死的辨證、寂滅與萌芽的共生交匯渾融。剝除對小提琴的依賴,純粹的管絃樂曲更能讓Salonen的樂思淋漓傾洩,更讓我駐足感興。

        兩個月來各趕出一篇論文,在清明假期的末尾,敲打完第二篇,並寫好薛老師囑託的書印導讀文字初稿。事了完足的充實感暫時可以擺脫緊繃的狀態,也擺脫近期政治議題的夾纏思考,然而忙遽是難以避免的,後續還有論文的發表、各種系務或課務或招待演講的公事,以及展覽的筆債要接力完成。投入論文的不得閒以及事務雜多的不得閒同樣都是生活中的常態,也同樣要戮力以赴,所幸還有日漸堆疊的音樂筆債陪伴我,在化成文字之前,引發我源源不絕的審美觸發。

以下聽的是Ny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