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逸激情的蕭邦

        法國鋼琴家柯爾扥（Cortot 1877-1962）的蕭邦敘事曲演出，雖同為法國學派的鋼琴巨擘，但柯爾扥個人氣質的展現，讓音樂激發出與學生輩Perlemuter完全不一樣的恣意縱情。法國學派著稱的如珍珠的音色變化與高雅氣質，並非柯爾托的代表特色。Cortot盡情揮灑的淋漓盡致比Rubinstein有過之而無不及，充分展現Cortot音樂性格中的舒曼氣質。

         Cortot的鋼琴啟蒙老師是蕭邦的學生狄科貝（Emile Decombes），Cortot的蕭邦詮釋在歷史傳承上幾乎可以被視為正統蕭邦演奏的傳承。但Cortot的個人氣質更接近舒曼渾身充滿幻想、熱情的典型浪漫主義的化身，因此Cortot的蕭邦詮釋不以細膩優美的詩意著稱，而以激昂奔放的熱烈縱逸為特色。蕭邦音樂的精華在於濃烈的憂鬱與細膩的詩情，時而激情時而低吟，但總有某種感情上的節制。而舒曼則更呈現出奔放不可羇束的熱情，又雜糅內斂私密的晦澀感，是冰與火的結合、狂野與內向的異質共存，一端指向天堂一端指向地獄，具體而微地展現浪漫主義打破成規瀕臨精神狂亂的邊緣特色。如果聽慣Rubinstein明朗健康的華美蕭邦，就會覺得Cortot的蕭邦過於激動飛揚；如果聽慣Cortot奔放縱逸的蕭邦詮釋，就會覺得Rubinstein的蕭邦過於平淡平實。Cortot仍然保留更多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詮釋音樂的觀念和手法，Rubinstein的身上已可嗅到二十世紀演奏新風氣的端倪，雖然Rubinstein與Schnabel之差距明顯可見。於是Cortot詮釋的蕭邦，讓我們完全脫離當代演奏技巧訓練下的偏於樣板式的、面貌雷同的蕭邦詮釋，而接觸到更為生動鮮活難以歸類的音樂美感。也許已經失傳的浪漫派精神透過Cortot的詮釋讓我們重溫一個時代的風花雪月，感受不同音樂心靈自由變幻的靈心妙韻，雖然這更屬於主觀鋪陳的世界。在客觀完美的世界總有某種失落某種遺缺需要填補，這時，這些鮮活多變的聲音提醒我們生命的色澤、音樂的花圃還有多層次的感受、豐富的逸格可供採擷，Cortot激情揮灑綻放生命的光采，讓我們也可以點燃生命的激情隨之起舞。

        以下聽的是柯爾托演奏蕭邦敘事曲第一號

瑩澈優遊的蕭邦

        聆聽法國鋼琴大師Perlemuter的蕭邦敘事曲演出，別是一番況味。第一號Ballade的音色變化和曲意處理，彷彿水紋向外漾動浮涌，幾乎以為這是蕭邦另一首船歌。Perlemuter以略帶舒緩優遊的步伐講述著這個有關水岸，行舟，波湧的抒情世界。從Rubinstein華美燦爛的飽滿語調突然進入Perlemuter閃爍著色澤與光彩的瑩澈世界，恍如跨入超現實的異想空間，一時之間尚無法接受，仔細採擷方才若有所悟。Rubinstein還能讓我們嗅到巴黎繁華享樂的種種光采，想像浮華世界的流光片影，但Perlemuter彷若超群絕俗的琴音，在我們世俗生活的聆聽之耳與繁華如昔的世界之間折射出多層次的鏡面，這是一層阻隔，卻也是安頓想像與韻趣的良好屏障。

        如就音樂詮釋之手法與開展旋律的風格來說，Perlemuter與Rubinstein說著相同時代的語言，自然地與當代優秀的蕭邦詮釋產生代際區隔。但飽滿華美的Rubinstein畢竟與瑩澈悠遊的Perlemuter在不同天平的兩端。相較起來，Rubinstein更世俗，更熱烈，更樂在其中，而Perlemuter多了些沉寂摸索的思考，多了些不媚俗的堅持與對音色傳響的琢磨。同樣是七十歲左右的錄音，Perlemuter的確已進入圓熟人書俱老之境，而對人事始終熱情以對的Rubinstein，要到八十幾歲才算是真正圓熟之境。這是我小小的感受，寥備一說。Perlemuter的蕭邦詮釋，在悠遊漫吟的語調中仍然保有抒情燦爛的音色表現，而其音色瑩澈鮮明，音樂轉承發展悠然自如，別有餘裕，讓蕭邦音樂多了些欲言又止的細膩感，使人感受到某種悵惘、失落，若有似無，恍然若失，有別於Rubinstein自然發抒的流暢明朗，這份細膩感更有餘味無窮的韻趣。像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別有風貌的不同世界。版本比較的意外與樂趣也正在於此。

   以下聽的是Perlemuter彈奏的蕭邦敘事曲第一號

華美明朗的蕭邦

         Rubinstein的蕭邦敘事曲在其大全集中僅錄製過一次，1959年的錄音，是大師邁入晚期之前已展現圓熟之境的琴音代表。聆聽Rubinstein的蕭邦演奏，像對繁華優美的巴黎場景作速寫式的描繪，雖不是細膩之極的實錄，但透過Rubinstein的詮釋，聆聽之耳可以見證這即將或早已逝去的繁華美景，落英繽紛不掩其美，衣香鬢影之笙歌歡樂依稀可聞，透過音樂，傳達出明朗愉悅的滿足心情，讓人神往的一個世界。

         Rubinstein的蕭邦演出，音色飽滿真實，意氣風發自如，細膩處讓人低迴卻不耽溺，飛揚處讓人逸興高舉而不狂亂，音樂層次和結構的轉折自然而不拖泥帶水，也沒有刻意挖掘微言大義的意圖。表面上看起來是明朗健康的蕭邦形象，不無病呻吟也不刻意言情甜膩，實際上多聽幾次就能發現Rubinstein對蕭邦內在情思的細膩掌握隱藏在這狀似明朗健康的清新氣質之間。也因此這是乍聽之下無深意多聽幾次卻能感到無窮意趣的蕭邦詮釋。當然這種明朗健康的抒情特質多多少少削弱了蕭邦音樂中的憂鬱、感傷的情懷，這是我們無法苛求Rubinstein的蕭邦詮釋能讓我們深入蕭邦心靈底層的孤寂、憂傷的世界。但是Rubinstein的蕭邦演奏神奇的是透過其融華美與平實於一體的美感特質，聆聽者反而可以自行帶入對蕭邦生命的憂愁、孤寂情懷的想像，賦予音樂多層次的豐富深度。這反而是其他的蕭邦詮釋所難以企及的境界。簡言之，透過Rubinstein不做作的真率演出，讓蕭邦音樂中的細膩肌理得以展現，有別於Pollini加以理性控制的完美表現，Rubinstein注入某種率意真誠的自由感，讓音樂多了自由流動的揮灑空間，展現出華美繽紛，自信飽滿的音樂舞動世界。Rubinstein之所以能在某些聆聽之耳駐足流連，正是這種自信飽滿的魅力掩蓋了聆聽之耳對其技巧瑕疵之挑剔。不完美的演出透過其飽滿的生命力和樂觀的自信感，形成另一種充實之謂美的感人力量，這也是Rubinstein的演出耐人咀嚼之處。

        以下聽的是魯賓斯坦演奏蕭邦第一號敘事曲

飛揚與內斂

        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為何只有兩樂章，始終是音樂史上的謎題。但透過此曲，展現舒伯特獨具個人特色的抒情歌謠和開展戲劇張力的管絃樂譜曲風格，真正讓人見識到舒伯特有別於莫札特、貝多芬之音樂才能。

        最早接觸此曲乃是透過音樂大師雜誌的介紹，現在已忘記當時聆聽的版本，但好音樂不需名指揮名樂團也能讓聆聽之耳感受到感人的力量。在大學時期瘋狂消化古典名曲，也曾到圖書館借聽有關作曲家傳記之類的影音材料，當時聽到舒伯特傳記影片中傳來未完成交響曲的片段，驀然湧起一陣難言的感動情懷，就是這種莫名的親切感和音樂對情感深度的挖掘，讓這首曲子對我而言始終有某種情感意義。那天晚上透過愛樂電台的傳播，又喚醒我這種一度被漠視卻無形牽繫的深刻共鳴。我找出汪德的指揮版本，細細感受重新撫觸即將遺忘的感情印痕，再次浸潤在舒伯特深邃抒情和激昂悲劇感的世界中。最常聽的不是汪德的版本，而是貝姆的版本，就連小克萊巴的版本也聽得比汪德多。但貝姆的版本放在南部，在嘗鮮的心態下我拿出汪德的版本，就這樣沉陷在汪德的魅力中。

        這不是我印象中未完成的感情幅度，但汪德綿密細緻的聲響和醇厚溫柔的音樂，深深打動我的心靈，卻是最適合我目前處境的一種詮釋。小克萊巴演奏的舒伯特以流暢富戲劇推力和動感為特徵，曾經是我聆聽此曲主要版本之一。舒伯特音樂中的抒情優美在小克萊巴華美流暢的音色素描中獲得淋漓盡致的展現，尤其是戲劇張力和力度之處理，具有直接明確的感染力，讓人感到一股神采飛揚的飽滿情緒溢滿聆聽之耳。曾經這樣的舒伯特讓人心醉神迷，但是和汪德樸實中見性情的詮釋相比，我更認為汪德開展出舒伯特音樂中既真誠溫暖又孤寂哀傷的氛圍，這是小克萊巴豐潤優美的管絃樂音色難以企及的境界。小克萊巴的舒伯特屬於全世界愛樂者都能感同身受的酣暢淋漓，但汪德的舒伯特，則屬於少部份獨自咀嚼孤獨、思索生命意義的人。年輕的時候，我會欣賞小克萊巴這種明晰優美又具有生命節奏感的演奏，讓舒伯特音樂中的優美歌唱和戲劇張力完美地呈現出來。但隨著聆樂版圖的拓寬與心境的掘深，我逐漸可以接受甚而喜歡汪德看似樸實實則深厚的詮釋。平淡中漾現生命的深意與自由揮灑的華彩，這又是另一層生命境界的展示。汪德的詮釋看似平實溫潤，實則刻畫深沉，一音一符別有深意，而音樂在綿密構築中顯得內斂沉穩，這不是小克萊巴式的外向優美和揮灑展現，而是內斂挖掘的深沉之音。被汪德的聲響包圍，是幸福的，音樂在溫暖優美的刻畫中具有某種孤寂自語的況味，讓舒伯特音樂中的戲劇感更融合了悲劇力量，也引領我進入舒伯特平凡卻非凡的靈魂深處。

        以下聽的是小Kleiber指揮舒伯特未完成第一樂章

完成未完成

        唯有在身心獲得暫時安頓之處，音樂之力量方能逐漸發揮浸染人心的感染力，是以能閒暇地品評聆賞音樂，校論短長，唯有中產階級的生活水平方能負擔，對於汲汲於營利，求溫飽而無暇的升斗小民，聆聽音樂無疑是奢侈的享受。除了經濟能力區隔出聆聽音樂的人口分布之外，主觀上聆聽者的心理狀態和情緒起伏也影響對音樂的接受。遭遇生命中突如其來的打擊和意外，第一時間任何音樂都無法撫慰五味雜陳的心情，唯有傷痛或難過的情緒稍微獲得紓解，空蕩蕩的心靈突然渴望聲音的灌溉，此時某些旋律不期然地響起，喚起熟悉的親切感，溫暖優美的旋律溢滿眼眶，這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是多餘的，唯有音樂無形卻巨大的支持力量，默默陪伴著疲憊的心靈，或許可以暫時休憩，在這抒情歌者的臂彎。

        就這樣，我聽到了舒伯特的呼喚，隔著網路電台不經意的播放，在心情跌宕的瞬間注入掏洗悲傷的深沉氛圍，許久以來，將近被遺忘的氛圍，我又再次浸潤著，呼吸著，吐納著人世間的情感幅度。如同第一次被這樣的聲音觸動而淚流滿面，我同樣流著淚，無淚滴的淚，無淚痕的淚，無聲的淚。我感受著內心深處的悲傷和翻滾被音樂挑起，又被熨貼細緻地平放。交錯著甜美撫慰的歌詠旋律與威嚇懾人的恐怖陰暗，舒伯特的心靈為我綻開，像花朵迎向子夜幽暗的低吟，孤獨的旅者踅步瞻望，風霜的眼眸透出寒意。但旅者的身影不顯得沉重，因為有風，因為有輕拂衣角的無數雙手，輕輕撫平旅者風塵滿佈的皺紋；因為有星子，堅持透過濃厚的暗雲為旅者投注點點光芒；因為有家鄉的窗前燭火，堅持守候歸家的希望。舒伯特這早熟的心靈早已摸透了流浪、死亡；幻滅、期待與新生的意義，透過他的指引，我也能找到撫慰旅人的光芒，即使週遭伸手不見五指，舒伯特也能替我的心靈點亮這一盞燭火。未完成的或許早已完成，無法完成的何必完成，未完成的是失落、徬徨、追尋；已完成的是恬靜、自適、知足；無法完成的就付諸時光之長河，與歲月共舞，或許，在聆聽者的耳畔，一切無法完成的早已完成。

        以下聽的是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由Wand指揮NDR Symphony Orchestra，2000年的錄音

受傷的天使

        最近幾天以來，到醫院探視baby已經成為我們夫婦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小翰翰出生將近十天，這段時間之間，我們經歷了各種複雜的情緒。期待baby出世的緊張心情，待產期間隨著老婆陣痛而引發的慌亂和緊張，baby在非預定產程的過程中突然出生，引來醫護和我們的一陣忙亂，身為父母的喜悅，和隨之而來出乎意料之外的驚人情形，讓我們措手不及，喜悅化為烏有，隨之而來的是疑惑、不解、痛心、難過，失神無助，和強自寬慰種種雜糅難解的情緒。第一天住院沉寂凝澀在空氣中，言語變成白色的空洞。第二天夫妻倆抱頭動哭，想到baby未來生活的種種，讓人格外不捨和難過。尤其見到baby可愛的面容，更讓人感嘆造化不公。第三天在親友的探視及陪伴下，已漸漸能接受baby的情況，怎知當天晚上，醫師對baby身體其他方面的說明，又讓我們遭受另一重打擊。那幾天心情的迭宕起伏，真難用言語描述。一開始讓我們難以接受的問題突然間又變得可以接受了。最後一天辦理出院，baby終於可以跟著我們回家。除了預約後續檢查的門診之外，在家中照顧baby也讓人稍微獲得寬慰，至少是在一個更熟悉溫暖的環境。

        出院當天晚上，baby體溫偏高緊急送醫，最後還是送到兒童醫院，比預定住院的時間早兩天住院。住院前的抽血檢查，讓我深自體會打在兒身，痛在娘親的道理，體重偏低的baby在多次抽血未果下已有多次傷口，實在令人不忍卒睹，也不忍聆聽。但baby能由專業醫護人員看護觀察，反而讓人可以稍微放心。那幾天幾乎都沒有睡好，新手父母半夜哺餵小孩，緊張生澀，又必須承擔baby與生俱來讓人難過的狀況，實在是身心俱疲。但是我們不能累倒，要繼續作baby未來生活的後盾。這幾天幫baby送母乳到醫院，詢問baby近況之餘，看著baby安祥地入睡，擔憂焦慮的心情也稍稍獲得紓解。雖然後續還有一些檢查陸續安排，也相當惶恐於是否還有讓人更難接受的狀況出現，但不管如何，我們的天使雖然受傷，永遠是我們可愛的寶貝！希望能有機會讓我們好好營造出美好的環境，讓天使茁壯，有一天可以綻放出感人的純真笑容。

天使的眷顧

        部落格將近一週的缺席，不是怠惰，而是這幾日我們夫妻倆遭遇了生命中最劇烈的轉折和煎熬，我們流的淚是我們從孩提以來最多的，不知道要流淚到什麼時候，不知道要煎熬多久，但我們已學會慢慢接受這樣的事實，雖然相當不捨和難過。這段期間感受到來自親戚的支持，在夫妻倆人獨處時，也希望讓音樂的旋律慢慢撫慰我們這幾日身心俱疲的勞累。原本準備好要寫的Rubinstein彈奏蕭邦敘事曲的心得，就先擱置了。待適當時機，我再發抒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感謝眾網友在這段缺席記載的時間中還能前來流連。

明晰完美的蕭邦

        和Zimerman、Kissin屬於浪漫風格的詮釋手法相比，Pollini的蕭邦演奏更偏向於客觀如實不加感情渲染的聆聽體驗，就精神屬向上更接近於魯賓斯坦詮釋蕭邦音樂所開展出來的健康明朗的表現手法。只是Pollini的技巧更為完美，對樂曲本身的結構和發展更出自以自覺的客觀理性，搭配現代鋼琴演奏的冷凝音色，更讓蕭邦音樂流露出現代音樂的屬性。這兩種不同傾向的詮釋特色，就如同福特萬格勒和托斯卡尼尼的分野一般，作為聆聽音樂的對比，都是不可或缺的美感體驗。

        Pollini演奏的蕭邦，沒有過於細膩煽情的刻劃，不會耽溺於美妙音色之塑造，音樂中的層次轉折和細節都在完美技巧的刻劃下得到明晰理性的展示，而且在樂曲速度的選擇上也比Zimerman、Kissin偏慢的低吟刻畫來得明快許多，讓蕭邦音樂的飛騰流動感得到強化，也讓蕭邦奔逸不羈的才情徹底展現出來。這是清新明快、自然流暢又不失戲劇對比和悠然旋律的蕭邦音樂，和Zimerman著力鋪陳刻畫蕭邦音樂中的心情暗影，以及Kissin略帶少年清愁的蕭邦形象都有很大的不同。但相同的是這三位演奏家分別從不同層面展現出當代鋼琴演奏技巧訓練的成果。Pollini的長處在於收放自如的技巧搭配結構清晰的細膩剖析，Zimerman的長處在於凝鍊錘鍊的音色搭配對樂曲轉折細膩的體會，Kissin的長處在於奔放渾厚的氣勢搭配天真氣質的抒情感。相信這是現代演奏技巧發展下蕭邦音樂詮釋的三種不同面貌。雖然Pollini的詮釋偏向於客觀明晰，和Zimerman、Kissin主觀體悟的美感進路上有所不同，但同樣具有當代鋼琴完美技巧之特色，又和魯賓斯坦同代前後的蕭邦演奏有相當明確的區別。

        聽Pollini演奏的蕭邦，會對蕭邦音樂中的結構和音樂聲響的層次別有會心。原來被某些詮釋者詮釋得過於耽溺的音樂突然明晰明確了起來，但仍然具有不同類型的感染能力。聆聽者不需要跟隨演奏家投注過多的感情，同樣也可以感受到蕭邦音樂中獨有的詩意和浪漫情懷。這是自然清新又不失詩意戲劇張力的蕭邦，也許青年的時候我更喜歡Zimerman深沉浪漫的詮釋，但隨著年紀漸長，視野和觀物更具思考能力，Pollini的蕭邦詮釋在冷靜中更能透出音樂本身的脈絡和質地，或許更適合於未來的聆樂生活。雖然Pollini的蕭邦詮釋之不足在於音樂之外無形的韻味餘意略有所失，這也是我隨著智識見解的提升卻仍追求韻味和詩意生活，而不讓理智成為主宰的原因。因此不同詮釋風格的美感始終應該並存，生命才能因此豐盈美好。

   以下聽的是Pollini演出蕭邦第一號敘事曲，2004年現場錄音

漫吟華美的蕭邦

        俄國鋼琴天才Kissin此張蕭邦演出以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卻能詮釋出蕭邦音樂中清新的詩意和浪漫的激情，而且言之有物，有個人的細膩體會，不能不說是蕭邦音樂詮釋史中的奇蹟。Kissin近來的演奏觸角已經延伸到德奧經典曲目如莫札特、貝多芬、舒曼、舒伯特、布拉姆斯，展現其拓展曲目與演奏深度的自我要求之進取心，可以看得出來他一步步穩扎穩打地克服各種風格和詮釋難題，朝向大師的桂冠又邁進了不少。

        此張的蕭邦詮釋，展現的是現代鋼琴訓練在技巧上的突破和提升，Kissin以無可挑剔的完美技巧讓音樂中的華麗展技的段落聽來舉重若輕，聽來毫無困難之處。因此蕭邦音樂中的對比和張力透過慢板細膩刻畫和快板淋漓盡致的奔馳舒展而獲得強化。Kissin處理蕭邦不若Zimerman凝鍊的音色和深思體會的結構處理，相對的仍保有年輕演奏家對蕭邦音樂的天真清新而略帶刻意言愁的特質。而Kissin在展技段落較Zimerman內斂沉穩的刻劃則多了一股奔逸暢快的華麗感，而慢板傾訴抒情的部份，則帶有吟唱歌詠的漫吟低訴感。是以第一號敘事曲的演奏比Zimerman更為細膩鋪陳，演奏時間9分50幾秒，比Zimerman多了20幾秒，是我所聽過第一號敘事曲最慢的詮釋。不過細膩鋪陳讓樂曲的結構拉長，音樂本身也自有其鋪陳邏輯，不覺得過於渙散。但限於年紀和體悟之深淺，Kissin的演奏在展現蕭邦的浪漫美感層次上還是不如Zimerman般深沉感人，音色之凝鍊變化也不如Zimerman般扎實充滿美感，音樂結構層次的轉折也不如Zimerman般別有會心的安排，只是由於和蕭邦譜曲時的年紀接近，更有助於體現出蕭邦音樂中自然清新不受拘束的天真浪漫感，正是憑著這份稚嫩但成熟的透視，讓Kissin的詮釋自有一種讓人細膩感受的清新美感和韻味。從此張演奏中的確可以感受到Kissin剛出道時以其精熟的技巧和早悟的音樂天份讓樂壇大為震驚讓樂迷為之瘋狂的魅力。雖然如今天才的光芒已逐漸淡去，轉型期的Kissin更讓樂迷有更深切的期待。

        以下聽的是Kissin演奏蕭邦第一號敘事曲

細膩深意的蕭邦

        蕭邦四首敘事曲（Ballades），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波蘭鋼琴家Zimerman的詮釋版本。此四首樂曲作於蕭邦二十幾歲左右的青年時期，包含蕭邦最大膽最富創意的燦爛樂思。取名敘事曲似乎有標題音樂以講述一段故事為主題的用意，但樂曲本身卻絲毫沒有標題音樂般受限於某一具體故事情節而侷限想像力和情感表達的問題，反而是以最華麗燦爛又沉思抒情的方式自由抒發蕭邦最富詩意的創意才情。四首敘事曲各自有不同的面貌，第一號的輝煌激情，第二號舒緩和張力之間的戲劇對比，第三號悠遊恬美的意味，第四號內斂冥想又洋溢熱情，每一首都是蕭邦浪漫精神的凝聚和飛揚樂思之結晶。這四首我最喜歡第一號，根據文獻記載，舒曼和蕭邦也深愛此首。這是外向飛揚的蕭邦，充滿意氣昂揚的熱情和不可羈束的縱逸才情。這些曲子可以看出蕭邦駕馭具幻想風格的中等長度樂曲的作曲長才。和演奏時間更短更偏向靈思妙悟的短曲如前奏曲、圓舞曲等作品，聆樂感受自有不同。

         Zimerman的詮釋，屬於細細刻繪以透顯其音色之優美和樂曲之抒情意涵的深刻詮釋，因此快慢之間的變化張弛更強烈。音色琢磨得細緻優美，既飽滿又渾圓透亮，但整體的音樂表現不是明亮酣暢的風格，而有濃厚的沉思冥想的況味。在冷靜刻繪中讓樂曲的抒情優美架構自由流瀉，而不是隨音樂耽溺陷溺至無法自拔的浪漫縱情的表現。Zimerman本身是屬於細致讀譜而深入挖掘音樂內在情韻和肌理的鋼琴家，而不是隨音樂心血來潮而有出格盡興的即興發揮。這兩種類型的鋼琴家都能詮釋蕭邦，而且各自都能將蕭邦音樂中的精華以獨到的美感展現出來。實際上，趨近蕭邦音樂中的浪漫有多種方式，每一種詮釋都讓我們重新感受浪漫的美感，我對第一號敘事曲的喜愛，最早深受Horowitz率意縱情的詮釋版本影響，但Zimerman極富深意的抒情優美，也讓我感受此曲更豐富更細膩的美感，不同類型的美感不需強分高下，對於尋美若渴的心靈而言，都是能讓人微醺或狂醉的佳釀。

        以下聽的是Zimerman演奏Chopin - Ballade No. 1 in G minor, Op. 23

初識Boshnyakovich的蕭邦詮釋

        初次接觸俄國鋼琴家Oleg Boshnyakovich（1920-2006）的資料是透過日本Denon所發行的一系列俄羅斯鋼琴家的演奏錄音，當時側標上「一位真正用鋼琴說故事的人」之類的描述，深深吸引我，而此系列也讓我見識到俄國鋼琴學派豐富又多產的鋼琴名家系列，對於接觸俄國鋼琴學派的演奏特色和四大分支學派的代表演奏家，此系列充滿讓人不得不投資購買的專業性和吸引力。

        但真正深入聆聽Boshnyakovich的演奏，還是以這張最近從誠品購買的唱片為主，大概是產地迷思吧！日本發行的唱片品質雖然在水準之上，但日本人喜好在錄音上加上符合自己口味的修飾，讓人對錄音本身略帶保留。因此我一看到正宗俄國發行的Boshnyakovich錄音，也不管演奏曲目是否重複，便將唱片帶回家了。反復聆聽後，慢慢被Boshnyakovich獨特的演奏魅力所吸引，不知不覺陶醉在如此明朗清晰又醉人的蕭邦詮釋中。Boshnyakovich師事四大分支中的Igumnov，又與Heinrich Neuhaus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其優美的觸鍵和歌唱的音色承自Igumnov，其明晰的音樂層次又保有Neuhaus一派的特色。此張演奏最吸引我的就是在明晰清亮的音色表現上呈現出獨有醉人的沉醉搖晃的歌詠韻味。俄國式蕭邦的演出一向給人硬質的觸鍵和過於雕琢的抒情旋律，Boshnyakovich的清亮音色和其他俄式蕭邦演奏的琴音質地相近，但其蕭邦演出不讓人感到過於硬質之處，正在於瀰漫樂曲間獨特醉人的歌詠旋律，此種特色近似於Sofronitsky和François的混合，讓明亮清朗的蕭邦多了股如歌沉醉抒情的韻味，讓人體味不盡。但Boshnyakovich本質上還是偏向於理性陳述的鋼琴家，故其音樂既沒有Sofronitsky的迷醉光采，也缺乏François的耽溺自由，而以音樂陳述的層次分明和明晰的開展為特色，也保有俄國學派讓人自豪的絕佳技巧和收放自如的觸鍵功力。這樣的蕭邦，自然不是耽溺於浪漫情感和唯美音色的蕭邦，但在俄國鋼琴家的蕭邦詮釋中多了些細膩餘味，也難怪日本樂界會格外欣賞Boshnyakovich的蕭邦演出。

        以下聽的是Boshniakovich 演奏 Chopin Ballade No.4 F-minor, Op. 52

初識Pietro Galli之自然清新

        首度接觸到法國鋼琴家Pietro Galli的資料，是在資深樂友癡漢兄的部落格，專業鋼琴家的聆聽視野與評析角度果然有超乎一般純聆聽的愛樂者獨到之處，讓我雖然接觸百位左右的鋼琴家，卻仍不得不承認自我的聽域仍有盲點。在癡漢兄的啟發下，我找了幾張Cassiopee的唱片，其中就有Pietro Galli演奏這張Grieg皮爾金特組曲鋼琴演奏版錄音。

         Pietro Galli彈奏的Grieg，果真以自然清新為特色，和Gilels的凝鍊深沉中透出深度的感受完全不同。Peer Gynt豐富優美的管絃樂配色和抒情旋律透過Pietro Galli瑩澈自然的音色保留了其中的天真明朗的清新感，曲中較為狂野放縱的段落，也在Pietro Galli純淨雅致的琴音馴化下成為動聽悅耳的靈巧幻變之音，讓人對其音色之純淨、表情之自然和不做作的平實特質留下深刻印象。Grieg抒情優美的迷人旋律，在Pietro Galli的詮釋下不會煽情也不過度沉溺於表層的浪漫抒情中，這是最真實自然的感情，平實中漾現感人的豐韻，不需專注聆聽，就能感到琴音娓娓流動，彷彿傾訴什麼，卻又讓人難以捕捉，只能充分感受瑩潤琴音之美。

        組曲之外，又收錄了Norwegian Dances,Op35、Two Elegiac Melodies,Op34兩組鋼琴曲。恰巧這幾首曲子我之前聆聽Grieg管絃樂曲集（http://blog.roodo.com/giulini/archives/9858065.html）聽過管弦樂曲的版本，對於Pietro Galli的演奏，仍讓我感到驚喜和喜愛，無論是挪威舞曲的奔放節奏或悲歌中的抒情旋律，更讓人見識到Pietro Galli多方面的才能，自然天成的氣韻或清新怡人的節奏都讓人流連忘返。尤其是第二首悲歌(該唱片最後一首)，剝除管弦樂曲多餘的修飾，直指樂曲核心，讓Grieg淡淡憂傷的旋律瀰漫在空氣中，捨不得讓樂曲結束，寧願重複播放此曲，因為這稍縱即逝的感動，一旦消失就留下一抹遺憾，一抹永不相同的遺憾，在樂曲告終後悄悄佔據心靈，讓我不由自主讓音樂再次停留在讓我感動的起點，再次讓可能到來的遺憾流近終點。但至少，我又讓這段音樂溢滿我的心靈，再一次。

        找不到Pietro Galli演奏Grieg的音樂，實際上Youtube上Pietro Galli的演奏相當少，只找到這一曲

中秋月

         蘇軾詠月之作，除了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之外，中秋月這一首也讓我反覆吟詠而有所觸動：「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詩人關注生命領悟宇宙循環的胸懷中透顯出深刻的哲思，讓人更清晰地面對自我生命置身於宇宙間的無常脆弱感，感受時光流逝的無情與節運交迭遷逝的匆遽。於是對身處於時光之流的生命本身的自覺，讓人得以跨越狹隘的當下，俯視瞻眺時光長河之流向，將自己的靈魂拋向另一個時空與未來的生命對話，與所有敏銳的心靈對話，與未知的存在對話。詩句簡單的感染力量由此滋生蔓延，將讀詩的存有推入印證自我在世經驗的深刻自覺中，被生之喜樂拋棄，被無常之晦暗席捲。但若只體認到詩中的無常破壞力，就小覷蘇軾體悟天人之理的洞察，實際上從無常中挺立生根的生機，更是劫火摧折而不滅，那就是對領悟此理的此時當下，深刻體驗當下所見的月，所感的夜，所晤言的人，所經歷的生命，更為自覺地珍惜把握。不需揣想遙遠的未來該如何共度，不需期待明年此時如何對月吟詠如何同歡共樂。當下即是，當下所感悟體會的一切人事物，即是生命此時此刻最珍貴的存有。只需用心體會，感動可能出現或未曾出現的明月姿態，珍惜共聚攜手的良朋家人益友知己，即使生命終歸虛無，消融於大化中，只此時用心感受過，就是可以長好的明月。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Grieg優美深沉之樂章

        最早認真聽Grieg三首小提琴奏鳴曲就是從Shumsky此張專輯獲得感動，當時多次聆聽後特別喜歡第二號奏鳴曲第二樂章，是讓我心繫神馳的音樂，在聆聽此三首作品的體驗中，直接觸動我的直觀感情，喚起我某些難以排遣的情緒。如今我仍然相當喜歡此樂章，但再次反覆重溫舊樂，我發現其餘兩首樂曲也都各有其優美動人和觸動心弦之美，讓我開始正視Grieg這三首較不知名的小提琴奏鳴曲所喚起之美感體驗。

        在接觸Shumsky的演出之前，我並未認真聆聽過Grieg的任何一首小提琴奏鳴曲。在當時的聆樂體驗中，最值得聆聽的是貝多芬、布拉姆斯、莫札特、舒伯特的小提琴奏鳴曲，購入此張唱片完全是針對演奏家Shumsky的搜集興趣，沒想到竟讓我發現此方幽靜恬謐的小世界，相當私密的世界，像淡淡憂傷劃過天空的世界。也許是Shumsky獨有的黃昏滄桑又流麗自然的琴音在這些音樂塗抹上一層洞明人生奧秘的色調，讓人難以忘懷的音色和細緻溫柔的感情，透過音樂娓娓訴說著，略帶蒼涼卻仍堅持對音樂的眷戀，充滿無形中的悠遠韻味。曾經比較過Oistrakh演奏的第二號，細膩又富含深意的詮釋，飽滿溫暖的詮釋，另有一種平實自然的丰采，但卻缺少Shumsky琴音中讓人神往而眷戀的清麗憂愁之感，一不小心就勾引出可能潰堤的情緒，這種感覺，既難掌握卻又真實存在於兩位演奏家的差別中，Oistrakh還是那個堅持在音樂中挖掘人性意義的偉大心靈，但Shumsky雖沒有偉大如斯，但更為婉轉細膩的琴音流轉，比偉大更扣人心弦。這一次最大的收穫，就是在第二號奏鳴曲第二樂章之外更深入體會到第三號奏鳴曲的感人之美，尤其是二樂章，在Grieg一貫的甜美憂傷的面貌中多了深邃的情感，透過Shumsky略為淒厲的琴音，更是直透心靈的顫慄。第三樂章完全發揮Grieg民歌精神，呈現出北歐民謠風味的舞動節奏感。

        至今這些曲子都聆聽不下十次，從最早開始聆聽時缺少共鳴，到如今深受感動，不僅說明了拓展曲目之重要，反覆聆聽更是讓音樂常駐心靈之不二法門，淺嚐輒止不僅會輕易破壞聆聽音樂的胃口，也完全感受不到音樂本身的美感，更談不上透過音樂轉化氣質，使生命更為深沉寬厚，進而領悟藝術生命之美好。

        以下聽的是Grieg 之Violin sonata No.2 找不到Shumsky的版本，此處是由 Oistrakh 與 Yampolsky合演